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黑色T恤早就被汗水浸透了。鹿遙皺著眉頭,伸出一只手去扯領子。衣服離開身體的時候,似乎發出“哧啦”一聲。天氣預報說,最高氣溫將達到三十七攝氏度,鹿遙暗忖恐怕不止。
鹿遙的目光習慣性地從眼前一張張面孔上滑過去,純粹是一種職業習慣。可往往就在那輕描淡寫的一瞥之下,“已經數不清有多少扒手栽在他的手里”。后面這話,白紙黑字印在《遠山日報》上。一位記者不久前對活躍在遠山市火車站廣場上的便衣警察、打流(即打擊流竄犯罪)中隊中隊長鹿遙進行過一次專訪。
鹿遙的嘴角突然翹了翹,露出一絲鄙夷的冷笑。他的視線與廣場上一個男子對接到一起。男子身材瘦高,穿一件閃閃發亮的短袖襯衣,打眼一瞧就是個閑人。沒過幾秒鐘,男子主動挪開目光。鹿遙在心里警告他:“小子,今天最好識相點兒!”他今天有要緊事,不想被人壞了情緒。
這男子也算是一根老油條了,栽在鹿遙手上不止一次,都成老熟人了。鹿遙迅速將視線移了半圈。按照慣例,廣場上應該還有一個。果然,扒手的同伙,另一個男子,留一撇小胡子的,站在不遠處的廣告牌底下,若無其事地叼著煙假裝看報紙,一雙小眼睛卻滴溜溜亂轉。倆小子保持著一個可以迅速轉移贓物的距離。離得近的那位自從一眼看到鹿遙后,就慢悠悠地轉了身,向廣場外的公交車站走去。今天他肯定沒生意了,已經被鹿遙盯上了你還要伸第三只手,無疑是閑著沒事兒找罪受。大約兩分鐘過后,小胡子也疊起報紙準備撤退。
出站口涌出一批旅客。接站的人、出租車司機們混雜在一起,蜂擁而上,吵吵嚷嚷。陶昕柔就在人群的后面,差不多是最后一個出來的。她戴著一副墨鏡,手里拖著個碩大的旅行箱,走得不緊不慢。出了站口,就站在那兒,四下里尋找前來接站的鹿遙。鹿遙笑瞇瞇地迎上去,就在這時候,意外事件發生了。
在鹿遙的視線里,突然閃過一道惶恐不安的目光!那目光只是有意無意掃了鹿遙一下,就那么一下,但鹿遙還是憑著直覺把它緊緊抓住。對于這種目光,鹿遙實在是太敏感了。那個人,準確地說,那個老男人,老扒手,傻愣愣地在原地停了幾秒鐘,眼神里分明寫滿了驚慌。那眼神對鹿遙來說等于傳遞了一個明確的信息:這小子剛才又伸手了。
鹿遙目測了一下兩個人之間的距離:大約有十幾米。鹿遙心想,只要你跑,就證明你確實又干了一次。果然,老男人突然轉身狂奔。鹿遙的身體就像彈簧一樣,緊隨著老男人彈射出去。
鹿遙一邊跑,一邊把墨鏡摘下來。這是一個很有必要的動作。他要讓前面的逃跑者看清楚自己的眼睛。這一招屢試不爽。那些初入道的小扒手逃跑的時候沒有一個不是頻頻扭頭的,只要他們和鹿遙對視哪怕一秒鐘,不被嚇得渾身哆嗦才怪。為此,廣場上的扒手們送給鹿遙一個外號——“狼眼兒鹿”。
此時的鹿遙,眼睛里已經露出了兇光。每次進入奔跑狀態時,他就不由自主地露出這種目光。這的確有點兒像狼的眼神。老扒手終于忍不住了,第一次回過頭來看。一瞥之下,頓時嚇得喪魂落魄,渾身震顫了一下,但他的腳步仍然沒停。鹿遙不著急,心里還嘟囔著:小子,你跑吧,老子就讓你跑,我看你能跑多遠。
轉眼之間,兩個人快要跑出火車站廣場了。可跑著跑著,事情有點兒不妙!鹿遙的腦子里莫名其妙地閃過一個又一個畫面:高中的時候參加學校運動會,一百米、四乘一百米接力;在警校里,半夜三更突然吹響了緊急集合哨,四周黑咕隆咚,只有腳底下的路往后迅速移動;在刑警隊的時候,玩命追捕一個毒販子……
這種奔跑過程中心思游離的狀態是很詭異的。此時,鹿遙的雙腿似乎不受大腦控制,也就是說,奔跑的過程中,奔跑的人居然忽略了自己是在奔跑。這種狀態恐怕一般人不會有,最起碼得有超人的體能素質吧?最近鹿遙已經出現過好多次這種狀態,跑著跑著腦子里就出現無數個閃念,就像一臺高速運轉的機器,即使是突然斷電還要飛速運轉好久。他很苦惱,但無計可施。
老扒手準備繳械投降,他實在跑不動了,軟綿綿地停下來,扶著一個廣告牌,呼哧呼哧大口喘氣。可鹿遙卻沒停下。
鹿遙繼續向前跑。
老扒手慢慢抬起頭,張大了嘴巴,目瞪口呆地看著鹿遙從他身邊一閃而過。同樣張大嘴巴的還有陶昕柔。
2
女孩兒穿著非常時尚,非常張揚。她是和陶昕柔乘坐同一趟列車到達的,一出站口,就先點上一支煙。她也看到了鹿遙追扒手,于是停下腳步,瞇著眼很專注地瞅著。
一個身體健壯的中年男子匆匆來到女孩兒身邊低聲說:“別在這里看熱鬧了。趕緊走!”
女孩兒挽起男人的胳膊,笑著問:“你怎么想到要來接我?”
男人心不在焉地說:“我想離開遠山。走之前,咱們總得道個別吧。”
女孩兒一甩手:“你什么意思?你想去哪兒?”
“暫時還不知道。”男人盯著鹿遙的背影,“后面那個人好像是警察。”
女孩兒說:“是啊,的確是警察。我認識他。”
男人把視線迅速抽回來,狐疑地打量著女孩兒:“你認識他?以前被他抓過?”
“當然沒有。可我認得這個人,他叫鹿遙,打流隊隊長。”
“你怎么會認識他?”男子皺著眉頭。
女孩兒答非所問:“我們這種人,跟警察向來都是死對頭。”
兩人攔了一輛出租車,上車之前女孩兒最后瞟了廣場一眼,突然愣住了。只見陶昕柔干凈利索地把那個老扒手摁在了地上。
手機鈴聲讓鹿遙腦子里亂七八糟的念頭一下子消失了。鹿遙呆立當地,大街上忽然一下子嘈雜無比。鹿遙好像從另外一個世界突然轉回來,恍然明白自己身在何處。
手機在響。鹿遙掏出手機,摁下了接聽鍵。
“怎么啦,鹿遙?”
鹿遙抬起頭,遠遠地瞧見了陶昕柔,同時瞧見了她身邊蹲著的那個灰溜溜的扒手。一股陰暗潮濕的情緒迅速浸透了鹿遙的整個身心,滲入每一根血管和神經。鹿遙忽然感到非常絕望,他想對著喧鬧的廣場大吼一聲,或者干脆大哭一場。
“我……我不知道。”鹿遙茫然地對著電話說,“突然就走神了。”
電話里,陶昕柔輕輕嘆了口氣。
鹿遙垂頭喪氣地向陶昕柔那邊走去,一輛出租車從他的左前方緩緩駛過,一張男子的臉慢慢地隱沒在緩緩上升的車窗后面。鹿遙迅速扭過頭,盯著那張若隱若現的臉,那張臉讓鹿遙隱約感到有些不安。鹿遙的大腦開始飛速運轉,以前見過這個人嗎?
可鹿遙的腦子很亂,直到他走到陶昕柔身邊,還沒有想起那個男子究竟是誰。不過,鹿遙的大腦里已經嵌入了那張臉,就像數碼相機,咔嚓一下,那個影像已經儲存了。而這個影像此前肯定是在大腦里的某個位置存放過的,只不過此時兩個影像還沒有完全重疊。
“鹿警官,你好像又瘦了。”
“大美女好像也苗條了。”
陶昕柔笑了:“現在早就沒人用這詞兒夸女人啦。”
鹿遙也笑:“在遠山這種小地方,美女這個詞永不過時。”
盡管笑著,可鹿遙的神經卻無法徹底放松。剛才自己的舉動被陶昕柔看得清清楚楚。你見過這種人嗎?追人的時候,追著追著,自己腦子居然開了小差?鹿遙多少有點兒不自信。相互客套幾句之后,鹿遙就不知道說什么好了。
幸好祁連山開著一輛警車駛入廣場。鹿遙遠遠地問:“怎么就你一個人來?”
祁連山咧嘴一笑:“老大,這里不還有你嗎?”說著一伸手提溜起那扒手,“走吧!還等著上菜啊老吳?我又忍不住要批評你,你說,你犯到我們鹿隊手上有多少回了?咋就不長記性呢?”
老吳一臉的冤枉:“小祁同志,這次我可沒犯啊!”
“那我老大干嗎要抓你呀?”
“剛才,我跑來著。我一見鹿、鹿隊長,心里就緊張,渾身哆嗦。鹿隊,您那兩只眼睛太厲害啦,叫人一看就嚇得腿肚子直轉筋。上回您跟我說的那些話,我每一句都牢記在心中。回來以后我認真學習,琢磨出這樣一個道理,手莫伸,伸手必被鹿隊抓。今天,我可是真的什么都沒干!”
廣場另一頭,有個挎著籃子的老太太正坐在地上哭。鹿遙說:“小祁,你先過去問問老太太,她哭什么呀?”
祁連山跑過去,一會兒又小跑著回來了,不動聲色地打量老吳。老吳臉上的肌肉動了幾下,脫口而出:“不是我干的!”話剛說完,立刻后悔得打了自己一個嘴巴。
祁連山臉繃著,一伸手:“拿出來!”
老吳看看鹿遙,再看看祁連山,慢慢從口袋里掏出一條臟乎乎的手絹兒。鹿遙兩道目光錐子一樣逼視著那扒手。“老吳,行啊你,最近又長出息啦,連老太太賣雞蛋的這點兒錢你也不放過。”
祁連山一扭頭看到陶昕柔,問鹿遙:“老大,這位美女姐姐是哪個?”
鹿遙拍了他后腦勺一巴掌:“干你的活兒!”
祁連山一伸舌頭:“不該問的事情,堅決不問!”
3
鹿遙一邊開車一邊問:“怎么樣,從京城回來感覺如何?這一次回遠山就不走了吧?”
陶昕柔看著窗外,淡淡地說:“要是這座城市不留我,我留下來也沒什么意思。我還是要走的。我這人在哪里都呆不住。”
鹿遙眨巴一下眼睛,不敢往深里問了。“這話聽起來可不像當年的陶昕柔啊。”
“廢話。你還是當年那個鹿遙嗎?”說著,陶昕柔居然掏出一支煙點上,“喂,我發現你的情緒真的不對頭。到底發生什么事兒了?是不是最近家里出問題了?”后面那句話有點兒小心翼翼的。
鹿遙立即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有些不舒服。每個人身上總有不愿讓別人窺見和觸及的地方。他模棱兩可地回答:“無所謂好還是不好。”
兩個人都沉默了。
到了陶昕柔的住處,提著行李箱剛到二樓,鹿遙的手機響了。他放下箱子,拿出手機,妻子鹿小滿的聲音傳過來:“鹿遙,你速度蠻快的啊,聽說,去把人給接回來了?”
鹿遙身子一晃,差點兒靠在墻上。“你的消息也很靈通啊。難道你在我身邊安排了線人?”
“彼此彼此!你打算什么時候跟我去辦離婚手續?你別老是猶豫。你這人就這點兒不好,這么拖著對人家也不好,是不是?”
鹿遙火冒三丈:“你什么意思?你給我聽清楚,離不離婚,是咱倆之間的事兒,跟別人沒關系!”說完,他啪的一聲合上電話。這就是生活在小城市的好處,不管走到哪里,都有可能碰到熟人。
鹿遙正準備繼續上樓,卻看見陶昕柔站在樓梯口,抱著胳膊,似笑非笑地端詳著他。“我發現,你這個老兄的確是夠累的。”鹿遙一時語塞。陶昕柔馬上轉了話題,“總算是回到家啦!我得好好地睡上一覺。”
“聽你這話像是從非洲逃難回來的。晚上我給你接風。還想喊上誰?”鹿遙問。
“我現在也不知怎么了,不喜歡鬧騰。再說,在遠山也沒幾個能說得上話的知己。要不這樣,我先睡一覺,你下午給我打電話喊我起來吧。我得去看房子。”
鹿遙問:“要搬家嗎?”
“我要開一家診所。”
鹿遙一臉驚疑:“開玩笑吧,你讀研究生就是為了開診所?”
“誰跟你開玩笑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這人沒辦法坐辦公室的。”陶昕柔拿起抹布,擦著桌上的花瓶,“你難道沒有發現,現在越來越多的人有心理問題需要解決嗎?”
“心理診所?”
陶昕柔立刻意識到這刺激了鹿遙:“當然,包括你們這些警察。”
鹿遙目瞪口呆:“我們……這些……警察?”
4
打流隊比較正式的稱呼是刑警大隊第七中隊。因為火車站是主要活動區域之一,因此局里在車站派出所專設了打流隊辦公室。從陶昕柔那里出來后,鹿遙沒有回家,把車開進派出所院子。一下車,那種常年不斷的吵嚷聲就不絕于耳。沒辦法,一個派出所,一個刑警中隊,每天進進出出的人員就像是趕大集。在這種工作環境里,能保持一個良好的心態的確很不容易。
看到鹿遙走進來,祁連山連忙站起身:“老吳還在呢,老大你要去問問嗎?”
鹿遙反問:“就這點破事兒,你們還沒搞定?”
“這小子太滑頭。在廣場上都已經承認了,現在他又不承認了。”
鹿遙黑著臉,拔腿就往外走,可到門口又猶豫了:“算了吧,我不跟這種人生氣。你處理吧,人贓俱獲,他還狡辯什么?”
鹿遙走進自己辦公室,倒在沙發上,忍不住又暗罵那個小偷老吳。要不是你,我鹿遙今天哪能出這么大的丑?這事兒傳出去可丟大人了。更可氣的是,這事兒就明明白白地發生在老同學眼皮子底下。難道我真的有心理疾病?我是不是真需要去看看心理醫生?怎么追趕案犯的時候思維會跑偏呢?萬一跑著跑著跑到馬路中間,被車撞飛了怎么辦?
忽地一下,出租車里的那張臉再次冒出來。究竟在哪兒見過呢?以前打過交道的朋友?鹿遙馬上就否定了,他當時在火車站廣場獲得的是一種令人不安的信息,這信息絕對不會來自朋友圈子。
鹿遙突然一拍大腿,一骨碌爬起來,打開電腦,噼里啪啦敲了一陣子鍵盤。不一會兒,屏幕上出現了那張熟悉的面孔。鹿遙盯著電腦屏幕,發了好半天呆。照片上這張臉是有明顯特征的,在眼睛上。眼睛很小,像一位男影星的眼睛。可這雙眼睛里投射出一股咄咄逼人之氣。
鹿遙記住那張臉,很大程度上應該說是記住了那雙眼睛。火車站廣場上的那張臉之所以給鹿遙留下如此深的印象,就因為此前他對這樣一雙眼睛的高度關注。鹿遙干的就是這個工作,或者說,鹿遙的工作內容之一,就是在茫茫人海里,用自己的眼睛去捕捉犯罪嫌疑人的行蹤。至于這兩張臉是否屬于同一個人,鹿遙卻無法作出完全肯定的判斷,畢竟,那只不過是匆匆一瞥。
但是,假如就是那個人呢?那么,在火車站廣場,鹿遙就是與一個身負兩條人命的犯罪嫌疑人擦肩而過。
這個網上通緝的在逃犯罪嫌疑人董超,在原籍殺死兩個女人,其中之一是他的老婆,另一個卻是根本不相干的女人。那女人跟董超什么關系,網上的資料沒詳細介紹。一個男人究竟出于什么原因要殺死自己的妻子呢?是女人有了外遇?這是最直接的推測。那么另一個女人呢?看年齡,倒是跟董超妻子差不多大,董超為什么要殺死她呢?如果死的是一男一女,這就好解釋了:一怒之下,把給他戴綠帽子的男女一起做掉。可死的另一個卻是女人,這多少有點兒蹊蹺。
有一瞬間,鹿遙感覺有必要把董超在這座城市出現的消息立即報告領導,也就是現任刑警大隊長何濤。但鹿遙又有些猶豫不決。萬一那人不是呢?你鹿遙匆匆忙忙的一眼,就能夠確認那是一個殺人犯罪嫌疑人?
鹿遙出現這種猶豫,其根本原因在于他的工作變動。他現在已經不是刑警隊長了,退下來了。其實那還不能叫退,該叫降職。
按說,在工作上沒有出現重大失誤,這樣不進反退的事兒,在公安局并不是很多見。鹿遙心里很清楚,他不過是一次小型官場爭斗的犧牲品。參加工作第六個年頭,祖上數代都是農民的鹿遙當上了分局的刑警大隊長。如果鹿遙沒有任何背景,毫無疑問就是憑空跑出來的一匹黑馬,可鹿遙的岳父是副檢察長鹿大鵬,那一切就好解釋了。盡管鹿遙自認為是憑本事當上這個大隊長的,他在刑警隊拚命三郎式的工作,大家不會不看在眼里。可話又說回來,每個地方的公安局都是藏龍臥虎之地,有本事的,工作出色的,好多好多,這等好事兒怎么會輪到你的頭上?那一年鹿遙二十九歲,跟妻子鹿小滿結婚剛兩年,事業上差不多就已經立起來了。連鹿遙自己都感覺這一步走得實在太順。他自己尚且這么想,別人還用說嗎?
