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流傳數代的《拾玉鐲》,記錄著京城皇族遺老遺少的故事,也承載著遺老遺少們復雜的人生與情感。作者從容不迫,娓娓道來,將讀者帶進那段早已塵封的歷史。而那段歷史,那些別樣人生,如今讀來卻依然鮮活有趣,耐人尋味。
一
一個慵懶的夏日午后,我被赫兔兔請來喝咖啡。
咖啡館的名稱叫“志同”,這個“志同”讓我找了大半個城市,開出租的“的哥”不喝咖啡,對咖啡館的名稱生疏,“志同”對他簡直就是一頭霧水。不斷地下車打聽,不斷地與赫兔兔手機聯絡,好容易才在一個胡同的底部找見了“志同”。門面不大,但精致而有品位。
進了門,一眼就認出了坐在窗口的赫兔兔。赫兔兔濃眉大眼,塊頭很足,黝黑的面孔,是個英俊小伙兒。窗口下陽光里的赫兔兔頭發亂著,穿了件滿是褶子的襯衫,襯衫扣子一個沒扣,露出了飽滿的胸大肌,鼻梁上架了個白邊眼鏡,耳朵上掛著mp3,牛仔褲上的破窟窿傷口一樣地咧著,腳上一雙球鞋嶄新嶄新的,大概是頭一次穿上。見我進來,赫兔兔揪下耳塞惶惶地站起來,跟我打招呼,還不倫不類地作了個揖。赫兔兔旁邊坐了一個穿綠衫的青年,那青年也跟著站起來,靦腆地朝我點了點頭,一雙眼睛水靈靈的,身上那件ARMANI的名牌衣裳,價格當是我全身行頭的數倍,一看便是有錢人的子弟。
我在他們對面坐了,赫兔兔說,地方不好找,可能讓老姑太太受折騰了。
我說還行,不知道北京現在還有這么老舊的胡同,這么僻靜的地方。赫兔兔問我在不在乎這地界,要是我覺著不舒服他們就再換個地方。
我說,環境不錯,很雅靜,不就是坐一會兒嘛。
赫兔兔說我沒明白他的意思,說著很含蓄地把目光拋向鄰近的幾張桌子。我隨著他的目光向周邊一掃蕩,發現都是一對對的男子,很安靜地各成一個世界,有輕聲說話的,有靜悄悄玩牌的,有端著杯子不言聲對望的……大堂里除了服務員以外,我是這里唯一的女顧客。立刻明白自己陷入一種什么圈里,我說,我不在乎,你們不是也不在乎嗎?
赫兔兔笑了,綠衫也笑了,綠衫一咧嘴,露出了牙齒上的鋼套子,又趕緊閉了,用手將嘴捂住,頭一低,很害羞的樣子。綠衫的這個動作不大氣,讓我有些別扭。綠衫腕子上墨綠的鐲碰在桌面的玻璃板上,發出叮當脆響,讓我一驚,細看那鐲子,竟是舊時相識,心里立刻很不快。鐲子是赫家舊物,現在赫兔兔將它戴在外人手上,戴在一個未經世事的小青年手上未免輕率,我想對鐲子說點兒什么,卻感到有些唐突。我請教綠衫的名姓,綠衫說叫“綠鐲倩使”。
“綠鐲倩使”肯定是網名,既然對方不愿意透露真名,我也懶得去追究。但是我知道,這樣的名字是可以一天三換的,浮動而隨意。當別人問及名姓時以網名相對,讓我覺得是搪塞,是不禮貌。“綠鐲倩使”也問我的名字,赫兔兔制止說,老家兒的名諱是不能隨便問的,連叫也不能叫,特別是像老姑太太這樣奶奶輩兒的,更不許說。
我說,我沒有那么多忌諱,我的網名叫“金色夜叉”,顧名思義,厲害不講理、專橫霸道,如果名字中間加個“母”字就更傳神了,葉家把我從小慣壞了,讓我很沒規矩,很沒禮數。
話當然是甩給“綠鐲倩使”聽的,聽話聽音,要是“倩使”聰明,他應該覺出我的不滿。
赫兔兔接話說,他爺爺把他爸爸也慣壞了,他爸爸不愛學習,沒念幾年書,沒正式工作,跟那幾個大爺比,最沒出息,可是他爺爺卻把一院房給了他爸爸。赫兔兔的父親是赫家四兒子,叫赫念锫。“锫”是我五哥的字,“念锫”有紀念老五的意思,赫兔兔的祖父把對老五的情分和思念,全鎖定在四兒子身上不是沒有道理的。赫家這個老四小名叫拉拉蛄,長得酷似我的五哥,赫兔兔爺爺說他們家的老四是我五哥生命的延續,赫兔兔是拉拉蛄的兒子,赫兔兔當然長得像他父親。推而廣之,赫兔兔和我的五哥就有著某些接近,這樣看,我們家老五一身臟臭的叫花子裝扮與赫兔兔露著肉的牛仔褲就有著異曲同工之妙。仿佛歷史繞了一圈,又繞到我跟前來了,甚至讓我聯想到坐在對面的不是赫兔兔,而是我們家去世多年的老五。
那么,這個“綠鐲倩使”又是個什么角色?
我問“綠鐲倩使”是不是赫兔兔的同學。“倩使”說不是同學是“同志”。在“倩使”說“同志”的時候,我看到赫兔兔很關注我的表情,我知道眼下“同志”的寓意已非我年輕時“同志”的內涵,雖然都有特指的意味,而此“同志”非彼“同志”也。我理解年輕一代生存的孤寂和艱難,也知道他們的壓力和不安,擇友的謹慎和挑剔,對異性的排斥與拒絕,使他們選擇了另一種生活態度,盡管逆行但是簡約。
看我不動聲色的態度,赫兔兔說,沒想到老姑太太也與時俱進了。
我說,哪里是與時俱進,是倒著又回去了。赫兔兔問,怎么是倒著回去?我說,陳年舊事,不說也罷……
我問赫兔兔找我有什么事情。赫兔兔拿出一張紙條,上面寫了三五個名字讓我幫他選擇,歪歪扭扭的名字中有謝爾蓋,有別佳,有安德列什么的,都是普通的俄羅斯人名,就這有限的幾個人名里竟還有錯別字,比如將“謝爾蓋”的“爾”寫成了“兒”,將“安德列”的“德”寫成了“得”、“列”寫成了“烈”。翻譯界對外國人名、地名的中文譯音有約定俗成的寫法,這個赫兔兔自然不會知道,但以赫兔兔的水平來說,能拿出幾個名字已經是不易了。赫兔兔說他知道,人的姓氏是不能改的,他的祖先姓赫洛斯托夫,后來改姓赫,如果恢復舊姓,他可以叫赫洛斯托夫謝爾蓋,或是赫洛斯托夫安德列,說知道老姑太太學過俄語,讓老姑太太幫著他挑一個。
我說,你原來的名字赫中基就很好,你祖父給取的,是你自己愣改成赫兔兔,動畫片似的不靠譜。
赫兔兔說,赫中基算什么名字,那是我爺爺中風,躺在床上神志不清,稀里糊涂安在我頭上的,也不征求我的意見,完全是封建專制。爺爺管我的幾個大爺叫螞蚱,叫掛達扁兒,什么水平啊!我的名字當然要我自己取,我是屬兔的,叫兔兔親切自然,沒有重名。赫中基名字犯了鄭中基的忌諱,我爺爺說過,跟皇上,跟老家兒,跟偉大人物是不能重名的,否則是大不敬。
我說,你們家的先人好像沒有叫中基的,歷代皇上再沒誰挨得上中基的邊,那個唐朝的李隆基跟您隔著十萬八千里,扯不上大不敬的罪。
赫兔兔說,老姑太太難道不知道鄭中基?
我問鄭中基是哪朝天子。赫兔兔說,您連鄭中基都沒聽說過?
我問鄭中基究竟是誰,赫兔兔說,大歌星呀,當紅的!
我問代表歌曲是什么,赫兔兔說,《無賴》!
看我有些疑惑,旁邊的“綠鐲倩使”搖頭晃腦地唱起來,何必跟我我這種無賴沒大半生還是很失敗但是你死卻不變心跟我拼命挨轉換別個也忍心偏偏作怪。
粵語,沒有斷句,我聽不懂,但我承認,的確很好聽,“倩使”的嗓子不錯。
赫兔兔窺出我對“倩使”歌曲的欣賞,有些小得意地說,他這還是一般的,我比他要唱得好。今天請您來,一來是幫著選個名,二來是給我們寫幾首歌詞。聽說您是作家,編詞應該不難,我們不能老唱別人唱過的歌,我們得有自己的歌,是吧?老早時候,我爺爺唱過曲子,聽說曲詞全是自己和您家的五爺爺編的,紅遍北京哪!這回您得跟我們合作一回,您得湊著我紅一把。
我說,別說編詞的事,先說說你怎么變成了俄國人后裔了?
“綠鐲倩使”說,不是變,人家本來就是!
