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39歲的仁朗在鄰居眼中是個有幾分神秘的男人,每天深居簡出,獨往獨來。他居住在市中心一幢電梯公寓的頂層,那是整個小區公寓面積最大單位面積也最貴的一套房,135平方米歐式風格的兩室兩廳裝飾得華貴典雅,還有一個面積超過50平方米的大露臺,被裝修成一個巨大的花園。與別人家的花園不同的是,他家花園里的植物濃密得遮天蔽日,幾乎屏蔽了全部陽光,加上所有房間的窗戶都嚴密地遮擋上厚實的窗簾,使得這套本應陽光充足的豪華住宅整天暗無天日。
沒人知道這個總穿得潔凈體面、身材高大的男人是做什么的,他在別人面前一向彬彬有禮卻沉默寡言,除了不定時地開車出去,平時總獨自待在門窗緊閉的家里。有八卦的鄰居猜測他是個行為低調的富商,但他又好像并沒有什么應酬,似乎從沒看到過他半夜三更喝得醉醺醺地回來,通常一到掌燈時分他就回到家中閉門不出。
“或許人家是國安局的人呢。”一位見多識廣的女鄰居牽著她那條體型龐大的金毛犬在小區里遛彎,壓低嗓音跟斜對門的胖大嫂分析。“你是偵探小說看多了吧?”胖大嫂不以為然:“公家的人用得著自己在外面買商品房住?”其實她也鬧不清“國安局的人”究竟會不會自己買房,就是有意要跟女鄰居抬杠。“看她那張狂的樣子!不過是一個糟老頭花錢養的二奶嘛,成天牽著那條大狗在院子里招搖,一口一個‘我老公’,真不知啥叫羞恥!”胖大嫂盡管心里對這位年輕漂亮的芳鄰鄙夷刻薄著,表面上仍是一副笑瞇瞇的模樣。
在這套因光線嚴重不足而顯得陰森森的公寓里,仁朗坐在書房的大班椅上,身體前傾,不錯眼珠地望著大班臺前那面墻上掛著的32英寸巨大的高清電腦屏幕,不時輕點鼠標。他正在“親友棋牌游戲網站”跟別人下象棋,這是該網站舉辦的一場“暑期嘉年華網絡象棋大獎賽”,他已經過關斬將沖入四強決賽,現在正跟一位網名為“業余八段”的選手爭奪季軍,殺得難解難分。桌上的一杯咖啡早已放涼,他也顧不上喝一口。
啪!一顆“馬后炮”瀟灑地落子,把對方將死。仁朗在想象中透過電腦,看見“業余八段”氣急敗壞的表情。本局比賽結束,一個對話框彈出:“祝賀‘忍者之刃’勝出,榮獲本次大獎賽第三名。”
“忍者之刃”就是仁朗的網名。他輕舒一口氣,揉揉酸痛發脹的眼睛,從桌上拿起一小瓶“潤潔滴眼液”分別往雙眼里滴了兩滴,然后舒適地靠在大班椅上閉目休息了一會兒,睜開眼睛看一眼電腦屏幕右下方的時間,已是晚上9點50分。他起身把桌上已涼透的咖啡拿到衛生間倒掉,然后又去廚房重新煮了一杯,端著咖啡回到書房坐下,打開網頁隨意瀏覽新聞。夏日的夜晚悶熱難耐,開著空調的書房里涼風習習,他神情疲憊地靠坐在大班椅上,臉上并沒有多少獲勝后的開心和得意。
仁朗是個輕度抑郁癥患者,同時他恐懼戶外活動,恐懼陽光,這是他家里的窗簾永遠緊閉的原因。他的眼神經常憂郁而迷茫,由于長年缺乏陽光,臉色也十分蒼白,他平時靠著一種鎮靜類藥片來維持自己每天的正常生活。
