與誰同眠

安簡習慣一個人睡覺，她無法和另一個人同床共枕。從八歲起，只要身邊還躺著一個人，她就無法安然入睡，有時，實在太疲倦了，也能在別人的懷抱里迷糊過去，但一定會在半夜某個時候突然驚醒，然后再也無法入睡。對她來說，枕著愛人的胸膛靜靜沉入夢鄉只是一個永遠無法實現的奢望。

安簡的初戀差點修成正果。他們相戀兩年后，歡天喜地地拍了婚紗照，高高興興地租了房子，帶著美好的憧憬開始了他們的同居生活。每晚，當他進入甜美的夢鄉后，安簡卻在他身邊輾轉反側，怎么也睡不著。但是，她愛他，一分鐘也舍不得離開他，她看著他熟睡的樣子，心里滿是歡喜。他睜開眼時，她也裝出剛剛睡醒的樣子，甜甜地說“睡得可真舒服”，她不忍他為她擔心。她每天的睡眠時間只有中午趴在辦公桌上的那一個多小時，所以，不到一個月，她便形容枯槁。終于有一個晚上，她覺得異常疲憊，她覺得她快要堅持不住了，這一夜，在愛情與睡眠之間，她決定選擇睡眠，她抱著毯子睡到了客廳的沙發上。這一覺她睡得如此香甜，一直到第二天中午十一點她才睜開睡眼腥松的眼，心滿意足地伸著懶腰從沙發上爬起來。安簡隱隱地覺得她從前為愛情的付出似乎有些不值，看著所愛的人美美入睡盡管很幸福，但自己能美美睡上一覺更幸福。有了第一次，就很順理成章地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他們開始共同面對安簡的習慣。男朋友也很愛她，他說:“寶貝，沒事的，慢慢來，總得有個習慣的過程。”他讓她先睡，等她睡著了，他才在她身邊躺下。可也奇怪，她明明已經睡著了，叫她推她都沒能讓她睜開眼，可他一躺下，只要一會兒，她就會睜開眼，然后迎來一個不眠之夜。他以為是他的鼾聲吵醒了她，就滿懷歉意地問她:“我打鼾，使你睡不著嗎?要不，我用布把嘴巴蒙起來。”她搖搖頭，她不知道為什么就睡不著，他不打鼾，只有一點輕微均勻的呼吸聲，睡相也挺好，她也喜歡他溫暖的懷抱，可就是沒法在他身邊睡著。

她愛他，很愛很愛，她十分愿意為他犧牲自己，所以，她總在他面前裝出睡得很好的樣子。但是，黑眼圈和蒼白的臉色無法替她圓謊。他也愛她，也很愛很愛，所以，他不忍看她受苦，他開始找借口夜不歸宿。兩個互相深受著對方的人，漸漸地開始互相猜忌。他的夜不歸宿讓她誤以為他愛上了別人了，她質問他為什么這么快就變心。他在一本書上看到一個女人睡在一個她不愛的男人身邊才會輾轉反側，徹夜難眠。他盡管相信她是愛他的，卻忍不住地要去猜測在他之前，她是否還愛過別人，那個人是不是比他更重要。他們開始了無休止的爭吵。離計劃中的婚期越來越近，但他們誰也沒提結婚的事，誰也沒有通知朋友。他無法接受一個每晚要睡到沙發上的老婆，她也不愿意為一個并不愛自己的人犧牲自己，她覺得他已不愛她了。有一天，她無意間看到鏡子里那個憔悴的自己，忍不住失聲痛哭，她覺得她找到他不再愛她的原因了——她丑了。她愛他勝過愛自己，她是因為他才變成這樣的呀，而他居然那樣對她!她為自己的付出感到不值!后悔，怨恨，痛苦種種感情折磨著她。吵架成了他們的家常便飯。最后，分手成了他們唯一的選擇。