在我印象中,赫兔兔是地道的中國公民,從他這兒往上數三輩,均是北京東城手帕胡同居住的普通市民,從我認識的他的祖父赫鴻軒再往上數三代,也沒有出國的經歷。而且他們家一直在手帕胡同沒搬過家,那所房子在南館西面,是他們家的祖業,一直到北京辦奧運會,將北小街路東的大片平房都拆了,改造成了居民小區,這個家族在手帕胡同才畫了句號。這回,赫兔兔不知通過什么渠道又聯系上了我,電話里說他的父母都已不在人世,他和他的那些叔伯兄弟們也斷了來往,獨自一個人在北京。我問赫兔兔靠什么生活,他說手帕胡同的房產因為是北京白菜心,政府拆遷給了不少補貼,新房子買在望京,租出去了,他跟“綠鐲倩使”一塊兒居住,有福同享,有難同當,比親兄弟過之,一切都很好。
敢情是位吃瓦片的爺。
當年,赫兔兔的爺爺奶奶還在時,我曾代表我們家吃過赫兔兔的滿月酒,這樣推算,赫兔兔今年應該是二十歲。二十年的時間里他失去了爺爺奶奶和父親母親,應該是很不幸的,家庭寵愛的缺失讓我對這只兔兔充滿了憐惜之情。然而在那張如同大孩子般的臉上,我卻讀到了無奈和內斂,他在忍耐著生活中的許多不愉快,看得出,他找我是付出了勇氣的。
其實我對他祖父赫鴻軒的了解遠比他要多。
赫兔兔讓我一陣陣恍惚,誰道人生無再少,門前流水尚能西。
二
赫鴻軒是我們家老五的朋友。老五是我同父異母的哥哥,是父親的大福晉瓜爾佳氏的末生兒子,從小死了娘,在缺少溫情的大宅門里度過了寂寞冰冷的童年,年少時缺疼少愛,在性情上便有些格澀。老五不聽話,不服管,我行我素,想起一出是一出,曾經跟著父親的把兄弟王國甫的兒子王利民一塊留學外洋,沒一年兩個人就先后腳回來了。王利民帶回了思想,參加了共產黨,在北平鬧開了革命,接著到南邊參加了軍隊。我的五哥,初冬天氣,回來時除了單褲單褂以外還有一身楊梅大瘡,渾身潰爛得不成模樣。父親氣得罵他,他用洋話回敬,大家于是知道,老五留洋海外,收獲不止是楊梅大瘡,還有流利的外語。老五抽大煙,賭錢、嫖妓,在我們家屬于叛逆和敗類,后來被父親逐出家門,以眼不見心不煩為原則,讓他在東四九條自立門戶,獨自另過。老五的朋友很多,三教九流,各色人等,社會的政要,倜儻的名士,紅遍九城的伶人,自以為是的前清遺少,甚至滿街溜達的混混兒和倚門賣笑的娼妓,無不是他的至交友好。他九條的家里,大煙氣銅臭氣混雜,餿爛氣脂粉氣相糅,間或還夾雜著翰墨的清香、洋人的狐臭,擲骰子的喧囂,昆曲皮黃的吟唱,總之,莫名其妙,一塌糊涂。
在家族中,老五和我的接觸并不多,他在外頭滿世界折騰的時候我剛剛出生。據我母親回憶,我出生“洗三”那天他回來過一趟,并不是專為我的儀式而回,而是回來跟老七要畫換錢,恰好趕上了。
現在產院的新生兒一生下來護士就給清洗,只要健康沒病,第二天就把干干凈凈的寶貝兒抱到產婦跟前。舊社會婦女生產多是在家里,小嬰兒生下后滿身的血污只是用布擦擦,真正的洗澡要等三天以后,由“接生姥姥”主持,謂之“洗三”。“洗三”對孩子的一生是件重要的事,這天親戚朋友都要來,儀式開始,往洗嬰兒的溫水盆里扔些銅錢什么的紀念物,叫“添盆”,是祝賀、喜慶的意思。北京雍和宮大殿后頭供奉著乾隆作為嬰兒時“洗三”的盆,是一個纏繞著金龍的考究大盆。我自然沒有乾隆的福氣,洗我也就是普通的洗臉盆罷了。母親說我“洗三”那天,熱水銅盆放在八仙桌上,我被剝光了衣裳,托在“洗三”姥姥的手上,親戚們圍著盆站了,盆底沉著他們添的“喜”。那時抗戰到了尾聲,家家都窮,混合面把大伙吃得面黃肌瘦,直不起腰來,盆里的賀儀自然也就是三三兩兩的銅板,最值錢的是我舅媽扔進去的一對小銀鐲子,沒有花紋,簡單的一個細圈,勉強而羞怯。這些禮物把我襯托得很草根,很不值錢,很沒有面子和人緣。我的長相并不出色,身子骨弱,奔兒嘍頭,細黃毛,眍眍眼,塌鼻子。我母親說我就像一只褪了皮的兔子,細胳膊細腿,甚不中看。長大后我在成都的攤子上見過準備做麻辣兔丁的兔子,剝了皮倒掛在鐵絲上,那模樣實在不怎的,想當年自己曾和它們屬于同一系列,心里難免不自在。在親戚們對“剝皮兔子”的一片贊美聲中,姥姥將一捧熱水拍在我的腦袋上,嘴里念念有詞地說,洗洗頭,長大當諸侯。
母親在里屋炕上說,我們家丫丫不當諸侯,當諸侯那是造反。
“洗三”姥姥朝我母親方向瞥了一眼,把水撩在我的屁股上說,洗洗腚,長大當誥命。
母親在屋里又言語了,我們丫丫不當誥命,我們只求平平安安,順順利利兒的。
母親是被動亂的苦日子嚇怕了。
姥姥很不高興地把一捧水悶在我臉上,我號啕大哭起來,親戚們立刻大聲喊好,孩子哭得響亮賣力叫“響盆”,是大吉之兆。母親在里屋嚷嚷,你們把她嗆著了!
我“響盆”響得厲害,連蹬帶踹,連咳帶哭,已不是沒皮兔子,變成了渾身精濕溜滑極不安分的泥鰍,一掄胳膊,一打挺,半個身子掙出姥姥手心,掉在盆沿上。眾人一陣驚呼,母親從炕上躥下來,顧不得穿鞋,分開眾人一把把我抓在手里,嘴里叫著,我的乖乖!
一聲“乖乖”沒落,門簾一挑,一陣風般旋進了我的五哥,我母親的另一個“乖乖”進屋了。
回憶母親的一生,孩子不少,前妻生的,自己生的,拉拉雜雜十幾個,但是她只管兩個人叫過“乖乖”,一個是我,一個就是老五了。母親嫁入葉家的時候,老五還是個中學生,他是葉家孩子中第一個管我新婚的母親叫“媽”的,他送給我母親的禮物是小狗瑪麗,那狗與老五一樣善解人意,成為我母親唯一的慰藉,成了生冷宅門里的一絲溫柔,老五也因此成了母親時刻掛念的“乖乖”。母親每年要親手給老五做棉襖棉褲,新里新面新棉花,又暄又厚,一把抓不透。老五穿著這樣笨拙的衣裳到學校去顯擺,逢人便說是他媽給做的!那神情完全是一個在親娘跟前撒嬌的孩子,老五最缺的就是母愛。
留洋回來的老五被父親從孩子中剔除,家中最心疼的就是我母親,母親說老五還是只不諳世事的半大貓。實則這只半大貓已經快三十了,但在母親眼里,他永遠是她剛進門的中學生模樣。老五分出去以后,母親隔三岔五就要提著東西往九條跑一趟,怕她的“乖乖”受委屈,因為外頭常有消息傳過來,說我們家老五在王府井一帶鬧市破衣爛衫地要飯,聲音凄涼哀婉,悲慘之極。別人聽了哈哈一笑,都知道老五是故意掃我父親的臉皮,教授的兒子在學校門口要飯,明擺著是成心!父親教書的學校“國立北平藝專”在王府井協和醫院對面,爺兒兩個不對付,永遠是對著干,就跟現在孩子的叛逆期似的,你說東,我偏往西,為了什么,到現在我也說不明白。反正當父母的各個時代有各個時代的難處。
我“洗三”那天我五哥是叫花子打扮,一件補丁摞補丁,沾滿粥嘎巴的破夾襖,一條斷了半條腿兒,搖搖欲墜的麻包褲子,一雙不知從哪個戲班退役下來的粉底靴子,一雙烏黑的手與蓬頭垢面的腦袋,實在是絕配!這還不是最精彩的,最精彩的是他嘴上的胡子,那胡子被他染成了一綹紅一綹藍一綹黃,如野雞的羽毛,另類又搶眼。可惜當時我小,還不懂得贊賞,否則我真要為這位不俗的哥哥鼓掌歡呼了。90年代,我在日本留學,在東京原宿的大街上,每逢周日都有號稱“異星人”者的聚會。聚會當日,原宿寬闊的大街所有車輛繞行,公交車停運,道路兩旁,擠滿了看新奇的人眾,各種小吃攤也趕過來湊熱鬧。用“五花八門”、“標新立異”這類詞語已不能概括這些在馬路上張牙舞爪的“后起之秀”。看到他們那紅綠相間的怪異發型,那“爛”得露出半個屁股的牛仔褲,那停頓不下來的躁動與張揚,我每每會想起我的五哥。在那一陣陣架子鼓、電吉他振聾發聵的轟響中,心內竟然涌起陣陣的酸澀和難以言說的悲涼,我的五哥哥,若活在今日,你應該是他們中的領袖!
五哥碰上了我的“洗三”,這是我們倆之間的緣分,我這個葉家墊窩的老小,一個其貌不揚的小丫頭片子,在葉家眾多孩子中是最不起眼,最無足輕重的,難怪我的兄弟姐妹們沒有一個出席我的人生大典。老五來了,我只能說是老天爺的巧妙安排,是我們在性情中某些相通因子的重合,以致以后我的母親常說,這個丫丫啊,幸虧是女的,要不會跟老五如出一轍。
跟老五一塊兒進來的還有他的至交赫鴻軒,赫鴻軒比老五小,細高個兒,粉嫩的一張臉,舉手投足透著教養和規矩,用母親的話說,像個閨女托生的。赫鴻軒干凈利落,跟老五往一塊兒一站,活脫脫是個反襯。赫鴻軒當時家境已然破落,但是穿著依舊講究,青綢馬褂,灰布皮襖,頭戴著一頂自來舊的氈帽,足蹬著八成新的緞鞋,腰里系著縐繡荷包,銀鏈子掛飾,魚皮眼鏡盒,一動彈,叮當亂響,是個秀麗的哥兒。我五哥看著赤條條的我,手在自家懷里掏摸了半天,除了摳出幾條泥卷來再無其他。小妹妹洗三,當哥哥的豈能沒有表示便抽手而去,不能,絕不能!但是以老五的叫花子裝扮,確確是摸不出半個銅子來。親戚們都看著老五,看著姥姥手里使勁踢騰的小人兒的嫡親哥哥,這讓老五很有些難堪,有些下不來臺。以他的油滑,他的本事,他完全可以將這尷尬遮掩過去,但是他沒有,他愣愣地看著號啕不已,充分展露著真性情的我,竟然有些失神,用大舅媽的話說是“眼圈有點發紅”。用我后來的解釋是,赤誠相見!