更讓人想不到的是,鹿大鵬出了經濟問題,倒了,倒得干脆利索,直接倒進了大牢。人一走茶就涼,不久,竟先把鹿遙給涼了。鹿遙被調進局機關,級別沒下降,干的卻是一份閑職。短短幾年內,鹿遙也算歷盡人生坎坷,竟然有了些許心灰意懶的念頭。他主動要求去打流反扒。
鹿遙來到打流隊,卻面臨另一個問題,就是跟刑警大隊長何濤之間的關系。說起來,何濤是鹿遙的師兄,在警校里比鹿遙高兩級。鹿遙干刑警大隊長那會兒,何濤只是技術中隊的一名中隊長。何濤這人,對痕跡檢驗很有一套。尤其是足印,得公安部一位老專家真傳,他能夠根據提取到的足印一眼就判斷出犯罪嫌疑人的年齡、身高以及某些不被人注意的身體特征。這樣的人才是刑警隊真正的寶貝。
鹿遙被調走的同時,何濤走馬上任。如果說鹿遙的調離引人非議,那么何濤的升職絕對是順理成章。從哪個角度去分析,人家都該到提拔重用的時候了。對鹿遙來說,這無所謂,下來也就下來了。何濤卻不太一樣,本來他暗地里就一直對鹿遙有意見,現在不免就有了一種得意和快感。因此,兩個人的關系就有點兒擰。
所以,鹿遙對董超這件事情是否上報有些猶豫。他分析的結果,一種是何大隊長根本就不以為意,說不準會諷刺挖苦鹿遙一番:鹿警官,你以為你是火眼金睛啊?就憑你隨便打量一眼,就能斷定這人是在逃犯罪嫌疑人?另一種結局是,的確引起了何濤的重視:但你讓我怎么辦?發動遠山市所有警力全城大搜捕?要是找不到呢?這么大一次行動,無疑會引起更大的恐慌。
最后鹿遙決定,暫時還是不說為妙。
5
新聞報道里面經常會使用一個詞兒——“潛入”,來形容某個犯罪分子逃竄到某個城市的那一刻。董超的“潛入”,是幾個月前的事兒。在那幾個月內,董超在遠山這座城市里所擁有所收獲的,除了一成不變的惶恐不安,或許就是那個叫馬曉雅的女人了。
董超不可能不心懷恐懼,這個道理很好懂。殺人了嘛,一個大活人是隨隨便便好殺的嗎?幾乎所有殺過人的犯罪嫌疑人,恐怕都會經歷董超這樣的一個心路歷程。剛殺人那會兒,恐懼會嗖地一下鉆進每一根血管、每一根神經,那種極度驚恐的感覺會令人發瘋抓狂。
董超一開始也是如此,稍稍平靜后,還這么想過,不如昂首闊步去自首,說不準還要大喊一聲為自己助威:“二十年后,老子又是一條好漢!”電影里有人那么干過,看上去很爺們兒。可慢慢回過味兒來后,董超不敢那樣做了,他也怕死。這世界上有幾個人不怕死呢?董超親眼目睹自己的老婆和另外一個女人臨死前的樣子,簡直太恐怖了!當然,他也能夠想象出一顆子彈鉆進自己腦殼那一瞬時的狀態。肯定感覺不到疼,但響聲過后,世界上美好的一切將與你董超無緣。那時他才真正意識到,他對身邊的一切是多么留戀!他不想死,不想接受法律制裁。那么只有一個選擇——逃。
往哪里逃?這是個首當其沖的問題。董超起先想過躲進深山老林,或者偏僻的村落。然而,此前偶然在電視里看到過的一則新聞把這個念頭給打消了。新聞上說,有個在逃犯逃到密林深處,最后,還是被警察團團包圍。該犯罪嫌疑人無奈之下只好破罐子破摔,豁出去反抗到底,結果被“當場擊斃”!董超記得非常清楚,那個挺漂亮的女播音員說這話的時候語氣鏗鏘有力,帶著一股子大快人心的味道。董超不想那樣,荒無人煙的地方看上去易于躲藏,實際上弊大于利。一旦被警察包圍,就成了甕中之鱉,連綁架個人質的機會都找不到。與其這樣,還不如躲進紛紛攘攘的都市,就像一滴水融入大海,安全系數相對來說要大些。
董超一路“潛入”過不少大城市。當然,在每一座城市里他都不敢逗留太久。好在他殺人之后,便把自己家里的所有積蓄都帶在了身上,路費、住宿費短時期內不用犯愁,甚至,還算得上闊綽。然而,這畢竟不是假日旅行啊,而是倉皇逃命!是真正的亡命之旅!
逃了幾天,董超就意識到逃亡之艱難,竟然不亞于去自首。
首先一條,睡不著覺。在哪兒都睡不好。偌大一個中國,卻沒有他董超睡覺的地方!車上不行,小旅館的床上不行,田間小道上、小樹林里照樣不行。何止是睡覺的地方呢?睡覺的時間也沒有。白天不行,晚上照樣還是不行。一開始那陣子,好不容易剛合上眼,老婆那張模模糊糊的臉,那傷口咕嘟咕嘟冒著的鮮血,警察的槍口,恍恍惚惚,紛至沓來。有時候,剛迷糊幾分鐘,突然驚醒,恍然覺得額頭就被黑洞洞的槍口頂著,頓時,渾身大汗如雨。賓館他不敢住,需要登記身份證。董超相信,貼有自己照片的通緝令,至少在家鄉的小區門口、廣告牌上、電線桿上已經遍地開花。據說,公安部下一個通緝令,幾秒鐘之內全國各地公安機關的每一個分支的網站上,都會有他的“光輝”形象。
所以住到哪里又是個大問題。他這一路可真住過不少“好”地方。荒棄的建筑工棚里,鄉村的草垛里、牛棚里、羊圈里,城鎮的居民樓洞里,當然,在骯臟的路邊小店也住過好多個晚上。后來,他選擇了不算高檔的洗浴中心,既可以洗去一路風塵,又能夠在通宵的休息室里睡上一覺。那些地方本就是藏污納垢之處,沒人要求拿身份證來看。但那也不是長久之計,得打一槍換個地方,而且,消費水平相對較高,自己帶的那點兒錢,不知能應付到何時。他得學會過日子了。何況,洗浴中心本就是危險系數較高的場所,似乎所有的洗浴中心不可避免或多或少都與色情掛鉤或擦點邊兒,有色情交易存在的場所,向來是警方頻頻打擊的重點區域。要是一個不小心被抓嫖的警察逮住,那就完了。
潛入遠山市的當晚,他進了市區一家叫“夢巴黎”的洗浴中心。他洗過澡,躺到休息室里,服務生悄聲問:“先生,需要按摩嗎?”
董超已經好久沒有這樣的體驗了,克制不住誘惑,他終于點了點頭。于是,服務生引領他穿過一條狹窄、彎曲、幽長的過道,走到一扇門前。當那扇門被推開時,董超感覺自己被晃了一下,那簡直是一個輝煌燦爛的新世界!房間里一排溜的女孩兒都直起身來,裝束都一樣,在董超看來,長相居然也都一樣。董超猶豫片刻,伸手一指離他最近的那個。于是,馬曉雅走出來,直接走進了董超接下來的日子里。
馬曉雅挽起董超的胳膊。在她的牽引下,董超繼續在一條幽深的胡同里游來蕩去,終于進入了一個房間。馬曉雅隨手鎖緊房門,回身沖董超一笑。“大哥,第一次來這種地方吧?”顯然,那是馬曉雅面對顧客常說的一句話,很程序化。董超不好意思地點點頭。
“像你這樣的男人,這世上可真是很少見了。躺下吧。”
董超很聽話地躺下來,可腦袋剛挨上枕頭,忽然聽到外面有人走動。他一骨碌爬起來,迅速躲到門后。
這舉動把馬曉雅嚇了一跳。“大哥,不用怕的,這里很安全。我們是在十樓,只要警察進一樓,馬上會有人告訴我們。”
董超看著馬曉雅,猶豫片刻,這才返回去躺下。但他的肌肉緊繃,耳朵機警地豎著,隨時關注門外的動靜。馬曉雅感覺到了異樣。她明白了,這不但是一個新手,而且還是一個心事重重的新手。“大哥,你不會是真怕警察吧?”
在董超聽來,這話有另一層意思:“我為什么要怕警察?”
馬曉雅一聽,更起了懷疑,這人是外地口音!可馬曉雅不想去探究原因,那不是她該關心的事兒,她需要做的,只是讓一個男人開心。
董超伸出一只胳膊,緊緊地把馬曉雅摟在懷里,一句話也不說。久經風塵的馬曉雅起初還抱有應酬的心態,可慢慢地,感覺到氣氛有點兒不同,那是很細微的一種體驗。到這里的男人很少有這樣子的,很少有把女人當人看待的,都把女人當做一件工具,拼命折騰。這男人卻沒有那樣,從他越抱越緊并微微顫抖的胳膊上可以感覺出來。董超長長地舒了口氣,沒頭沒腦就來了一句:“真好啊!像是回家了。”
馬曉雅內心深處被猛然一擊!“回家”這兩個字,一下子就觸動了她的心事。馬曉雅何嘗不想回家?可是,家能回嗎?回得去嗎?家這個字眼兒,從兇手董超嘴里吐出來,又傳進“三陪小姐”馬曉雅的思維,于是就沾上了一絲患難相惜的感情色彩。
“你很久沒回家了?”
“是啊!”董超嘆口氣。
“你家離這兒很遠嗎?”
“太遠啦!遠到根本就沒有家了。”
這話倒也算真誠。至少,馬曉雅覺得這個男人的話是真誠的。馬曉雅還想再問些什么,卻不料聽見董超發出輕輕的呼嚕聲。這更加出乎她的意料。一個嫖客在這種環境下,居然由高度緊張到酣然入睡,真是奇怪。
董超的確是太疲乏了。有多少個日夜董超都沒睡個踏實覺了。今天,抱著一個風塵女子,他居然睡著了。差不多到了后半夜,董超一個激靈醒過來,他歪過腦袋看看身邊的女人,想抽出胳膊,結果把馬曉雅給弄醒了。董超慌亂地說:“我得走了!”
馬曉雅抿著嘴:“現在出去也算是包夜。都后半夜了。”
可董超哪里還敢停留,他決定馬上離開!這個女人和我守了一夜,肯定把我的相貌記得清清楚楚!或許,她住的樓道口就貼著一張通緝令!必須馬上走!董超迅速進入逃跑狀態。
他穿好衣服打開房門的時候,馬曉雅卻突然說:“大哥你等一下。”馬曉雅跳下床來,順手撕下一張紙,拿起一支圓珠筆,寫下自己的手機號碼遞給董超:“這是我電話。”
6
敲門進來的祁連山把鹿遙的思路給打斷了。“那個家伙太滑頭了。他說老太太的錢不是他偷的,是另一個同伙干的。一看到你在廣場上,同伙一下子把錢塞到他口袋里,然后跑掉了。結果他倒成了冤大頭。他說,這次本來是準備買火車票回老家的。”
鹿遙擺擺手:“連個小偷兒都搞不定還科班出身呢,你說你干什么能行?”
祁連山有點兒不服氣:“老大,對這種小偷還真就拿他沒辦法。咱沒抓到現行,再說啦,即便是他承認了又能怎樣?你知道老太太那手絹里有多少錢?總共二十一塊五毛錢!”
鹿遙眉毛一挑:“這根本就不是錢的事兒!偷一個老太太二十一塊五毛錢,比偷一個大款兩百萬都可恨!”
“可恨歸可恨,你總不能槍斃他。關他幾天,出來照樣偷。”
鹿遙盯著墻角悶了好半天,忽地一下站起來:“我去看看。”他轉身走出辦公室,到了門口又扭回頭,“你別跟著,告訴他們誰也別跟著。”
“這樣不好吧?”祁連山有點兒擔心。
鹿遙一瞪眼:“我干隊長,還是你干隊長?”
祁連山伸伸舌頭,不說話了。
鹿遙直接下樓,走向地下一層。訊問室在那兒。
扒手老吳被踢門聲嚇了一跳,看到進來的是鹿遙,又嚇了一跳。作為一個老扒手,一個落到鹿遙手上數次的老扒手,老吳心里很清楚,跟鹿遙過招兒得格外小心。他真的害怕鹿遙,骨子深處的那種怕。但跟鹿遙對視兩三秒后,老吳又鎮定下來。老吳知道,現在的警察不敢打人,誰要打人,馬上就得卷鋪蓋走人。再說,老吳明白警察辦理此類案件的程序,即便是偷竊的事實認定,頂多進拘留所呆幾天。對他來說,蹲拘留所算什么啊?抓了關,關了放,都成正常過日子了。可他絕不會想到,這一次與以往稍稍有點兒不同。
鹿遙二話沒說,兩三步躥到老吳面前,一伸手就把老吳整個兒提溜起來:“你兜里的錢是怎么回事兒?你再給我復述一遍。”
老吳立刻哆嗦起來:“鹿、鹿隊,有話好好說不行嗎?”
“狗日的,你跟我們好好說了嗎?”
實際上,現在的鹿遙已經不是在沖老吳發狠,具體目標是誰,他自己也搞不清楚。老吳不過是一個冤大頭,一個恰巧遞給鹿遙的出氣筒。吼完這句話,鹿遙突然猛推一把,老吳“撲通”一下滾到墻角。老吳“啊呀”一聲:“救命啊!警察打人!”
鹿遙不理他,開始破口大罵。“你就是個畜生!有本事,你去偷奧巴馬,你去偷比爾·蓋茨!比爾·蓋茨你知道是誰嗎?就是跟你說你也不明白。再窩囊一點兒,你滾回你老家,偷你們村長去。對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太下手,你也好意思!狗日的,我見過的小偷數都數不過來,像你這么卑鄙無恥的,我頭一次見。我都替你丟人!你也就只配做個小偷,你撒泡尿照照你自己,尖嘴猴腮像個啥?像豬,像驢,像狗……”
老吳再也忍不住了。“鹿隊,你不能侮辱我的人格。你也不能打人。”
這話說得太不是時候。鹿遙說:“就你這種人,還配跟我講人格!”他順手抄起桌子上的墨水瓶扔向墻角的老吳。老吳充分展示了他的身手靈活,居然躲過去了。墨水瓶沒砸到他,砸到墻上,啪的一聲四分五裂。頓時,老吳的身上臉上濺得一塌糊涂。
老吳對著外面幾名警察殺豬般尖叫:“救命啊!快來人啊!”
鹿遙扔完墨水瓶,突然一下子撲上去:“你喊,大聲喊!使出吃奶的勁兒喊!這里可是地下室。”
老吳的喊叫戛然而止。
祁連山等人站在外面,不知道該不該進去。他們此前都沒見鹿遙這么狂躁過。鹿遙指著老吳問:“我現在問你,你兜里的手絹是怎么回事兒?”
老吳哆嗦著說:“是,是我偷的。”
“你剛才不是說沒偷嗎?”鹿遙雙手叉腰,站到老吳的面前,“你現在倒承認了?晚啦!你以為警察是好糊弄的?笑話,一個小偷,也敢糊弄警察!警察是你手里的一塊泥巴,想怎么捏就怎么捏啊?你以為我不敢打你是不是?”
“你敢,你敢!我怕你,鹿隊,我真的怕你。”老吳臉上滿是墨水,顯得人不人鬼不鬼。
“你怕我!怕老子還跑得那么帶勁兒?你以為我跑不過你?”
“我就是因為怕你才跑的,我就知道跑不過你。”
“去死吧你!”鹿遙順手又將老吳往后一推,“要不是你這狗日的,我會出那么大丑?”
祁連山終于推門而入。他有點兒緊張,萬一鹿遙真的把人打壞了,可不是小事。老吳一臉墨水,倒在墻角一動不動。祁連山心里“咯噔”一聲,扭頭看一眼鹿遙。鹿遙也愣了,好像不相信這是自己干的。難道自己順手一推,撞到他的腦袋了?祁連山蹲下身子問:“老吳,咋了?”
老吳有氣無力地說“我……不行啦!”
鹿遙轉身走出門口,看到門外還站著幾個派出所民警。鹿遙吼了一嗓子:“看什么看?沒見過審犯人啊?”又回頭喊祁連山,“找個醫院給他看看,回來給他整份材料。”
隨后,祁連山開車帶著老吳去了附近一家醫院。一到門診室,老吳的本事突然大了,開始哭天喊地:“你們大伙兒都來評評理啊!警察隨便抓人!抓住人就往死里打!都把我打殘廢啦!”
祁連山腦子還算快,他伸出食指點著老吳:“我警告你啊,你說話得有點兒根據,你連一個賣雞蛋老太太的錢都偷,還好意思在這里大喊大叫?老鼠過街,人人喊打!指的就是你這種人。你要是走在大街上,誰都會往你臉上扔臭雞蛋!你信不信?不信你就使勁兒喊,讓大伙兒都知道你就是個小偷。”
大伙兒果然就明白了。從眾人的目光中,老吳立馬體驗到了那種老鼠過街的感覺,頓時不喊了。
一個醫生給他檢查了一遍,笑著說:“沒事兒!我沒看到哪里有外傷啊!”