在他之后，安簡斷斷續續地交過幾個朋友。但再也沒有哪一個人能讓她愿意假裝，她從第一次愛情里接受了教訓，她再也不會為愛犧牲什么。她最愛她自己，她只愛她自己。她愛惜自己的容顏勝過一切。安簡的工資不低，她舍得每月花一半以上的工資做美容，做健身，用最好的化妝品。她篤信美人是睡出來的，所以，她特別看重睡眠，只要一個晚上沒睡好，第二天她一定要加倍補回來。所以，當她躺在那些后任的男朋友身邊輾轉反側時，心里的那點原本就不多的愛就越來越少，不管多晚，只要能打到車，她就毫不猶豫地回到自己的住處。安簡也再沒碰到一個對她說“寶貝，沒事的，慢慢來，總得有個習慣的過程”的人。在他們分手多年之后，她終于覺得當年他真的還是愛她的，而她，在心里，也殘存著對他的一份溫情，如果一定要說，她還愛著什么人，也只能是他。安簡以為，她這一生再也不會愛上別人，再也不會和別人一起生活，但是她沒想到她居然遇上了唐堂。

他們一起去廈門旅游的第三個晚上。夜里十二點，安簡確認唐堂已入睡時，悄悄起來跑到總臺另外開了一個房間。連著兩個晚上沒能入睡，她快要瘋了，她覺得盡管這段感情遲早都要結束，但一起出來旅游的這幾天，她還是想讓他們的關系保持一種和睦甚至親密的狀態。但反正，明天就回去了，這最后一晚，她是無論如何也不愿意再委屈自己了。但是，她剛關上新開的房間門，就聽到敲門聲，從貓眼里往外看，敲門的竟然是唐堂!她很驚訝，但很快就坦然了，她沒讓他進屋，只把門拉開了一條縫，平靜地說:“我習慣一個人入睡，和別人一起睡，我睡不著。”唐堂笑了，他說:“你一出去我就醒了，我從另一個電梯里下樓，在總臺問到你的房間號。”唐堂用力推門，“我只坐一會兒就走。”安簡沒能頂住門，只好讓他進來，他抱住她，憐惜地說:“我知道你這兩天沒睡好，何苦這樣扛著，你早就應對我說的，你不就要就一個人睡嘛，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我們的房子設兩個主臥室就是了。”就這么一句話，就徹底擊破了安簡的心理防線，她第一次見到他就對他很有好感，他的神情舉止里有一種能令她安心的東西，她不知道那是什么，也沒敢仔細去分辨，甚至潛意識里還抗拒著那點安心，現在她知道了，原來那就是愛情。她死心塌地地愛上了他。她發現她其實并非不想愛，而是不敢愛，怕愛上之后接踵而至的就是傷害。其實她并比誰都怕孤獨，比誰都更渴望愛。

安簡看到唐堂被一雙猙獰可怕的手拖向深不可測的叢林，唐堂奮力掙扎著，一次次扭過頭向安簡求救，安簡拼命地追過去，眼看就要追上了，不知哪來的一堵墻把又她和唐堂分開了，她著急地踹墻，看看不行，又去找梯子，她要爬過去救她的唐堂，卻看到唐堂的頭懸掛在墻上，他笑著，不，是他的頭笑著向她飛來。安簡忍不住尖叫起來，她醒了，一下子坐了起來。等她確信那只是一個惡夢時，長長地吁了一口氣，如釋重負地倒在了床上很快又沉沉入睡，這一次她夢到她找不到唐堂了。她迷這糊糊地起來，推開唐堂的房間門，口里叫著“唐堂，唐堂”，但沒有人回答她，她向他的床摸去，掀開他的被子，發現床上并沒有唐堂。她一下子清醒了，她拉亮燈，她把屋里所有的燈都拉亮了，陽臺衛生間客廳廚房，但都沒看到唐堂。她打他手機，手機是關機。現在才只有凌晨三點多，他去哪兒了?她驚慌失措地站在空蕩蕩的屋子中央，心里一片茫然，她知道一定是唐堂自己離開這個屋子的，門窗都好好的，絕對沒發生被人綁架之類的事情，也不會是突然之間有事要出去，如果有事出去，他一定會留個條子的，只是，他為什么要離開?難道他也不愛她了，他也要離開她?但明明昨晚睡前他還在她耳邊說他愛她，他會一輩子陪在她身邊。就算真要分手，也總得給個理由吧?他怎么可以這樣不辭而別呢?