“文章真處性情見,談笑深時風雨來”,這是我五哥喜歡的一副對聯,也是我喜歡的。我相信在我們最初相對的那一個鄭重時刻,不但性情見了,風雨還來了,原本是晴朗的天空,頃刻間濃云如墨,竟然飄起了雪。五哥在那一刻想了些什么,我不得而知,也就是在他發愣的時候,他的朋友赫鴻軒從荷包里拿出了一個墨綠的手鐲,擱在盆里說,這是五哥給七格格添的彩。
替老五解了圍。
赫鴻軒說,我沒什么送給小格格的,唱段曲子,吉祥如意的曲子,算是心意吧。
曲子是流傳在八旗子弟中的一種曲藝,音樂講究,詞句雅馴,既有傳統唱段,也可以臨時編寫,唱詞講究“八不露”,唱花不露花,唱雪不露雪,唱月不露月……沒點兒文字功底的人還真拿不下來。親戚們都知道赫鴻軒的曲子唱得好,逢誰家有喜壽慶典能請到赫鴻軒去演唱,那是件增光添彩的事。因為赫鴻軒不光唱得好,還有身份,祖上世襲著正藍旗佐領職位,屬于地地道道的“子弟”序列。赫鴻軒在我的“洗三”場合出現,大伙都說這個彩添得好,小丫頭子有福氣。
赫鴻軒不知從哪里摸出一個八角鼓,卜卜楞楞拍打起來,張口唱道:
玉女初降,獻瑞呈祥,玉液閃爍放寶光,超然萬卉,壓倒群芳,華堂上老老少少歡喜非常。
重重見喜,萬福齊降,齊聲都把吉言奉上,但愿她無災無恙身子壯,福祿雙全壽綿長。
在赫鴻軒清爽明亮的曲子聲中,鐲子在水底發出了迷幻詭異、游動不定的光彩,將一盆水映照得碧綠如黛。我在晃動的綠影中,洗完了澡,被重新包裝起來,完成了我作為人的儀式,人模狗樣地傳看于姑姑舅舅們的手中。
老五和赫鴻軒到套間去給我母親請安,母親看著穿著破爛單薄的老五,心疼得拽著手不撒開。老五不管一身餿臭,偎在母親的枕頭邊一味撒嬌說,額娘,兒子想您啦……
母親嗔怪老五不回來,老五說,我阿瑪不待見我,回來怕招生氣。
母親說,你們這爺兒倆死對頭似的,有話就不能坐下好好說說?
見母親有些傷感,老五對赫鴻軒說,鴻軒你給我娘唱段曲子,唱段可樂的,別唱你那太古遺音,動輒就調寄《西江月》什么的陳詞濫調。
赫鴻軒說,那我就唱一段我媳婦玉嬌吧。
老五說,唱玉嬌最好!
母親說,你的媳婦也能上曲子唱?
老五說,他見什么能編什么,連鼓樓拐角賣炒肝的都進了他的唱!
赫鴻軒笑笑對母親說,在您這兒揭家底,您別笑話。
母親說,你瞅瞅我們家老五這模樣,我能笑話你?
赫鴻軒拉開架勢清了清嗓子說,四大大別嫌棄,請您賞個耳音,聽學徒我至至誠誠地伺候您一段,給您說說我那媳婦孫玉嬌——
我媳婦打扮得似天仙兒,蘇州纂兒金偏方,燈籠墜子赤金環兒。
泥鰍響鐲六兩半兒。細子布衫扣縐坎肩,花邊繡的是暗八仙。
穿套褲有飄帶兒,白布襪子明漆著臉兒。
母親說,小媳婦飭得還挺漂亮。
老五說,額娘您別打岔,往下聽。
赫鴻軒敲打了一通過門接著唱道:
清早起來,滿街上串,甜漿粥扒拉一大碗,吃炸糕要大餡兒,炸肉轱轆干撒鹽兒。
雜面湯肉燒賣兒,不吃底兒單吃蓋兒,蔥肉餡餅多刷油,羊肉包子蘸醋蒜兒。
母親說,你媳婦真吃得不少,我聽出來了,你是在瞎編派人家呢。
老五說,不光吃,還能喝呢,人家是賣酒的出身,比孫二娘不差。
赫鴻軒往下唱:
南路酒是白干,喝得好像醉八仙。海南檳榔廣東煙兒,
一早起花了我六百錢兒……
母親撲哧笑了,直說赫家少奶奶有福氣。赫鴻軒說,四大大您夸她有福氣,您知道我在她跟前過的是什么日子嗎?
母親說,你說說,你過的什么日子?
赫鴻軒這回沒唱,改說了。
緞兒鞋趿拉著——
一進大門亂哼哼,一進二門亂哆嗦。
老婆老婆別打我,早晨起來我攏火,
白米飯一大鍋,二兩肉單炒著。
老婆吃,老婆喝,老婆生氣我跪著,
拿來燈我頂著,拿來尿盆我捧著,
兒子醒了我哄著,老婆老婆還怎著?
前段赫鴻軒唱的是曲子,不少八旗子弟都會唱的,也稱“子弟書”。“子弟書”有的很雅,雅得難懂,有的很俗,俗得牙磣。至于后頭這段嘲諷自己的說唱,大概是赫鴻軒的自編,因為在諸多的北京歌謠岔曲書籍中,我沒找到這一段,問過許多老北京,也都說沒聽過這個段子。我很中意這個小段子,想象得出赫鴻軒說唱之精彩,大概跟今天時髦搖滾的RAP有相似之處,如臺灣女歌星徐若的說唱《美人魚》。
我是一條沒有人養的魚
背著自由 面無表情
彩色眼睛 受傷的心
只有看到黑白的你
我像一條沒有人養的魚 我的悲傷 你不在意
說過的話 飄過臉頰 我無法揮去一切 重新再來
……
做一條快樂 美人魚
因了它的生動活潑,因了它的詼諧傳神,赫鴻軒那首曲子至今讓我清晰記憶。
三
赫鴻軒在曲子里提到的玉嬌,是他的媳婦孫玉嬌。母親說孫玉嬌比赫鴻軒大六歲,北方有娶大媳婦的習俗,有話說,女大三,抱金磚,這樣算赫鴻軒是抱了兩塊金磚的,了得!我們家都知道,赫鴻軒的媳婦孫玉嬌挺厲害,娶前不知道,過門沒半個月就露了餡。為了赫鴻軒夜不歸宿的事,“蔥肉餡餅多刷油”的娘子便騎在他身上掄開了巴掌抽,左右開弓,噼啪脆響,還不解氣,又著手擰,拿牙咬,急得赫鴻軒在地上直告饒,一聲一聲地叫“奶奶”。世襲帶兵的藍旗佐領受制于嬌滴滴的小娘子,成了小娘子胯下敗將,足見孫玉嬌出類拔萃,英勇無敵,非一般女人能比。
我母親說,這其實怪不得別人,全怪赫鴻軒自己,是他自由戀愛戀上孫玉嬌的,就跟京戲《拾玉鐲》里的傅鵬撞見了孫玉嬌似的,倆人王八看綠豆,對上眼兒了,就魔怔了,一個非她不娶,一個非他不嫁,海誓山盟得讓人震撼。
《拾玉鐲》的戲我看過,里頭的小美人孫玉嬌花朵一樣的嬌嫩,轟著“雞”滿臺跑,粉褲粉襖,滿頭珠翠,兩只眼睛會說話,一雙巧手能扎花。在大門口做針線時遇上過路的小白臉傅鵬,四目傳情,你來我往,一個鐲子就從男的手里到了地上,又從地上到了女的腕子上,挺有意思。里面當然還有一個關鍵人物,就是劉媒婆,那是全戲的彩兒,沒有劉媒婆的穿針引線,搭橋鋪路,以及后來她兒子的借刀殺人、移花接木, 也就沒有后來的冤案,沒有傅鵬結發妻子宋巧嬌法門寺的告御狀,沒了小太監賈桂絕妙的“念狀子”表演。最后傅鵬冤案大白,老太后指婚,將孫玉嬌許給傅鵬當小老婆,結局是皆大歡喜。
偏巧,赫鴻軒的媳婦也叫孫玉嬌,人也長得漂亮,會打扮,我見她的時候她已經當了奶奶。當了奶奶的孫玉嬌竟然還搽著粉,眉毛修飾得彎月一般,手指頭又細又長,指甲修剪得很漂亮。我不相信有這樣指甲的人會騎在丈夫身上掄巴掌,那雙顫巍巍的三寸金蓮如何能跨鞍?大概都是赫鴻軒和老五們杜撰的,那兩位爺,為編曲子,能把黑的說成白的,把圓的說成方的,他們唱順天府衙門的石頭獅子會眨眼睛,它就會眨眼睛。
我到赫家去,最不愿意看的就是孫玉嬌腕子上的綠鐲子,那個鐲子與桌沿相碰,與碗碟相撞,發出的聲響,好聽得讓人心里發顫。鐲子的顏色綠得深沉厚重,似萬千之碧凝結于斯,一種華貴,一種瑞麗,透出凄婉,透出詭秘,透出無與倫比的高雅。我的目光追隨著鐲子不能離開,毫不掩飾我的失落,毫不介意同行老七的幾次嚴厲暗示。
本來應該是我的東西,曾經出現在我“洗三”的盆里,卻又回到了孫玉嬌的胳膊上,這讓我除了不甘之外,還充滿了仇恨和憤懣。這個鐲子被我占有了不到十天,就被赫家少奶奶孫玉嬌要了回去。孫玉嬌索取的理由很充足,鐲子是赫鴻軒給她的定情之物,已經承擔了一定的情感意義,不可能再負載別的什么內容,更何況這個鐲子是赫家的傳家東西,赫家與祖先的維系只有這個鐲子了,擱在外人家不合適。
誰都不能阻斷赫家與祖先的維系,誰都不能劫取赫鴻軒與孫玉嬌的愛情,所以,我們沒有理由不還人家鐲子。
我母親把鐲子交給老五拿走的時候,很是有些留戀,用手巾擦拭著晶瑩的鐲子說,說給就給,說要就要,小孩過家家兒似的,忒隨便了點兒。
老五說,鴻軒拿不了孫玉嬌的主,跟摳咬撓抓的母老虎沒理可講。
母親說,這是祖母綠,頂值錢的東西,丫丫也是命賤,沒福氣承載啊。
老五不屑地說,您看走眼了,這是偽祖母綠,一塊石頭罷了。
母親說,看你說的,石頭能雕成鐲子?