他寬大的臥室一面墻上掛著一幅世界名畫,達·芬奇的《最后的晚餐》臨摹品。其實這幅畫的后面是一個暗藏的機關,里面有個保險柜一樣的金屬柜,裝滿了錢和他的職業秘密,還有一把足以打死一頭牛的仿“五四”式手槍。
清晨,仁朗喝完一杯煮咖啡,吃了一個煮雞蛋和兩片烤面包,然后服下一片粉色藥片,開著自己那輛黑色廣本去上班了。
他的同事兼搭檔、年輕機靈的小范正在亂糟糟的辦公室里跟客戶通電話,通知對方他們幸運地中了個五萬元大獎。“現在請你查一下,看五萬元是否到賬了。”得到肯定的答復后,小范舉著話筒向仁朗示意。仁朗非常默契地接過話筒,以“公司宣傳廣告部主任”的身份祝賀他們中獎,并告知對方他們必須馬上給一個賬戶匯去百分之五的稅金。如果在一小時內沒見稅金到賬,那么5萬元大獎將立刻被撤回。仁朗說得一口標準普通話,是略帶磁性,很有學者氣質的溫文爾雅的低沉嗓音,與他英俊儒雅的外貌很相襯。
仁朗還有非常好的口才,但他平時是個寡言的男人,只有在工作中才偶露崢嶸。
然后他倆一起開車出發。小范坐在副駕駛位置上吹著口哨換上另一張手機卡。
來到一家住戶門前,仁朗從衣兜里拿出一張餐巾紙墊住手指按響門鈴,此刻他們的身份是“市公安局金融案件調查組”的警員。
他們表情凝重地告訴那個腦袋上滿是發卷的主婦:先前通知你獲得五萬元大獎并取走你們賬上2500元錢的是騙子。所謂的“大獎”子虛烏有。“你們賬戶上多出的五萬元是以支票兌付的方式,根據銀行規定,這筆錢需要至少兩個工作日才能取出。在此期間他們隨時可以撤銷匯兌的。”“仁警官”的口吻嚴肅而且權威。怒火萬丈的主婦連忙回撥那個通知他們中獎的電話,聽到一個溫柔的女聲:您所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在主婦對騙子義憤填膺的詛咒中,兩位威風凜凜一臉正氣的警官順利地獲得她的銀行賬號和密碼,用來“查找騙子,追回被騙的錢”。
得手后的仁朗仍一臉陰霾,因為剛才出門時強烈的陽光直接照射到他的臉上,令他瞬間臉孔開始抽搐痙攣,頭昏腦漲。一頭鉆進車里,他煩躁得想要罵娘,終于忍住了。身邊的小范倒是心情不錯,剛哼起小調,被仁朗不耐煩地瞪一眼,只好乖乖閉嘴。
主婦的賬戶上只有六千多存款,被他們全部取出。這次他們賺的錢雖不太多,卻比較順利。
回到辦公室,仁朗提醒小范別忘了在下午銀行下班前把那筆充當誘餌的五萬元支票撤銷匯兌。小范忙答應著,又向仁朗提起另一筆可能的大生意,那個“開洗腳房起家,資產上億”的張老板,仁朗一臉漠然,表示沒什么興趣。
這時仁朗的手機響了。 “蘇醫生你好。哦。哦。好的,我明天上午10點鐘過來。”他接完電話,轉頭對小范說,“明天我就不來辦公室了。我還要去蘇醫生那里多開點藥,他要回美國了。”
下班后仁朗駕車去附近的一家比薩店吃飯,算是慶賀自己在比賽獲得名次。仁朗一直癡迷于象棋,但他僅在網上廝殺,從不參加那些象棋愛好者俱樂部之類的活動。他也偶爾在網上舉辦的各類比賽中獲獎,不過在大賽中獲得前三名卻還是第一次。
這家位于市中心最繁華地段的比薩店是附近寧都大學美國籍英語外教的太太開的,店面并不大,卻布置得非常溫馨有情調,而且十分干凈。白色的木格窗上掛著粉色“日清紡”純棉窗簾,上面是一朵朵漂亮的牡丹花。