早上七點，安簡在焦躁中等來了唐堂。唐堂一進門，安簡就迎了上去，帶著悲喜交加的語氣說:“你回來了?”唐堂驚訝地看著安簡:“你怎么了?我不回來能去哪?——快把早餐拿走。”這一年來，安簡每天的早餐都是唐堂從外面買回來的。唐堂有早起鍛煉的習慣，每天六點，他去二中的操場跑步，然后七點左右回來，順便給安簡買回早餐。

唐堂打開電視看早新聞，安簡坐在他旁邊吃早餐，她出神地看著他，他的神色一如平時，看不出一點異樣，剎那間，安簡覺得自己仿佛只是做了一個離奇的夢，他半夜并不曾神秘消失，她看到的消失只是她的錯覺。

“咦，你怎么大白天亮著那么多燈?”唐堂突然問道，他站起來，關了客廳的燈，又走進臥室，他自己的，安簡的，燈一盞盞地滅了，安簡看著他出入一個個門口，恍然如夢，她使勁地掐了一下自己的大腿，腿上生生地痛，她終于確信她并沒有做夢，凌晨三點半時，唐堂的確沒在家里。她的嘴唇抖了又抖，終于開口問道:“你早上幾點出去的?”

“哦，我跟你說，今天早上我都不知道是幾點出去的，我醒來時看手表明明快六點了，但是我跑完十圈，一看表還只有四點多，真是見鬼了。我還納悶天色怎么沒平時亮，路上人怎么那么少，操場上怎么就只有我一個人在跑步。但既然出去了，我就溜達到現在才回來，早晨的空氣真的很好，我建議你還是把睡懶覺的習慣改了，早早起來到外面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吧。”

他們有約定，彼此尊重各自的習慣，不勉強對方，在最大的范圍求同存異。一年多來，安簡一個人睡覺，唐堂一個人去晨跑，相安無事。盡管安簡覺得三點多是黎明前最黑暗的時候，是人最犯困的時候，就是再糊涂的人，看到這么暗的天色也會再仔細看一下表的，況且唐堂從來就不是一個糊涂人呢。她覺得他在說謊，但又想不出他說謊的理由，況且這番話說得那么無懈可擊，入情入理，安簡疑疑惑惑地信了。

一個星期后的某個半夜，安簡起來上洗手間。洗手的時候，忽然心念一動，她去推開了唐堂的房門。她的心“咚咚”地跳得很快，她仿佛是一個窺探的小偷，在期待著什么，又害怕著什么。唐堂安安靜靜地睡在床上，她如釋重負，安心地回到自己的房間。但不知怎么回事，她沒能很快入睡，迷迷糊糊中她總覺得有人在客廳里走動，但仔細傾聽卻又什么都聽不見了。終于，她明確地聽到了開門聲，一個激靈，從床上一躍而起，急急地披頭散發地跑到客廳，看到穿戴整齊的唐堂正要出門。唐堂聽到聲音轉過頭來，笑著說:“這么早就起來了，一起去跑步?”安簡搖搖頭，一看表，已經快六點了。她覺得自己神經過敏，草木皆兵了。

安簡一個人睡時睡眠向來很好，一旦睡著了，喊不醒，推不醒，通常總是一覺到天亮，中間很少醒來，但是最近，她頻頻地在半夜醒來，而一醒來她總忍不住要去唐堂的房間查看。終于，有一天半夜兩點，她沒在唐堂的床上看到唐堂，有了上一次的經驗，她并不很驚慌。她說服自己安心去睡，早上七點，唐堂會帶著早餐回來的。果然，七點，唐堂像往常一樣，出現在家里。這回，是她笑著問唐堂:“你今天又看錯時間了?我四點多醒來，你就不在了。”她有意把時間推遲到了四點多，她盼望唐堂能主動多說些什么，最好能糾正她的錯，給她一個合理的解釋。但唐堂只是簡單地“唔”了一聲，然后就是溫和地笑。安簡的憤怒之火在他陽光燦爛的笑容里越燒越旺越燒越旺，但她隱忍著。