老五說,石頭什么都能雕,還能雕八仙過海呢!
鐲子還給了赫家,這事讓赫鴻軒很沒面子,自此再沒到我們家來。六年后終于登了葉家的門,是為著另外的事情而來,那件事讓我的母親悲痛欲絕,比還鐲子要痛徹千萬倍。這件事我后頭還要提到。
我對孫玉嬌一直沒什么好印象,常常想著赫鴻軒被她騎著打的事情,那情景盡管我沒有親眼看到,也是可以想象的。好馬配雕鞍,這風流倜儻的赫鴻軒怎就配了這么一副鞍呢?讓人遺憾!
我問母親,在赫鴻軒、孫玉嬌演繹的《拾玉鐲》里,誰是戲里的劉媒婆。母親說,除了老五還有誰?
四
許多年以后我才鬧明白這門婚事的來龍去脈。
我們家老五作伐,真是一點兒沒錯的。說是赫鴻軒的自找,還不如說是老五把他推進了火坑。
是老五還沒有被父親趕出家門的時候,一天到晚瘋瘋癲癲不著調,要下海去唱戲,被我父親阻攔,便破罐破摔地對著干,將留學外洋得來的一口流利洋文,拜師名門學來的一筆精湛絕倫的好章草,全部拋擲腦后。今日去妙峰山看小老媽兒燒香,明日去二閘放鷹逮兔,后天又奔了陶然亭撂跤,再不就到王府井裝要飯的。我父親賭氣把他關在家里,不讓出門。他提出要強身健體練武術,要學五虎棍,就給買了五虎棍,五虎棍掄不開,把自個兒的脊梁前胸打得青一塊紫一塊。練叉沒錢買叉桿,想了個主意把掏茅房的劫住,耍人家的糞勺,掄得滿院飛屎湯。后來手扶著墻頭學高蹺,手一離開墻,連人帶蹺把院里的魚缸砸成了八瓣。想學天橋把式,拿腦袋頂壇子,把家里大小壇子全搜羅出來,集中在后院花廳前,掄起一個鉚足勁兒朝天上扔,扔一個摔一個,最后一個總算接著了,把自家腦袋開了瓢。想喝酒,沒下酒菜,父親有令不許給孩子們開小灶,無奈,他沒出家門就套著了鄰居家的貓,吊在樹上剝了皮,架著樹枝燒烤,招得人家堵著門鬧。
赫鴻軒跟老五不一樣,赫鴻軒老實規矩,不好張揚,之所以跟老五成天膩在一塊兒,主要是對“五哥”的敬佩和傾慕,“五哥”的好在他是好,“五哥”的壞在他也是好,特別是五哥那胡子,簡直是神來之筆,全北京獨一份兒,再沒人能比!跟五哥在一塊兒,他有種小鳥依人的舒展,有種被呵護的恣意嬌憨。五哥帶著他玩,他跟五哥坦誠相見,無話不談……
兩個人在一起填詞續曲,聽書下館子,玩得滋潤,活得隨意。不同的是老五時常地還要逛逛八大胡同,會會小班里的相好。赫鴻軒則只認老五一個,一門心思地永不分離。
赫鴻軒的父親幾次找上我們家,跟我父親嚷嚷,說再看見老五插他兒子,他就“不客氣”了,把父親弄得難堪極了。問題是架不住他兒子老往我們家跑,誰插誰還真說不清了。總之,老五是赫鴻軒的“最愛”,是須臾不能離開的人物。
有一天,老五和赫鴻軒商量好一塊兒到東直門外去射野箭。何謂“野箭”,就是在野地沒有目的地瞎射,射到哪兒哪兒就是靶心。三十年代,手槍都普及了,他們還要射箭,圖的是古樸原始,圖的是氣氛心情,跟今天的“爺吃的不是飯,爺吃的是寂寞”如出一轍。
出東直門,在門臉驢窩子一人雇了一頭熟驢,多給錢,不讓趕腳的跟著,為的是自由自在,信驢由韁。“熟驢”就是認得歸路的驢,不用人牽引,自個兒能屁顛兒屁顛兒地回家。那天,兩人的打扮也很統一,破草帽,舊布衫,青褲綁腿大鞋。老五斜挎了一張弓,赫鴻軒背了一捆雁翎箭,騎著驢,不走關廂走河沿,河沿有陰涼,景致優美。至于野箭到哪兒去射,兩人心里誰都沒底,驢把他們帶哪兒就是哪兒。往南走,太陽越發紅火,天氣越發漸熱,遠遠見一處濃樹陰,不用吆喝,驢們自己就奔了過去。樹陰下無人,一片荷塘,四野寂靜,有知了在“伏天兒——伏天兒——”地叫喚,很有曲子詞里“翠蓋倚風楊柳岸,綠陰深處韻悠然”的意境。老五、赫鴻軒對這地方都很滿意,下了坐騎,釘上橛子拴好驢,把從驢窩子帶的草料袋子給驢們鋪開,然后摘下弓,放下箭,撣土擦汗,四下張望,開始尋思這箭往哪兒射,是朝荷塘里還是朝樹頂上。
拉開弓轉了三百六十度,卻見身后百十步外,大樹下頭有三間茅舍,一圈籬笆墻,墻上爬滿喇叭花,墻根幾棵指甲草,都開著紅艷艷的花朵,大門上挑著賣酒的幌子,幌子上有“十里香”的字樣。準備開弓射箭的二位爺忽然覺得又渴又餓,赫鴻軒說,五哥,我想咱們得吃飽了戰飯才能開練,哪有空著肚子打仗的!
老五說,這話有理,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誰說咱們的肚子不是“器”的一部分,下酒館!
于是,弓也軟了,箭也掉了,驢也不顧了,兩人踢土揚煙地直奔“十里香”而來。
酒館是誰開的?是孫玉嬌和她媽開的。
老五和赫鴻軒饑腸轆轆進了酒鋪,四只眼睛使勁踅摸吃食。酒館不是飯館,并不出售頂饑的飯食,只是一些下酒小菜。柜臺端頭擺著兩個黑酒壇子,壇口壓著包了沙子的紅布,旁邊有一瓦盆煮好的茶雞蛋,幾碟鹵煮豆腐干和菱角塊,幾碟拌豆芽和五香煮花生。東面墻上貼著香煙美人畫,西面墻上掛著把舊三弦,兩張桌子,三五板凳,這便是全部了。家什雖然簡單,收拾得卻一塵不染,很草根,當然也很賞心悅目。最賞心悅目的是柜臺后頭站著的大美人兒,烏黑的大辮子紅辮梢,柳葉眉、杏核眼,櫻桃小口一點點……這一切讓兩位吃慣了東興樓、東來順的城市爺頗有新鮮感。
那天,孫玉嬌她媽走親戚去了,鋪子里只有孫玉嬌在支應。老五和赫鴻軒在美人的伺候下一人先吃了五個茶雞蛋,兩碟豆腐干,喝了半斤兌了不知道多少水的燒酒,仍是覺得無饑帶飽,就問孫玉嬌除了豆腐干以外有沒有飯。孫玉嬌說飯沒有,但是有他們早上剩下的油炸鬼和豆腐腦。老五說油炸鬼得吃熱的,從早晨擱到現在早皮了,沒法吃。赫鴻軒說早晨的豆腐腦不湯也餿了,不能吃。孫玉嬌說要這樣,他們不妨一人再吃五個雞蛋。老五說現在一打嗝已經是雞屎味了,再吃五個,他得變成雞。
正無奈間,進來個小小子,提著幾條塘里剛摸出的小鯽瓜,嚷嚷著要換酒喝。老五一聽有小魚,立刻來了精神,說要吃鯽魚湯柳葉面。孫玉嬌說不會做,老五說他自己做,照價給錢就是了。孫玉嬌說要五個大子兒,老五說,我給你一塊銀元!
孫玉嬌立刻睜大了眼睛,說她和她媽掙半個月也掙不來一塊銀元。
赫鴻軒說,你以為我們是誰,我們是爺,是鎮國將軍跟藍旗佐領的后人。
孫玉嬌壓根兒鬧不清將軍跟佐領是什么東西,尋思是不小的官,便說,擱您是一撒手的事,擱咱們就是難熬的日子,謝謝二位爺了!
交易達成,老五到后頭去做柳葉面。孫玉嬌坐在小板凳上一邊用眼睛瞄著細皮嫩肉的赫鴻軒,一邊用馬蓮編制著小玩意兒。赫鴻軒問她編的是什么,孫玉嬌讓赫鴻軒猜,赫鴻軒猜不出,孫玉嬌說,一個是螞蚱,一個是掛達扁兒。
赫鴻軒說,讓你這么一說還編得真像。
赫鴻軒問孫玉嬌還會編什么,孫玉嬌說還會編刀螂,拉拉蛄、屎殼螂,只要是草里有的,她都能編出來。赫鴻軒從孫玉嬌手里要過草編,越看越稀罕,直夸孫玉嬌心靈手巧。孫玉嬌就要把草編送給赫鴻軒,讓他拿回家給他的姑娘阿哥玩。赫鴻軒笑了說,我怎會有姑娘阿哥,我的媳婦還不知在哪個旮旯等著我呢。
不知怎的,孫玉嬌的臉有些發紅,這一紅更透出她的嬌艷來,敢情是個漂亮的村姑,那臉蛋兒,那村勁兒,立刻勾起赫鴻軒的唱癮,他從酒館土墻上摘下那把塵封的三弦撥撥楞楞就調音。孫玉嬌不樂意了,說這把弦是她父親生前最愛,別人是動不得的。赫鴻軒說三弦老掛著不彈就壞了,且不說弦,光是蒙面的蟒皮一發霉就破了,破了皮兒的三弦就一文不值啦!
孫玉嬌說,那也不許你動!
赫鴻軒盯著孫玉嬌的臉說,許多好東西就是這么生生兒擱壞的。
孫玉嬌的臉越發紅了說,我媽知道你動了我爸爸的寶貝,得把我的腿打折了。
赫鴻軒說,你不會不讓你媽知道呀?
