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亥革命,廣州的光復,不是革命軍血戰的結果,而是革命黨與立憲黨人內擠外壓,最后不肯合作的清朝官僚走人,大家咸與維新的結果。巡防營、旗營都維持現狀,只是總督換了都督。但是,革命后的廣州,卻來了很多民軍。
民軍就是革命軍。雖然沒有真刀實槍打天下,但他們卻認為自己有功。很多人會弄一功牌回家,銀子做的,回家就像中了進士似的,在宗祠里可以領雙胙——兩份肉。但多數人并不想回家,他們原本就是三合會的人或者綠林豪杰,要留在城里享福。
就像很多農民理解的革命,沒了皇帝,就是沒了王法一樣,民軍的這些好漢們,進了城之后,也覺得現在什么都可以做了。民軍沒有服裝,但手里有家伙,沒有洋槍,也有刀劍什么的,還有的,身上掛著一個自己做的炸彈,可以嚇唬人。因此,敲詐搶劫就有了通行證。當然他們很快就發現,最便當的弄錢方式,是開煙開賭。
就這樣,二十幾支各地的民軍,各據一方,大開煙館賭館,公開販毒、開賭。同時,天天跟新政府要錢要餉,不給就鬧事。甚至在江面上攔截過往汽艇,不停就開槍。由于爭地盤,搶貨源,各支民軍經常發生火并,你殺過來,我殺過去。一支民軍的標統(團長),居然會在大街上被另一伙的民軍殺掉,連手槍帶金表、金鏈子和錢夾子,統統被搶走。弄得城里的居民,天天提心吊膽。各支民軍的官佐,則迅速腐化,吃喝嫖賭,買妾納妓,無所不為。不止原來出身幫會和綠林的好漢如此,就是革命黨人、新軍軍官,也一樣開了禁,拼命放縱自己的欲望。
其實,這個時候,革命尚未成功,北方還在清廷手里。北洋軍還挺兇,反撲過來,接連拿下了武漢三鎮中的兩鎮。此刻本該秣馬厲兵才是正經。當然,革命黨人中也有明白人,于是一邊整頓民軍,一邊組織北伐。所以,革命黨人都督胡漢民和副都督陳炯明,給民軍發了軍裝,派人加以整頓,學點立正稍息。北伐軍也組織起來了,甚至還組成了一支幾十人的女子北伐隊,人還沒出發,先給披掛上,全副武裝,然后照了相,發給報館,在報紙上先登出來。不久,廣東北伐軍到了南京,由老資格的革命黨人,在新軍里干過軍官的姚雨平帶隊做總司令。
可是,北伐軍到了南京前線,打了兩個小仗,然后就屯兵不前。當官的在南京城里大吃花酒,輪流請客,今天你請,明天我請,幾乎成天泡在溫柔鄉和酒鄉里。前方有事,找不到軍官指揮,好不容易找到了,卻沉醉不醒。軍官這樣,士兵跟著學,經常有夜不歸宿的。南京臨時政府好不容易籌來北伐的錢,都由北伐軍送進了酒樓妓院。一旦錢沒了,就敢整隊人馬出來搶。
留在廣州的民軍,整頓效果也不怎么樣,發了軍裝,士兵換上了,但軍官卻不肯換,因為他們要穿發財發來的綾羅綢緞。害得長官點校,隊列里總是夾雜著穿便裝的軍官,很不像樣子。民軍不像樣,作為他們的首領,都督和副都督,也就沒有威信。商民對于革命,大失所望。
所以,盡管當時中國,多數省份都獨立了,看起來革命軍聲勢浩大,人多槍也多,但是,這些急于享受的民軍,尤其是民軍首領們,別說北伐,就是自保也成問題。不止廣東的民軍如此,其他地方的民軍,也大抵不差。像親身參加革命的魯迅說光復紹興的王金發們一樣,天還沒冷呢,就急匆匆地換上皮袍子了。而在醇酒婦人方面,革命黨人似乎特別地在意,稍有條件,就拼命地享用。
所以,我們可以理解,為什么革命黨人占了這么多的省份,卻非要急于跟袁世凱妥協。在臨時大總統孫中山其實不很情愿的情況下,他們幾乎全體一致地要跟袁世凱妥協,多次許諾,只要袁世凱反正,就擁護他做大總統,不惜肉麻地一個勁兒地忽悠袁世凱做世界第二華盛頓,中國第一華盛頓。
總統換人之后,留在南京的黃興,自己就覺得這些民軍不像話,將他們大部分都解散了,打發回了老家。后來袁世凱騰出手來收拾革命黨人的時候,所謂的二次革命,革命黨人根本不堪一擊。江西的李烈鈞還算多少打了一仗,而廣東的民軍,擁袁的龍濟光一來,幾乎是一槍沒放,就倒戈的倒戈,逃生的逃生。孫中山的家鄉,革命黨人最多的地方,就這樣變了顏色。
作者為中國人民大學政治學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