這以后，安簡又發現了幾次唐堂半夜里從這間屋子里神秘消失。計算日子似乎每隔五六天，他都要神秘失蹤一晚，但是每次都在第二天早上七點準時回到家。到家時神情平靜，不像是做過虧心事，對安簡也一如既往地溫柔充滿愛意。她看不到他背叛她的痕跡。她想他也許得了夜游癥。如果僅僅只是有這個病，安簡不會介意，她甚至想，如果他真有這個病，她得幫助他，她得在他出去前就叫醒他，如果叫不醒，那么她得跟著他，一個意識不清的人獨自在這個城里到處亂走，那是多么危險的事，她怎么能讓他處于危險之中呢。但是她不知道，他是幾點出去的。這一晚，她決定不睡，靜候著他出去的那一刻。

十二點剛過，安簡就聽到了唐堂換鞋的聲音，她也趕緊起來，唐堂正在開門。她輕輕地叫了他一下，他就受了驚似地抬起了頭:“你怎么起來了?”安簡看到唐堂臉上的表情，就知道他不是夜游癥患者，心里“格登”了一下，只好問:“你去干嘛?”“哦，手表落在車了，我下去拿。花一萬塊買的手表，萬一被人砸了車窗拿走就慘了，手表沒了不說還得修車玻璃呢。”他一出去，安簡就跑到他房間里，看到手表就靜靜地擺在床頭柜上。她楞了楞神，很快回到自己的房里，決定什么都不說，只是暗暗地下定決心，一定要查出來他究竟去了哪里。

她變得越來越警覺，一點點聲音就能把她驚醒。第二天，她又被唐堂換鞋的聲音吵醒。不過，這次她沒有出去追問，直到聽到他下樓的腳步聲，她才起來，掀開窗簾的一角監視著外面。很快她就看到了那個熟悉的身影，他走得很快，仿佛有什么急事。她看著他穿過慶春路，繞過李時珍塑像，走入老城區，然后消失在一幢幢的老房子之間。以后有好多次，她就這樣看著他消失，然后奇跡般的在第二天早上，他又帶著早餐出現在家里。她想問，但是不敢，她怕一問之后，他半夜走了早上就不回來了，只要他沒有背叛她，他半夜出去做些見不得人的勾當又有什么關系呢?就算他對不起全世界的人，只要對得起她，她就決不會嫌棄他。但是不問，心里又總覺得擱著什么，有時候想到身邊這個日日與她相伴的男人，竟是如此神秘，她會不由自主地會掠過一絲恐懼。她很想跟蹤著他，但是她知道她不合適，于是，她找了一個小混混，給了他一千塊錢，他幾乎不費什么力就給了她一個地址——長春路15幢201室，并告訴她屋主是個女人。

安簡開始陷入痛苦之中——他居然隔三差五地到另一個女人那里去過夜。但是她找不到他不愛她證據，他對她那么好，事事依著她，順著她，她喊腿酸，他就長時間地給她揉腿，他原本有很多應酬，但他能推的都推了，就算不得已要出去，也會趕回來為她做好晚飯，因為她喜歡吃他做的菜。但是事實擺在那里，又由不得她不信。她想質問他，但又不知道如何開口。

左思右想，安簡決定去拜訪長春路15幢201室的主人。長春路是老城區，樓房都是上個世紀九十年代的，相比安簡現在住的濱江小區，各種設施都很陳舊落后。安簡很驚訝——唐堂竟然把他的秘密情人安置在這種地方?她敲門的時候，有一種近似悲壯的感覺，她背著唐堂來這里和另外一個女人對決，她對她一無所知，卻希望能夠憑著這么一次造訪，把所有的問題都解決了。要說的話，她在心里已說了很多次了，她一定要做到有禮有節，不卑不亢。但她沒想到，給她開門的竟然是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穿著一件過時的毛衣，眉眼間有著這個年齡特有的溫和。她問安簡:“你找誰?”安簡一時語塞，但隨即又帶著豁出去的勇氣，說:“我找這家的主人，她在嗎?”那個人看了她一會兒，忽然恍然大悟地笑了，很客氣地把她讓進屋。屋子里的陳設很簡單，裝修也很老式，地板是九十年代的磨石子，那臺嗡嗡響的冰箱看起來也有十多年的歷史了。