孫玉嬌說,那不行。
赫鴻軒不顧孫玉嬌的阻攔,彈弦開唱,唱了個“扎寬古塞他拉哈奔背番”。
孫玉嬌問什么意思,赫鴻軒說沒意思,是滿洲話,是皇上規定下來龍旗票唱曲子的開場。孫玉嬌說她不愛聽“他拉哈”,她愛聽“二八的俏佳人兒躺在了牙床”。赫鴻軒說,那是《西廂記》,這回我不唱崔鶯鶯,我唱你。
孫玉嬌說,我也能上曲子呀?
赫鴻軒說,你這樣的再不能上就沒人能上了。你坐穩了,聽好了——
緊接著,赫鴻軒把那把破三弦一通亂撓,曲子和唱全不搭界。
風流大姐,打扮得一絕,寬腿的褲子把那絳子捏,相襯梅花高底的大紅鞋。毛藍布衫正可體,粉臉桃腮,白似過雪,斜戴著一丈青,水靈靈的玉簪棒兒在鬢邊別……
赫鴻軒是借題發揮,唱的是《霓裳紋譜》里頭的曲子,彼大姐非此大姐也。但孫玉嬌哪兒知道這個,完完全全認定這個段子和她編的那些掛達扁兒一樣,就是為她而編,為她而唱的。自她和母親開這個小酒鋪以來,所見的人多是口出渾言的粗魯漢子,種田的、賣菜的、趕腳的、掏糞的,光著脊梁趿拉著鞋,蹲在板凳上喝酒,點著上三輩兒罵人,哪里見過這等清秀干凈、細致溫柔的哥兒……聽著聽著心里就熱了,眼睛也放出柔柔的光。赫鴻軒則把弦子撥得更來勁兒,不錯眼珠地盯著孫玉嬌那豐滿紅潤的小嘴……
妞兒性子急,她媽性子不急,妞兒長大二十六七,也沒見媒婆把婚提。妞兒開言把媽媽叫,叫聲媽媽你聽知,奴家不論瘸子聾子瞎子我全跟了他去,若是沒有轎子將奴要,奴家生來會騎驢。
老五端著柳葉面出來的時候,赫鴻軒荷包里那只碧綠的鐲子已經到了孫玉嬌的手上。老五是何等精靈剔透的人,送鐲子這樣低等小把戲于赫鴻軒是第一回,于他不知已經演出過幾百場了。他是明白人,他知道,他將不是赫鴻軒的“最愛”,一場姻緣的萌生,是另一份私情的終結,斷云殘雨,都化作千里路邊情。盡管心里有些別扭,老五還是大大方方地做了一回媒人,這讓赫鴻軒感念萬分,五哥就是五哥,無論自己怎樣變化,五哥的心永遠向著自己。赫鴻軒將一場《拾玉鐲》演繹得很到位,很過癮,很盡興,比他歷來演唱的什么《一見多情》《二人對坐》《三更相思》《四盼嬌娘》要直接、痛快。
那日,鐲子留給了孫玉嬌,換回了那把破三弦,是孫玉嬌代表她媽的回贈,還捎帶著自己草編的螞蚱和掛達扁兒。
親事就這么定了,草率卻又鄭重,其中,老五的全力促成是不容否認的。依我今日的想法,大概老五有不愿意與赫鴻軒彼此都被拴死的念頭在其中。對老五來說,促成是為了表示自己的一種態度,可對赫鴻軒來說就是玩,孫玉嬌是他對異性的第一次嘗試,跟他演唱“目睹嬌娘,心神惶惶”并無差別。沒料想,在老五的煽乎下就成了真的。
事情簡單,情感復雜,我拙劣的筆在這兒有點兒說不清楚。
出了酒鋪的門,赫鴻軒的情緒突然有些失控,把三弦當啷一撇,抱著大樹痛哭失聲,為了什么呢?絕不是心疼那鐲子,他也說不明白為什么要哭,是對“瞻首落紅塵”的悔意,抑或是對“舊歡頓成陳跡”的哀傷,亦是亦不是,總之生活的即將改變讓他恐懼、不安。他原本是五哥翼下的一個青澀少年,丈夫的責任對他來說來得太突然,太奇怪,只為了那張粉嘟嘟的臉和那張紅潤的小嘴,他就把自己捆上賣了!從此后,上了夾板,套上軛,再當不成風流倜儻的哥兒……將來美好的人生就這么無辜地搭在他的面子上了!
拿傳家的鐲子換把皮面糟朽的破三弦,拿自家精致細嫩的身子換個老大嫁不出去的賣酒大姐,不甘!
老五心里也有些悶,將一捆箭嗖嗖嗖,射向“十里香”幌旗。
一支也沒中的,倒是驢窩子的伙計拿著箭找來了,說是野箭把一條灰驢耳朵射穿了,順脖子流血的驢并沒有扎耳朵眼兒的意思,現在被動地扎了眼兒,主家自然不答應,賠錢是必然的。伙計張嘴要三塊大洋,老五說三塊大洋能買皇上的黃金絡跟青絲,外搭一副銀雕鞍!小伙計還是不依不饒,硬拉著老五到驢窩子論理。原來老五們信驢由韁,那聰明的驢馱著他們只是圍著驢窩子兜了一圈,并沒走出二里地去。
回家的路上,赫鴻軒情緒有些低落,蔫頭蔫腦不說話,老五卻興高采烈,說他百步穿楊,硬是給一頭驢扎了耳朵眼兒,這箭法,小李廣花榮也不能與之相比。
五
赫鴻軒效仿《拾玉鐲》里的公子,把鐲子送了佳人,回家挨了他爺爺——真正的藍旗佐領一頓暴打,直打得赫鴻軒的奶奶跑到東邊教堂請來了神父米哈依爾#8226;阿威良內奇,當地人稱“鬼子老米”的,才制止了暴力的繼續實施。
赫家全家都信東正教,他們的祖上之所以選擇手帕胡同居住,很大原因是這里離東正教圣母安息教堂只有一墻之隔。俄國在北京的教會只此一處,教會占地三四百畝,在東直門北邊圈了很大一片地界,北京老百姓最早稱這兒叫“羅剎廟”,后來叫“北館”,當然還有南館,南北館緊緊相連。南館是鬧義和團以后將前邊的四爺府買進擴建的,義和團之亂中被殺的教徒數百人埋葬在教堂內圣所之下,偌大圈子內有鐘樓、男女修道院、圖書館、學堂等等。我小時候也常到北館玩耍,路過手帕胡同的赫家也會進去彎一下,喝一碗涼白開,吃一個西紅柿什么的,屬于雁過拔毛性質,沒有感情因素,因為我怎的也忘不了那個鐲子。曾經跟著赫鴻軒一塊兒給他的祖先上過墳,不是出于對赫家先祖的崇敬,是因為赫鴻軒答應回來的路上帶我去逛雍和宮。赫家先人埋在安定門外護城河北邊,那兒是俄國東正教的墳地,人稱“鬼子墳”。跟中國墳地不同,那里有很多墓碑,還有雕塑的人像,千姿百態,很有看頭。在一個低洼處,我甚至看到了一顆沒有腐爛的人頭,是個男孩的頭顱,黃頭發,藍眼睛使勁地瞪著,半個下嘴唇沒有了,牙齒全齜在外頭。我自認是個膽大的孩子,老實說,那個東西著實把我嚇得夠嗆,回來凈做噩夢。
現在“鬼子墳”的地界變作了一片高樓,車來人往,再難尋覓石碑和人頭;北館那個不粉不紅的鐘樓連同樓宇均被拆毀,改作了俄羅斯大使館,只有南館被辟作了公園,尚可進入。60年代,我在它的西墻根,拾撿到大量的細瓷片,其中有一塊指甲蓋大的綠石,綠得純粹可愛,后來拿給搞地質的朋友看,說是與銅礦伴生的銅碳鹽的蝕變物,又叫孔雀石,中國廣東與俄羅斯均出產此物,不是什么值錢的石頭。
前不久,我到俄羅斯旅游,在沙皇東宮的某個廳堂里,見到了用這種石頭雕刻的巨大盆子、桌子以及各種裝飾,才知道俄國人對孔雀石感情之深。聯想到赫鴻軒的綠鐲子,當屬于同一質地,源于同一國度。赫兔兔要姓赫洛斯托夫,從根上說應該是沒錯,赫家原本是俄國人,在中國幾代人的熏陶,百多年的磨礪,讓他們變得比北京人還北京人,比八旗子弟還八旗子弟。除了這個鐲子,的確找不出一點兒俄國影兒了。
17世紀,中國和俄國在黑龍江阿爾巴津打過一仗,俘虜了一批沙皇俄國的軍士,清朝將他們編為滿洲旗下的俄羅斯佐領,納入正藍旗,委以重任,一切待遇與中國軍隊相同。軍士們沒有家眷,政府便將統領衙門收押的女犯配與為妻,使這些沙皇軍士在被窩里就開始學習漢語了,以極快速度融入了中華文化。赫鴻軒的祖上便是這支隊伍的領隊,改編后被委以佐領職位,于是長著滿頭黃毛的赫洛斯托夫留開了長發,梳起了長辮,穿起了長袍馬褂,將個馬蹄袖翻得如同中國人一樣地熟練。赫洛斯托夫分配到一個江蘇美女為妻,據說美女父親因修河堰犯事,本人被斬,全部家眷淪為奴隸。江蘇女子生下的兒子帶有混血成分,具備了父母雙方的優點,使這個家族的基因聰明、美貌,有著明顯優勢。
赫兔兔的來到中國的先祖,在中俄尼布楚條約的談判中,充任過翻譯,但凡內閣有與俄國交涉的文書,都由赫洛斯托夫擔當,朝廷對赫家給予了充分的信任與肯定。時間長了,赫洛斯托夫改姓赫,俄羅斯的旗兵們也紛紛改變姓氏,羅曼諾夫姓了羅,哈巴洛夫姓了何,普列漢諾夫姓了浦。
想必那只手鐲就是從俄國帶過來的。
有人說,俄國人不戴鐲子。
我們家老七說,大概是從國外帶來的料,著中國工匠高手雕刻的,沒有絕妙的手藝雕不了孔雀石,所以,鐲子的工藝應該比鐲子本身更值錢,更珍貴。
赫家在中國一輩輩地往下傳,到了赫兔兔這兒,無論從相貌還是語言,早已沒了俄羅斯的影子。一切都變了,只有信仰沒變。
赫鴻軒信奉東正教,信奉圣母瑪利亞。
六
早早就娶了媳婦的赫鴻軒,跟孫玉嬌過了沒有半年就膩煩了,跟孫玉嬌過日子遠沒有跟老五一起廝混精彩。于是舊技重演,鸞夢重溫,把個孫玉嬌遠遠拋在腦后,繼續跟老五混跡于茶房酒肆,如膠似漆,成為當時人們議論的話題。
赫鴻軒與他的大姐式的媳婦孫玉嬌沒什么感情,雖說是自己挑選的,當時兩情相悅,但畢竟是兩路人。對與老五的關系,開始孫玉嬌還能忍耐,后來知道內情就不干了,向老家兒告狀,說赫鴻軒薄情,天生不學好,凈跟老五干些沒名堂的事兒。赫鴻軒的長處在嘴上,要論戰,連說帶損,孫玉嬌絕不是個兒,孫玉嬌揚長避短,偏偏兒的動手不動嘴,很能發揮自己的優勢。半夜三更赫鴻軒回來晚了,她也不言聲,噌地從門后頭躥出來,雙手攔腰抱住,張嘴就朝肩膀上來一口。赫鴻軒嚇一跳,趕則看清楚是自家媳婦,哈哈一笑說,想跟爺撂跤嗎?爺可是正宗八旗子弟,祖上就是撂跤出身!