老吳說:“醫生你好好給我看看,我覺得這里疼,那里也疼。”
醫生說:“你放心,我不會因為你是個小偷就不好好給你看的。你的確沒有傷。”
回到派出所,老吳徹底老實了。
7
那個傍晚,電話打進來的時候,陶昕柔還沒睡醒。陶昕柔看看表:“鹿遙,不是讓你早叫我嗎?”
鹿遙沉默。
“發生什么事了?”陶昕柔感覺不對。
鹿遙終于開了口:“我準備接受心理治療。”
半小時后,鹿遙已經躺在陶昕柔家客廳里的一張竹椅上,陶昕柔笑著說:“你是我在遠山的第一個病人。你得定期來。”
鹿遙點上一支煙,苦笑一聲:“老陶,你這么說我怎么感覺有點兒害怕。說實話,你認為我真的有心理疾病嗎?”
陶昕柔看著鹿遙的眼睛:“每個人都有。我也有。”
“這就奇怪了。一個有心理疾病的人也能做心理醫生?這實在太不靠譜了。我怎么可能有精神方面的問題?”
“你錯了,根本是兩回事兒。心理疾病不是精神疾病。實際上,生活中幾乎每個人或多或少,或者在某一個階段,都會有心理疾病。比如說吧,一個人胸懷大志,滿身技藝,卻碌碌無為。他就會焦慮,就會壓抑。一個女人,長得非常好看,可奇怪的是,她感覺自己對男人根本沒有吸引力。從精神分析學說來看,這是一種病態人格,是一種神經癥,或者說是心理亞健康狀態。我說我也有,也是這個意思。這種病態人格的起因是焦慮。我對心理醫生的理解是,根據不同人的癥狀,選擇不同的方式來舒緩對象的焦慮。今天在車站我就看出來,你的情緒很不對,只是你不肯承認罷了。”
鹿遙嘆口氣:“也許吧,我這陣子的確有點兒失常。今天下午,我把那個小偷教訓了一頓。”
“用最原始的方式,暴力?”
“也不完全是吧。我只是……推倒了他。”
“你的意思是,你很謹慎地采取了適度的暴力懲罰措施?他受傷了?”
“祁連山剛才打電話來說沒事兒。”
“你干警察這么多年來,動手打過幾次嫌疑人?”
鹿遙閉上眼睛想了一會兒:“很多年以前,也就是剛參加工作那會兒,訊問時遇到撬不開的,的確動過手。當時有那樣的大環境,這一點你應該知道。可現在情況不一樣了。這么多年來,我還是第一次動手。”
“一個警察,打毫無反抗能力的人,意味著什么?”陶昕柔緊追不舍。
“可是,你不知道那小子有多氣人,明明證據確鑿,他就是死不承認。”
“你的意思是說,靠刑訊逼供才能打開突破口?”
“刑訊逼供當然不行,但有些犯罪嫌疑人就是吃準了警察不敢動手這一條。嫌疑人不說,跟嫌疑人交代,這里頭的差別你知道嗎?牽扯到很多取證難題,比如指認現場,比如尋找作案工具。他不說,你去哪里找?殺人案如果找不到兇器,你敢把材料向檢察院移交嗎?即便是按程序走下來,明明是可判實的案件,證據不完備,有的就取保候審了,逍遙法外了。”
“為什么要讓證據不完備呢?”
“因為犯罪嫌疑人不交代啊!”
“咱們倆說的不是一個問題。”陶昕柔擺擺手。
“當然不是。說實話,基層的民警,現在的心態跟以前不一樣了,誰都不愿惹火上身。我承認,老百姓法制觀念增強了,這是好事兒。可是你不要認為中國老百姓的素質就得到了普遍的提高。你如果在鄉村派出所工作幾年就會明白,現在的老百姓動不動就拿上訪威脅你。在這種大環境下,基層民警處置一起案件時往往非常小心謹慎。只要稍稍放松,很有可能就會忽略掉很多細節,挖掘不出更多東西。這樣,犯罪嫌疑人就得不到應有的懲罰。”
陶昕柔似乎想鉆牛角尖:“因此你認為打人是對的?或者說,打人是訊問的必要手段之一?”
“你強調的是打人這個動作,而我說的是效果。打人當然不對。我當刑警大隊長的時候就嚴格要求他們,絕對不能動手。”
“可你內心里仍然不否認打人是有效的。你要求自己不打人,也這樣要求你手下的民警。可這個出發點的底線,或許僅僅是要保證隊伍內部不出問題。再往細里說,只是要保護你們自己不要一時沖動,丟了飯碗,斷了前程。這才是本質所在。就像今天,你打了那個小偷。是的,他很可恨,我也恨他,所有守法的老百姓都會恨他。對你們警察動手打這樣一個小偷,在心理上或許還會有某種程度的認可。但問題是,就因為他可恨,警察就可以在他毫無防衛能力的情況下打他嗎?他首先是有人權的,他不過是一個犯罪嫌疑人。在法院沒判定嫌疑人有罪之前,他永遠只是嫌疑人。如果我是他的辯護律師,我可以代他上訴,去告你們警察。”
“算了,咱倆辯論這個有什么用處?大道理我懂,你不用給我上課。”
“我不是給你上課,是在解決你的心理問題。咱們剛才探討的這個話題,是影響警察心理健康的一個重要因素。按我們的專業術語來說,叫做警察暴力次文化。也就是說,這是警察這個特殊職業的特性之一。一方面,老百姓支持你們使用暴力維護法律,維護社會秩序,甚至一些成功的恰到好處的暴力行為還能為你們的臉上增光添彩。可是,從另一個角度講,警察還得避免使用不當的暴力。實際上,出現在老百姓中的信任危機,已經影響到警察隊伍的整體形象。曾幾何時,老百姓一想到派出所就嚇得腿肚子哆嗦。為什么?因為警察厲害!這就是個矛盾,當這個矛盾真正擺在面前的時候,容易使警察感到困惑,如果不能合理引導,就會導致警察心理上的緊張和壓力。我覺得你今天的所作所為,就是因為這個矛盾引起的。”
鹿遙無語。
8
馬曉雅的老家在偏遠的農村。而且,跟鹿遙家所在的村子相距不過四五里路。鹿遙最終考入警察學校,畢業后分到遠山市工作,后來居然娶了一位高官的女兒。在鄉下人眼里,這的確是祖墳上冒青煙的事情!鹿遙一下子成了當地的新聞人物。因此,馬曉雅告訴董超說她認識鹿遙。當然,鹿遙是不認識馬曉雅的。如果仔細論一下,鹿遙說不定是馬曉雅的什么曲里拐彎的親戚。但不管在村里的時候她跟鹿遙有什么關系是什么輩分,都不會讓她和在遠山的鹿遙走得更近。因為,她工作的地點是“夢巴黎”,她是一個“三陪小姐”。
馬曉雅這次回家去,是給她母親看病的。母親的眼睛出問題已經有好多年了,幾乎看不見東西。盡管馬曉雅帶她去了縣里的專科醫院,但是治療效果仍然不盡如人意。而進一步治療需要花一筆嚇人的費用。
每次情形都一樣,馬曉雅沮喪地回到遠山。同時,背負上新一輪的壓力。可馬曉雅一回到城里,就會逼迫自己把所有的不愉快都忘掉。她告誡自己,得學會麻木,學會忘掉一切,直奔一個目的:掙錢!
馬曉雅在家是老小,上面一排溜兒有五個哥哥。在一個又一個兒子呱呱墜地之后,馬曉雅的老爹徹底給愁壞了!在農村,你必須得一個一個給他們討上媳婦成個家。曉雅的出現,帶給這個家庭很多驚喜,她一出生就受到爹的寵愛。因為,她爹被五個兒子治得屁滾尿流。五個兒子是五只猛虎,能充分顯示出家族命脈的興旺,但這一家子吃起飯來也是相當驚人的。困難的時候,每戶人家口糧都緊,這樣一來,馬曉雅家就徹底撐不住了。等一個個孩子生龍活虎長大成人,問題又來了,家里太窮,都找不上媳婦。村子在山溝溝里,山下的女孩子哪一個愿意上去受罪?馬曉雅五個哥哥,目前還有三根光棍兒。兩個成家的,處境也凄惶不堪。一個娶了跛腿的女人。另一個,下山做了倒插門女婿。
馬曉雅的爹徹底麻木了。什么都不管不問,每時每刻都琢磨著把自己灌醉。醉了,也就不必再去思量生活的艱澀,不去思量那些關于兒女的流言飛語。娘坐在炕頭,眼睛什么也看不見,外面的世界無論發生什么事情,都與她無關,想吃了喊老頭,想喝了還是喊老頭。馬曉雅每次回家,一走進那間漆黑的房子,忍不住就想扭頭離開。屋子里彌漫著一股濃重的霉味兒,簡直令人窒息。
馬曉雅的一個光棍兒哥哥,胡子頭發就像雜草叢生,臉也像是一輩子沒洗過,他嗜煙如命,瘋狂地抽自卷的旱煙,一咧開嘴,漆黑一片。馬曉雅只能打開錢包,一張一張把鈔票塞在哥哥的手里。馬曉雅一邊遞錢,一邊心里在滴血:“哥啊,這是你妹用身體換來的錢!你怎么就不爭口氣,自己出去闖一闖?”
馬曉雅是讀過書的。名字是老師起的,一開始叫馬小丫。“馬曉雅”這三個字兒,是她自己后來改的。馬曉雅讀到初中二年級就讀不下去了,因為家里根本交不起學費。老師一個勁兒地催著要。馬曉雅回家要錢,還沒進屋,就聽到父親高聲唱樣板戲,知道他又喝醉了。馬曉雅不記得爹何時起開始酗酒,一大清早就開始喝,喝了酒就唱,唱個差不多,提著褲子站到院子里就開始罵,罵天罵地罵狗罵貓罵花花草草罵人,想到哪里罵到哪里。
馬曉雅一聽他唱,心里就一片灰暗,干脆回到學校,收拾一下學習用品,輟學了。
那時,幾個哥哥有的已經走出山溝去闖江湖。其中一個跟一個玩雜耍的班子出去溜達了一年。馬曉雅的爹以為他很可能就此流浪,死在外面不回來了,家里總算省出一張嘴吃飯。可突然一天,那個兒子又出現在家門口。走的時候兩手空空,回來的時候空空兩手。在家呆了沒幾天,忽悠一下子,又不見人了。但他那次回家,影響到了馬曉雅。他讓馬曉雅明白了天下之大,知道了新疆,知道了東北,知道了許多少數民族的有趣的事兒。外面的世界豐富多彩,馬曉雅渴望去親近,去體驗。她渴盼自己能夠走出那貧瘠的山溝。
馬曉雅的爹本來打好了算盤,在就近的村子里給小丫找個婆家。這樣,最起碼,以后喝酒的問題基本有保障。在農村,不管你多么窮,女孩子找婆家是不愁的。可馬曉雅卻不這么想,她雖說沒有隨著她哥四處游蕩,但在山溝里是呆不下去了。她在鎮上讀過初中,總認識幾個同學的。其中一個同學的老爸在鎮上開一家小酒店。馬曉雅有一次去趕集,恰好遇到那同學,三聊兩聊,就聊到同學的酒店里。回家后,馬曉雅就收拾好衣服,用一個包一裝,去小酒店上班了。
應該說,這一次義無反顧的出走,決定了馬曉雅的一生。她就是在那個酒店啟蒙的。
干到第二年的時候,再回到家里,馬曉雅的樣子就很不像個鄉下人了。她口袋里有了錢,也學會了打扮,開始涂脂抹粉。她見多識廣了。雖說是在路邊的小飯店當一個服務員,但也是很鍛煉人的。南來的北往的,千奇百怪的人,不好對付。可那時的馬曉雅卻已經應付自如。她懂得什么時候該笑,什么時候該板著臉,什么時候得理不饒人,什么時候可以讓男人擰一下屁股。這些都來自于點點滴滴的實踐,在課堂里無論如何學不來的。馬曉雅認為,女孩子只要心野一些,膽子大一點兒,幾乎沒干不了的事兒。
更主要的一點,同學的那個爹言傳身教得非常到位。那個絡腮胡子的小老板說:“閨女,讓人捏一下,捏不掉什么。只要你把該伺候好的主兒伺候好,我就給你加錢。”馬曉雅當然盼著加工資。誰跟錢有仇啊?想想也是,讓男人捏一下摸一下,又不短斤少兩,怕啥呢?
馬曉雅開始喝酒了。
一開喝,連她自己都被嚇了一大跳。有一天,老板請個客人,鎮上什么單位的頭頭兒。老板有求于人,就很殷勤,很低聲下氣。馬曉雅立馬明白自己應該怎么做了。那老頭喝得醉眼迷離時,一指馬曉雅說:“丫頭,你來陪我喝一杯。”馬曉雅看一眼老板,立刻滿臉堆上笑容,找來一個杯子,倒上滿滿一杯:“我干了這一杯,你也干個滿杯,好不好?”
這很有點兒意思了。男人就喜歡在女人面前逞能。那老頭紅光滿面,端起杯來跟馬曉雅一碰,一飲而盡。馬曉雅從沒這么喝過,但此前老板已暗示過她,關鍵時刻要勇于沖鋒陷陣。此時,箭已在弦上。于是,她也一口喝干。馬曉雅感覺嗡地一下,以為這次徹底完了。可實際上,她并沒完。這證明馬曉雅的酒量實在不小。接下來,那老頭果然興趣轉移,且興致高漲,緊盯馬曉雅不放,直到最后他自己趴到桌子底下。
馬曉雅也醉了。但她醉得很有價值。她一戰成名。
經那老頭一宣傳,鎮上許多人都知道馬曉雅這個酒桌上的殺手,都覺得好奇,都想跟馬曉雅過過招。跟女人喝酒有意思,主要是可以在這個過程中,趁機干點兒別的小動作,至少能過一把嘴癮。這樣一來,鎮上好幾個單位的接待場所都轉移過來。馬曉雅的老板果不食言,不久以后就給馬曉雅加了工資,而且對她的態度大有改變,不再呵斥她。甚至,有一次還帶她去縣城逛商店,給她買衣服。馬曉雅那時候想法很簡單,以為工作突出,老板才賞識她。馬曉雅越打扮越漂亮,就有了點兒勾人的架勢。在酒桌上,也就慢慢打出影響。女人一旦放開,就不好往回收了。喝過酒,摟摟抱抱的事兒,自然也就不在話下。
終于,一天晚上,出大事兒了。馬曉雅醉得一塌糊涂,擁有得天獨厚優勢的老板鉆進了馬曉雅的被窩。第二天早上,兩人都醒了酒,心態各異。同學的老爹有點兒后悔,更有點兒害怕。兔子尚且不吃窩邊草,自己居然做出這等事情,簡直太亂套了。這丫頭平時可都喊自己叔的。馬曉雅呢,如果是剛剛走出山溝溝的懵懂無知的小丫頭,這事情放在身上就是塌了天,就是天崩地裂。可那時的情況略有不同,馬曉雅有了較為豐富的社會閱歷,也有了自己分析問題面對問題的視角。最后,她竟然想通了,立馬意識到這是敲老板竹杠的絕佳機會。馬曉雅了解老板的夫妻關系——老板普天之下最怕的人就是他老婆。
馬曉雅沒有給老板難堪,甚至一連幾天都假裝若無其事。她越這樣,老板越提心吊膽沉不住氣,越想從她臉上看出點兒內容來。過了一段時間,馬曉雅悄悄告訴老板:“叔啊,這次你可惹出大禍來了。這個月,我那‘親戚’來得很不準時,拖后一個星期了。”
老板那張臉忽地一下子就蠟黃蠟黃的。“小丫,叔叔不是人。那天的酒實在喝多了。這樣啊,我給你錢,我多給你錢。你去縣城住幾天院,做個手術。你還沒找對象,傳出去多難聽啊!”
馬曉雅笑著說:“我愿意養個孩子玩兒,挺好的。”
老板差點兒給馬曉雅下跪。“小丫,你聽我說,這不是鬧著玩兒的。你聽叔的話,我給你錢,我保證多給。”
于是,馬曉雅帶著老板給的錢,到遠山市里旅游了一圈兒。那是她平生第一次到遠山。對她來說,遠山太大了,車那么多,樓一座比一座高。她心想,什么時候我能來這里生活就好了。她去逛商店,想買一些自己喜歡的衣服,可進去一瞧,嚇得趕緊走出來。她這才知道,老板給的那幾個錢,在遠山都買不到一件大商店里的衣服。不過,她那次玩得很高興,也買了一些便宜點兒的衣服,歡天喜地光光鮮鮮就回去了。老板一看她那個架勢,恍然大悟,知道上了當。這丫頭片子,成精了!
