引言
一個人離開了故鄉,便從此走在了回家的途中。我們一生都是在不斷奔行,遠離故鄉,遠離父母,遠離朋友和兄弟,遠離那些我們熟悉的舊時光。走到最后,我們才發現,終點其實就是起點。
現實中我的故鄉,在豫西北的博愛縣。觀其名,可知其歷史之短(設置于1927年),甚至沒有我爺爺年長。博愛縣背靠太行山,被源于山西的沁河與丹河所繞,古為懷慶府屬地。懷慶府地界,曾有“懷梆”流行,還有“四大懷藥(懷山藥、懷地黃、懷牛膝、懷菊花)”濟民,更有一些特有的言語代代相傳。我采擷了一些言語,融入童年的經歷和感受,是為《故鄉流言》。
《故鄉流言》系列的寫作,試圖鋪排一條道路,通往我的心靈故鄉。心靈故鄉是超越于現實故鄉的存在。我相信,一定意義上,這些言語也凝聚了一代人的共同記憶和感懷。文字真是奇妙,讓我們能夠在現實生活之外,構筑屬于自己的精神生活,而且可以和別人分享。這是我的心靈世界,或許,也是你的。如果在閱讀的某時某段,你忽地怦然心動,我可以肯定地說,你在文字里讀的不僅僅是我,也是你自己。
“小孩兒家哪有腰?”
故鄉的學校,每年有四個假期,寒暑假之外,還有麥假和秋假,為的就是在收獲的季節,讓學生幫家里人干點力所能及的活兒。當然,那時學校的老師都是農民,都是家里的壯勞力,假期也是照顧到這一點才設的。
收秋還好說,割麥是最難受的。頭上驕陽似火,腳下地氣蒸人,無數次彎腰低頭,讓人腰酸背疼,頭暈目眩。童年的我,每到這時,總是磨磨蹭蹭的,心不在焉,有一次甚至割破了左手的食指,被爸爸帶去醫院縫了一針,得以片刻的休息。更多的時候,我扔了鐮刀,挺直腰,又揉又捶,見家人過來,故意大聲喊:“哎喲,腰疼!”大人總是笑笑,并不順著我的心思,反而說:“小孩兒家哪有腰?”我就不明白了,小孩兒家怎么就沒有腰,難道大人的腰是在成人時誰給安上的?
有一個小孩兒,將鐮刀別在自己的腰間,對大人說:“我的鐮刀沒影了!”大人說:“那不是在你的腰上嘛!”他問:“小孩兒家不是沒有腰嗎?”“不好好學習,將來得成天這么干!”
多年以后,我擁有了一副腰板,在另一方田園揮鐮收割。每到麥收季節,左手食指那早已愈合的傷口,隱隱作痛。
“一天一水,賽似牛腿”
“一天一水,賽似牛腿”,說的是如果每天澆一次水,黃瓜就會長得很快,賽似牛腿。果蔬種得多了,長得快了,留作自用之外,當然要想辦法賣出去。現在家鄉有不少蔬菜批發市場,而且趕在下菜旺季,還有不少菜販子來村頭收購。賣菜相對來說輕松一些,自然,價錢也比不得零售的。我小的時候,家人賣菜是很辛苦的,起早貪黑,或騎自行車或駕騾車去游村零賣。北邦的村子廠多人多,沒什么地,米面果蔬都要錢買,那是我們的目的地。那時由于大哥是縣里衛校的住校生,二哥遠去新疆當了兵,每到星期六,爺爺總是帶我去賣菜。天不明就被家人從床上拽起來,又扔到架子車上,和黃瓜西紅柿一起上路。清冷的晨風和著爺爺“得兒——駕!”的喊聲,給少年的我最深刻的記憶。