赫鴻軒邊說邊往外推他媳婦,哪里摘得開,兩人從屋里扭到院里,各屋的燈都亮了,兄弟妯娌們站在房門前看稀罕。赫鴻軒的臉面有些擱不住,使了個別子就架腳,腳架空了,手別子也沒別著,要使個旱地拔蔥卻箍不住腰。孫玉嬌鼻子里一哼哼,腳一墊,身子一彎,托著赫鴻軒胳膊抓著褲襠,輕輕松松一掉腰,赫鴻軒就像順風旗,咕咚一聲栽倒在地上。
赫家沒人阻擋,都知道赫鴻軒沒出息,沒大少奶奶當間兒擋著,赫鴻軒指不定鬧出什么更荒唐的事兒來。于是赫家老爺子在院中當眾宣布,白天,赫鴻軒可以在茶館彈弦子掙錢,但是晚上八點以前必須回家,不許在外頭過夜。
……
我的五哥死于解放前夕,年齡其實不大,還不到五十歲,正是年富力強的時候。除了九條那所房子,因為父親沒有把房契給他,沒能賣出去以外,他家里能賣的都賣了,包括桌椅板凳和炕上的鋪蓋。忠實跟著他的,不棄不離的,唯有赫鴻軒。彼時“三輪車上的小姐真美麗,西服褲子短大衣”之類流行歌曲早已代替了曲子、三弦,沒有誰再肯花工夫去品什么“翠樓東,細柳含煙,瀲滟波光;殘霞外,幾樹蟬聲,一片斜陽”了,赫鴻軒變得與老五一樣一貧如洗。所不同的是,赫鴻軒落架下海,在安定門內路西茶館演唱京韻大鼓,每日收個塊兒八毛,能剛夠一天的嚼谷。之所以選定安定門茶館,一來這里是東城的大茶館,喝茶的人多;二來離手帕胡同的家近,離九條的五哥也近。
老五窮歸窮,卻看不上赫鴻軒掙的那倆“小錢”,他的嗜好在升級,由大煙改白面了。毒癮一上來,不能自持,鼻涕眼淚,哆里哆嗦連滾帶爬地到門樓胡同后門去賒賬。人家知道老五書法精湛,往往讓他過足癮,寫字半日才能放人。這么一算,老五字的價格已廉到極點,但他不以為意,出了門仍是大爺一樣地張揚,誰想求他的字得托人,先付潤筆。他拿了人家的錢轉臉就忘,害得屁股后頭老有要賬的,久之,要字的摸著規律,夾著紙筆帶著現錢,讓他當面現寫,錢貨當時兩清。這么一來,老五更來了絕的,不用書案毛氈,只要有人抻紙,他躺著都能寫。
1947年冬天,天氣很冷了,老五還穿著夾襖,一條單褲是春綢的,夏天的物件,他的棉袍還在當鋪里,一直沒機會贖出來。已經不用刻意裝扮,現在的他完完全全是個叫花子模樣了。不同的是嘴上的胡子,再不是野雞毛般的花哨,而是斑駁的灰白,亂糟糟堆在下巴上。添了抽筋的毛病,十個手指頭雞爪一樣地佝僂著,很少有能全伸開的時候。腿上長了瘡,流膿流水。一雙鞋來自娼婦的饋贈,粉穗繡花,真應了赫鴻軒的演唱“緞兒鞋趿拉著”。
我母親到九條看過老五幾次,都找不見人,看著空蕩蕩的房子,老太太只是心傷,隔著窗戶為她的“乖乖”難過。時時地探望,時時地留下錢物,不見回音也不見人。跟我父親提及,想把“乖乖”叫回家來住,我父親的回答很堅決,那畜牲死了才好!
有天晚上,赫鴻軒過來看老五,用手絹包了兩個窩頭,兩個咸鴨蛋,怕窩頭涼了,揣在懷里。也偏巧,那天老五下晚在萃華樓剛吃完請,席面上現寫現賣,賣出兩幅六尺中堂。眼下一肚子焦溜丸子、紅燜魚唇正沒地方消化。見了赫鴻軒,不等他掏出窩頭便把一封銀元拍在桌上,讓赫鴻軒明兒個到門樓胡同給他買些面兒來。赫鴻軒說,到門樓胡同可放到下回,要緊的是得把棉袍贖回來,今天北風刮得緊,眼瞅著西邊的天上來了,明天有場擋不住的大雪,五哥別凍著了。
老五說,襖兒也要,面兒也要,剩下的給你兒子掛達扁兒買些關東糖,灶王爺快上天了。
赫鴻軒說,難得您還惦記著掛達扁兒,那小子過了年就該上中學啦。
老五有些憂傷地說,我上中學的時候,額娘這會兒早把棉襖棉褲套在我身上了,那個暖和、綿軟,這一晃,幾十年了……
許久,老五沒有說話。
赫鴻軒嘆了口氣說,話趕到這兒了,不得不跟您說,前兒個我在安定門門臉碰見了四大大,四大大一臉灰土,挎著包袱,說是才從草籃子監獄回來,去看府上的三格格,人家沒讓進,給攆回來了。
老五愣了一會兒說,我三姐是共產黨,她雖然沒說,可我們家里全知道。走到這一步,也是預料當中。我在法國的同學王利民,王國甫的兒子,也是共產黨,跟我三姐在北平是一事的,王利民跟他爸爸鬧翻了走了,其實是接到任務走的,到南邊當新四軍去了,讓人包餃子餡包在皖南了,他的死亡通知書不還是我讓你給王家老爺子送去的?
赫鴻軒說,我還記得,那是一封在路上走了幾年的通知書。我把王家老爺子約到茶館,把那封信親手交給他,老爺子沒看完就動彈不了了,人整個傻了。老年喪子,人生一大悲啊!老王家就這么一個兒子。
老五說,這回,怕我額娘要老年喪女了……
赫鴻軒說,總不至于……
老五說,政治的事情你不懂,你是個就懂得風花雪月的人。政治是什么?政治是血雨腥風,沒有半點兒人情。七舅爺家的青雨,一個戲子,愣是讓人在后脊梁打了七十多個窟窿,上哪兒說理去!我姑爸爸家的小連,跟著政治走了,到現在音信皆無,死活不知。我要不是個沒出息的,也跟著王利民走了,可我撂不下的事情太多,比如這嗜好,這恣意放縱的日子,疼我的額娘,北平的一大幫朋友……還有你。其實細想想,我是沒那勇氣,也沒那能耐,我是個懦弱小人!
赫鴻軒說,五哥您別自個兒責備自個兒,在我眼里,您是個頂天立地的人,您看透世事,活得灑脫自在,誰能有您的勇氣啊!這些年,跟著您,我真悟出了不少人生大道理,從一個不諳世事的渾得魯兒,變成了一個養家糊口的人,這情分我這輩子也忘不了。
老五說,我無牽無掛,兩眼一閉,駕鶴西游去了。我料定了,葉家宅門是不會理睬我的,大不了,我額娘為我掉兩滴眼淚兒,兄弟老七偷著出來瞄我一眼,就算是很有情分了。
赫鴻軒說,五哥您怎么說這種敗興的話,別說沒這樣的事,就是有這樣的事,我們家的螞蚱、掛達扁兒、小刀螂,全是您披麻戴孝,摔盆打幡的人!
老五說,你來送窩頭,怎么扯起披麻戴孝來了?明天下晚要是還有閑錢,我在東來順請你那仨小子吃涮羊肉!
赫鴻軒說他還得趕著回去,掛達扁兒他媽這幾天怕是要生。老五說,這是第四個了吧?
赫鴻軒說是第四個。老五說,比我們家還差得遠,我們家是十四個。
老五看了看桌上的錢,有些傷感地說,十四個……管用的沒一個!
赫鴻軒問棉袍還要不要贖,老五說過幾天再說。
赫鴻軒圍上圍脖,戴上帽子要走,老五攔住他說,再給我唱段。
赫鴻軒說,這些年您還沒聽膩呀?
