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每天傍晚,我都會去一次圍墻外的戈壁。一個人坐在滾燙的沙子上,看天,看遠處和四周。想自己,想他人,想此時,也想過往,還有蒼茫未來。夕陽的燦爛之血從背后一點點撤退。有時候抓住身邊的一株駱駝刺,摘幾枚葉片,放在嘴里,不斷地嚼。戈壁是平闊的,黑色的,站在那里,才真切地感覺到地球真是圓的,不論朝哪一個方向走,走多久,姿勢趔趄或者豪健,最終都會折回起點。夏天的駱駝刺上沒有灰土,是風或者綠葉自己撣掉的,葉子苦澀,似乎只有駱駝和羊才會喜歡。
扭曲龜裂的沙棗樹也滿身綠葉,再大的風,也聽不到它們相互擊打的聲音,它們緊密相連,相互摩挲,但絕不彼此嫌棄、擊打、損壞。整個樹或者樹林在白沙上制造的陰影由淡變濃,蜥蜴、螞蟻和黑甲蟲在其中奔竄或者挪動。風把沙子堆在樹根、草根處,形成大小不一的土丘。有一些沙雞、野兔在里面隱藏,還有一些被丟棄的骨頭,橫在流沙上。每一次看到,我都覺得,它們是肉體的遺物,也是曾經存在的唯一證據。
直到夕陽隱沒在祁連山后,渾圓的戈壁陷入一天一次的黑暗,清風吹來,土腥味濃郁得讓人咳嗽。星辰出現,在頭頂,如同憑空而戴的王冠。躺下來,我會覺得,整個天空就垂在鼻尖上,壓在睫毛上,甚至呼吸,也都是藍色的。大地無人,我是唯一的,大地如此浩大,它是我一個人的疆場。
這疆場是干凈的,沒有戰爭,也沒有俗世,只是一大片戈壁,一大片天空,一個素面朝天的人。我覺得自己存在又不存在,微小而又龐大,具體且又散亂,有一種大境界中大的自在。那些年,我一直這樣,在人本來就少的戈壁邊緣,在夏天的傍晚離開人群,在外面的戈壁上,像塊石頭,自己把自己流放。戈壁夕陽乃至石子草木待在一起,我覺得是一種無盡的寧靜和空曠。寧靜可以使人放置身心,甚至可以拿出靈魂作一番自我端詳,空曠可以使自己失去方向感和重量感,以至于覺不到肉身及其所有附屬的存在。
而這種境界或者說享受是不長久的,當我站起身來,秋風起了,塵土飛揚,暴風從沙漠深處來,也從地獄甚至天堂來。不過一周,周邊的樹葉就落了,在雜草上、野地里,在石子和枯枝上,似乎燒焦的夢境,讓人在目擊,覺得了某種宿命的悲傷。再一些天,清晨出門,冷風如刀,躍上路面的少許沙土黃黃的,成條狀,像在沙漠里一樣,還有皺褶。少有的草和枯葉在水泥路面上滑翔。脫盡繁華的楊樹林巔,成群的烏鴉制造出頻繁聚合離分的斑駁陰影。
這時候,我必須蟄伏起來,從宿舍到辦公室,再飯堂,像一架機器,銹跡斑斑,且不得不正常運轉。像那些由戶外轉向室內的土撥鼠和小跳鼠,用人類的建筑將自己遮擋在寒風之中,把戈壁及其一切都扔在原地,不聞不問。夜晚,風在窗玻璃上不斷凍傷舌頭,飛翔的沙子被堅硬的墻壁粉身碎骨。我只能看書,或者看電視,或者喝酒,然后躺下,關閉燈光,在黑暗中被風聲搖晃。
相對于春秋,巴丹吉林沙漠的冬天也是漫長的。它的重要體征是,進入得早,打開得遲。室內和室外截然兩重天,天地濁黃,偶爾的晴朗令人視野開闊,天空很高,古人用穹廬稱之,是絕對形象和貼切的。乘車路過戈壁,兩邊的戈壁浮土滿面,小股的風在其中如蛇奔竄,沙子在下,灰塵在上,那種流動,其實也是一種遷徙。目睹此景,我適才明白,大地之上,任何物事,其實都不是孤立的,單調的,它們也在從事與人一般無二的消失與更換。