她對安簡說:“我知道你，而且還知道你為何而來，我一直在等你來。你是為唐堂來吧?”聽了這話，安簡去拿杯子的手就僵在半空中了。

“我是她妻子，不過，我們的感情早就破裂了。你也看出來了，我們不般配，我比他要大六歲，和他站在一起，沒人會相信我們是夫妻，都當我是他媽，我不想當他媽，所以我要離婚。但是他不肯離，說如果離婚的話，他不會讓我得到一分錢，而且兒子他也不管了，我沒有固定的工作，我自己過得苦一點沒關系，但是我不想委屈孩子。我曾打過離婚官司，但法院方面他托了人，我們沒離成。所以，也就只能這樣耗著。他向我提起過你，還把你的照片硬放到我面前，一定要讓我看，所以我對你有點印象。房子是他的，房產證他拿著，我換過好幾次鎖，但我換一次，他就找人開一次。他很理直氣壯，說這是我的家，我為什么不能回來?我很希望你能把他留在身邊，別在晚上十一二點回來打攪我，如果你能勸他和我離婚并能負擔孩子的費用，我真心地謝謝你。看樣子你也快三十了吧，也耽誤不起了的，希望你能和唐堂早點結婚。”

安簡感覺到她的真誠，甚至從她的眼睛里感覺到她對她深深的憐憫和同情，甚至還有些理解，但安簡只覺得羞憤難當，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她灰溜溜地從長春路15幢201室出來。那女人送安簡出來，安簡下樓的時候，忍不住回頭看了她一眼，她倚門而站，神情平靜，那一刻，她覺得她真的像一位慈祥的長者。只是，安簡欲哭無淚。來之前，安簡想過很多種可能，卻怎么也想不到會是這樣。她以為與她對決的人會是一個年青漂亮的小姑娘，怎么也想不到竟會是一個差不多可以做她媽媽的土得掉渣的中年婦女。安簡比唐堂小整整十歲，唐堂已38歲了，她應該有44歲了。她沒有說一句責怪安簡的話，甚至事事為她著想，但安簡卻覺得自己敗得一塌糊涂。她被一種從未有過的深刻的挫敗感折磨著。

安簡從來不知道唐堂還有一個家，但是似乎她也不能指責唐堂欺騙了她，他的確從來沒有說過他有一個家，但也沒有否認他有個家。以安簡的個性，他不說，她是不會問的。他天天和她在一起，就算他有家，她也不會介意的。況且他們說好最近幾年不談結婚，安簡也從來沒有認真想過未來，她相信順其自然，如果真要結婚，那也應是水到渠成的事，而不是她哭天搶地地要來的。經歷了那么多次失敗的情感，安簡的心，在最深的心靈深處早就堅硬如鐵了。她覺得男女之間總有一方特別強勢，處于弱勢的一方只能承受傷害。她早就不盲目相信愛情，只要愛著就難免傷害和背叛，這是愛情的潛規則。只有不愛不付出，才能免受傷害。她對傷害和背叛有不小的免疫力，但是她不能容忍，一個前半夜和她做愛的人，卻要在后半夜跑到另一個女人的床上。

安簡想主動結束和唐堂的感情，但卻總下不了決心，分手的話在舌尖盤旋了好一陣子了，眼看著就要脫口而出了，話一出口，卻成了另外一句話。畢竟一年多了，她習慣了和他生活在一起，畢竟她真的也愛他，這是她繼初戀之后的唯一真心愛著的人。她在去留之間猶豫著徘徊著。在某一個瞬間，她會一個激靈，另一個她開始嘲笑為情所困的安簡了。她不知道她怎么就又陷入了感情的泥淖中，以前那個灑脫的她去了哪里?這個時候她會對自己說:動什么也別動感情。可激靈過去之去，安簡依然為情所困著。

安簡決定為自己的感情正名，她主動出擊了。

在一個陽光明媚的早晨，安簡對唐堂說:“我想有個家，我們結婚吧。”

唐堂輕輕地握住安簡的手，說:“好的，我們結婚。不過，不是現在，而是一年或者兩年之后，我向你保證不會超過兩年，我們一定結婚。”

“為什么?”