馬曉雅的聰明之處,還在于從那以后她從不給老板難堪。兩人單獨在一起的時候,馬曉雅有時還會開開玩笑。可老板娘在的時候,馬曉雅很正經,很溫順,很像老板女兒的同學,一口一個姨叫著。老板也就逐漸放心。再說,馬曉雅給他辦了好多事情呢。有馬曉雅在店里,他的生意還算不壞。馬曉雅就這樣順理成章地上了道。沒人逼她,很合情合理,沒有一點兒悲劇色彩。
要說完全沒有悲劇色彩也不對。后來有一天,馬曉雅突然意識到不能這么做了,她想嫁個人了。她想,女人只有找個男人嫁了,這輩子才算完整。她相中了一個小伙子,就是隔壁飯店的一個小廚師。看上去,那廚師也有那么點兒小意思,經常對她眉來眼去的。兩人就開始朝那個方向發展。那段時間,馬曉雅的確是想改邪歸正,想做個好女人。可是,她注定做不了好女人。一次,兩人偷偷約會,廚師給人的感覺就很不對頭,有點兒心急火燎。見馬曉雅推拒,廚師笑嘻嘻地問:“小丫,你明明是想,扭扭捏捏干個啥?跟你們老板不也這樣嗎?”
馬曉雅頭頂突然就像打了個霹靂,把她震得暈頭轉向。在那短暫的幾分鐘內,她一直不停地罵自己:馬曉雅,你真傻!你居然傻到去找一個鄰居店里的男人談戀愛。傻到家了!人家只不過是想玩玩你,你卻把這當愛情。馬曉雅罵完自己,伸手一巴掌就扇在那廚師臉上:“你覺得老娘是白玩兒的?我最近手頭緊,你趕緊回去給我準備一千塊錢,你給我記好啦,你要是敢放出一聲屁,馬上有人卸你一條腿,你信不信?”
第二天晚上,廚師沒送錢來。第四天晚上,他吊著一只胳膊,一瘸一拐把錢給拿來了。那廚師徹底相信了馬曉雅的話。馬曉雅做這種事兒,簡直太輕松了。她在第三天晚上直接去了街上一個小痞子的家里,讓那個胳膊上刺著一條小蛇的家伙折騰了半晚上,就把教訓廚師的所有細節談妥了。
馬曉雅接過那一千塊錢,哧啦哧啦撕得粉碎,然后,一揚手,將那些碎片嘩嘩啦啦摔在廚師的臉上。馬曉雅以這樣一個舉動結束了自己的初戀。馬曉雅突然覺得心里舒暢無比。不過,一天之后,馬曉雅立刻后悔得牙根絲絲發疼,那可是一千塊錢啊!能買好多好多東西呢!為這樣一個臭男人,真是不值得,太不值得了。
馬曉雅離開那個酒店是幾個月之后。那期間,她徹底破罐子破摔了!起初是覺得這一切很有意思,一個女人一旦豁出去,原來是這么簡單!要錢可以有錢花,要想干點兒打打殺殺的事兒,也不必自己去動手。可這樣的日子過了沒多久,她害怕了!她發現自己在往一個泥坑里陷,越陷越深。與那痞子在一起越來越沒安全感,他開始打馬曉雅,還罵她是個婊子。不能待了,再待下去,馬曉雅會聲名狼藉。她突然一下子就不想那樣了。馬曉雅是個女人啊!她也希望過上安穩踏實的日子。她的要求其實不高。
走之前,她做了一件更讓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把工資拿到手以后,她跟老板娘談了次話,語氣很沉著:“我雖然一直喊你姨,但是,你不知道我心里有多別扭。一年前,我就開始陪著你男人睡覺,光孩子就流掉了兩個。在這里,我是實在呆不下去了。不過,你男人偷著給了我不少的錢。我挺感謝他的。”
老板娘好半天沒反應過來,等回過味兒來,馬曉雅已經走出去好大一截了。老板娘爆發出一聲號叫,撲向站在另一邊的老板!馬曉雅嘻嘻哈哈向路邊停的一輛摩托車跑去。
馬曉雅滿以為自己在縣城能找到點事兒干。干過一陣子保姆,給酒店洗過盤子,甚至,還擺攤賣了幾天內褲和襪子。可惜錢掙得太少,也太難掙,連房租都成問題。馬曉雅突然產生個念頭,自己這輩子的生活路線,原來是命運早給設計好的。在縣城那短暫的幾個月,馬曉雅也有收獲,她的眼界更加開闊。她開始盤算著進軍大城市。曾經去過一次的遠山就成了首選目標。這里面還有一個因素起作用,那小痞子太流氓,太無賴,像團糨糊,撕都撕不下來。馬曉雅躲他幾次都躲不開。馬曉雅跑到市里也是為了躲避他,或者說,也是另一種意義的逃。
馬曉雅一到遠山市,就去了一家夜總會,直截了當找到老板:“你們這里需要小姐嗎?”
老板上上下下端詳她半天,說:“你什么時候來上班?”
9
現在,馬曉雅上班了。一走進“夢巴黎”,她就徹底不想那些讓人不高興的事兒。“夢巴黎”的環境很好,一進門,燈火輝煌,熱鬧喧天。下面幾層是練歌房、游藝室、賓館。服務小姐端著盤子來回奔波。馬曉雅已經習慣了這份工作,按點兒上班下班。走在大街上,是個光鮮的女人。進了工作室,換上統一的服裝,改頭換面,變成一個小姐。一個大房間內,靠墻一圈沙發上并排坐著那幫姐妹們,看上去很是賞心悅目。
這樣一幫女人,關系必然復雜得很。昏暗的燈光下,一個個表面看上去性感十足。大家互相知根知底,沒有不可以談的話題,有時候甚至其樂融融。但說到底,都是靠自己身體掙錢的,一旦和利益掛上鉤,必定色彩有所不同。她們這幫人居然也分起了幫派,誰的幫派大,誰就能吃得開。誰的臉盤好,關系多,自然錢賺得多。掙得多,勢必搶走別人的生意,就會引人嫉妒,私下里也會在小范圍內起矛盾。
剛坐下不久,有人點了她。馬曉雅一瞧,是個熟客。于是,微笑著站起來。可在馬曉雅挽著那男人的胳膊走向房間的時候,卻突然感覺異樣。她居然想起了董超,想起了她臨走的時候董超問的那句話:“今晚上能不能不去啊?”當時,馬曉雅猶豫了好一會兒,但還是堅定地說:“我不去,誰養我?” 董超咬著嘴唇不說話。現在,馬曉雅想起董超咬嘴唇的樣子,心里有點疼。轉念又一想,你可別再犯傻了,你不是什么好貨色,凡是對你知根知底的男人都不會娶你回家的。就是娶了你去,遲早也是個悲劇收場。馬曉雅自覺對男人了解透徹,再大度的男人,如果知道你是干這個的也受不了。何況,那個董超只不過是這座城市的過客,他可是自己都承認自己是殺人犯哪!
現在,馬曉雅陪客人進了房間,感覺更加不對勁兒。恰巧是她跟董超在里面睡過覺的房間。于是,馬曉雅就很沒情緒。男人終于感覺到了什么,冷冷地問:“你怎么哭喪著個臉呢?誰欠你什么了?”
馬曉雅趕緊擠出一絲微笑:“大哥,我沒有啊!”
男人惡著一張臉:“去給我另喊一個來!”
馬曉雅如獲大赦,回到那個大房間她問:“我拿不下。你們誰去?”
一個叫阿玲的女孩兒站起來:“喲,還有你拿不下來的男人?”
馬曉雅平日就與這女孩子不和,此時更不做聲,轉身就走。阿玲跟著馬曉雅進了房間。馬曉雅說聲:“大哥,對不起!”就想走人。可那男人說:“你別走!你看著她是怎么服務的。”
馬曉雅愕然:“不太好吧,大哥?”
沒想到“大哥”說:“我喜歡這樣,你倆的錢我都會付的。怎么著,以為大哥沒錢哪?”
馬曉雅的淚水嘩地一下流出來。她模模糊糊地看到,自己的眼淚落在床單上,四下濺開……
男人走后,馬曉雅躺在床上,好半天一動未動。沒想到,阿玲送走男人卻怒氣沖沖地返回來了,伸手打了馬曉雅一巴掌:“你是不是在耍老娘啊?你喊我來干嗎?想出我的洋相?我警告你,你少惹我生氣。否則,我找人廢了你!”
馬曉雅的眼里冒出火焰:“我出來混的時候,你還不知在哪里玩泥巴呢!敢威脅我?”阿玲突然撲來,向馬曉雅的胸前抓去。馬曉雅覺得胸部火辣辣一痛,卻也顧不得看,伸手就去抓阿玲的頭發……兩個女人打架,簡直慘不忍睹,根本不按套路,完全沒有章法。兩人在床上滾了半天,到底馬曉雅更壯一些,阿玲被壓在底下,不一會兒阿玲的臉就被扇得紅腫起來……
馬曉雅覺得出了一口惡氣。雖說渾身疼痛,到底是打了一次勝仗。可這個樣子斷然沒法繼續工作下去了。她坐在那里,抽出一支煙點上,手指在抖。狠狠地噴出一口煙,馬曉雅把自己罩在煙霧中。抽完煙,她站起身來,挎上包準備回家。
可她走不了了!
門突然被一腳踢開,闖進兩個彪形大漢!緊跟著,她看到了他們身后的阿玲。那兩個大漢馬曉雅都熟悉,是“夢巴黎”的打手。阿玲一指馬曉雅:“替我收拾這個臭婊子!”
馬曉雅正想說話,前面那個已經撲過來,狠狠地扇了馬曉雅一巴掌。這一巴掌奇狠無比,馬曉雅被打得翻到沙發后面,只覺得天旋地轉。另一個打手伸手抓住馬曉雅的頭發,把她提起來:“丫頭,你想死嗎?在這里頭想混大姐啊?你還差得遠。我警告你,你要是再亂來,我讓你死都不知道死在哪里!”
馬曉雅一聲不吭。
那個男子一甩手,馬曉雅的頭“砰”的一聲撞到墻上。
10
從陶昕柔家出來的時候,下起了瓢潑大雨。開車拐過一個路口,鹿遙突然發現右前方的路邊有個女人,像是喝醉了酒,跌跌撞撞往前走著。那么大的雨,女人居然沒有搭乘出租車的意思。有幾輛出租車路過她身邊都慢下來,一個勁兒地摁喇叭,女人不管不顧,繼續深一腳淺一腳地往前走。
就在鹿遙把車慢慢靠到她身側時,女人突然搖晃一下,摔倒在積水里,頭發披散下來。鹿遙急忙下車,繞到車后,從后備廂取出一把雨傘,跑到那個女人跟前,撐起傘剛要問她,卻被嚇了一跳。借著車燈路燈的光,他看到女人滿臉是血。
鹿遙立刻大聲問:“這是怎么回事兒?誰干的?打你的人呢?”
女人盯著鹿遙:“別管我!我沒事兒。”
“是不是有人欺負你了?”鹿遙掏出警官證,“我是警察,告訴我到底是怎么回事兒?”
女人居然笑了:“我知道你是警察,我還知道你叫鹿遙。”
鹿遙一愣:“你是誰啊?你怎么認識我?”
“哈哈,我是誰?”女人肩膀一聳一聳地笑著,“我是一個經常被你們警察抓的‘三陪小姐’。我們記不住所有男人的名字不要緊,可最好得想辦法記住抓我們的警察的名字。”
鹿遙嗅到了一股子酒味兒,他皺起眉頭:“你喝多了吧?”
女人伸開雙手,突然大喊一聲:“我沒喝酒!”
鹿遙往四下看看,雨下得更大了:“快,上我的車,我送你去醫院!”
“我干嗎要上你的車?干嗎去醫院?我又沒病!”
鹿遙急了:“你渾身都是血,不去醫院怎么行?要不,我給你叫輛救護車?”
女人推了鹿遙一把,身子搖晃一下,又繼續往前走:“你走吧!咱們不是一路人。我們做小姐的,挨打是經常的事兒。你別管我啦!”居然連地上的包都不要了。
鹿遙撿起女人的包跟上去:“趕緊跟我走!我送你去醫院。”
“我不要你管!”女人一把抓過她的包,扭頭就跑。
鹿遙急忙喊:“拿著傘!”
可女人已跑出一段距離了。鹿遙看著她的背影,覺得莫名其妙。他對這個女人可是一點兒印象都沒有。女人已經跑出一段路。鹿遙想,她這樣子在雨里跑可不行,弄不好會要了她的命。鹿遙跑向自己的車,去拿手機。他想打電話找幾個人來,把這女人送到醫院。可就在他轉身往回走的時候,他看到有輛出租車在那女人身邊停下了。車上下來一個男子,將女人連拖帶拉弄進車里,女人并沒有反抗。鹿遙稍稍放心,看來那個男人跟這個女人認識。
就在那男子低頭鉆進車里的一瞬間,鹿遙心頭一震。借著燈光,鹿遙看清楚了:正是在火車站見到的那個男人。
殺人犯罪嫌疑人董超!
鹿遙立即上車,打開遠光燈。那個男人本能地抬手擋住自己的臉,迅速鉆進出租車,出租車的引擎發出一陣轟鳴。本來鹿遙跟出租車相向行駛,出租車突然加速,擦著鹿遙的車躥過去了。等鹿遙掉回頭來,兩車之間就有了一段距離。在那一瞬間,鹿遙清晰地看到了出租車牌號。他掏出手機跟指揮中心聯系,要求附近派出所出警堵截。
轉瞬之間,出租車已不見蹤影。就在鹿遙四處尋找的時候,有兩輛警車從不同方向趕過來。鹿遙下了車,簡單跟他們說明情況,就安排大家分頭去找。鹿遙站在雨中喊道:“那女人受了傷!要注意附近大大小小的醫院,包括小醫務室!”再次上車,鹿遙突然醒悟,剛才發號施令的時候,那語氣好像自己仍是刑警大隊長。
“可你現在不是了。”他告誡自己。
甩掉鹿遙的警車,董超才扭回頭來對馬曉雅說:“好險哪!這不就是上午遇到的那個警察嗎?”可馬曉雅趴在他身上,好像已經暈過去了。董超把握著匕首的手抽回來,對司機說:“停車!趕緊停車!”
董超剛把馬曉雅扶下車,那出租車就刷地一下狂奔而去。
董超對馬曉雅說:“快,趴到我背上!”
馬曉雅居然呵呵一笑:“豬八戒背媳婦兒?”
董超惡聲惡氣地說:“還有心思開玩笑?為了你我差點兒沒命了。咱們得趕緊離開!我估計,現在滿城的警察都在往這一帶趕!”
馬曉雅趴在董超的后背上,嘟囔了一句。董超并不理睬,背起她就跑。馬曉雅閉著眼睛,腦子里很亂,突然很想大哭一場,果然她就哭了。董超背著馬曉雅鉆入一條小胡同, “哭那么大聲干嗎?我這不是來了嗎?”
馬曉雅臉上已分不清是淚水、鮮血還是雨水了。就在一瞬間,馬曉雅體驗到了一種叫幸福的感覺。董超的后背是如此溫暖,如此寬闊,讓馬曉雅頓時感到很踏實。她湊到董超的耳邊:“董超,我喜歡你!”
“你說什么?”董超沒聽清。
馬曉雅捏了一下董超的耳朵,大聲喊:“我說,你是個壞蛋!”
董超說:“你小點聲兒好不好?我本來就是個壞蛋!”
馬曉雅笑了:“還讓我小聲點兒,你的聲音也不小。”
穿過兩個胡同,董超突然發現迷路了,眼前的胡同像是迷宮。董超四下尋找出路,“丫頭,壞事兒了。我找不到路了。我得趕緊送你去醫院,就是找個小診所也行。”
馬曉雅說:“只要和你在一起,我就沒事兒了。”
“那怎么行?你滿臉都是血。”
“我說,你這個樣子可不像個殺人犯。”
“殺人犯也是人!”董超甕聲甕氣地說。
馬曉雅哈哈大笑:“你這人,猛不丁說句話還挺有意思的。照你這么說,是不是也可以說妓女也是女人?”馬曉雅說完,就覺著眼淚再次涌出來。
好不容易拐出一條胡同,董超終于發現路邊有一家小診所。董超急忙背著馬曉雅走進去。屋子里有兩個女孩兒,正在嘻嘻哈哈說著什么笑話,一看到渾身鮮血的馬曉雅,兩人臉色都變了。董超把馬曉雅放在座椅上,一回頭,也嚇壞了:“天哪!你這是怎么了?怎么會流這么多的血?”
馬曉雅咧嘴一笑:“還能怎么回事兒?被狗咬了。”
董超咬牙切齒:“是誰干的?”
馬曉雅臉上依然掛著笑:“咱們趕緊回家,這里不能呆啊!”
董超又問:“你覺得哪里疼?”
馬曉雅一咧嘴:“我說過我沒事兒,我哪里都不疼。現在,我就想回家躺著。喂,你怎么來了呢?”
董超一邊看著門外一邊說:“大夫,你們趕緊來給她包扎。”
那倆女孩兒手忙腳亂,其中一個說:“我倆都不是醫生啊。醫生回家睡覺了。我們就只管賣藥。”
董超一伸手就把刀子亮出來:“你他媽剛才說什么?你再重復一遍!趕緊給她包扎,要不我宰了你們!”
兩個女孩兒哆嗦著,趕緊去收拾包扎用品。馬曉雅笑著說:“我靠,不會這么夸張吧?看個醫生,還需要動刀子?”
11
董超和馬曉雅前腳剛走,鹿遙的車就停在了這家小診所門前。他走進門,看到兩個身穿白大褂的女孩子,臉上仍然帶著恐懼。他立刻意識到,那兩人可能來過了。鹿遙立即問:“有沒有一男一女來過這兒?女的滿臉是血。”
一個女孩兒說:“是啊,他們剛離開!那女的傷得好厲害,我們只是給她簡單包扎了一下。男的手里拿著把刀子,很兇的。”
“往哪個方向走的?”