事實上,這種生活或者說心境,從我離開隊列與口令的新兵連就開始了。是周而復始的,也是循序漸進的。1992年春天,我在戈壁邊緣的一個連隊,作為新兵,出去的機會相當少,盛夏展開的時候,傍晚的房間被夕陽燒成蒸籠,盡管風流奔竄,但熱度不減。他們都在操場或者林蔭道上,或者在某些地方吹牛聊天。我站在操場一邊,身邊是一叢正在開花的紅柳樹叢,它枝條細長,皮膚泛紅,葉子細碎。老兵說,古代的人用這種灌木枝條做箭桿,再套上鐵頭和羊骨,就是飛鳴鏑了。
我聽了,覺得這種植物也是神奇的,有歷史的,與人,特別是與戰爭有著源遠流長的關系。我想到在漠北的匈奴民族,紀元前或者歷史黎明時期,他們是巴丹吉林沙漠乃至周邊廣大地區的真正統攝者,他們的鳴鏑和馬蹄橫穿蒙古高原和整個西域。而現在,紅柳樹叢常見,而匈奴卻真正地成為了比沙漠還深的消逝者。這種植物比人更耐久的遺憾或者滄桑倥傯的感覺,讓我覺得了一種暈眩。
再后來,我第一次翻越圍墻,到戈壁之外的一個同鄉戰友所在單位。是傍晚,鐵青色的戈壁,從祁連山斜射的夕陽,大紅與大黑在戈壁制造的氛圍,輝煌、凝重,一個人在其中步行,我想到的是,這就是古戰場,戈壁之下,有很多的尸骨、靈魂,還有旗幟和冷兵器。我的腳步也一定踩疼了蟄伏千年的靈魂,它們是匈奴的,還有烏孫和大月氏的,當然還有西夏與蒙古的。霍去病的將士,抑或冒頓的戰馬,在公元前124和121年,他們在這里對壘,殺伐,勝利者勝利了,失敗者唱著哀歌,從這里向北和西潰逃。而現在,一切都不復存在了,風帶來塵土,把戰場打掃,沙子無限流徙,將往事掩埋。
同鄉的單位懸在戈壁邊緣,背后是戈壁。兩個人在一側的小楊樹林里坐了一會兒,說了一些周邊的事情,還有自己的現實打算和夢想,喝了一瓶西部啤酒,不動聲色的夜幕四面包圍,將所有的顏色都置換成單一的黑。十點鐘晚點名,我告辭,一個人沿著來路往回走,夜色關閉了很多聲音,只有風,我的腳步聲格外清晰嘹亮。那嚓嚓的聲音,似乎不是從耳膜進入的,而是腳底,通過骨頭發生聽覺效應的。我四處看看,燈光成片,但只在前面和背后,兩邊則是黑,無際的黑,風從左邊來到,在右邊奔遠。
我想,要是一個人就這樣在沙漠當中走,只有來路,沒有去處,也不會有燈火和人家的話,那該是怎樣一種心情?尤其在黑夜,沙漠的每一處也都可能是陷阱,一不小心,就會被虛土沙坑石頭一樣連根吞噬。然而,要是沒有一個明確的方向及到達的目標,一個人的在以及不在,對這個世界一點都不重要。唯有沉寂的沙漠,才可能覺察出一個人的肉身溫度,還有那些在這里消失的人和動物的靈魂,對同類,是會覺得親切,還是會一如既往地沉睡,將一切外來之物作為惱怒的冒犯與打攪呢。
任何一處都是有生命的。似乎從這一次開始,我就對這句話深信不疑,尤其是在沙漠戈壁,冷寂之處有些東西可能最繁華最密集。回到自己單位,洗澡,晚點名,躺在干熱的房間,旁邊的鼾聲在樓后的榆樹灌木上打滑,洗漱間間隔時間很長的水滴似乎是一種試探性的敲擊。我睡不著,看著窗戶之上的天空,星辰閃爍,感覺就像是夏天躺在南太行故鄉的水泥房頂,風逐漸變涼,樹葉發出群體性的摩擦聲,夜蟲嘶鳴,從四面八方,不間斷地將睡眠包裹其中。
在這里的日子很短,一個月后,天氣越來越炎熱,站在陽光下,有一種被剝皮抽筋的感覺。某一日,我再次背起行李,提著一只黑色的包,除了衣服鞋子,還有幾本從老家帶來的書,到另外一個單位報到。這里是機關所在地,還有家屬區。樓是蘇式的,兩層,里面住了一群人。干部在二樓,戰士在一樓。頭天晚上,我整理好睡下,很早就睡了,到半夜,樓上是劇烈的床板聲。我似乎知道他們在做什么,也忍不住想入非非。身體某處焦灼不堪,充滿爆破力。