老五說,我永遠愛聽,永遠不膩。
赫鴻軒問唱哪段,老五說,就唱《風雨歸舟》。
赫鴻軒說,這個段子您聽了多少遍了,換個別的。
老五說,我想聽這個。
赫鴻軒張嘴要唱,老五說,還有開場白呢,我要聽全須全尾兒的。
赫鴻軒只好開口道,蒙五哥不嫌棄,借五哥一點兒耳音,學徒赫鴻軒至至誠誠地伺候五哥一段《風雨歸舟》——
老五喊了一聲好,赫鴻軒提足精神開唱:
過山林狂風如吼,堪堪的大雨淋頭,獲金鱗漁翁擺槳蕩孤舟。
望長空電掣雷鳴風云驟,慌得他隨風冒雨赴中流。顧不得綠柳村頭魚換酒,眼難睜,遍身雨打蓑衣透,見天連水,密云稠,難辨村店與林丘。風雨催,煙云湊,恰來到,小灘頭,攜魚拽纜忙登岸,拋篙系孤舟。猛回頭,但則見,貪午睡的小牧童兒,他在那,雨地里,哭著去找牛。
赫鴻軒使出了渾身解數,將個《風雨歸舟》唱得字正腔圓,爐火純青。應該說這是他幾年來唱得最好的一回,也是最滿意的一回,將暴風雨中的迷蒙、被動、無助、掙扎唱得淋漓盡致。最后一句“哭著去找牛”本是意境的點綴,他唱得有些絕望悲涼,使得五哥的眼里洇出微微的濕意。
風雨歸舟,歸哪兒哦?
七
第二天,一場暴雪,紛紛揚揚遮蓋了北京。
房樹白茫茫一片,狂暴的北風中,路斷人稀,地凍天寒。
茶館沒有生意,赫鴻軒閑在家里,聽憑孫玉嬌的指使,給三個半大小子的毛窩釘前后掌。老北京有“過陰天兒”的傳統,逢有壞天氣,都悶在家里,弄些零食解悶兒。赫家少奶奶孫玉嬌挺著大肚子把剛炒好的一簸箕鐵蠶豆倒在桌上,赫家的幾只蟲子螞蚱、掛達扁兒、小刀螂一窩蜂地撲了過去,不顧蠶豆滾燙,都使勁往自個兒跟前摟。孫玉嬌嚷道,涼涼了再吃,這會兒是皮的!
哪里制止得住?
掛達扁兒還想著爹,剝了個豆塞進赫鴻軒的嘴里,燙得赫鴻軒直吸溜。豆子炒得火候恰到,香脆無比,掛達扁兒說媽炒的豆子好吃。赫鴻軒說,你媽是誰,你媽是“十里香”酒鋪掌柜的,炒豆煮蛋是她的老本行。
孫玉嬌不樂意了,說,再怎么著我們也是正經買賣人,不低三下四。您倒好,在茶館里吃開口飯,淪入下九流行當。
赫鴻軒說,下九流也是人,憑本事吃飯,我心里高尚著呢!
兩口子吃炒豆,逗貧嘴,一晃一天過去了。雪到傍晚總算住了,又換作干冷的風,連檐下的家雀也凍得縮在窩里不出來了。赫鴻軒說,今兒個不知怎么的了,我的心里有點兒亂,老是突突地跳。
螞蚱說,我爸八成是餓的,早晨到現在就吃了一碗雜面湯。孫玉嬌說,赫鴻軒又在想念葉家老五了,惦記著往九條跑呢。赫鴻軒說,這會兒我不惦記他,他手里有一封銀元,凍不著也餓不著。
掛達扁兒說,爸是惦記著媽,媽馬上就要生小弟弟了,我把弟弟的小名兒都取好了,順著排,叫拉拉蛄。
孫玉嬌呸了一聲說,聽拉拉蛄叫喚,那就是死了,拉拉蛄跟死人絞到一塊兒,不好!換一個!
還沒來得及換,當晚孫玉嬌就生了,依了掛達扁兒的預言,的確是個“小弟弟”,小家伙聲音洪亮,模樣長得挺陽剛,挺周正。
早晨天剛亮,有看鼓樓的老李敲門,直著嗓門說五爺過去了。赫鴻軒慌忙穿衣,跟著老李往外走,邊走邊問人在哪兒。老李說在后門橋的橋底下。問還有救沒有,說是人早已僵硬了。
赫鴻軒趕到后門橋,警察方面早到了。天寒,街上的倒臥隨處可見,不新鮮,讓收尸的拉走便是了,連報也無須上報。可眼下這個不同尋常,眼下這個倒臥細皮嫩肉,穿了一身警察的衣裳,佝僂著身子蜷縮在橋底下,安安穩穩像是在熟睡。赫鴻軒揭開苫著的破席,彎下身往死者臉上仔細瞅,果然是老五,嘶聲喊了一聲“五哥啊……啊……”坐在地上站不起來了。
看尸的警察說,既然已經知道了喪主,麻煩您通知一下本家兒吧,這兒就沒我們什么事兒了。
赫鴻軒不忍離開老五,老李說,死尸不離寸地,赫先生您盡管去,這兒有我們呢,我們都是五爺的朋友,不會有什么差池的。
赫鴻軒起身上橋,照直往北跑,要到車站等鐺鐺車。一輛洋車追過來,拉車的說,赫先生,什么時候了,您還等鐺鐺車,坐我的車走吧!
赫鴻軒面有難色,拉車的說,您甭顧忌車錢,這趟道是我應該跑的,五爺生前常坐我的車,沒少照顧我,給五爺辦事,我心甘情愿。
赫鴻軒坐上車,一路淚水不住,把個棉襖袖子哭得濕溻溻的。拉車的照直拉到我們家門口說,您進去別急,慢慢兒說,我在門口等著您。
那是自打赫鴻軒從我母親手里要回鐲子后第一次登我們家的門,誰也沒想到竟然是這樣一種情況。赫鴻軒把門環拍得山響,看門老張慌慌張張打開街門,說家里老爺太太還沒起來,問赫鴻軒這么早有什么事情。赫鴻軒帶著哭腔說,五哥歿了!
老張吃了一驚,不敢耽擱,直把赫鴻軒引到正房。父親迎出房門,并不是他多么有禮貌,是他壓根兒就不想讓赫鴻軒進屋。父親對赫鴻軒的鄙視是顯而易見的,抄著手站在臺階上,居高臨下地斜視著悲痛欲絕的來者。赫鴻軒簡要地說了后門橋的情況,指望著葉家能派人去料理后事,卻不想我父親一口回絕,說九條的老五和葉家沒有任何關系,他走的時候和家里立下了字據,無論是飛黃騰達還是窮途潦倒,無論是生還是死,從他走出家門那一天起彼此就互不相干了。
母親在父親身后悲傷地說,尸總還是要收的……畢竟是葉家的骨血……
父親說,難道還讓他入祖墳嗎?下三爛的孽障!
赫鴻軒沒想到葉家是這種態度,囁嚅著不知說什么好。父親非但不管老五的事情,反而給來者以寒磣,點著赫鴻軒的鼻子說,你就是赫家的大公子,你們家出了你這么一個現世報,也是家門不幸!你和老五丟人現眼,把兩個世家臉面全丟盡了!你還著臉來報喪,兔死狐悲,想想你自個兒將來的下場吧!
北京人數落人從來不直截了當,母親使勁扯父親的胳膊,可也未能阻止父親對赫鴻軒直面的羞辱。我至今不能理解我的父親當時是出于何種心態,竟然能一反平日的矜持,一反知識分子的風度,不顧教授的身份、老家兒的分寸,一味地對著赫鴻軒開炮。這等于是在抽赫鴻軒的耳光!為這事我后來問過母親,母親說,你父親那是悲極生怨,就差一哭了。
難為了赫鴻軒,他可能從未受過這種奚落,從未受過這樣的欺負,一張臉先是通紅,繼而煞白,最后站直了身子硬聲回復道,四老爺,我是四個兒子的父親,是有家有室的男人,我跟五哥的情義用不著別人指三道四,無論到什么時候,我們也是拆不散,掰不開的好伙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敢問四老爺,您這輩子有過這么掏心肺,托生死的朋友嗎?
母親看著父親,父親的臉變得鐵青,母親知道,父親的交往不少,應酬不少,卻沒有一個朋友,私下常嘆,倚遍欄桿,欲與知己言,回頭無人,奈何!
見父親語塞,赫鴻軒又說,我來告訴您五哥的事,不過是個禮數,五哥后事的操辦我們也沒想仗著葉家,外頭爭著摔盆打幡的人有的是。五哥活著的時候親自在香山給自個兒選了墳地,絕沒有跟您家一塊兒摻和的意思。這事您家里的人出不出頭,跟我們沒一點兒關系,跟五哥更沒一點兒關系。我該說的都說了,告辭!
赫鴻軒一拱手,轉身朝外走,我母親緊追兩步說,你等等,老五是我兒子……我得去看看他……
父親雷霆般一聲吼,你敢!這個家,誰也不許去!
母親抬頭望著陰霾的天空,嘴里叫著“乖乖”,淚如雨下。
我的七哥多了個心眼,從后門溜出,隨著赫鴻軒一塊兒去了后門橋,收斂老五,總算有了個葉家兄弟在跟前,這或許給了我母親一絲安慰。
老五的喪事辦得很風光,有不少氣味相投的朋友來陪靈,其中“伙伴”式的人物來了不少;有東西城的叫花子,南北城的妓女;自稱是干兒子,干閨女的不下二百;吊唁者有軍界、外交界高官,藝術界名人;也有販白面、賣假藥的和青紅幫的;推車賣漿者之流更不在少數……
我的五哥無聲無息地死了,死在了后門橋;轟轟烈烈地走了,啟程于東四九條。他在我們家里,沒留下任何痕跡。我常常猜想他的真實長相,但是很模糊。我問母親,老五長得像誰啊?母親說,像你。
怎么可能?