兩個女孩兒一起指指一條小胡同。
鹿遙打通了指揮中心的電話:“我是鹿遙,我發現一個殺人在逃犯,請協調附近的所有值班民警趕緊過來支援!”掛斷電話,他下意識地摸摸腰間,可那里空空如也。鹿遙看看那條胡同,知道現在車已經沒有了用武之地,于是,拔腿向那條黑糊糊的胡同跑去。
那條胡同他曾經來過。胡同的另一端就是一條開闊的馬路,胡同兩側則分別是兩片居民小區。在這座城市里,這個區域是治安情況比較復雜的地段,到處是岔口,別說是兩個人,就是更多的人躲在里面,找起來也有難度。假如那一男一女就住在這一帶,那就更不好說了。他加快腳步,拐過一個彎兒,前面有一盞暗淡的路燈,勉強可以看清整條胡同。但是,沒發現人影。鹿遙抹一把臉,渾身上下早就濕透了。
就在他在迷宮一樣的胡同里找來找去的時候,突然聽到雨聲中夾雜著一男一女模糊的對話聲。鹿遙悄悄地躲到了一棵香椿樹后。
說話的正是董超和馬曉雅。董超對這一片兒根本不熟悉,盡管不遠處就有一個出口,出去就是大馬路,可他就是繞不過去。馬曉雅趴在他的后背上,或許是受傷的緣故,有點兒神志不清。董超焦急萬分,連連問:“丫頭,我們該往哪個方向走?”
馬曉雅的聲音細若游絲:“我也不知道!”
董超惡狠狠地罵了一句:“狗日的!我早晚讓你給害死!”
馬曉雅又笑了:“那你干嗎傻乎乎地背著我亂竄,把我扔下好了。”
“閉嘴!”董超說,“奶奶的,看來這輩子我跟女人有仇。”
就在兩人拐過一個角落,站到路燈下面的時候,突然聽到背后有人喊叫:“董超,站在那里別動!你要敢動,我就開槍!”
董超一下子呆住了!
他果然就一動不動。
此時,雨下得更大了!雨水沿著他的頭發流下來。董超站在那里,慢慢閉上了眼睛。那一瞬間,他甚至一下子感到渾身輕松。老天爺啊!這噩夢般的一切,終于要結束了嗎?
既然有人直接喊出他的名字,那毫無疑問是警察了。在遠離家鄉的地方,還有誰能張口就叫出他的名字?董超想,也好,不能再跑下去啦。我真的是累了,我真的要好好休息一下了。可就在那個時候,馬曉雅貼在他耳邊說:“他只有一個人。你放下我,趕緊跑吧!”
這句話把董超的求生欲望又激起來了。
鹿遙向董超慢慢靠近,心里也是沒底。他手上沒有槍,只拿著一副手銬。可怎么把手銬銬到董超的手上,這需要想好接下來的每一個環節。實在不行,就把自己和董超銬在一起,等待支援。可是,萬一這個女人跟董超聯起手來對付他,那結果就難以預料了。
鹿遙虛張聲勢:“站在那里,一動也不要動!否則,別怪我不客氣。”
天空突然劃過一道閃電,胡同內剎那間亮如白晝,緊跟著雷聲轟鳴!就在那一瞬,馬曉雅突然從董超的背上掙脫下來,猛地撲向鹿遙!
董超大喊:“曉雅,你別這樣!我不跑啦!”
可馬曉雅似乎沒聽到。鹿遙知道,自己的計劃已然落空。鹿遙當然不可能讓一個女人迎面攔腰抱住。他身子一閃,馬曉雅撲空,跌倒在地上,可她卻死死地抱住鹿遙的左腿。馬曉雅聲嘶力竭地喊:“你這個傻瓜,還不趕緊跑?”
董超看著鹿遙和馬曉雅,呆愣數秒,突然轉身就跑!
鹿遙吼道:“你給我松開!”
馬曉雅的雙手仍然緊抱著鹿遙的腿不放。鹿遙沒有辦法,狠勁兒一提腿,鞋尖踢到了馬曉雅的下巴,馬曉雅一下子向后倒去。鹿遙回身看她一眼,又看看即將消失在胡同里的董超,拔腿追了上去!
這注定是一次驚心動魄的奔跑。
打流隊長鹿遙這次遇到的是一個亡命之徒,是一個真正的對手。盡管董超對這座城市的路況并不熟悉,但面臨絕境的人更能夠將自身的潛能發揮到極致。董超此時心里只有一個想法:跑!使勁兒跑!一個人為了活下去而跑,那種奔跑速度當然非同尋常。更讓董超欣喜的是,這一次,他奔跑的方向是對頭的。他已經看到胡同口馬路上的車輛來回穿梭。
而鹿遙呢,不用說,他的奔跑速度很多人都領教過。盡管大雨傾盆,電閃雷鳴,他的速度仍然不算慢。而且,這一次他的注意力相當集中。在火車站廣場發生的那一幕,肯定不會出現在他跟董超的賽跑中。因為這個董超的特殊性,無法讓鹿遙的思維游走。此時鹿遙的念頭只有一個,抓住這個殺人犯罪嫌疑人!他緊追不舍,有那么一瞬間,鹿遙好像感到自己一伸手就能夠抓住董超的衣領。當然,這只是奔跑過程中一個目測得很不確定的距離。
同樣,有一瞬間,跑在前面的董超甚至能聽到身后鹿遙的呼吸……
馬曉雅的確被鹿遙踢到下巴了,頓時眼冒金星。好在與身上其他部位的傷痛相比,這也不算什么。馬曉雅像個死人一樣躺在雨水里,好半天沒有起身。她的腦袋昏昏沉沉的,渾身沒有一絲力氣。她仰面朝天,任由雨水灌進她的嘴巴。
過了好一陣子,馬曉雅終于恢復了一些意識。我不能在這里等董超了,我得趕緊離開。用不了多久,這里就會出現一大幫子警察。我不能被他們抓去。這種想法總算給了她一些力氣,馬曉雅掙扎著爬起來,一瘸一拐向胡同口移動。
慌不擇路的董超突然改變了奔跑線路,他穿過人行道,躲過一輛迎面而來的摩托車,跨過綠化隔離帶,躥上了馬路主線。一輛出租車“吱”的一聲來了個緊急剎車。司機驚魂未定,搖下玻璃,一句罵娘的話剛要出口,卻見又一個人緊跟著跑過去,甚至,那人還伸手摁了一下出租車的前燈。一眨眼工夫,董超一躍而起,翻身越過了馬路中間的護欄,跑到路對面去了。隨后,鹿遙也靈巧地跨了過去。司機那句惡罵變成了小聲嘟囔:“奶奶的,都他媽的不要命啦?”
董超身形一轉,沿著一條小道鉆進這座城市最大的公園。公園里的燈已經滅了,到處一片漆黑。董超暗暗叫苦,鹿遙卻高興起來。
鹿遙可是熟悉公園里的每一條小道的。
董超越跑越絕望,心底的殺氣卻漸漸冒上來。遲早也是個死,索性跟他拼一下!他悄然把匕首抓在手上,突然回身,向緊追不舍的鹿遙刺去!他要的就是出其不意的效果。他期望自己能夠一擊成功!
經驗老到的鹿遙當然也料到董超這一手。因此,他緊盯著董超的一舉一動。恰巧一道閃電劃過,鹿遙看到董超手中一亮,隨即將身子一閃,本能地用左手格擋,右手一個直拳猛擊董超面部。董超躲閃不及,頓感眼前一黑。他的反應也夠快,迅速掄起手中的匕首,逼得鹿遙后退幾步。
鹿遙忍著疼痛說:“董超,你跑不了的。拒捕襲警是罪上加罪,誰也救不了你!”
董超冷笑:“罪上加罪又怎么樣?我已經殺了兩個了,再多殺一個也無所謂。”說罷揮起匕首,再次向鹿遙刺去!實際上,他是虛晃一招。他已經看到右邊有一條小道通往大馬路。在鹿遙躲閃的時候,他的重心卻迅速收回來,沿著那條小道狂奔。鹿遙愣神的工夫,董超已經跑出一大段了。
鹿遙罵了一句:“這個狗日的!”
公園是開放式的,當董超從那條小道跑出來的時候,居然在路燈底下發現了一個騎摩托車的人。雨已經停了,那人的摩托車沒有熄火。他是停下車脫掉裹在身上的雨衣的。董超片刻也未停留,猛地把那男子推倒在地,迅速跨上那輛摩托車。男子大喊:“搶劫啊!”
話音沒落,摩托車就躥了出去。
緊跟著,男子看到了鹿遙的身影。他在飛速追趕摩托車。不過,人跟摩托車賽跑,注定是跑不過的,鹿遙眼睜睜地看著那摩托車駛遠了。
12
已是凌晨時分了,房間里的馬曉雅在弄清外面是誰以后,輕輕打開門,一把將董超拉進來,壓低聲音問:“你是怎么逃回來的?”
“一言難盡!”董超擦一把臉上的雨水和汗水,“我就看你一眼,馬上就走!”
“傻瓜!那你還回來干什么?先跑遠一點兒,再給我打電話,讓我去找你啊。”馬曉雅看著董超,突然撲上來,緊緊抱著他。良久,董超慢慢推開馬曉雅:“看來,咱倆的緣分到頭了。”
馬曉雅眼里含著淚:“你別這么說,我知足了。不過,你現在不能走,要走也得過了這幾天再說。這時候出去,滿大街都是警察,不是找死嗎?”
“可我擔心明天一大早通緝令就貼到樓下了。這樓道里的鄰居有人看到過我,會去舉報的。那樣一來,你可是窩藏罪啊。”
馬曉雅幽幽地說:“這時候說這屁話有什么用?我早就知道,咱倆在一起就是個麻煩事兒。我不管那些。可是你不能出去,你沒地方可去。”
董超悄悄走到臥室的窗前,并未開燈,拉開窗簾往樓下看了看,長長地嘆了口氣。
馬曉雅坐在客廳的沙發上發呆。董超回到客廳,看著馬曉雅滿是傷痕的臉,又一次問:“到底是誰干的?”
馬曉雅冷冷地說:“都什么時候了,你還管閑事兒。”
“可我得知道是誰干的!君子報仇,十年不晚。”
“你知道了又能怎么樣?我一個妓女,挨別人打,有什么好奇怪的?”
董超吼道:“哪兒來那么多廢話!我問你話呢,是誰打的你?”
“我說過啦,我不想說!”
董超一伸手把馬曉雅提起來,卻壓低了聲音:“老子是個殺人犯!我不怕死!”
“你以為我怕死啊?”馬曉雅冷笑,“我是怕你死!殺人犯有什么了不起,整天掛在嘴上?就因為你是殺人犯,我才不能告訴你。難道你還想替我出氣?算了吧,你這份情我領了。你現在要再去惹亂子,就真的是去找死。”
董超的口氣軟了一點兒:“你記著,我不是個忘恩負義的人。這些日子你夠照顧我了。一個慌不擇路的人能過這種日子,我覺得夠幸福。你受人欺負,我不能撒手不管。”
馬曉雅伸手撫摸著董超的臉:“這鬼日子,我一天也不想過了。我討厭這座城市。要不,咱倆一起走吧?”
“你跟著我能去哪里?我無處可去。”
“我想好了,你跟我回鄉下吧!你要不嫌棄我,你就娶了我。咱們躲到山溝溝里去,那里有一片大森林。咱們躲到那里,去過安穩的日子。你會種地嗎?”
“媽的,種地比殺人還難嗎?”董超笑了。
馬曉雅瞪他一眼:“怎么老是殺人殺人的?以后我不準你再提這個詞兒,你再提,馬上就給我滾蛋!是什么光輝業績啊?”
“好,我以后不提了。我跟你回家種地。”
“不知怎么回事兒,我覺得你這人心還不算壞。我都有點兒不相信你會犯罪。”
“你想知道我以前的事兒嗎?”
“不想。”馬曉雅連忙擺手,“你不要跟我說,我也不想聽。咱倆以前的事兒,都爛在肚子里吧,沒必要知道老底。”
董超嘆口氣:“種地會很難嗎?我以前可沒種過地。”
“不難,可是很累。說起來很奇怪,以前我多么討厭在地里干活啊!一想起大熱天彎著腰在地里鋤草,我就愁死了。可是現在,我突然不那么想了。我真的很想過那種日子。山里頭的空氣比城里可干凈多了。咱倆要是回到老家,就一起上山干活,一起回家做飯。或者,你在地里干活兒,我做好飯,站到門口喊,‘董超,董超,回家吃飯啦!’”馬曉雅突然淘氣地笑了,“嘿嘿,就跟喚小狗一樣。喂,你想想,那種日子是不是很好啊?”
董超眨巴眨巴眼睛,憨憨一笑:“那叫什么,你挑水來我澆園。”
“是啊!說不定我還能給你生個兒子。你上山的時候,他就像個小跟屁蟲似的,顛啊顛的跟在你后頭。”
“我想要個丫頭。”
馬曉雅搖頭:“丫頭不好!這個世界是男人的天下,女人走到哪里都受欺負。”
董超像是有點兒心不在焉了:“那就聽你的,要個兒子。”
馬曉雅閉上眼睛,舒了口氣:“那才叫日子。不知道我還能不能過上那種日子。”
就在這時候,馬曉雅的手機不合時宜地響起來。
董超立刻警覺地盯著馬曉雅。誰會凌晨打電話進來?難道警察這么快就找到了線索?
馬曉雅也皺緊了眉頭,看著來電顯示,她的好心情一下子被打亂了。
是那個阿玲。“小騷貨,知道鍋是鐵打的了吧?”阿玲帶著勝利者的口吻。
馬曉雅咬牙切齒:“臭婊子,算你狠!你可真厲害啊,能讓那一群狗圍著你轉!”
“你承認老娘厲害就好。記著,在‘夢巴黎’,你要是再敢和我作對,我就讓你死大街上!”阿玲說完就掛掉了電話,馬曉雅拿著手機發呆。
董超問:“誰?”
馬曉雅不說話。
董超再問:“到底是誰?”
馬曉雅終于開口了:“是一個叫阿玲的小婊子。就是她和幾個畜生把我打成這樣的。”
“給我看看她的電話。”
13
鹿遙是在第二天晚上才拖著疲憊的身子回家的。前一個夜晚,冒著大雨,他跟同事們在大街上一直轉到天亮。董超劫走的摩托車是祁連山找到的,在一座即將拆遷的舊樓里。當然,董超已經不見了蹤影。整整一個白天,這座城市幾乎所有的一線民警都參加了排查搜捕。可是,沒有任何董超的消息。
傍晚撤隊的時候,刑警大隊長何濤看了鹿遙幾秒鐘,嘿的一聲笑,什么話都沒說就走了。鹿遙看著他的背影,他很明白何濤那一聲笑里夾雜著什么內容。
鹿遙推開了家門,打開燈,剛一轉身,卻愣在了那里。鹿小滿穿著睡衣,正坐在沙發上,雙手抱著膝蓋。她抬起頭來,看一眼鹿遙,又看一眼墻上的鐘,輕飄飄地說:“我還以為你今晚不回來呢。”她的話很柔軟,讓鹿遙一下子感覺不太習慣。
鹿遙嘟囔一句:“怎么不開燈?鹿鹿呢?”
鹿小滿站起身,聲音更加溫柔:“她睡著了。”
這句話讓鹿遙心里的焦躁和郁悶稍稍緩解。他甚至有一點兒莫名其妙的感動。這簡單的一問一答,稍稍喚回了往日里夫妻間的那種溫馨。
“先去洗個澡吧,你看看你,都成什么樣子了?頭發跟草一樣。”
鹿遙又問:“這么黑,你怎么不開燈啊?”
