國有企業改制既然涉及利益的巨大調整,那么是否搭建了一個讓利害各方平等參與的博弈平臺,就是改制是否實現效率的重要判斷指標
2009年7月24日,通化鋼鐵總經理陳國君被憤怒的職工圍毆致死。八個多月后,當時曾用一塊水泥磚拍向陳國君頭部的通鋼普通職工,年過半百的紀宜剛,作為惟一被告,被法院一審判處無期徒刑。
這樣的判決對紀宜剛是否公平?他的家屬已經提出上訴;這樣的判決能否讓地下的陳國君滿意?他的家屬已經在上訪。
就在法庭審判背后,時間并未因陳國君之死而停止。遭遇重創的民營企業建龍鋼鐵雖然退出,但在政府的強力推動下,新的并購主角——國有鋼鐵企業——已經加入,圍繞著通鋼進行著復雜的利益博弈,要讓通鋼盡快完成改制。這樣的努力是否太匆忙了一些?
通鋼改制至少涉及五方權力、權利與利益主體,而各方的訴求并不一致,甚至存在沖突:
第一方,吉林省政府。通鋼的改制被該省列入經濟工作的一項重點,似乎從一開始就由省級機關主導。因為,通鋼改制決定著該省鋼鐵工業乃至整體經濟的基本布局,因而省政府傾向于盡快完成改制,擴大產能。
第二方,潛在的并購者。不論是誰,它都希望盡可能壓低并購價格,尤其重要的是,控制未來的人力成本,縮減職工數量。而達到這個目標必須借助權力。
第三方,通化市政府。通鋼是該市重要的經濟增長與財政來源,尤其重要的是,該企業職工及其家屬占該市人口相當比例,企業的劇烈變化可能對通化的社會秩序構成嚴重沖擊。基于這種考慮,它也許并不希望匆忙推動改制,且有可能傾向于有限度地維護職工的權益,盡管它同樣希望這個企業創造出更高產值。
第四方,通鋼原高級管理層。他們長期服務于該企業,自然在其中積累了巨大的權力和利益,形成了復雜的人際關系網絡。改制如果由通化市主導,他們可能會積極配合,因為他們在本市擁有的巨大影響力,可以保護自己的權力和利益。由吉林省政府主導的改制,卻未必能仔細地照顧到這些人的權力和利益。
第五方,通鋼上萬工人及其家屬。他們的生計完全依賴通鋼的工作,而改制必然從根本上改變他們的身份。國有企業職工身份隱含著政府對職工福利的一份保障承諾,一旦喪失這一身份,承諾自然落空。即便并購方承諾職工當下無須下崗,職工也不敢排除未來被下崗的可能。正是這樣的擔心、恐懼,引發了去年7月的狂暴事件。
由此可以看出,上述五方與通鋼的利害關系趨向于加強。再看各方在通鋼改制談判中的參與權,卻呈現相反趨勢。也就是說,在通鋼改制過程中,各方的權利-利益與權力-權利之間呈現出明顯的失衡狀態:利害關系比較強的各方,參與改制談判的權利、能力卻相對較弱。
正是這樣的企業改制之制度框架,導致了去年的悲劇。但現在,有關方面仍繼續用這樣的制度框架,匆忙推進通鋼的改制進程。
此一事實讓人們不能不沮喪地承認,諸多官員、企業家過分缺乏學習能力。大規模的國有企業改制從上世紀90年代初期就已開始,由于內部人控制與忽視勞工權益,這些改制措施當時就曾引起相當程度的社會騷動。
2003年-2004年,圍繞國有企業產權改革,學界、輿論界又曾爆發過一場影響廣泛的爭論。爭論的起因是國有企業改制過程中廣泛存在的權力主導、內部人控制、自賣自買、忽視勞工權益等現象,這些現象讓很多民眾對市場化產生了幻滅感,有人甚至說,改革共識由此破滅。
僅僅為了挽救市場化的聲譽,國企改制也須另建制度框架。必須建立公開而廣泛的決策參與機制,尤其是讓職工可以參與改制方案之制訂過程。不錯,從政府和潛在并購方的角度看,職工參與改制決策必然增加談判與改制的成本,在最極端的情況下,改制甚至可能擱淺——在中歐就存在這種情況。但是,國有企業改制本就不是一項單純的經濟工作,不應單從經濟效率的角度進行算計。
國企改制的理論設計與過去進行的操作實踐,過于迷信新古典經濟學的靜態效率概念。問題是,如同詹姆斯·布坎南所反問的:如果沒有能夠保證各方自愿交易的制度框架,效率從何談起?
國有企業改制既然涉及利益的巨大調整,那么是否搭建了一個讓利害各方平等參與的博弈平臺,就是改制是否實現效率的重要判斷指標。
如果沒有公平的談判、博弈,地方政府和并購方從匆忙進行的失衡改制過程中得到的只能是“效率幻象”:并購方以為撿了個大便宜,但它很可能要在某個環節付出巨大代價;地方政府以為可以獲取政績得分,實際上可能埋下了不滿的地雷。
民眾之所以對過去20多年來形成的財富格局多有不滿,一項重要的刺激因素是國有企業改制過程之不公平。
今天,處于強勢地位的各方,再也不應當刺激民眾的這種情感了,人們普遍的不公平感隨時都可能淹沒繁榮。■
作者為本刊評論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