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就是一次生命的“途經”。
都是路過,目的地在哪里呢?久住的家嘛!然而,家也只能稱為暫時的目的地——時空相較穩定的一次疲憊或安適的“途經”。
我年輕時從上海到內蒙古工作,每年都享受探親假由包頭途經北京轉車,后來雖然曾經專程出差去辦事開會,總覺得匆匆忙忙路過似的,北京從來不是我的目的地。我的前世不會是早行晚宿從江南趕來殿試的士子;如今,“考研”“讀研”只配下輩子了;至于當官上任呀,或者“盲流”和“北漂”呀,干脆在通州燕郊買一套單元房呀……這些事都和我無緣。
北京沒有我的落腳地,我幾乎每年一次無數次地在那里落腳。北京并不是我的“岸”,而是我不斷抵達的過程。
我的北京并不是如今現代化的首都:摩天樓、立交橋、大劇院、亞運村和奧運公園等等,而是我記憶里無法抹去的一幕又一幕。記得19歲,“支邊”到遙遠的地方,必須在北京轉車,那是我第一次拜見首都,不料被帶隊的干部領到京郊的車馬大店歇腳。南方只有“鴿子窩”,不曾見過大鋪炕。掌柜的光頭,肩上搭塊毛巾,滿嘴卷舌頭轉,黑布挽襠褲扎緊了褲腿,那氛圍,很讓人聯想到“大刀王五”之流。北京的車馬大店只住過這么一回,后來我寫了散文《車馬大店》,那是草原上的途經,但構思的起因源于此。我到過元大都西馬市大街,由街名,我想象那里從前有很多車馬大店,而我是西口壩上的牧馬人,從正藍旗的上都出發,到忽必烈的大都去,清晨涉過金蓮川,輕塊地趕著三匹馬,準備換回銀兩、鹽巴、磚茶或布匹,和長城北西口外來的馬販子,一起住進西馬市大街的車馬大店。
我1956年初住的可能是北京最后的車馬大店了。一種現象的消失是值得留戀和值得紀念的,因為它證明了時代的進步。再次途經北京,我就投宿小旅店了。有一年,我攜著七歲的小兒子登記到西單皮庫胡同的無名旅社,深夜回去,兒子直犯困,跌跌撞撞;疲倦卻強打精神的路燈,將一大一小的人影兒,推擠入狹窄的胡同的兩壁磚墻。進屋一張大木床,兒子倒頭便睡,取暖火爐燒的矸石煤塊不發火,巡夜的老門房絮絮叨叨地替我添加一鏟廢話似的煤矸石。好不容易迷糊著了,老門房又引來查房的派出所民警。那時我覺得北京臘月真冷,室內凌晨都在零度以下。昨夜的臟水臉盆結了一層薄冰。
又有一年,我穿過無數條曲里拐彎的胡同趕到首都劇場去看“人藝”的《雷雨》。剛坐定,鈴聲便響了。絕對的“斯坦尼”,絕對的真實——清末民初的舊家具,那花格圖案的博古架,幾乎散發出江南老宅客堂霉變的氣味。我十分地滿足,這回住的是什么駐京單位的招待所啦!且享受到首都文明的夜生活。
無數次的途經,住的問題“鳥槍換炮”了,卻離不開“胡同世界”,就這么三五天的逗留,沒親沒故可串門的,那就溜胡同閑逛唄!
最初幾年,我喜歡逛前門一帶的幾條老街,猶如半古董,可以摩挲變了味的歷史,帶著點泥味兒,這古董上的泥,可是摻和了墳頭的新土。人滿為患哪,往哪兒擠?您哪!仿佛拉洋車的祥子剛懶洋洋地從老街走過……背后有人撒潑,國罵精彩,尤其出自三姨四嬸之口;街的東頭倚門而罵,西頭都可支棱著耳朵。
同樣的胡同背景,時間錯了位,猶如鏡頭的剪輯顛三倒四,是一位超現實主義電影導演的作品。譬如我變成西口壩上的牧馬人,到附近的大院市場喝酒。漢家的涼粉、老豆腐,色目人的清油大餅、烤羊串,遠不如草原上帶血的剛出鍋的手扒肉;豆汁,一股酸餿味,我向“昆侖奴”喝一聲:倒掉!隔壁,抹粉涂紅的女子在唱大鼓,哪及得上咱馬背姑娘吼長調?不斷地升高和放遠,聲音可達地平線的遠方。不論京韻大鼓還是蒙古相聲,我聽過之后,臉仍和草原一樣,只有晴朗或暴風雨;快樂和悲痛如無言的閃電,僅在嘴角停留瞬息。