“在黑暗中,人容易冷靜下來,容易想明白一些事兒。”
鹿遙一愣,忍不住打量了一眼鹿小滿。看來,小滿是有事情要跟他聊一聊。鹿遙換上拖鞋,先悄悄踱進女兒的房間,打開床頭燈。鹿鹿的那張小臉兒就在眼前。小家伙似乎做了一個什么美夢,面帶微笑。鹿遙伸手輕輕拂開遮在她額角的一縷頭發。小家伙似乎討厭別人動她,皺皺眉頭。
鹿遙輕輕嘟囔:“你個小壞蛋。”
鹿小滿悄無聲息地站到門口,看著鹿遙的一舉一動,輕輕地說:“睡了好一會兒了。你別弄醒了她。”說著把睡衣遞過來,動作很輕柔。
鹿小滿今晚的舉動的確有些反常。但鹿遙卻猛地發現,其實自己內心里是渴盼這種情景的。鬧也鬧過了,正是疲憊的時候,來這樣一次溫馨的調整,似乎也很有必要。
接過睡衣,鹿遙進了浴室。他站在鏡子前,端詳著里面那張臉。眼角皺紋多了,胡子拉碴,頭發果然像是一堆亂草,一看就知道近期生活相當潦草。鹿遙嘟囔說:“怎么成這樣子了?”他拿過剃須刀,先把胡子收拾干凈才去洗澡。
回到臥室,小滿已經躺到床上。鹿遙擦著頭發,并沒有看她。鹿小滿也沒看他,拿著一本書胡亂翻著,發出嘩啦嘩啦的聲響。鹿遙擦了好久,就那么站在床邊,好半天才說:“我睡沙發去。”
鹿小滿繼續翻書,沒有抬頭:“也好。你是男人嘛,應該睡沙發。”
鹿遙轉身打開衣櫥,抱出一床毛巾被,轉身走出去。鹿小滿看著他的背影,咬咬嘴唇。她把書重重地扔在一邊,盯著門口發呆。
半年前,另一個男人以另一種方式“潛入”了這座城市。
那個男人叫王坊,鹿小滿藝術學院的同學。鹿小滿在大學的最后一年,跟這個王坊有過一段戀愛經歷。但是,鹿小滿畢業的時候出了問題。王坊出生在外省的另一座城市,而且家境比鹿小滿還要好。他老爺子已經設計好兒子未來的成長路線,畢業后立即就會把他送到國外。男孩權衡再三,終于一聲嘆息:“天涯何處無芳草。”
鹿小滿得知他的決定后,揚起手狠狠地扇了他一巴掌。
那個暗嘆“天涯何處無芳草”的男人,在國外逗留數年之后,又回來了。其實,鹿小滿早就從別人嘴里知道,他已在北京定居。在畫畫上,他屬于那種高不成低不就,露不出將來能成為藝術大師跡象的畫家。但海外歸來,如同戴上了一頂華麗的帽子。加上這人對業內的旁門左道非常清楚,一邊作畫,一邊倒騰畫。與其說是一個畫家,還不如說是個畫商。因此,積了好多銀子,與全國朋友互相炒作的本領又高超無比,也算得上是藝術界一個小腕兒。
男人到這座城市來是為了賣畫。賣他自己的,也賣別人的。不久,鹿小滿接到了他的電話。知道那個男人來了,鹿小滿先是暗罵一聲,心說你還好意思聯系我?當年是你甩了我,當時我連殺你的心都有,這時候你還找我干什么?可畢竟時過境遷,許多年過去了,愛恨情仇,總是隨著時間的流逝而淡化。再說,這男人來得也真是時候,正值父親鹿大鵬被“雙規”,家里一團亂麻,鹿小滿心煩意亂。本來,她是決定不去的。但在家里照樣也是個心煩,于是,帶著無所謂的心情去赴約。
沒想到,兩人一見面,許多往事又浮現眼前。兩人聊家庭,聊孩子,聊畫壇。聊到半夜,各自散去。
第二天早晨起來,鹿小滿就感覺心里更亂。有那么一瞬,她突然覺得想哭。因為,鹿小滿很清晰地看到,這些年來柴米油鹽的日子,把自己打造成了一個世俗的家庭主婦。而鹿小滿的志向是做一個個性獨特的藝術家的。鹿小滿走進畫室,打量著自己的那些畫,突然非常沮喪。
男人還有一句話很刺激鹿小滿:“小滿,你很有藝術天賦。在學校里我根本就比不上你。你把你的畫交給我,我在北京給你運作。或者,你干脆去北京開個工作室。用不了幾年,你的畫的價值就會數十倍增長。你會成為一個大畫家,而不是在遠山這樣的小城市委屈自己。”
此前,她還沒想到自己在遠山是委屈的。這樣一來,竟然清晰地看到了。而且,鹿小滿在那個早晨,對鹿遙的評價突然有了些異樣。鹿遙不但不懂得藝術,而且還不解風情,一點兒都不浪漫。他不懂畢加索,看不懂立體主義畫作,甚至,蒙娜麗莎的那一抹微笑,也根本觸動不了他。
王坊可就不同了。長發飄逸,風采不減當年,尤其是一頓海侃,中西方藝術集大成。因此,王坊再次邀她赴宴,鹿小滿沒有拒絕。吃過飯,兩人進了王坊下榻的賓館。關上房門,鹿小滿突然意識到將會有一個極大的誘惑在等著她。當那個誘惑真正來臨時,鹿遙、鹿鹿,在她心里居然不存在了,有的只是一種莫名其妙的刺激和誘惑。男人是情場老手,鹿小滿一看就明白。可鹿小滿居然不在乎。說到底,在那個時刻,她內心里只不過渴盼一次外遇,來刺激一下死水一潭的日子。鹿小滿一直認為,藝術家是需要激情才能迸發出藝術天分的。畢加索可以作證,他之所以蜚聲畫壇,與他跟數不清的女人交往是息息相關的。女藝術家當然也是如此。
鹿小滿把這樣一次危險的旅程,上升到形而上的高度。或者說,她那時根本不認為這是一次情感上的背叛。本是一段舊歡,不撿起來還可,一旦撿了,注定是天翻地覆。在那個夜晚,她開始體悟到什么叫釋放自己。她覺得自己身上的繩子一圈一圈地被解開。
等鹿小滿一回到家,心態馬上就轉變了。她開始后悔。她開始明白這一行為的危險性。尤其是面對鹿鹿、面對鹿遙的時候,她的靈魂開始承受折磨。當晚,刑警隊長鹿遙就極度敏感地覺察到了什么。他問:“今天怎么了?你眼神兒不對。”
鹿小滿吃驚地抬起頭,可是她不敢跟鹿遙對視,順口說:“我去過鹿鹿姥姥家,她很憔悴。我心里真的很難受。”鹿遙于是順理成章地相信了她的話,是啊,誰攤上那樣的事情會心情愉快呢?
為了鹿小滿,王坊在遠山停留了半個月。可那半個月,鹿小滿不再跟他聯系,發短信也不回。然而事情就是陰差陽錯,那一天,男人準備離開遠山了,于是發了一條情意纏綿的短信給鹿小滿。而那一天,鹿大鵬恰好被正式逮捕。鹿小滿正在家里作畫,聞訊后畫筆啪的一聲掉在地上。她正不知道如何才好,就收到了那條短信,鬼使神差,居然回了電話。鹿小滿一開口就哭了。男人就哄,哄著哄著,男人感覺自己有責任去面對面安慰鹿小滿,于是說:“你等著,我馬上過去!”
鹿小滿本想說:“你不要來我家里。”但心里方寸已亂,還有個幻想,平時,鹿遙那個時刻是根本不會回家的。
于是,畫家敲開刑警隊長家的門。一進門,兩個人就擁抱到一起。畫家此行的目的是要道別的。他實在沒有理由繼續在這座城市逗留。他們倆都知道,這次見面兇險萬分。可這個時刻,雙方都顯得有點兒弱智。鹿小滿在心煩意亂的時候感覺找到了依靠,再說,男人就要離開了。
就在那時候,鹿遙推門而入!
鹿遙一進房間,憑著刑警的敏銳,感覺氣氛不對。客廳里的一男一女神情慌亂。鹿遙的腦子當時一片空白,一時居然不知道該如何開口,呆呆地站在那里。客廳里的兩位藝術家也都嚇得變了臉色。男人當然知道進來的是一名警察,而且,還是個刑警大隊長。鹿小滿則呼吸急促,腦子怎么轉彎兒也不管用。她磕磕巴巴給鹿遙做介紹:“我大學的同學……王坊。”
鹿遙頓時醒悟。大學的同學,學畫的,他明白了。鹿遙冷冷地伸出手,跟那位藝術家輕輕握了一下,然后扭頭跟鹿小滿說:“局里開個會,我回家來換警服。”
鹿小滿急急忙忙去臥室給鹿遙找警服,以平定自己的心慌意亂,卻差點兒將臥室門口博古架上的一個花瓶碰下來。鹿遙扭頭打量藝術家一眼,后者正在看鹿小滿畫的一幅畫:“小滿的畫,越來越不同凡響!”又扭頭對著臥室門口說,“小滿,還有其他的作品嗎,我可以一起帶到北京去。我現在對畫市的行情可是很有研究的。”
鹿遙冷眼打量那位藝術家。畫家沒話找話:“我本來就要回北京的,可聽說小滿這里幾幅畫不錯,忍不住就過來看看。”
鹿遙根本就沒聽到他說什么。他的思維很亂。小滿從臥室里出來,遞給鹿遙一套警服。
鹿遙接過警服轉身就往外走。
鹿遙當然不會了解所有的細節,也曾往好處去想,希望鹿小滿不是那樣的人。可是,反復回想那天他走進家里的情景,男人的慌亂,鹿小滿的張口結舌……鹿遙是當刑警的,眼睛自然是毒辣。
雖說當天晚上由于鹿大鵬被逮捕那樁事兒,稍稍放松了鹿遙夫妻倆之間繃著的那根弦,但兩人心里都很明白,一道深不見底的溝壑已然形成。
14
鹿遙的電話響了,是刑警大隊長何濤打來的。如果沒有任務要安排,何濤一般不會主動給鹿遙打電話。鹿遙正猜測什么事兒,何濤卻悶頭悶腦發起火來:“鹿遙,你去看報紙!”
“看什么報紙?”
何濤撂下倆字兒:“晨報!”啪一下扣掉了電話。
鹿遙快步走向廣場一角的書報亭,賣報的老太太沖他一笑,都很熟了。鹿遙迅速抽出一份《晨報》翻看起來,果然,在一版的頭條位置看到一個非常醒目的標題:“你是警察,就可以打人?!”后面的感嘆號很夸張,像是要把無比的憤怒從報紙上噴出來。鹿遙迅速瞄了一眼,倒是沒有太多虛構的成分,也沒掩蓋老吳的扒手身份。但文章側重點顯然在于“警察打人”。
報道說,老吳從拘留所出來,現在重又住進了醫院,“記者趕到醫院時,看到老吳的右臉腫脹,左眼角有傷痕。老吳說,他的后腦部位至今還有些疼,盡管拍片未發現問題,但老吳堅持說,他可能是輕微腦震蕩。”文末還稱,“老吳顯然被那名警察嚇破了膽子,一開始不管記者怎么詢問,他都沒有說出打他的警察究竟是誰。最后才透露,對他進行刑訊逼供的是刑警隊一位姓鹿的打流中隊長。老吳說,在整個毆打過程中,訊問室里只有那位姓鹿的警察一個人。”
文章下角刊發了老吳的一張照片,眼睛被遮蓋住,但鹿遙還是一眼就能認出他來。老吳正躺在病床上,旁邊掛著吊瓶。
鹿遙沉默半天,突然三把兩把把報紙撕了個粉碎,罵道:“這個狗日的,老子就是打你了,怎么著?狗日的記者,你怎么不把他偷老太太錢的事兒寫上?”
賣報的老太太莫名其妙,遂抓起一張報紙來看,看罷沖著臉色鐵青的鹿遙咋呼起來:“打得好啊!小鹿,大姨我支持你!這種人吶,就該打!狠狠地打!就這個小偷,我也認識,化成灰我也認得他,老是在這廣場上偷人家錢包!”
鹿遙沖老太太苦笑:“可是大姨您 知道嗎?我這下子慘啦!”說完,掏出一張紙幣遞過去。
老太太連連擺手:“錢我不要了!小鹿,需要大媽給你作證,你吱一聲。”
鹿遙無奈地一笑:“能需要您老人家作什么證呀?”他把錢放在報攤上,走了幾步,突然又想起了什么,重又走回來,仔細看了一眼報紙上記者的名字。
李佑!對,這個記者他還算熟悉。不止他熟,分局好多民警都熟。這幾年,他已經對幾個派出所進行過曝光。這家伙好像對警察懷有刻骨銘心的仇恨,時不時地沖民警下手,讓人防不勝防。
走進何濤的辦公室,鹿遙立刻感覺氣氛不對。何濤抬頭看他一眼,就低頭忙他的事兒了,好像辦公室里壓根兒就沒鹿遙這個人。鹿遙的火氣騰地一下子冒出來,心想,姓何的你耍什么大腕呀?我干大隊長的時候,你敢這個樣子嗎?他轉身就想離開,何濤倒開口說話了。 “鹿遙,你可以啊!你以為你是警察就了不起啊?”
鹿遙把身子又轉回來:“你這話什么意思?你干了半輩子警察,敢說你沒打過人?”
何濤一拍桌子:“我什么時候打過人了?公安民警嚴禁刑訊逼供!你是老警察,這還不知道嗎?還需要我隨時提醒你嗎?”
“你了解事情經過嗎?他偷了一個什么樣的人你知道嗎?他在火車站轉悠了好幾年,一直在偷,你知道嗎?當時,就在現場,他全承認了,交出了偷的錢,可一到派出所就百般抵賴,這些你都知道嗎?”
何濤手指上轉著一根簽字筆,慢條斯理地說:“我不知道,我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你鹿大隊長把一個偷了二十一塊錢的小扒手打成了腦震蕩!不管怎樣,打人就不對!”
鹿遙一下子悶住了!是的,打人是不對的。
他抬腳就往外走,這個房間太讓人壓抑。可這個時候,何濤又嘟囔了一句話,鹿遙站住了。何濤說:“還說什么遠山進來了殺人犯,在哪里啊?我們搜了好幾天,連個鬼影子都沒見。”
鹿遙回身說:“這件事兒,我還真能拿我的腦袋向你保證,因為我見過那個家伙,他親口向我承認他就是董超!我追了他老半天,差點兒就追上了。”
“這我就納悶兒了。按你的說法,董超跟一個女人在一起,以你鹿遙的身手,總不能一個也盯不住吧?”
“何隊,如果是你,一個殺人犯,一個還不了解其背景的女人,你會首先控制哪個?”
何濤笑了:“當然,我很理解你。整天抓偷小錢的扒手,對你來說是有點兒膩了。”
“什么意思?你以為我在編故事?”
“我沒那么說。可擺在我面前的事實是,我動用了幾乎整個分局的基層警力,可是連董超的毛也沒見到一根。”
鹿遙覺得這個時候來見何濤是自取其辱。他扭頭就走,沒想到何濤又說了一句刺激鹿遙的話:“你以為還是當年嗎?”
鹿遙站住了:“當年怎么啦?”
“當年你是風云人物,一呼百應。”
鹿遙沒料到何濤直接把這樣的話說出口,等于沖他的臉就是一口痰。鹿遙指著何濤說:“姓何的,一出算一出,最好你別扯其他的。”
“難道我說錯了嗎?你那個大靠山鹿大檢察長不是已經倒了嗎?”
鹿遙氣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卻緊緊攥起了拳頭。
何濤繼續說:“人啊,在其位謀其政,不要太貪,手莫伸,伸手必被捉!這個道理大家都懂,可有些人為什么就不長記性呢?”
鹿遙恍然大悟,原來,何濤終于抓到一個對他冷嘲熱諷的機會。鹿遙突然就爆發了,他一個箭步跳到何濤的桌子上,下一個動作已經把何濤摁在身子底下!何濤還沒反應過來,就被鹿遙雙手抓住了衣領。
“你要干什么?”何濤的五官稍稍有點兒挪位。
鹿遙惡狠狠地說:“你他媽的再敢侮辱我一句,我宰了你!”
何濤眨巴一下眼睛,呆愣片刻,吼叫起來:“你知道你在干什么?”
鹿遙雙手一推,何濤的旋轉椅滑向墻壁,砰的一聲,何濤撞到了墻上。何濤的身手自然也不慢,他迅速站起來撲向鹿遙,一拳打在鹿遙左臉上。鹿遙覺得半邊臉一熱,什么也顧不得了,只意識到要還擊!還擊!狠狠地還擊!他的拳頭出其不意打在何濤的下巴上。這一拳,鹿遙自己都感覺既快又重,何況,何濤的下巴迎過來得恰到好處。
何濤一聲悶哼,向后倒去。
呼啦一聲,門外闖進來一幫子刑警。看來,這幫小子在門外聽了多時,大家一起動手,把鹿遙拉出去。鹿遙直接下樓,拉開車門就鉆進去。當他開著警車駛出門口的時候,接到了祁連山的電話。
“老大,那件事兒居然上報紙了。”
鹿遙正在氣頭上,“你小子別摻和!”
“鹿隊,都怪我!可我當時沒注意那小子身上有傷呀!當時醫生說他根本就沒事兒!”
鹿遙慢慢把車停在路邊:“怪你什么呀?兄弟,別想那么多,這事兒有我頂著。有人問你,你就說什么也不知道。特別是那些狗日的記者,誰問也別說。”
祁連山急了:“那怎么行?我要給你作證,那記者全是胡說八道!誰說沒別人在現場?我在!好多人都在門口站著呢!我們都能給你證明!”
“你小子考慮得太簡單啦!這是有人想整我。”說完這句話,鹿遙突然想到了剛被自己打倒的何濤,難道是他?他故意整我?看來,那一拳還真打對了。
剛要掛電話,鹿遙又想起了一件事情:“對了,你想辦法把那個記者的手機號碼給我搞到手。”
“干嗎?扁他一頓?”
鹿遙一皺眉頭:“又多嘴是不是?”
祁連山連聲說:“好的,我去查!”