我在高考落榜后,選擇了到鄭州的自費自考大學讀書。大一的暑假有三個月,在家的時間多了,就更深入地感受到生活的艱辛。我常和已復員的二哥一起去賣菜,主要是黃瓜,偏偏趕在下菜旺季,價賤,5分一斤。不賣又不成,夏天的黃瓜,“一天一水,賽似牛腿”,自個兒是吃不消的。二哥對我說,再開學我要交學費1500元,如果要賣5分一斤的黃瓜,需要3萬斤!那么多黃瓜,壓得我喘不過氣來……
“價錢說好,秤上給夠”
這說的是賣菜的事兒和理兒,當然,用在其他生意上也一樣,共通的是“誠信”精神。我小的時候,人們賣菜是被逼的,菜園里的果蔬,自給自足之外,還有不少消受不了,只有拉到外村賣掉換錢,貼補家用。那時我也常常跟著大人賣菜,先是爺爺,后來是二哥。賣菜可不是什么好差事,起早貪黑,風吹日曬,我要喊苦的時候,往往成了大人教育我努力學習的好機會。支撐我參與賣菜的動力,除了賣菜后能在飯館吃上一份炒面,喝一碗雞蛋湯,再就是能見識賣菜的事理兒。“價錢說好,秤上給夠”給我的震動就挺大,這話從二哥嘴里說出來,樸實又形象;相比之下,“誠信”就太文太概念化了。賣到最后,我為顧客挑剩下的蔬菜發愁,二哥卻說:“揀到了(音‘聊’,意‘完’)賣到了,百貨對百客,不用急。”呵,后來還真有人看上剩下的呢。
時隔多年,我很懷念賣菜的經歷,我知道,自己只是懷念逝去的少年時光。在故鄉的二哥最近開了一間雜貨店,比較兩種生意,他不由得感嘆:“每賣一包方便面掙四分錢,看起來利薄,卻比賣菜輕巧多了,再說,四五分一斤的菜咱也不是沒賣過,還累死累活的。”
“掃地掃旮旯兒,洗臉洗鼻洼兒”
話出自老媽之口,說的是行事要認真,追求細節完美。這話不難理解,難的是執行;話里的事也不難做到,難的是一以貫之,并推而廣之。如今,每每自己臨事,心生敷衍之時,老媽的話總是及時在耳邊響起,讓我不敢怠慢。
說起來,學生時代我印象深刻的,還不是這句話,而是老媽不斷的訓斥:“甭操心學習!”“甭”字意近而音遠,現實生活中,那個字喚作“寶”——我曾想自造這個字,上“不”下“要”,源于“不用”為“甭”,“不好”為“孬”。這是十足的諷刺打擊挖苦嘲弄用反語貶斥,恰似一記記耳光,■向我的自尊。當時我總是下定決心,其后不久又不了了之。我知道,無論自己后來如何成功,都無法彌補學生時代的失敗,而我那時的表現,反過來五指成掌,一次次■向父母的驕傲與光榮……
“糊窗不亮,擦屁股打光”
“打光”者,“打滑”也。如果這是一條謎語,你猜猜,此物是什么呢?呵呵,是獎狀。學生時代,每到過年前的期末,學校總是給優秀的學生獎勵,其中少不了精神獎勵集大成者——獎狀,而得獎狀者總是少數,“大多數”里便有此言出此言傳,是“精神勝利法”的體現吧。兒時的窗戶上還沒有玻璃,夏天是窗紗阻蚊,冬天是白紙擋風;而擦屁股的物件,文明點的,也只是草紙而已——獎狀的確是糊窗窗不亮,擦屁股又打滑,呵呵,很形象。
印象中,這種論調似乎只是小學時代有市場,進入中學,大多數便“沉默”了。小學生的奇談怪論甚多,歷代又都有改編詩詞的習慣,極具想象力,但這些讓老師、父母聽了,必定嚴厲喝止。于是,“邪路”遭堵,想象力的正道也攔腰折斷,又是庸庸碌碌的一群。
“你的尾巴咋恁長?”