“為什么那么重要嗎?”

“你離婚吧。我不在乎做孩子的后媽，甚至可以不要我自己的孩子。只要能盡快和你結婚。你離婚并不難，給她一些經濟補償，孩子的撫養費我們按月給，她一定會同意的。”

安簡的話，讓唐堂措手不及，他呆呆地看著安簡，眼神里有安簡陌生的東西，然后，他甩開安簡的手，一言不發地回他的房間，并且把門關上了。

安簡也驚呆了，她失魂落魄地看著他走進房間，不爭氣的眼淚洶涌而出，突然，她跳了起來，三步并作兩步跑到唐堂的房門前，狠狠地踢門，她發作了，歇斯底里地沖里面喊:“你有老婆孩子，又和我一起生活，這算什么?半夜起來到長春路15幢201室又算什么?我竟然比不上一個四十多歲的黃臉婆，人家都不要你了，你還死皮賴臉地粘上她。我到現在才明白，原來我比你更不要臉，我哭著搶著要一個別人不要的人……我們分手吧!你不必再深更半夜地偷偷溜回去，你下了班就可以光明正大地直接去那里了。”

安簡踢累了，喊累了，哭累了，癱坐在地上，唐堂的房間還是死一般地寂靜，她看不到他的表情，無法猜測他是怎樣想的，在筋疲力盡中她忽然間覺得這一切竟是如此可笑，莫非我離了他竟活不下去了?她問自己，如果他意外死亡，我是不是會跟著他去。答案是不會，依然一定會好好地活下去。既然如此，就當他死了吧。于是，安簡平靜地爬了起來，洗了一把臉，然后回到自己的房間開始整理東西。

當她把最后一件衣服放進拉桿箱里的時候，唐堂緊緊地抱住了她:“安簡。你聽我解釋，我真的只愛你一個人。你給我時間，讓我從那個該死的習慣中解脫中出來，我一定能成功的，但是你得支持我。”

唐堂每隔幾天就得受一次失眠的折磨，他無數次試圖強迫自己忘記長春路15幢201室，但是沒有用，連著兩個晚上失眠之后，他一躺下，腦子里就全是長春路15幢201室。他不得不半夜像個做賊的家伙，偷偷地從家里溜出來，冒著被安簡發現的風險，穿過層層疊疊的夜色疾步走向長春路15幢201室。從他和安簡的家到長春路15幢201室快步走只需五分鐘，這是他把自己和安簡的家安在這里最大的原因。他日夜開著手機，他知道安簡半夜起來若發現他不在一定會打電話，一接到電話他就能在五分鐘內趕回家。他預備了許多理由來蒙混過關。很幸運，他從未在半夜接到過安簡的電話，他記得這一年多來，只有一次，他的手機沒電了。不幸的是，這唯一的一次卻正巧被發現了，好在，安簡看起來并未懷疑他的解釋。他不想讓安簡發現他的秘密，盡管安簡也有著無法啟齒的習慣，但是他總覺得他能接受她的習慣，但她未必能接受。他愛她，他用對她的愛來對抗自己的習慣，這一年來已經卓有成效了，以前，他兩三天就要想到回長春路15幢201室，現在，五六天才想到，最長的一次竟然隔了十天，他覺得再過一段時間他就能徹底地告別過去的習慣了。那時，他的人生將翻開嶄新的一頁。