當然,北京的主要標志不僅僅是草根胡同和四合院、宮墻及宮墻柳、黑瓦琉璃瓦的金碧輝煌。北京是大時代的象征——不斷伸展的大街、大廣場,不斷矗立的大建筑。即使我是路過“中心”的“局外人”,也會被當年沖擊波推出胡同,像個心驚膽戰的“逃犯”,折騰到大廣場去接受暴風雨的鞭笞。我看見年輕的“聯動”隊員,飛馳著鐵的“飛鴿”自行車,吶喊著,呼嘯著,和大洋彼岸德意志的褐衫少年不約而同。大廣場上始終有旗幟和人群和激越的演說;從啟蒙時代一直到反啟蒙。我在廣場一隅踮起腳尖越過無數的肩膀和頭顱,目所不能及地去瞻仰城樓上一排偉大的面孔。我卻真切地看到“老虎尾巴”胡同的背影,穿長褂的瘦瘦矮矮的時代的驚嘆號,在獨行踽踽……
我被規定去文聯大院看大字報。小紅書和大字報,是必讀的讀物。那些一輩子寫了許多讀物的作者,都要去讀滿墻批判他們的讀物。我見到一張娟秀的書法寫的自我批判,真想冒險偷藏起來,那是不可多得的“文物”呀!聽說浙江美院的潘天壽剛貼出的淋漓墨跡,當夜就被紅衛兵扯得粉碎,各搶幾個字去臨帖了。此時被我們當尊神請到包頭傳道授業的文藝評論家,戴著啤酒瓶底深度近視眼鏡,看誰都不認得了,傴僂著腰,和早晨在胡同里碰到的“黑五類”田七爺一樣,一把笤帚一把鍬,清掃院子、街道、廁所。已經“贖過罪”啦!如同樣林嫂捐過門檻,奈何菩薩不認賬。知識分子的“原罪”是與生俱來洗刷不掉的。
我寧愿這段時間從沒路過北京,因為這是不真實的。真實的是火葬場的運尸車駛出胡同,斑駁的樹影緩緩地移動,光陰漏掉了半個多世紀。望晴空,劃過逝水般悠長的鴿哨,北京的鴿哨,我聽見真實的聲音,悠長的胡同一般地悠長。
北京恢復了古老的平靜,那才叫“日子”。如夏日的正午,單調的蟬鳴,“蝴蝶效應”為驚悚的震顫。日子被一點一點地掰得粉碎。
除了無目的地串胡同,總還有正經事兒需辦的去處吧?我每次進京都必去的地方是:故宮、琉璃廠、榮寶齋、美術館、書店……還有編輯部。
尤其是《人民文學》編輯部,不經預約便貿然闖入他們集體辦公的討厭的不速之客——一個來自內蒙古仿佛西壩口的牧馬人般冒著土氣的小伙子。老師們太忙,川流不息的作者來訪,有談稿的,有投稿可談的,有大大咧咧上手勾肩拍背的,也有囁嚅靦腆、會客單在他們不知所措的手里揉皺巴了的……如果認真排一張年表,我可以列出一長串我認識的編輯名單。那時作者和編輯的關系太純潔了,我從來沒給編輯老師遞過煙,更不必說請客送禮了。其實是應該送的,我覺得。譬如草原上剛宰殺的新鮮羊腿什么的,他們有錢也難買到。我也是當編輯的,坦白交代,在困難時期,就汗顏接受過農村作者的食油和米面。
我這里說的有點違背世俗之常,朝垠兄憑什么要簽發—個邊遠地區無名作者寫的不合時宜的小說?寫的是那絕無僅有的一個時期都不曾在這本權威刊物上出現過的題材,只能說他無私地崇尚美,對美的語言有特殊的敏感而忽略其余。幾次在他辦公桌旁坐過之后,他竟把我引到他家里吃飯細談。他愛喝啤酒,搬來成箱啤酒,又請他夫人炒幾樣家常菜佐酒。他不讓相約回請:“等下回吧!你不是還會路過北京嘛……”
回到草原,我倆便相忘于江湖。相忘,唉,永相忘了,我再也見不到朝垠兄了,他突發心臟病走了,撒手撇下妻和兩個女孩兒走了。從此,我的既不“嘹亮”又不“重大”的稿子叫誰簽發呢?是啊!我不能再串編輯部了。一個七十多歲的老家伙,叫年輕的編輯老師咋跟你說哩!
前些年,在作家協會門口碰到原《人民文學》的崔道怡兄,我也造訪過他和平里的宿舍。他見我驚訝地問:“怎么?你還在內蒙古呀?”語氣里分明流露出充滿友誼的善意的憐憫,半個多世紀了,他可能認為我的境遇總是不太好。外省的老家伙們(甚至小家伙們),早就紛紛在首都買房子安家了,我也應該多操心房價的漲落,哪怕是大興、昌平,也賽過“托缽僧”似的云游“掛單”,結果哪兒的菩薩和方丈都“掛”不住。
嗟乎!一切都鏡花水月,一切都浮光掠影……
責任編輯 王 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