警察推測老五死于雪日晚上九點,那是赫家拉拉蛄降生的時刻,赫鴻軒說是老天爺的安排,老天爺通過拉拉蛄,讓老五留了下來。這話我聽著有點兒糊涂。孫玉嬌說得對,拉拉蛄是和死人在一塊兒的,于是拉拉蛄后來就被叫做了赫念锫。
老五的死給我們家留下了一個謎,就是臨死他那身警察衣服。
八
在老五有限的遺物中,并沒有發現銀元,就是說,在下雪的一天之內,老五把這筆錢全用光了。至少,他在這天給自己置辦了一套連徽章帶編號在內的正規警察制服,很認真地套在了自己身上,連脖子上的風紀扣也扣得嚴嚴實實。
安葬老五之后,赫鴻軒約我的母親到赫家去,是我陪著她一塊兒過去的,這事情當時沒告訴我的父親。
手帕胡同的赫家是個小四合院,門口有方形門墩,門上有對聯“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的字樣,我那時雖沒有上學,卻已經識字,對這副聯印象頗深。我和母親去的那天,小刀螂像只小獅子狗一樣地正趴在門墩上玩,見了我和母親,噌地躥進院里,報信兒去了。掛達扁兒正從門道往外走,一身學生裝,背著書包很斯文的模樣,見了我母親,鞠躬問好。母親問他在哪兒念書,他回答在北館小學念六年級,明年就該考中學了。北館小學是東正教的教會學校,我知道赫家的一位親戚在那兒當校長,是東城的一所好學校。母親問他是赫家老幾,他說是老二,他的大哥在電車公司當學徒。我說,我知道你叫掛達扁兒,你哥叫螞蚱,你們家還有小刀螂和拉拉蛄。
掛達扁兒笑笑說,那都是小名,是我爸隨便叫的。我也知道你,你是葉家的小格格,小名叫丫丫。
我說,丫丫不是你叫的,論輩兒我是你老家兒呢。
母親知道我又要犯混了,趕緊制止我,這時赫鴻軒從里頭迎出來了,把母親往堂屋里讓。我不進堂屋,我要到廂房去看拉拉蛄,母親大概也嫌我在跟前礙事,隨著我到廂房跟月婆子孫玉嬌寒暄了幾句,送上了帶來的禮,夸贊了拉拉蛄天庭飽滿,地閣方圓,有大福之像。孫玉嬌對我并不友好,母親剛出門,門還沒有關,她立刻將攏在臉上的笑收了回去,擺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我扒開小被臥卷要看拉拉蛄,孫玉嬌將我的手很重地拍打了一下,輕聲吼道,看什么看,看你媽的!
我說,我就是要看你媽的。
孫玉嬌撲哧笑了,掀開被子一角讓我看里頭那個小月窠孩子,被子一股奶腥氣,被子下頭有圓頭圓臉紅彤彤一個肉蛋在動,看半天才找著五官,那東西嘴上一圈白皮,鼻梁上一層小泡,細毛貼在腦門上,小老頭一樣一臉的褶子,臉一拱一拱地要啃被子。我說,你媽的一點兒也不好看,比“大嬰孩”煙盒上那個胖小子差遠啦!
孫玉嬌說,比你好看!
我說,再好看也是一只拉拉蛄。
我很快對拉拉蛄沒了興趣,對孫玉嬌那毫不掩飾的敵意也很不高興。走出廂房,站在赫家的院里朝東北望,隔著院墻能望見北館的大教堂尖頂和那個怪模怪樣的鐘樓,一群寒鴉繞著鐘樓頂在飛,讓人想起死人的靈魂來。
母親在堂屋里壓低了聲音在哭,他一定是遇到了什么為難的事,我想,母親哭的時候我得在跟前,就決定進屋。我進到屋里看見母親正把一小片破白布往兜里裝,原來這片布是從死去的老五懷里撿出的。赫鴻軒跟我母親分析,老五那天一定是通過關系到草籃子監獄探望三格格了。赫鴻軒說本來是讓他第二天拿錢到門樓胡同買白面兒的,他走時老五沒有再提這茬兒,看來是已經有了想法,這想法肯定是在他說了母親到草籃子探監不成以后產生的。
老五和我三姐是父親的第一個妻子瓜爾佳氏的子女,他們是一母同胞,情感自然深厚。老五扮作警察到監獄探望三姐,是出自赫鴻軒的推理,唯一的物證就是這片碎布片。當然,這片布是否來自三姐,至今也沒有確鑿證據。赫鴻軒說,以他的想法,老五那日從德勝門外進城已是傍晚,身上單薄,肚里沒食,癮又犯了,踉踉蹌蹌栽到了橋底下,活活兒被凍餓而死。
回到家里,母親背著父親把布片攤在小炕桌上,仔細端詳。布片上有血跡,像字又像畫,母親不認識字,叫過我幫她辨認。以我極有限的學前水平,能認出“忠厚傳家久”門聯卻不能識辨用血涂抹的布片,將那片小小的布轉了一個方向,又轉了一個方向,隱隱覺出好像一個字“媽”。
母親說,這樣一說東西來自三丫頭是決不會有錯了,三丫頭是想家了,想我了,想得刻骨銘心,讓老五把信息傳遞出來,能寫個“媽”就很不易了。拿什么寫的,拿血寫的,三丫頭的血啊……
這片布被母親交給了父親,父親認定那上頭的的確確是一個血寫的“媽”字,摩挲著布片久久無語。父親在我的印象中永遠是快樂的,我頭一次見到快樂的父親如此沉重。父親由三姐的遺物問到了老五,母親如實說了,父親嘆了口氣說,難為了這孩子。
我第一次聽到父親管老五叫“孩子”。
三姐從監獄傳出來的東西被我母親認真地收藏著,半年后三姐被國民黨秘密殺害在北平德勝門城墻根,而我們家對此一無所知,還一門心思地等著她回來。解放后,政府通知家里去認尸,三姐的一切都已爛完,留給我們的只有老五傳出的那片布,布上的血鮮活熱烈,永遠生動,永遠留存。長大后,我有了些覺悟,體味到了三姐的心勁,那個“媽”,決不是一個簡單的“媽”,限于當時的情況,明是指母親,其實可能是暗指她的組織。她的想念,她的忠貞,她的寄托,她的向往,全集中在這一個字——“媽”上。后來不是有首歌,“黨啊黨啊,親愛的媽媽”么。
老五帶出了這么重要的物件,在他倒下的一剎那,肯定沒有為它的傳遞而傷神,他完全知道誰將會料理他身后的一切,誰會很負責地把它交給葉家。
赫鴻軒!
九
赫兔兔的耳朵上穿了三個眼兒,戴著金屬小釘,倆耳朵加起來是六個眼兒,六個釘。再看旁邊的“綠鐲倩使”,耳朵上也是六個釘,不同的是眉毛上還多了個環,把一張好好的臉搞得像牛一樣,不知美在何處。想到赫兔兔的祖父和老五曾經把驢耳朵也穿過窟窿,便想人的耳朵和驢的耳朵之間可能也有點兒聯系呢。
赫兔兔說他和“綠鐲倩使”想到俄羅斯去發展,跟那邊的“同志”們已經聯系好了,組織一個搖滾樂隊,他有俄羅斯的歷史背景,也會唱,并且唱得還不錯。哈巴羅夫斯克是他的故鄉,是他魂牽夢繞的地方,現在都在講葉落歸根,他這個漂泊的游子很想回到故鄉去,帶著朋友到故鄉去唱歌。
我說,真不知道你什么時候又當了游子。知道么,如果老沙皇還活著,你就是叛徒,投降了大清的俄國叛徒。
赫兔兔說,我祖上是大俄民族的子民并不是妄說,有物件為證!
說著赫兔兔從“綠鐲倩使”手上摘下綠鐲子遞給我看,說,這個叫青瑯,是我的祖上從家鄉帶來的,您看它的底色多純正,紋理多細膩,完完全全的一個正宗俄羅斯。再加上中國工匠精湛工藝,雕成了這個鐲子,本身就是傳世之寶了,我敢擔保,故宮里皇上也不會有這玩意兒。
我問赫兔兔知不知道鐲子的來歷,赫兔兔說,他爺爺一直收著,輕易不拿給人看,逢有場面上的事兒,奶奶偶爾戴一會兒,也小心得什么似的。
我想說這個鐲子是他爺爺奶奶的定情之物。我還想說這個鐲子曾經屬于過我。我還想說,因了這個鐲子,他的爺爺有好幾年沒好意思登我們家的門……但終歸是什么也沒說,赫兔兔的生活應該越簡單越好。
我說,既然鐲子是赫家寶貴之物,你應當好好收著,真正的好寶貝是不拿出來張揚的,更不能隨便給旁人戴。赫兔兔指著“倩使”說,他不是旁人,他是我的一部分,我們倆是一個人!
“綠鐲倩使”說,我知道老姑太太怕兔兔上當受騙,把家里東西弄丟了,您可能對我們還有誤解。您知道么,我跟兔兔其實什么也沒有,我就是喜歡他身上男孩的汗味兒,聞著這味兒我心里就覺著安全、舒坦,有種可依賴的感覺。
我說,你是0還是1?
“綠鐲倩使”說,不管是0還是1,我們從容自我,不刻意隱瞞欺騙自己,坦蕩做人,無愧天地!
柔弱的“倩使”突然變得挺剛硬,臉上也再沒有微笑意味。赫兔兔見我這么直截了當地對待他的朋友,有些不高興了,說,姑太太,我們活著不是給別人看的,愛自己所愛,無論他是誰,只要彼此喜歡,不怕它飛短流長。
我說,赫兔兔你得跟你爺爺學,無論是做人還是唱曲子。
赫兔兔不住地用手指頭摳眼睛。開始我還沒在意,后來猛地覺得不對了,兔兔的手指頭怎的隔著眼鏡就夠到眼睛了呢?就像春晚的魔術師劉謙穿透玻璃桌面取物!
我說,兔兔,你的眼鏡怎么回事?
赫兔兔說,這是時尚啊,我的老姑太太!
“使者”說,是我送兔兔的生日禮物,DG的。
名牌!赫兔兔將眼鏡摘下來讓我看,原來眼鏡只是一個框子,沒有鏡片。赫兔兔告訴我,現在許多時尚青年都只戴框子,一種裝飾罷了。讓我又想起了老五的花胡子,那也是一種裝飾……
我的思路總愛往回倒,我想,我真是老了。
作者簡介:
葉廣芩,女,北京人,1968年到陜西,當過護士、記者、編輯,1990年在日本千葉大學學習,1995年調入西安市文聯。現任西安文聯副主席,一級作家。主要作品有長篇小說《采桑子》等,中篇小說《夢也何曾到謝橋》獲第二屆魯迅文學獎;發表于本刊的《猴子村長》《對你大爺有意見》《逍遙津》先后獲新世紀第二、第三、第四屆《北京文學》獎。
責任編輯 張頤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