一見他進門,扎著米色荷葉花邊圍裙的女招待小沁連忙迎上前來,“仁先生你好!”她笑瞇瞇地向仁朗打過招呼后,把他帶到靠窗的一個角落,然后手腳麻利地在雪白的桌布上布置刀叉碟盤,把米色的餐巾鋪整齊。
“還是老規矩嗎?”小沁雙手抱著點餐簿,彎腰向仁朗詢問。她的頭離仁朗的眼睛只有大約20厘米距離,仁朗不僅嗅到她身上若有若無的香水味,甚至能看到光影里她臉上淡淡的茸毛。他有點局促,身子往后閃避了一下,連忙點頭。小沁是個20多歲的漂亮女孩,在寧都大學英語專業讀大四,暑期在這家店里打工,一來掙點零花錢,二來,也算是給老師幫忙。
片刻,她為仁朗端來一個小份全肉比薩,一份吞拿魚沙律,一碗雞茸奶油蘑菇湯,還有一小杯紅酒。她的臉上洋溢著這個年齡的女孩所特有的明朗天真的笑容。
仁朗慢條斯理地吃著,一邊偷眼觀察忙碌的小沁。因為旁邊就有兩家五星級酒店,來這家比薩店用餐的有不少是金發碧眼的老外,仁朗目不轉睛地看她用一口流利的英語向老外報菜名,見她回身,連忙轉過頭來,裝作認真吃飯的樣子。
吃完飯他揚起手臂伸出食指往下指了指,小沁立刻蝴蝶一樣翩然飛到他身邊。“總共126元,謝謝!”不知為什么,這個看上去有點沒心沒肺的女孩特別讓仁朗心動。當然他并沒有讓小沁察覺出自己對她的默默關注,照例含蓄矜持地點頭、交錢,出門駕車離去。
無精打采地回到家,仁朗抬手伸進《最后的晚餐》右下角的后面摁了一下,然后把畫像一扇門一樣打開,把分得的一沓錢整整齊齊地放進那個黑洞洞的金屬匣子里,再把手槍拿出來把玩一番,意興闌珊地抽完一支煙,來到書房打開電腦,進入“親友棋牌游戲”網站的“中國象棋房間”。
彈出一個對話框,是一個名叫“弗洛伊德”的人跟他“私聊”,祝賀他獲得大賽第三名,問他肯不肯賞臉陪自己這個“無名小卒”殺一盤。
好啊。他爽快地答應,然后兩人上桌,開戰。
“弗洛伊德”的頭像是一個戴眼鏡的書生模樣,沒想到這“書生”竟然實力不俗,兩人一口氣連戰12盤,“忍者之刃”七勝五負,只多贏了兩盤。
“哎呀,已經一點了!我們最后一盤?”聊天區域突然出現一行字,是“弗洛伊德”發來的。
“行。”“忍者之刃”回應。這局的獲勝者是“弗洛伊德”。
“你咋沒參加比賽呢?”結束戰斗后,仁朗意猶未盡,一改平時不輕易跟棋友閑聊的習慣,好奇地打出這行字。
“嗨,沒趕上,才出差回來。”對方馬上禮貌地回答。然后又飛快地打出,“跟你下棋真過癮。你的反應速度很快,我喜歡,我最恨那種磨蹭半天才走一步的家伙,能讓人急出病來。”
“呵呵,你出手也夠快的。”仁朗說。
“那我們明天再來?”“好。”在游戲房間里難得碰上個實力相當又文明禮貌的棋友,通常很多人不僅棋藝臭而且棋風極差,動不動就張口罵娘。
中午12點多正是市區車流量比較大的時段。仁朗剛才從蘇醫生那里拿到幾瓶藥后又去一家書店買了兩本書,此刻正開著車在密集的人流和車流中左沖右突。夏日中午的陽光火辣得如同夜總會里鋼管舞小姐的魔鬼身段一般,叫你不能不血脈賁張,燥熱難耐。前面照例又堵成一串長龍,仁朗的車子被迫停下。他的車窗上盡管嚴嚴實實地貼著深藍色的汽車膜,仍能感覺到灼人的陽光透過車膜炙烤著皮膚。