第二天早晨出操,見到樓上的人,我不知道該用怎樣的眼光去看他和她。從飯堂吃飯后,我就去了辦公室,打開門,環視一眼,卻發現,其中很亂,書籍、煙灰缸、掛圖及各類規章制度,給人一種森然的凌亂之感。我找到放在門后的掃把,從最后一排開始掃,然后到水房洗了拖把,一陣勞作,房間里便騰起連綿的熱,我汗流浹背,剛坐下來,他們就陸陸續續地進門了。
坐在靠窗的位置,我看到大片的陽光,還有同樣的辦公樓。巷道里,放滿了色彩斑斕的自行車。有一些高跟鞋,在水泥臺階上敲打,咯噔咯噔,響亮得讓人很快就想到行者的性別和身份。傍晚,我和新兵連同班的一位四川籍戰友李秀強一起,沿著辦公樓門前的小馬路一直向北。最開始,是人聲,在操場上打球,或者三五成群;還有的,坐在樹蔭下嘻嘻哈哈。有一些女干部,穿著裙子或者單薄的衣裳,蝴蝶一樣飛,鳥雀一樣發出聲音。
我側臉看了看,李秀強也看,所有看到的人都看,甚至連窗戶也在看。李秀強說,中間那個漂亮。我說,都不好看。李秀強說,你小子是吃不到葡萄說葡萄酸。然后笑,我沒有否認。樓房盡后,是一道圍墻,一株起碼有100年的龐大沙棗樹站在外面,龐大的冠蓋占據了圍墻內外的大片空間。再向外,是菜地,一個單位一片,種植最簡單的蔬菜,如大蔥、胡蘿卜、白菜、香菜、西葫蘆、番茄、青椒、茄子,還有南瓜、豆角。走進去,鼻孔立即被濕氣圍堵,身體一片清涼。
李秀強說,新兵連和咱一個班的安平在某單位菜地。我想了想,腦子里出現一個長著一字眉、大嘴巴、臉膛寬闊的人模樣。然后哦了一聲,跟著李秀強的腳步,穿過一道用沙棗樹枝扎成的圍墻,到一座紅磚房屋前。李秀強喊安平的名字,好久沒人答應。我摘了一根剛剛成型的黃瓜,扭開水龍頭,簡單洗了一下,掰開,給劉秀強一截兒,兩個人正在嚼得滿嘴綠沫,忽聽背后一聲大喊,急忙扭頭,看到一個身穿陳舊黃軍衣、戴著一頂黑草帽的人從菜地柵欄處冒了出來。
相對于戈壁邊緣,從前,這里可能是綠洲,水草豐美,牛羊和牧人,還有成片的樹木及各類灌木。現在是人居的地方,很多植被仍舊在鋼鐵水泥之外被保全。菜地是很多年前開辟的,在蔬菜茂盛的季節,這里空氣濕潤,樹木環抱,青蛙和夜蟲很多,就連鳥雀也喜歡在菜地四周筑巢。三個人坐在小磚房門前的木凳子上,開始說在新兵連的事情,如某某戰友咋樣,做過哪些可笑的事兒。又說三班長和五班長對象到底談著還是吹了,說連長和指導員兩個人的共同點和不同處。
雖然是三個人,但氣氛很熱烈,沒有顧忌,不怕說錯話。我想,這種場景是盡可以放松的,也是盡可以把自己拿出來,把內心的想法毫無保留發表的。戀戀不舍地告辭,回到宿舍,晚點名,洗漱,沉沉一夜后,又是新的一天。操練之聲驚飛鳥雀,就連路面和墻壁上,也都是回聲。到了晚上,我迫不及待地約了劉秀強,再次去到安平所在的菜地,先是坐在沙棗樹下,后來又鋪了一張葦席。再后來,我們覺得光說話不過癮,就到不遠處的小賣部買了一扎西部啤酒,三個人就著黃瓜、青辣椒,邊喝邊說。
再一年“五四”,單位組織春游,一群人,穿著迷彩服,騎著七零八落的自行車,從安平所在菜地旁邊土道而出,圍墻之后,是磚廠,成堆的磚坯和紅磚,做工的人在春日之下猶如黑炭。穿過去,就看到了河流。那是《尚書》中記載的弱水河,據說大禹也曾經治理過這條河流(《史記》“導弱水于流沙”)。但是,河道很寬,河水很小,站在高處看,似乎某一龐大陶器上的幾道細線。