唐堂結婚的時候才22歲，那時他真的愛他的妻子，她也愛他。那時生活不富裕，但是因為有愛，一切都顯得那么美好。在他們相愛的日子里，他習慣把頭靠在她背上，手放在她腰上入睡。她的背對他有神奇的力量，一靠在她背上，他的心就會很快安靜下來。他在這個背上，心靈是完全開放的，他什么都對她說，有些話明知不能說，但靠在這個背上時，她不問，他也忍不住全說了。如果她不在，他就無法入睡。他以為他會愛她忠誠于她一輩子，但事實卻是在他三十歲那年他背叛了她。更糟糕的是，他竟然在一次出軌后，深夜晚歸躺在她身邊，親口告訴了她。她原本是不會知道的呀!只要他不說，她是不會知道的，就算她知道，如果他不說，她也可以裝作一無所知的。但他偏偏告訴了她。盡管出軌了，但他依然是愛她的，他一次次地企求她能原諒他，一次次地保證下不為例。但是，她對他的背叛耿耿于懷，始終無法釋懷。他在她的責難中開始不停地出軌，但每晚還是一定會回到家，他無法在別的女人身邊入睡，只有把頭靠著她的背他才能入睡。她罵他臟，對他不理不睬，甚至推他掐他打他，但他不管她如何對待他，他始終固執地把頭靠在她背上。他求她:“你嫌我臟沒關系，你不愿意我不會勉強你的，但求求你讓我靠著你的背。”她鬧得兇的時候，他只好睡到客廳里，但一等她睡著，他就偷偷地睡到她身邊，她也早習慣了側身睡。

最初每晚回去是因為習慣，但更多的還是因為愛。他以為時間久了，她一定會原諒他的，他甚至陰暗地想:你原本就比我大六年，再拖上幾年，等你四十好幾了離婚的念頭自然打消了。但七八年過來了，她依然是一副決絕不回頭的樣子，他忽視了她的心性，她原本就是那么心高氣傲，當初吸引他的正是這點與眾不同的心高氣傲，但現在，他拿這點心高氣傲沒轍了。他的心終于漸漸遠了，他開始夜不歸宿，但只要一接到她的電話，他就會立刻趕回家，只是，那么多年來，她很少打電話來，很少的幾次都是因為兒子。奇怪的是他自己，每隔幾天，他就會睡不著，他就會想念那個熟悉的背，心情煩躁的時候他也想念那個熟悉的背，盡管時光殘忍地把他熟悉的背從苗條秀麗變得臃腫難看，但背上散發的氣息依然一如當初，他的依戀一如當初。所以她換門鎖，他理直氣壯地砸門，她趕他出去，他振振有詞地說:“這是我的家，房子是我買的，我憑什么要出去?”她要離婚，他拿兒子威脅她。她拿他沒辦法，只好就這么干耗著。其實，他并不在乎房子，十幾年前的老房子他哪會看在眼里，他早就買了更好的房子了。其實他是想離婚的，在遇到安簡后他更想離了，只是他現暫時還離不開她，盡管自己已經不愛她了。他想好了如果離婚，他愿意在經濟上給她補償。他知道錢不能補償什么，但他能給的也只有錢了。

安簡看似平靜地接受了唐堂每隔一段時間回長春路15幢201室的習慣，但每一個這樣的夜晚她不可避免地失眠了。她聽著他出去，在窗簾后面看著他消失在茫茫的夜色中，心里五味俱全，她憤憤地想:他是睡著了，但我呢?憑什么就該由他睡著而我醒著?她以為她的憤怒只是因為自私，但細究起來，她發現不是這樣的，而是妒嫉，她的憤怒是因為妒嫉。他走后，她總想著他和他妻子在一起的情景，每想一次，她的心就痛一次，是那種心如刀攪的痛。

他居然得靠著她的背才能睡著!真夠荒唐的!——安簡天天被這么一個念頭折磨著。于是，她對他的不滿在她的心里變成了野草，蔓延開來。她一遍遍地提醒自己沒有必要為一個四十多歲的女人吃醋，但妒嫉之火真的就是野草，在她如荒原一般空曠的心上瘋狂蔓延。盡管她竭力掩飾著她的不滿，但他還是感覺到了。她已經不是當年那個吵吵鬧鬧的小女人，她不吵，但是她沉默，他們之間一向是她說得更多一些，她不說話了，屋子里的空氣就有些凝結的味。她的沉默讓他感到壓抑，他的情緒常常處于煩躁之中，失眠的夜晚多了起來，他去長春路15幢201室的次數也多了起來。他的變化安簡看在眼里，心里的恨就更多了些。終于，有一天夜里，她聽到唐堂開門的聲音，她沖了出去，就像一頭發瘋的豹子，她一字一頓地說:“你別走，你試著把我當她吧。”她的神情嚇著了他，盡管他覺得她的提議很可笑，但他還是默默地抱著她回到床上。