鹿遙的腦袋快要爆炸了。他搞不懂為什么會發生這樣的事情。難道,我就像陶昕柔所說的那樣,真有了病態人格,真有了暴力傾向?先是打了那個小偷兒,現在居然把大隊長何濤也給打了。怎么能這樣呢?不管怎么說,人家何濤現在是領導!堂堂一個大隊長,被自己下屬打趴下了,這還了得?那一拳的力量很大,落點很準確,鹿遙甚至聽到何濤的下巴咔的一聲響。要是把何濤打進醫院,可就真麻煩了。
15
在那個雨夜,馬曉雅差不多折騰了半宿,渾身上下沒有一處不疼,不管躺著趴著都睡不好。董超呢,根本就一夜未睡。一則,那個夜晚的經歷太驚心動魄,是他逃亡以來最恐怖的一個夜晚。二則,馬曉雅那個樣子的確讓他不放心了。他靠在床頭,打量著馬曉雅那張腫脹的臉,忽然有點兒心疼。
董超開始像一個丈夫那樣照顧馬曉雅。他很久沒做那個角色了。或者說,董超這輩子就基本不熟悉那個角色。他一直是被別人伺候的。婚前是老媽伺候,婚后是老婆。從沒下過廚房,可那幾天他居然嘗試著做菜做飯,而且,感到那樣的日子很踏實。為什么會有這種感覺,連董超自己都解釋不清。眼前這個女人,不過結識了幾個月,彼此之間很多事情都不了解。馬曉雅根本不知道他究竟為何殺人,到底殺了誰。董超呢,對馬曉雅的身世也不過問。起初是互相之間都抱著隱瞞的目的,后來,似乎成了一種默契。
是啊,問什么呢?對兩人來說,那些事兒都不堪回首,甚至根本就不能去觸碰。一個殺人犯,一個妓女,內心里鐫刻的過去,在常人眼里是難以理解也難以容忍的,即便是自己,也不想再揭開看一看。
不管怎么說,短短的時間里,董超隱隱地觸摸到了那種叫愛情的東西。那天清晨,他忍不住伸出手,輕輕撫摸馬曉雅的臉,半睡半醒的馬曉雅皺皺眉頭,好像對董超的打擾很不耐煩。董超悄然笑了。
在那一刻,馬曉雅既像個孩子,又像他的妹妹。那種感覺,他很久都沒有了,甚至從來就沒有過。尤其是馬曉雅的眼睛里閃著光芒,在他跟前柔聲勾勒兩人未來的幸福時,董超感覺自己僵硬的桀驁不馴的心,被徹底融化了。
相對來說,董超殺人前的人生還算順暢,基本是按普通人的人生路線行走的。至少,他沒經歷過“文革”。到他懂事的時候,“文革”的尾聲也響完了。他家里挨整的是他爺爺和父親。董超的爺爺是搞工藝美術的。簡單說,就是設計瓷器上的花樣。這行當能安安穩穩度過“文革”,怎么可能呢?何況,董超的爺爺董文光曾經設計過一套頗具影響力的鐘馗捉鬼圖案。這麻煩簡直太大了。鐘馗是一種什么形象?說到底,那是一個大號的妖魔鬼怪。你董文光什么意思?把一個妖魔鬼怪刻畫得栩栩如生,意圖何在?董文光的罪孽很外在,很突出。那個鐘馗就擺在陶瓷廠的展覽館里,一進大廳就能看到。
廠里一開始鬧起來,董文光首當其沖被揪出來。戴紅袖箍的小伙子大姑娘把那套瓷器抱出來,在批斗會現場,一個個摔在董文光面前。董文光此前一語不發,當看到第一件瓷器哐當墜地摔得粉碎的時候,突然做了一個很不適宜的動作。他一下子撲過去,想要搶救自己的勞動果實。這個動作直接點燃了批斗現場的火焰。有個小姑娘揮著拳頭,舉著喇叭高喊:“牛鬼蛇神的代表董文光,被打翻在地,還不忘他的妖魔鬼怪兄弟!對這樣的人我們是不是應該踏上一只腳,再踏上一只腳?”
山呼海嘯中,董文光感覺一只小姑娘的腳果然踏在自己的腦袋上。另外,還有無數只腳踏過來。董文光的臉貼在一塊瓷器碎片上,卻感覺不到疼痛,他的目光跟鐘馗久久對視,直到瞪得眼睛生疼。瓷器碎片劃破了他的臉,血滴在鐘馗的眼睛上。
那一刻,董超的父親董鳳翔正跪在臺子的另一角陪老爺子挨斗。
董文光希望兒子繼承自己的衣缽,董鳳翔倒也心甘情愿。可他最擅長的卻是刻瓷和內畫手藝,屬精細活兒。由于長期歪著腦袋琢磨他的藝術,董鳳翔的左肩明顯比右肩高一些,腦袋也微微朝一邊偏。他的這一形象給小將們造成很不好的印象。簡直不像話嘛!你歪著個腦袋干什么?在蔑視誰?還是在無聲示威?
看到自己的老父親被很多人踩著,董鳳翔一言不發。但他的頭抬著,很具有表演色彩地偏在一邊。有個小伙子一直試圖糾正他這個動作,采取的辦法是扇耳光。董鳳翔的頭向左歪著,這個姿勢太適合用右手掌扇。于是,好多人都想試一試。那個小伙子是最鍥而不舍的。許多人扇著扇著,煩了。因為打一下那腦袋晃一下,馬上恢復原狀。那小伙子卻極有耐心,抱有一股子不糾正此動作誓不罷休的態度,抽空就來上一家伙。可最后那個小伙子失敗了。他沒有如愿以償。直到現在,董超大腦里儲存的父親形象,依然是歪著腦袋的。
董文光在那次政治運動之后,徹底離開了他的藝術。不離開也不行。他的右手手指壞了兩根,何況,他已經老了。董鳳翔運氣好一點兒,他的手指至少是全的,不影響繼續在鼻煙壺里勾勾點點。可他的左耳朵不聽使喚,基本等于廢掉了。
這一切,董超沒有很深的印象,影響他的是父親的性格。董鳳翔一只耳朵廢了,不能酣暢地欣賞音樂。于是,就想讓兒子來彌補這一遺憾。董超被送進藝術學校學美聲。可董超的體格后來越來越不像學美聲的,倒像是拳擊運動員。教美聲的老師越來越怕他,或者說,怕他鉤子一樣的眼神兒。后來,董超果然用一記右勾拳結束了他的藝術之旅。
董超喜歡上了一個叫梁文莉的女同學,屬于暗戀的那種。董超的性格和董文光、董鳳翔一脈相承,很內向,不善表達,眼睛里有,嘴巴卻不太爭氣。偏偏那聲樂老師對董超暗戀的對象頗感興趣。結果出亂子了。
有天晚上,老師繼續留下得意女弟子補課,醉翁之意顯然不在酒。董超早就按捺不住怒火了。老師正準備手把手地教學生如何把一個高音唱得余音繞梁,突然,董超瞪著眼睛就沖進去了!從他進去,到那老師倒地,只用了幾秒鐘。
董超的女同學梁文莉那個高音就咔的一聲噎在喉嚨里。董超以這個舉動把自己的藝術生涯打斷,卻也損失不大,甚至有了大收獲——梁文莉變成他的了。
通緝令上說董超殺死了他的妻子,這個“妻子”就是梁文莉。
董超性格里的另一部分,則來自于他母親顧秀英。這一點,幾乎所有親戚鄰居都深信不疑。顧秀英雖說出生于農村,但拿下藝術大師董鳳翔簡直是干脆利索。藝術家雖然在自己的那片領域自由馳騁,但想在家里自由翱翔卻根本辦不到。女人不但對自己家人厲害,對外人也毫不含糊。街坊鄰居都知曉她的厲害,一般不敢惹她。顧秀英罵街的本事盡人皆知。
那時候,陶瓷廠宿舍還是幾排平房,各家都有小院兒,就種種菜,養點兒雞鴨之類的活物,解決孩子的嘴饞問題。但麻煩也不免就有了,張家的雞跑到李家院子里,老孫家的貓鉆進老王家的被窩里,再正常不過。但董超的母親不這么認為,她不允許有外來侵犯。別人家的雞,怎么可以來糟蹋我的糧食?
有一天,鄰居老張家的一只蘆花雞不識相地鉆進董家小院。如果是一次禮節性的拜訪,也許事情不嚴重。可那雞天生自來熟,毫不客氣伸著脖子享受董家的雞食。顧秀英腦子里立即冒出領袖的一句話:“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顧秀英腦子里琢磨著這句話,行動上卻是步步為營,穩扎穩打。她先去把大門關上,這樣,就形成了院中捉雞之勢。她悄悄地將一根棍子握在手里,若無其事地逼近那只雞,結果一擊成功,一棍子敲在雞腦袋上。接下來的動作更加干脆,她撲過去一把抓住雞翅膀,提進了廚房。不到一個小時,董家小院上空洋溢著一派濃郁的雞肉香。
董鳳翔和兒子董超只管吃肉喝湯,完全不理會雞的出處。許多年已經習慣了,不屬于他們管的領域,根本不問。但老張的女人不是吃素的。她循線追蹤,不到半天時間就尋上門來。她走到董家院子里的時候,顧秀英正在頗有氣勢地對付那顆雞頭,見老張的女人進來,卻異常冷靜,繼續尋找著雞腦子。
老張女人一抱胳膊,問:“聽說俺家的雞跑你院里來了?”
顧秀英拿油乎乎的手背擦一下嘴:“是啊,這不都吃完了。鍋里還有點兒湯,給你舀一碗?”
老張女人挽挽袖子:“顧秀英你別欺人太甚!你憑什么殺我家的雞?”
董鳳翔正在剔牙,董超漱漱口,準備吊嗓子,聽到這里才恍然大悟!董鳳翔是文化人,不免慚愧起來。吃了半天,原來是別人家的啊!這很不好。但董鳳翔不敢說什么,不好說什么,很尷尬。董超則把腦袋探出來觀察局勢。
顧秀英不慌不忙:“是你家的雞跑到我家來糟蹋我的糧食。毛主席說,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你是吃屎分子,這道理你總該清楚吧?”
老張女人在廠里的幼兒園教書。但她既不是吃素的,顯然也不是吃屎的。老張女人怒發沖冠:“你別以為別人怕你,我就怕你!你吃我家的雞不要緊,該多少錢,你一分也不能少給我!”
顧秀英一把就把話頭抓住:“你不怕我?我怕你啊?你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家是啥樣東西?你就是個騷貨,自家男人填不滿,再找一根來。”老張女人在“文革”時期主動與男人劃清界限,而且,劃得很干脆,表現也很積極,直接積極到革委會主任的被窩里去了。
一聽這話,老張女人就像被電擊了一下,突然“嗷”的一聲就撲上來了!
董鳳翔聽到顧秀英說那話的時候就皺起眉頭,他嘟囔說:“不應該,你不應該說這個。”他嘟囔他的,兩個女將已經斗成一團。顧秀英身形瘦削,動作麻利。她一把就抓住了關鍵,把老張女人的頭發揪住了。老張女人在貼身對抗的時候,顯然缺乏經驗,缺乏穩準狠的技術。而且,顧秀英完全不顧打人不打臉的作戰原則。不到兩分鐘,她就把老張女人的臉勾勒成一張大花臉。
老張女人完全處于劣勢。她逃了。但是,逃出門之后余恨未消。“俺的雞也不是那么好吃的,誰吃了,頭頂上長瘡,腳底下流膿。男的吃了斷子絕孫,女的吃了生孩子沒屁眼兒。”
這番話把顧秀英的戰斗激情進一步激發起來,她準備宜將剩勇追窮寇。顧秀英回頭朝屋里喊:“董超!到廚房去,拿刀!”
董鳳翔此時出來說話了:“算了吧,你吃了人家的雞,還把人打成那樣……”
“人家欺負到頭上,你連個響屁都放不出來!就憑著你整天在個小瓶子里胡抹,在盤子上亂敲,我們娘兒倆就算被人家滿門抄斬,你也不敢吭氣。董超,跟我走!”
董超已經做好準備,就等一聲號令。聽到母親招呼,立刻躥進廚房,把菜刀握在手上。“顧秀英同志,您發話,砍誰?砍胳膊還是砍腿?”
娘兒倆走在大街上,天地一片輝煌。顧秀英在前,雙手攥拳。十五歲的董超左手執刀,右手拿棍,昂首闊步。老張女人在進門之前一回頭,蒙了!她反應倒不慢,一眨眼工夫,大門哐當一聲緊閉!
顧秀英站在她家門前,叉起腰,氣沉丹田,開始了那場許多年來在陶瓷廠都具有影響力的叫罵,其內容涉及老張的祖宗八輩,涉及老張女人和天下男人奮力鏖戰的每一個細節、每一個姿勢,每一聲呻吟。
董超站在她背后,為老媽撐腰。
董鳳翔不放心,緊隨其后,可一見那局面,他又回來了。一邊往回走,一邊覺得對董超這孩子的正常教育迫在眉睫。完全不是董家風格,完全是個另類。老董家是書香門第,世代的房頂上都冒著藝術氣息。到董超這里,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壞了,出土匪了!兒子的前途實在堪憂,照這樣下去,他的結局會是殺人犯。董鳳翔決定采取行動,他把兒子托付給一個唱歌的朋友,讓他學學美聲。意思再明顯不過,在董超的血管里輸進一些藝術營養。
可萬萬沒想到,幾年過后,兒子領個姑娘回來,指著他說:“這是咱爹。”又回頭指指廚房里的顧秀英,“去,喊媽。”董鳳翔好半天才回過神來。顧秀英卻歡天喜地:“嗯,像我顧秀英的兒子了。”
16
那天清晨,董超終于決定,要出去一趟了。他坐在沙發上,靜靜地抽了幾根煙,然后慢慢起身,去衛生間洗了一把臉。他盯著鏡子里的自己看了好一會兒,才轉身走出房間。
在門口,董超又呆站良久。他想,這一去還能不能再回來呢?還會不會再跟馬曉雅見面呢?他不由自主又走回來,走進臥室,端詳了馬曉雅好一陣子。馬曉雅還在夢中。隨著疼痛逐漸消退,她開始睡得踏實了。
走出小區的時候,董超朝四下看了一圈兒,確認周圍并無危險,才低了頭,沿著便道往前走。他注視著紅綠相間的地磚一塊一塊向后移去,心里卻反復默念著那一串數字。董超佩服起自己的腦子來,那串號碼被他牢牢記住了,再也沒抹掉。從馬曉雅嘴里得知,那個女孩兒叫阿玲。跟馬曉雅一樣,是“夢巴黎”的小姐。
馬曉雅是我的女人。我的女人,我打可以,別人是不能動的。打了她,就是打了我!道理就這么簡單。見到那個女人,我是不是一定要把這幾句話說給她聽聽?但接著他就否定了。不行,最好什么都不說,只是教訓她一頓。說出來,就把馬曉雅給出賣了。
可以說,自從以一種獨特的方式把梁文莉追到手以后,董超就沒有真正享受到所謂愛情的滋味。與其說梁文莉愛上了他,還不如說怕了他。董超追女人的手段很霸道,很不講道理。梁文莉起初正是懾于他的暴力傾向才答應跟他交朋友的。當然,董超也不是一味逞強好斗,把梁文莉追到手之后,也如一些小男孩兒一樣,免不了頭腦一熱,搞出一些意想不到的小情調,來哄梁文莉高興。梁文莉既怕他,又覺得這人還有點兒意思。何況,擺脫他的確不容易。交往一段時間后,梁文莉不是沒做過嘗試,但董超很快就讓她打消了這個念頭。董超跑到她家里去,看起來像是她家兒子。董超知道采取迂回戰術,把未來的岳父岳母哄得挺高興。
沒過多久,梁文莉被董超徹底拿下,是那種真正意義上的拿下。梁文莉自從跟董超結婚以后,根本找不到那種相依為命的感覺。同樣,董超想從這個女人身上獲得愛情,也幾乎是不可能的。董超眼里的梁文莉,越來越像一個陌生人。梁文莉害怕他。兩口子,其中一個怕另一個,這日子還怎么過?怕的會覺得憋屈,被怕的表面上神氣,但時間久了,看到另一個逆來順受,火氣就更旺。董超有時候也意識到自己心理不正常,也時常焦躁不安,懷疑自己到底什么地方出了問題。
跟馬曉雅這些日子的交往,董超卻遭遇了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激情。馬曉雅居然不怕他,已經告訴她自己是個殺人犯了,這女人居然照樣不怕,而且從來沒露出鄙視他的意思。這一點很重要。其實董超殺人前比殺人后更加自卑。在梁文莉面前所表現出的那一面,完全是虛張聲勢。結果,越是顯得霸氣,心里越是沒底氣。可怕的是,董超屢次從梁文莉眼睛里看到那種蔑視的神色。這讓他不寒而栗!這證明,盡管你以一種霸道的方式占有了這個女人的身體,可這個女人的靈魂在鄙視你,遠離你!
馬曉雅卻不是這樣的。他最初擔心馬曉雅會出賣他,可接觸一段時間后,絲毫露不出一點兒跡象。這一點同樣很關鍵。這個世界上,并不是每個人都心甘情愿敞開胸懷,去接納一個殺人犯的。
短短的幾個月過后,董超居然感覺離不開馬曉雅了。一開始,馬曉雅晚上去坐臺,他還覺得無所謂。可慢慢地,那些奇怪的念頭開始像螞蟻一樣咬噬著他的神經。馬曉雅離開之后,他一陣一陣心慌,腦子里不斷閃現馬曉雅在“夢巴黎”和別的男人在一起的樣子。每到這個時候,他就坐立不安,滿屋子亂轉。馬曉雅被打的那天,外面風雨交加,他站在窗前,極度混亂的心態終于達到極限。于是,他走出門外。恰巧,就在路邊迎到遍體鱗傷的馬曉雅。
走在馬路邊的董超想起這件事兒,不由得渾身彌漫著一種幸福感。這說明兩人身上有某些神經連在一起了。跟梁文莉一起生活那么多年,從來就沒這種看似神秘的相互感應。
馬曉雅被打成那樣,他怎么可能袖手旁觀呢?忍氣吞聲的事兒,董超向來不干。哪怕現在他是個倉皇逃竄的殺人兇手。
街角有一個書報亭,旁邊有一部公用電話。董超慢慢走過去,抓起電話撥打那個默念無數遍的號碼。電話果然通了,好半天,才有一個慵懶的聲音傳過來。毫無疑問,阿玲是被吵醒的。她對這個電話的打擾顯得很不耐煩,語氣很沖:“你是誰呀?”