到河對岸,是一色的光山禿嶺。村莊在河畔坐落,把車子放在一戶人家院子里,幾個人向山上進發。山頂上,有一座至今完好的烽燧。大致當是西漢浞野侯路博德修建,十里一座,沿著弱水河,一直到現在的額濟納旗。再向西,與陽關、玉門關,甚至羅布泊、高昌故城等處烽燧相連。站在下面,我發現,那烽燧高大得超乎想象,絕不是在遠處看到的那一座小土包。沿著旁邊的墻壁爬上去,四邊有垛口。
剛爬上烽頂,就聽到了如雷風吼。四野平闊,一邊的村莊被綠樹掩埋,三面的戈壁平闊萬里。弱水河蜿蜒于戈壁之間,一邊綠洲,一邊荒漠。遠處的漢代遺址肩水金關、大灣城及黑城遺址,沿著河流一字排開。遠處焦白戈壁上,散漫著紅色雙峰駝,像奇形怪狀的石頭,沒有一點聲息地臥倒或者緩走。我想,在古代,這里一定是重要的軍事關隘,那些從戎的軍士,還有寫詩的過客,朝圣的僧侶,滿載的商賈,從這里路過后,就像那些沙子一樣,分赴各個地方。
這也是一個血肉戰爭、靈魂聚散,對壘的疆場。同行的干部裴說,公元前97年,李陵帶著五千荊楚子弟,沿著弱水河出發,到漠北尋擊匈奴主力,最終在阿爾泰山一帶,遭受匈奴重兵圍困。我聽了,抓住其中一座尚還完好的垛口,努力站直身子,朝北邊的大漠眺望。煙塵蒼茫之處,云高天低,荒草之下,粗砂匍匐。李陵之勇決,他張揚的似乎是一種軍人的勇氣與悲劇意識,還有那種建功當朝、鏤刻青史的鐵血素質。下了烽燧,我才發現,這巍峨建筑,其實是用蘆葦、模板和黃泥夯筑而成的,從西漢至今,已經迢迢2100年了,仍舊如此堅固偉岸。
自然之物始終是強大的,比人持久,歷朝守衛者終老邊關,或者返回故里,再或者,守卒早已在古邊塞詩中成為“馬革裹尸”及“怨婦的月下淚滴”了。返回到弱水河畔,驀然覺得,巴丹吉林沙漠并不只是地理課本上一片沙漠的名字,它在時間當中所經歷、承接與流轉的,比我甚至典籍記載都要多和深厚。幾個人稍事休息,騎著車子上路,向南,村莊之間的便道都是土,猶如面粉的土,將我們飛揚得滿面塵灰。
到國光村外圍,遇到一位老人,他指著北邊的一座小山說,那兒有一個土洞子,里面有壁畫。幾個人奔過去看,土洞子仍在,而里面的壁畫只剩下幾個殘片。返回時,我們從另一條道路走,橫跨弱水河時,遇到一股足有兩丈寬的大水,其中一個女干部,身材格外嬌小,男人們脫鞋挽褲而過,水質冰冷,剛一進入,就直入骨髓,而后全身蔓延,刺骨地疼。我再返回去,把她放在車座上,推過大水。
到雙城鄉政府所在地,已是傍晚了,田野和村莊之上,光暈濃重。騎著車子在馬路上并行,影子始終在前面靠左的地方,一筆一畫地重復身體的動作。偶爾的村莊被種植了棉花、玉米和小麥的田地圍攏,一些孩子在路邊的水渠里嬉鬧。一些頭包紅色藍色頭巾的婦女,在田埂上揚起塵土。村莊和村莊之間, 總是有一大片的荒灘,馬匹在海子邊上低頭吃草,驢子打著噴嚏,用短尾巴驅趕不斷圍攏的虻蠅。
從這時候開始,我才發現,沙漠之間的綠洲——它在夏天是最美的,沒有風,只有滿地的植被,還有李廣杏、李廣桃、葡萄、大棗、蘋果、梨等水果。尤其是長滿馬蓮和芨芨草的荒灘,鳥雀和蝴蝶,牲畜和人,是一種遠古游牧場景的遺存或者再現。有一次,陣雨驟停,夕陽普照,我恰好路過一片麥地,看到麥子和周邊草都是嶄新的,迅速烏有的烏云之后,天空藍得似乎看到全世界的良心。天空的云朵如馬隊,如山峰,如雄獅,如軍團,如猛士,如戰爭。我一陣驚嘆,張著嘴巴,自行車摔倒在地,都渾然不覺。
