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于發展中國家來說,理論上講,城市化應是提高國民收入和國民消費的有效途徑。城市化程度越高,就越會使土地增值造就有產階級;城市化會減少交易成本,一般在城市的通信和交通單位成本比較低;還會減少商業成本,使得服務業比較發達。
但是,這些城市化的經濟效益是從邏輯推理得來的,實證結果對這個命題有支持也有反例。當你看到發達國家的城市化程度較高,你可能會得出結論:城市化是這些國家發達的原因。但反過來也可以說,這些國家的城市化是它們發達的結果。
20世紀70年代,很多第三世界國家政府拼命追求城市化,它們相信城市化是經濟發展的原因而非結果,但效果并不理想。如果持第二個結論,作為政府就不應把城市化作為一個政策目標。
我們先來假設城市化推動經濟發展的邏輯是正確的,看看這個邏輯的幾個前提在中國是不是成立,有沒有一定的數據支持。如果城市化要降低交易成本和提高規模經濟水平,就要有一個前提——增加人口密度。但中國城市化的特點是土地的擴張,而不是人口密度的增加。是通過新的城市建立,而不是增加既有城市的人口密度來實現的。
中國城市化的這一特征至少從1996年-2007年中國城市統計年鑒所提供的數據可以看出來。中國中型城市的人口密度實際是在降低的(至少是戶籍人口),這里最極端的例子是內蒙古康巴什豪華新城,也就是被中國媒體稱為“無人居住的‘鬼城’”。這種“空城計”是不可能起到任何降低交易成本和提高規模經濟的作用的。這是純粹的浪費。
再來看消費指標。城市化一般會擴大中產階級的規模,因為消費是衡量中產階級規模的一個指標。中國城市化的速度從2000年起增長很快,但家庭消費占GDP的比重卻在2000年后大幅下降,現在這一比重為35%,比表面上城市化水平不如中國的印度低20多個百分點。
當然,衡量中產階級是一個復雜工程,不能單獨依賴一個指標,但至少在消費數據上,看不出中國城市化帶來了中產階級的興起。
城市化的積極作用
城市化對中國的城市居民和農村居民的收入有什么影響?中國城市化最大的正面影響是造就了農民工。根據劉易斯二元經濟理論,農業是傳統的低生產率行業,工業是高生產率行業,要提高收入,有一個簡單辦法就是人從低生產率行業轉移到高生產率行業。
劉易斯講的是工業化,不見得是城市化,這是有區別的,特別是在中國。中國20世紀八九十年代前期,鄉鎮企業非常發達,鄉鎮企業坐落在農村,不見得非得在城市,從農業轉移到工業并不需要人跑到城市。
統計局2009年的數據顯示,中國城市化把2.3億農民變成了農民工,這過程本身增加了國民收入。2009年我們的調查表明,農民工在廣東打工的收入是在老家相同條件下打工收入的2倍-3倍。如果中國城市化能夠一次性提高2.3億人的收入,這是經濟上不得了的成就。
有些讀者會反對這個觀點。他們會說,從富士康12跳來看,廣東農民工的收入還是很低的。但農民工在廣東打工的機會成本也很低。他們在富士康打工收入低,但他們在農村收入更低。
我絲毫沒有為富士康開脫的意思,我的觀點是中國很多的問題反映了中國農村在20世紀90年代中期以后的困境,這不是工業化和城市化本身造成的。
另一個城市化的正面影響是生活成本的降低。因為農民工很有效率,他們提供的產品和服務成本很低,城市人是最大的受益者。我們本來以前要付很高成本的服務項目,現在只需要付很少的成本就可以獲得同樣的服務,從這點來講,也提高了城市居民的福利。
城市化的負面影響
但是,具有中國特色的城市化也有負面影響。
調查數據表明,雖然從農民變成農民工這個過程增加了國民收入,但這是一次性的增加,沒有連續性。一份調查里有個問題是“你第一次漲工資是在哪年”?95%的農民工回答是在2005年。雖然樣本里有50%多的農民工在2003年已經離開了農村,到了城市。也就是說,農民變成農民工收入是增長的,但一旦變成農民工后工資就不漲了。
農民工的崛起會沖擊城市企業工人,特別是對40歲-60歲和教育程度較低的群體。本來應該有一個社會和經濟的補償機制去降低和消化這種沖擊的影響,但我們沒有這個社會和經濟機制。
中國各級政府從城市化中獲得巨大收益,但它們卻用這些資金為自己建立了華麗無比的辦公樓、買車。而沒將資金用來補償失業工人和提高退休工人的待遇,沒用來進行國有企業工人再培訓和投資對農民工的教育。
中國城市化是在土地公有的制度環境下發生的。在美國、韓國和中國臺灣,城市居民所掌握的土地、住的房子會增值,所以即便喪失工資收益,也可能通過其他資產增值維持生活。只是收入來源改變了,過去都是靠勞動收入,現在更多的是靠財富收入。
中國是行政性和政治性的城市化,使這個經濟補償機制失靈了。城市居民丟了工作,又沒有從土地升值得到任何好處。從統計局的調查看,在中國城市化步伐加快的十年中,看不出百姓的資產收入有大規模的增加。
中國城市化和家庭消費成反比的關系是個奇怪現象,這是中國的戶籍制度造成的。調查表明,農民工的儲蓄率是40%,而統計局對城鎮居民的調查顯示,廣東城市居民儲蓄率只有20%-25%。
農民工要儲蓄的首個原因是子女教育。平均來看一個農民工在此項的支出占整個支出的30%多。30%意味著什么?在美國中上層的家庭,如果把他們的小孩送到私立學校,差不多占開支的30%左右。也就是說,中國最貧窮的人在教育方面的支出比例和美國富人是一樣的。
這種戶籍城市化確實是中國特色。從宏觀上講,戶籍制度使我們的經濟結構失調。城市化帶來了巨大的產出效果,因為農民工效率非常高,對產出帶來的效應非常明顯。但戶籍城市化抑制了消費,增強了農民工謹慎性、預防性的儲蓄心理,對消費幾乎沒有刺激作用。這樣才能解釋剛才說的現象,即城市化大規模地增加,消費實際上卻在相對降低。
農民工崛起的產出效果遠大于對消費刺激的宏觀效果。長期下來,中國經濟不得不越來越依賴外需。我不認為中國對出口的依賴是政策上的刻意選擇。中國對出口的依賴是土地國有、歧視農村、戶籍制度和行政推動城市化的無奈結果。
作者為美國麻省理工學院斯隆商學院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