唐堂別扭地把頭靠在安簡的背上，大氣也不敢出，怎么可能把她當成她呢?于唐堂而言，哪怕喝得爛醉如泥，他也不會把別人誤當成他的妻子的。那種獨特的氣息，那種心安理得的感覺是目前為止任何別的人都沒法給的。如果替身管用的話，還用到今天嗎?他知道安簡也一定沒法睡著，他想不明白她為什么會出這么一個互相折磨的餿主意?他愿意相信是因為愛，但現在她的愛讓他心生厭煩。她是他這七八年來唯一想給她婚姻的人，可此刻他有些動搖。而安簡只覺得背后烙著一個會動的火爐，難受極了，但是她一動也不動。她留心聽著背后那個男人的動靜，她希望他能睡著，她真的愿意和他結婚，她希望她的后半生能和他一起渡過。她愛他，她不是容易動感情的人，但一旦動了，她是認真的。這個晚上，兩個人保持著僵硬的睡姿，一同睜著眼到天明。第二天又重復了同樣的情景。第三天早晨六點，唐堂起來去跑步，安簡也跟著起來，他們看著彼此，都嚇了一跳，這分明就是兩只熊貓站在屋子里大眼瞪小眼嘛。安簡凄然一笑，回到自己的房間倒頭就睡。唐堂沒去跑步，吞了幾顆安定，也睡了。

這一覺醒來，安簡覺得無比灰心。她不再攔著他出去了，但她向他提出一個要求，如果他要回長春路15幢201室，那么那一天晚上他們吃完飯后就分開，她要他給他一個完整的夜晚。這是她的底線。他答應了，但做起來卻不容易。他并不能準確地預感他哪一天晚上要睡不著，有時他以為自己要去，結果一個人在房間里看著電視居然睡著了，有時他覺得今天不會想到長春路15幢201室，結果到了半夜怎么也睡不著了，于是，他偷偷地去了。他每偷偷去一次，安簡就拉長一回臉。他看著她的灰暗的臉，很是內疚，這種內疚折磨著他，讓他白天也常常想今晚要去哪兒。長春路15幢201室變成了一個無處不在的幽靈。安簡覺得唐堂是因為不夠愛他，才頻頻地去長春路15幢201室。如果愛一個人，愛人是應該讓他覺得安心的，在愛人面前，他煩躁的心應能安靜下來，而她的存在，卻使他變得煩躁。她再也無法接受他回長春路15幢201室只是因為習慣的解釋。

這一晚，唐堂又沒法入睡。他跑到安簡的房間，搖晃著安簡，她沒醒。他在客廳里坐了很長時間，又試探性地叫了幾聲“安簡安簡”，回答他的只是安簡均衡的呼吸聲。他就悄悄地換鞋子，悄無聲息地出了門。他疾步穿行在夜色中，向著長春路15幢201室跑去，此刻他的心情十分平靜，到了門口，他緊鎖的眉頭舒展了開來，他覺得自己不必忙著進去，他坐下來抽了一支煙，他的妻子不允許他在屋里抽煙，他一直遵守她的這個規定。然而，當他按滅煙頭的時候，他驚呆了——安簡居然站在他后面。

他們不說話，默默地離開長春路15幢。兩個人一前一后地走在空曠無人的大街上，步履沉重。四下里死一般地寂靜，只有他們拖沓單調的腳步聲。

責任編輯 衣麗麗

作者簡介:

趙斐虹，1976年生人，居浙江嵊州，曾在《浙江作家》《野草》等雜志上發表小說若干，現從事教育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