突然他的車窗被人猛敲了幾下,回頭一看,有個年輕男人一臉著急的模樣,正向他示意車后輪的位置,咦,難道是車子冒煙了?他不情愿地打開車門下車觀察,一出車門,立即感覺被曬得頭暈眼花。正欲仔細查看,突然聽到驚呼聲,連忙回頭一看——他的裝著幾瓶藥和鑰匙等物的公文包居然被一個半大孩子拿起來就跑,他驚叫一聲想追過去,卻見那孩子像一條游入大海的魚一般,幾下就穿過人群和車流,消失在一條小巷子里。
這時前面的車流已經散去,被堵在他車后的小車司機催命一般大按喇叭,他只好放棄追趕,沮喪地開車回家。好在錢包和手機還揣在身上沒有丟失。他邊開車邊通過“114”查到一家開鎖的公司,然后打通這家公司叫他們上門更換鎖芯。
可是,以后到哪兒去弄那些藥呢?蘇醫生給他開的藥是一種由美國進口的鎮靜類藥物,中國市面上并沒有出售。本來這次的藥量足夠他吃兩三個月的,這下全給可惡的小偷連鍋端了。他又試著給蘇醫生打電話,卻是關機狀態,估計已經坐在飛往美利堅的航班上了。
在家門口等了半天,換鎖的師傅才姍姍而來。好容易把鎖芯換好打發走那個饒舌的修鎖匠,仁朗的情緒變得狂躁不安,他打開藥瓶吞下一片藥,感覺好了一點,他開始里里外外地徹底清潔房間。
到夜闌人靜的時候,他還穿著一身工裝,一手提一把噴壺,一手拿一塊抹布,在花園里一片片地清潔植物的葉片。一盞漂亮的歐式壁燈在夜幕下發出慘白的光,照著他寂寥的身影。一直忙到天色開始放亮,他才把抹布在水池里洗凈后整整齊齊地晾曬在毛巾架上。看著花園里一片片碧綠的樹葉在初升的陽光下干凈得閃閃發亮,仁朗舒了一口氣,坐在花園的白色沙灘椅上點燃一支香煙。
他的神情始終是郁郁的。
第二天晚上他進入“親友棋牌中國象棋房間”的時候,“弗洛伊德”已經等在那里,問他昨晚為什么沒來。他抱歉地說臨時出了點狀況。對方并沒有生氣,兩人又開始激戰十多個回合,仍是基本不分勝負。
真是無巧不成書。在仁朗吃完最后一片粉紅色藥片的時候,他從與“弗洛伊德”的交流中得知他居然也是新近從美國回來的一個心理醫生,叫崔大鵬。崔醫生一口答應:你吃藥的事情可以交給我來搞定。
二
清晨,在市區中心一幢高聳入云的寫字樓29層的一個寬敞的辦公室里,仁朗如約按時拜訪了崔醫生,他的象棋對手“弗洛伊德”。寫著燙金字“崔大鵬心理工作室”的精致的金屬棕色招牌鑲嵌在寫字間門口,顯示出主人的尊貴地位和名望。
崔醫生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中等身高,體型偏瘦,頭發梳理得一絲不亂。他穿一件樣式隨意的淺色棉襯衣,深色棉質休閑褲,一看就是價格不菲的名牌貨。
“可以把窗簾放下來嗎?”仁朗一落座,就用手遮擋著窗外投射進來的并不強烈的光線。
“可以。”崔醫生走過去,“嘩嘩”地拉下百葉窗簾,屋子頓時昏暗得像一下子到了黑夜。