再后來,同鄉同年的戰友大部分退伍了,離開了巴丹吉林沙漠,我和少數的還在,分散在各個單位。李秀強回去之后,給我寫了幾封信,說在縣政府找了個開車的工作,家里又給介紹了對象,正在談。安平在老家開了一個家具專賣店,買了一臺客貨車,每天四里八鄉的送家具。我到上海讀書之后,又返回到巴丹吉林沙漠。相對從前的熱鬧,老鄉和戰友間的你來我往,談天說地,無拘無束,大多數時間,我一個人,或者和同事,最奢侈的似乎是在睡不著的夜晚,到新修的人工湖邊坐坐,說一些子虛烏有甚至異常現實的話。
人工湖一側,是假山,植滿紅柳,背后是從前就有的荒灘,大片的沙棗樹,有的老到了不朽,有的從根部滋生而起,已經獨立成木。有一年夏天,我戀愛了,和未婚妻,現在的妻子一起散步到那里,蘆葦叢中忽地飛出野鴨,驚走的野兔一眨眼就閃沒在厚實的芨芨草叢中。我說我想在這里建一座房子,再在樹林一邊開一片田地……可惜,單位是不允許個人在營區自行建房的。再后來,遇到不開心的事情,或者想靜靜了,我就一個人去到那里,在茅草上坐坐,喝一聽啤酒,抽幾支香煙。把心情打亂,再一一撿起來。有時候朝著沙棗樹林大喊幾聲,在草地上傻子一樣跺腳猛走幾圈。
還有些周末,睡到日上三竿,吃點東西,拿上一本書,去那里看,看到日落,饑餓了才回來。幾年來,我在那里看了《環境的思想》、《巴黎圣母院》、《代價論》、《懺悔錄》、《通往奴役之路》和《毛澤東傳》(蘇里·特里爾)以及《紅與黑》、《思想錄》等書籍。在那樣一種氛圍中,除了草木和鳥雀,還有時不時跑過來的羊兒,遠處的車鳴和近處人聲,一切都是安靜的。太陽曬到了,就換個位置,冷了,就站在陽光下曬曬。困了,就躺在青草上假寐一會兒。我始終覺得,在巴丹吉林沙漠,有這樣的安靜去處,也是一種安慰。在一個集體當中,個人也是需要安靜空間的。
這樣的時光后來戛然而止,我到另外一個單位任職——它在沙漠深處,從原單位,驅車至少得一個小時。沿途都是戈壁,在其中行車,我總是覺得,那是一種兇險的漂浮,一臺車,在大戈壁上,其實就是一塊滾動的石頭。在那個營地,我時常是單獨的,除了手頭的工作,加班加點的忙之外,時常到外面的戈壁去。有一次,去了附近的一座沙山,看起來美麗的沙山以及有著波紋的沙地,表面堅硬,腳一踩,板結的表面就破裂開來,里面還是沙子,有點溫熱,再下陷一厘米,無論再炎熱的天氣,也是涼的了。從一邊的沙谷順坡滑下,足有兩百米,向下的感覺,是快意的,尤其是不做任何戒備的情況下,那一過程,讓人想到墮落或者墜落。
2005年8月,單位組織大漠拉練,旗幟后面是隊伍,從沙山逶迤向東,戈壁之后,是沙漠腹心,我體驗到了一種瀚海行軍的鏗鏘感和激越力量。這與我一個人在某些角落形成鮮明比照,一個是集團奔騰,剛烈勇決,一個是個人對自然甚至某種境界的安享。一個人在戈壁上行走,看到的是空無,看不到的在心和身體之外,靜坐或者仰躺的時候,自己就是戈壁的一部分,靜默的黃沙總是有一種埋葬的欲望。而大多數時候,在軍營或者兵戈利劍之間,我覺得自己是不斷拉圓的長弓,從身體到靈魂,一切都咯咯有聲。
責任編輯/姜海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