兒時鄉村的教室,冬天是沒有暖氣的,空調更是一個遙遠的冷詞。取暖的方法,不過是用白紙糊了窗戶,再就是關緊門戶。我對那時最深刻的記憶就是一個字:冷!但身為學生,總不能一直抄著手,總還得執筆寫字的。每到冬天,我的手指都成了胡蘿卜,又紅又腫又奇癢難耐,簡直生不如死,一點也感受不到冬天的詩意,而用熱水泡手泡腳,是我每晚必修的功課。如是,便可以想見坐在門口的同學的感受了,每每有人進出沒有隨手關緊門,總會得到這么一句話:“你的尾巴咋恁長?”
揶揄之意不言自明。從另一個角度看,這也是幽默,而民間不乏此類妙語。小兒跌倒,正要撒嬌放聲,大人并不攙扶,拋下一個定論:“喲,又拾錢了!”不理解的,難免起來辯白,分散了注意力;理解的,往往破涕為笑。孩子期待過年,興奮于非同平常的好吃好喝好穿戴,還有誘人的壓歲錢;而大人們總會變戲法似的,分發的全然不是平時那皺巴巴的紙幣,而是一張張嶄新的“刮鼻票”——這種稱謂生動形象又俏皮,每念及此,我總是感動于兒時那簡單的快樂,不能自已。
“不懂機器胡膏油,機器翻了砸你頭”
“膏”在這里念四聲,是動詞“抹”之意。這話是訓誡小兒不要不懂裝懂,而要努力學習,否則將來后悔都來不及。說農民深愛自己所從事的行業,我深表懷疑,從他們教育子女的言語里,我聽出了無奈。他們無力改變自己的命運,都想讓子女比自己強,走出農村這片天地。自然,那些言語不空不虛,都是鄉土味十足,親切實用,比如,“不好好學習,將來?給土坷垃擋陰涼了”。來自農村的學生,大都有烈日下勞作的經歷,其中滋味自不必言,再聽此言,只應暗生上進之心——至于后來的效果,另當別論。
我小的時候,農業機械化已是大勢所趨,許多機器已經粗暴地介入人們的生產生活。受其影響,大人們訓誡的話也是與時俱進。于是有此言出:“不好好學習,將來?等著跟拖拉機拾大糞吧!”那時犁地拉車都用牲口,但“跟著牲口拾大糞”肯定不是什么好差事,和要飯有得一拼,可將來犁地拉車都用不著牲口了,你這個“拾大糞的”跟著拖拉機,它又不會拉大糞,你還有出路嗎?
“冷冷,冷冷,小狗等等”
中午吃的是餃子。服務員端上一碗熱氣騰騰的餃子湯,我用筷子攪了幾下,忽然攪出了媽媽的那句話:“冷冷,冷冷,小狗等等。”那是媽媽在安慰兒時的我,不要著急不必哭鬧,熱湯(開水)馬上就會冷卻,馬上就可以飲食了。伴著這句話,媽媽或是揚湯止沸,或是用兩個杯子倒騰開水,而我這條小狗,靜靜地在一旁,望眼欲穿地等候。
“狗”在這里,不是現實生活中人類忠誠的伙伴,也不是富含貶義的喻體,而只是一個俏皮的指稱,一種憐愛的具象。類似的用法,還有“狗窩里擱不住剩饃”,是大人教訓孩子要節儉,吃穿用度要有計劃有余量。
看我以言語為支點,在撬開記憶的閘門,不少朋友獻出自己的珍藏。我寫這些,必求心中有根、口里有話,決不強求,你的摯愛未必是我的心動,所以我的建議是,大家都來寫寫。且錄一條,知名不具,深表感謝。“給你提供:‘狗大自咬,女大自巧。’來自我媽。我小時侯她從不讓我做家務,鄰居說她嬌慣我,看閨女長大了咋辦?她就這樣回答別人。還有一句:‘三聲叫不來狗,屎就自己吃了。’也是我媽說我呢,意思說我脾氣急,本來是叫狗過來吃屎呢,叫了三聲狗還不來,自己就把屎給吃了”——不同的母親,一樣的深情,一樣拿“狗”來戲謔作比,讓人莞爾一笑之余,不勝唏噓。
責任編輯 師力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