董超轉過身子,背對著書報亭的主人:“阿玲啊,這么快就把我給忘了?”
話筒里傳來一聲哈欠:“我記不起來了。”
“那晚上,在‘夢巴黎’,你不是給我留過電話嗎?”
“哦?我真的忘了。我給很多男人都留過電話。你有什么事兒,過會兒再說,我現在困死了。”
聽起來,那女人要掛掉電話。董超急忙說:“我想你了,現在。”
“現在?開什么國際玩笑?晚上去‘夢巴黎’吧!”
“晚上我就離開這座城市了。這樣吧,付雙倍的錢。”
電話那一端的聲音聽上去精神了些:“你住哪家賓館?我一會兒趕過去。”
董超咬咬嘴唇。他身上已沒有足夠的錢了。何況,賓館不安全。“我已經退房了。你就不能破個例嗎?與其我再去開房,把錢送給別人,還不如直接給你呢。”
電話那端又半天沒了聲響。董超繼續說:“你放心吧,我不是警察,只不過是個外地的生意人。完事之后,我立刻就離開這座城市。火車票我都買好了。下一次來,還不知道猴年馬月呢。”
阿玲終于說:“好,那你過來吧。不過,我住的地方環境不太好。”
“沒關系,我對這方面要求不是很高。”董超歪著腦袋,聳起肩膀夾著話筒,伸手跟電話亭主人要過一支筆,把那個地址寫在了手背上。
那是個城郊接合部,是城市蔓延擴張到那里時,不情愿繼續前行的地帶,看上去既臟又亂。阿玲給的地址是一個小四合院。董超老遠就下了出租車,沿著一條胡同挨個門牌號搜尋過去。當然,他沒忘記隨時回頭察看。這個時候,董超的心態出奇地好。終于,拐進一條胡同之后,他看到一戶人家的門口站著一個染著紅頭發的女孩兒。董超裝作若無其事地走過去,女孩子一直看著他。他先是迅速確定了門牌號,然后才對女孩兒笑笑:“還記得我嗎?”
站在門口的正是阿玲。她臉上還隱約能看到馬曉雅給她留下的傷痕。阿玲笑著迎上來,一下子牽起董超的手:“怎么不記得哪?沒想到你這人還挺癡情的。”
院子里四處堆滿了破箱子、舊衣服、垃圾袋,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子臭味兒。董超不由得皺了皺鼻子。阿玲說:“我跟你說過,這地方臟了點兒,不過這里倒是很安全,主要是房租也不貴。”
董超笑了笑,一扭頭,卻愣了一下。北屋里有個男人,正光著膀子低著頭吃方便面。他皺皺眉頭,迅速移動目光,朝其他幾個房間看了一遍,倒不像有人的樣子。阿玲住在西屋,董超進屋之后,發現里面收拾得還算整潔。屋子很小,一眼就能把角角落落都看到。床頭一臺風扇,正呼呼地旋轉著。董超在床沿上坐下來,順口問了一句:“那屋子的男人是誰呀?”
“他是我房東,沒事兒。”阿玲一轉身,把門關上,順手反鎖了。再回過身來,就慢慢脫去了短衫。董超當然不是來做這個的,在這樣的環境下再繼續做別的事情,也就有了難度。另一個屋子里有人,如果女人大喊大叫,董超就死定了。在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你想跑都跑不掉。于是,董超作出一個駭人的決定:殺死這個女人!
董超一抬頭,阿玲已經貼了過來。董超雙手抓著阿玲的肩膀,一下子把她摁在下面,阿玲嘿嘿一笑:“大哥啊,怎么這么性急?出門在外好久了是吧?”話音沒落,她突然看到董超目露兇光!阿玲正要呼喊,董超左手迅速摁在她的嘴巴上,右手拇指和食指像鉗子一樣卡住她的喉嚨!
“對不起,我本來想狠狠揍你一頓,把這口惡氣出了。可是太不湊巧了,那間屋子里有人。我要是不殺了你,他一報警,我就會被警察抓住。我要是被警察抓住,肯定會被槍斃。我不想死,那就只有你死了。你死之前,我得讓你明白,我其實跟你無冤無仇。可是,你打了我的女人。”
董超感覺有點兒奇怪。現在,殺死一個人怎么如此容易?
17
盡管剛下過雨,天氣依舊悶熱。鹿遙一走出門口,立刻被一團撲面而來的熱氣包圍了。那股子燥熱讓人感覺就像在洗桑拿浴。鹿遙鉆進車里,打開空調猛吹一通。
車子已經駛上擁擠的中心大街。他是奔火車站去的。據可靠消息,何濤并沒有住進醫院,也沒有馬上采取制裁鹿遙的舉動。那則負面報道也沒有立竿見影,至少分局領導還沒有打電話來訓斥。這也許是好消息。當然,悄無聲息的背后興許隱藏著更復雜的內容。不過,既然還沒有一紙命令讓鹿遙離開現在的崗位,那么,火車站廣場那一帶暫時還是鹿遙主要的工作場地。
一輛警車呼嘯而過。
鹿遙看清楚那是刑警隊的車,坐在車里面的是大案隊副隊長老劉。他立即掏出電話撥過去:“老劉,又發案了?”
老劉回答:“鹿隊啊,在城郊發生了一起殺人案。”
鹿遙一打方向盤,在路中間刷地一下掉轉車頭,去追那輛警車。不一會兒,兩輛車一前一后在一個狹窄的胡同口停下。前方一百米左右的地方,另一輛警車停在那兒,派出所的值班民警在維持現場秩序。周圍聚集了很多看熱鬧的人。鹿遙在前,老劉在后,技術隊兩名現場勘查人員一邊戴口罩手套,一邊快步跟上來。門口拉起一道警戒線,鹿遙彎腰鉆了過去。
四合院的西屋是一間低矮的房子,似乎是主人為了出租臨時湊合搭建起來的。屋里很暗,氣味獨特,一下子就能嗅出女人的氣息,夾雜其中的還有一股子霉味兒。死者躺在床上,渾身赤裸,沒有外傷,脖子上有手指掐痕。鹿遙轉身走出院子,問派出所的一個民警:“誰報的警?”
那民警指指一個赤著上身的男子:“就是他,房主。”
“你過來一下好嗎?”鹿遙沖那男子擺擺手。兩人進了院子,鹿遙問,“說說,你怎么發現的?”
“我在這間北屋里面住。上午大約九點左右,我起得晚了點兒,正在吃早飯呢。有個男的來找這個女人,我沒看清楚長什么樣。不過,看上去挺結實的。這女人在夜總會上班,整天有男人來找她。有時候一大群,喝酒啊,吵架啊,鬧騰到凌晨還不散。所以,平時我也不在意這些事兒。這女的跟那男的好像挺熟,手拉著手進來的,一進屋,就把門給關上了。可從那以后,屋子里頭就沒了動靜,一直到中午吃飯的時候,還沒動靜,這就很奇怪了是不是?然后——”男子說到這里,突然住口了。
鹿遙說:“你覺得好奇,就去門口偷聽?”
男子不好意思地笑了。
“你繼續。”
“我在門口站了好一會兒,里頭一點兒動靜都沒有。我就尋思,該不是兩人都睡著了?這女人是標準的夜貓子,白天睡覺,晚上活動。”
“你為什么感覺奇怪?是不是你以前經常干這種事兒?”
男子拘謹起來,那么魁梧個漢子突然一下扭捏起來:“我怎么能經常干這種事呢?她這種女人,來找她的男人就像走馬燈似的。有時候,一點兒都不顧忌這院子里還有別人。一干起來,大呼小叫的,真叫人受不了!”
鹿遙擺擺手:“你怎么發現尸體的?”
“我感覺奇怪,這回跟以往不同。那男人進去以后,屋子里一直就沒動靜。要在以前,沒幾分鐘那叫床聲就傳出來了。我湊到門口聽了老半天,一點兒動靜沒有。可就在我轉身回屋的時候,卻聽到砰的一聲響!那聲音離得不怎么遠,也不怎么近,就好像是一件什么東西,挺沉的,砸在了地上。我在院里轉了一圈兒,沒發現什么不對的地方。然后,我又走到這個門口,你看那塊玻璃,不是有一塊地方沒擋住嗎?我就從那兒往里瞅了瞅,看到那女人躺在床上,男的卻不見了。你說怪不怪?他怎么突然就沒了呢?他絕對沒從這院子里出去。再仔細打量一下那女的,不對啊,怎么看都像不喘氣的樣子。我覺得很害怕,猶豫好長時間才決定敲門,可敲了半天她也不開門,一動不動的。”
鹿遙緊皺著的眉頭一直就沒松開:“你跟這女人什么關系?”
男子沒有防備,有點兒結巴:“沒……沒關系!”
鹿遙伸手一拍他的肩膀:“緊張什么,我不過是隨便問問。你對她這么關心,讓我覺得這里面肯定有什么關系似的。你真是房東?”
男子很明顯腦子有點兒轉不過彎兒,猶豫片刻:“也算是吧,這房子本來是我姐的,她跟我姐夫去城里頭住了。我搬過來,一個人住也是浪費,就把這幾間租出去。”
鹿遙點點頭,突然又問:“這女人給過你房租嗎?”
“您什么意思?”男子又被打了個措手不及。
“我沒什么意思。”鹿遙突然提高聲音,“你這人很不對頭,你老實說,你跟這女人什么關系?”
“我……我……真是沒什么!”男子開始出汗。
鹿遙悄聲問:“這女人是不是你專門找來的?”
男子更加緊張:“你可不能冤枉好人哪!我怎么能干這種事兒?”
“那這個女人在哪家夜總會上班啊?”
“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別人喊她阿玲。”
鹿遙問:“你姓李,對不對?”男人茫然點頭。鹿遙繼續悄聲說,“老李,我從你的眼神兒里就看得出來,你跟這個女人上過床,是不是?”
姓李的男子臉上當即五花八門了:“我……我……我沒有!你血口噴人!”
鹿遙皮笑肉不笑,眼睛卻一直盯著他:“你別緊張啊。我還知道,她雖然租你的房子,但是從來就沒給過你房租,對不對?”
老李張口結舌:“你……你怎么知道的?”
“老兄,男人嘛,有什么不好意思?睡就睡了,沒睡就沒睡,我跟你開玩笑,瞧把你嚇的。”
老李尷尬一笑,抹一下臉上的汗,“雖說我是出租房屋的,可我真不知道她以前是干什么的,也不是我把她找來干這個的。你剛才說的那情況吧,是……是有。有一回,我跟她要房租,她說沒錢,我說沒錢怎么行,我得靠這吃飯。她說,你要吃飯,我也要吃飯。你靠房子,我沒啥可靠的,要不這樣,我陪你睡一覺?我還沒弄明白怎么回事兒,稀里糊涂就跟她上了床,后來……后來,這房租就不好再要了。”
鹿遙輕輕笑了,正要再問,卻見何濤從大門口走進來。兩人對視一眼,都稍稍一愣。何濤的額頭上貼著塊創可貼,樣子有點兒滑稽。他問身邊的民警:“尸體在哪里?”快要走到門口的時候,突然停下了,他慢慢轉回身,沖著鹿遙說,“你來這里干什么呀?”
鹿遙腦袋“嗡”地一下,對呀,鹿遙,你在這里干什么呢?
18
事情果然就鬧大了。
正在回火車站的半路上,鹿遙突然接到局長的電話:“鹿遙,你到我辦公室來一趟!”
“現在就過去嗎?”
“現在,馬上!”
局長沒稱呼鹿隊長或者小鹿,而是直呼其名,顯然事態嚴重。這樣一個事件,是直接影響整個分局全年工作的。也就是說,鹿遙這么一家伙,說不定就把局里評集體先進、立功受獎等等好多機會給毀掉了。“一百減一等于零”這句口號,現在還掛在分局門廳內,進門一抬頭就能看到。走進門廳的鹿遙抬起頭看到這句話的時候,憤懣、委屈、羞愧、后悔、難過等等諸般情緒,一起在內心糾纏起來。
局長辦公室里還有幾個面熟但叫不出名字的人。鹿遙很快就明白了,幾位是市局紀委的。
局長黑著臉,但話卻并不沖:“市局領導來調查你打人那件事兒。《晨報》的報道,也不見得完全屬實。這家報紙的風格,咱們也是知道的。”
這番話實際上是給鹿遙一個臺階,或者一個暗示,給鹿遙一個爭辯的機會。局長要么是愛將心切,要么是想大事化小。畢竟,此事發生在自己屬下身上,事態越嚴重,作為局長壓力就越大。隊伍出了問題,說明領導帶隊伍的能力存在問題嘛。鹿遙稍稍沉默一會兒才說:“當時我的確有些沖動,可事情沒那么嚴重。那小偷兒的傷情也根本不像報紙上說的那樣。”
“也就是說,你動手了?”其中一位問道。
鹿遙低下頭:“我推了他一下。”
“一下?還是兩下?推倒了?他的頭撞在墻上了?”
鹿遙說:“兩下。我把他推倒了。”
局長眉頭緊鎖。鹿遙的回答,看上去讓他很不滿意。他把頭一扭,目光就拐向墻角的某個位置。不論如何,你自己承認了,還有什么可說的?撞得輕重,其實沒什么分別。
坐在另一個沙發上的人又問:“就只是推了他一下,沒進行別的體罰?”
鹿遙突然感覺現在的自己成了一個犯罪嫌疑人,而以往他就是以這種口吻問嫌疑人的。
“是的。我就是推了他一下,他順勢就倒在墻邊了。”
“你打他身體的其他部位了嗎?”問話的人有點兒小心翼翼。
鹿遙回答:“沒有!絕對沒有!”
“你能夠確定,那個小偷的傷情根本不重嗎?我的意思是說,我們到現在也沒見到那個小偷,到底是什么樣子,我們不知道。”
另一個插了一句話:“你當時為什么推人呢?”問的人在推字上加重了語氣,似乎這個推的動作也是非常重要的。
“我腦子里很亂,很氣憤,一沖動就動了手。那個叫老吳的扒手已經好多次被我抓住了。可結果呢,頂多拘留幾天就放出來,仍然不改,還在偷。你們沒見過他那副嘴臉,趾高氣揚的,根本沒把警察放在眼里!”鹿遙越說越氣憤,“我實在是忍不住了!他居然偷一個賣雞蛋的老太太!老人從農村趕到火車站,一共才賣了二十幾塊錢,容易嗎?那小偷當場承認了的,到了派出所,又反口了!領導你們說,這可氣不可氣?我就奇怪了,為什么現在警察面臨這么多壓力?是啊,老百姓法律意識提高了,可為什么警察的執法環境卻惡化了呢?你們領導高高在上,根本體會不到基層民警的難處。不信你們去問問派出所的民警,治安案件還怎么處理?稍稍不慎,老百姓就去上訪,去市委、市政府、市公安局。雞毛蒜皮一點兒小破事兒,動不動就是,警察有什么了不起啊,小心我去告你!是啊,老百姓是上帝,難道我們就是孫子?”
紀委的幾名同志互相看看,有人欲言又止。局長的臉色卻稍稍緩和:“小鹿,說事兒,別扯其他的。”
“不,局長,我不說心里難受。還有,就那個記者李佑,據我了解,這些年他可沒少給公安局搞負面報道。他家里丟了鑰匙進不了屋,掏出手機就打110。我們給他屁顛屁顛服務的時候,他哪兒去了?我們整天加班加點,沒白沒黑,他哪兒去了?我們好多同志面對砍刀面對槍口沖鋒陷陣,生命隨時都可能丟掉,他哪兒去了?”
紀委一位同志說話了:“基層民警的確辛苦,這我們理解。可也不能因為苦、累,就把這種情緒帶到工作里面。不管怎么說,打了人,不,是推了人,這是不對的。但你也別有心理壓力,我們來的目的,也是要做到心中有數。當時還有誰在現場?”
鹿遙說:“還有祁連山和派出所的幾個民警。”
“他們在哪里?”
鹿遙咬咬嘴唇:“他們在門口。”
“這么說,你訊問這個小偷的時候,真的是一個人?”
“是的。我一個人進去的。”鹿遙說,“我知道這不對。可是在基層,在派出所,經常會這樣,因為我們警力不夠用。”
調查結束,局長去門口送客,鹿遙坐在沙發上,閉著眼睛,雙手捧著臉。
“鹿遙,你怎么回事兒啊?”局長回來后,順手把門關上,訓上了。鹿遙抬起頭,不知如何回答。他不明白局長到底是指哪方面的事兒,是曝光還是跟何濤打架。
“不過,打了人,勇于承認這是對的。今后這種事兒要及時匯報給我,或者分管的副局長,把問題消化在內部。鹿遙,你的問題還不止這一樁,你居然把何濤給打了!你究竟是怎么了?”
鹿遙辯解:“他落井下石!”
局長一擺手:“我知道你心里有想法,你心里別扭。可去打流隊是你自己主動要求的,對不對?既然如此,就應該擺正位置調整心態。要不,這陣子你就休個假吧!休息一段時間,好好想一想問題。”
“為什么?”話一出口,鹿遙就覺得這句話問得很傻。
“你說呢?”
鹿遙還能說什么呢?
(未完待續)
策劃/張曙
責任編輯/楊桂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