崔醫生放松舒適地靠坐在單人真皮沙發上,聽神情不安地坐在對面長沙發上的仁朗講述自己的病情和長期以來賴以支撐的藥物。其實仁朗自己也不太清楚吃的那種進口藥究竟是什么名稱,只知道那是一種鎮靜類藥品,對緩解自己的病情很有用。他大概描述了一番那種藥的顏色和形狀,請崔醫生幫忙為他開到這種藥。
聽完仁朗的話,崔醫生以權威的口吻毋庸置疑地告訴他:“我要慶幸你還好好地活著,還能坐在這里跟我交談。其實那種藥對你來說,無異于慢性自殺。所以——”他凝視著一臉麻木不仁的仁朗,不緊不慢地說,“建議你不要再吃它了。”
“嗨,今天來找你就是想麻煩你給我弄到這種藥,其他的就不必勞您費心了。”仁朗翻翻眼皮,并不買賬,“錢不成問題,我還可以另外給你一些補償。我知道這種藥比較難搞。”他叼起一支中華煙,蹺起二郎腿神經質地抖動著。
崔醫生有點驚訝地望著他。眼前這位滿臉不耐煩的中年男人跟網絡中那個棋風瀟灑、言談溫和禮貌的“忍者之刃”性格差異實在太大,令他一時有些難以適應。
“抱歉,在沒有完全了解你的病情之前,我不能隨意給你開藥。”崔醫生望著他的眼睛,嚴肅地說,“如果你不愿意合作,那我們就沒有繼續交談的必要了。你請便。”他并沒有起身送客,而是靜靜地與仁朗相互對視,他的表情平和,目光凌厲并充滿期待。
在長達幾分鐘的對峙中,仁朗終于敗下陣來。他嘆口氣,低頭躲開對方的目光,調整姿勢,讓自己坐得更舒適。
“還是給我說說你的煩惱吧。”崔醫生起身給仁朗倒了一杯熱水,溫和地說。
“我無法呆在太陽光下,因為強烈的光線會讓我頭暈目眩甚至頭疼痙攣,身上還會起疹子,又疼又癢,難受得要命;我討厭家里有哪怕一丁點的灰塵,厭煩跟別人打交道,也不喜歡別人坐我的車,總覺得他們身上有無數細菌;我想我是患有抑郁癥……”
“這些影響到你的工作了嗎?還有你的家庭或感情生活。”
仁朗欲言又止,沉默了一會兒。
崔醫生并不逼他回答,只靜靜地看著他。也許是受到崔醫生溫和目光的鼓勵,也許因為內心壓抑得太久而急需一個發泄的渠道,在這個炎熱的午后,坐在崔醫生涼爽整潔的辦公室里,仁朗居然對這位雖然在網上交流不少,在生活中卻僅一面之交的崔醫生談起自己曾經的婚姻和往昔的情感經歷。仁朗為人處世一向沉穩謹慎,這些陳年往事除了有次大醉之后跟一位朋友嘮叨過,就連合作多年的小范都毫不知曉。
“十六年前我23歲的時候有過一次短暫的婚姻。妻子是一所駕駛培訓學校的老師,那時我年輕氣盛……我懷疑她跟他們學校一位男教師關系曖昧,其實有些事情只要她解釋清楚也就沒什么了,可她偏不,一個字也不給我解釋,讓我非常抓狂。那段時間我們關系常常鬧得很僵,有一天晚上我和她在爭吵時一氣之下狠狠地打了她一巴掌,我還記得那天下著大雨,她冒雨跑出去,一夜都沒回來。我非常著急,跑出去找,哪里找得到?那晚我也折騰得一夜沒睡。后來我也問過她那天晚上的去向,每次一問她就怒氣沖沖地跟我吵,我猜她是去那男同事那兒了吧。
“又過了一個月,她突然告訴我說她懷孕了,當時我的第一反應就是那可能不是我的孩子,因為那段時間我們已經很少在一起。她是非常自尊的女人,也許是沒有從我的臉上看到她想象中應有的驚喜表情,就冷冷地說,既然我們之間連最起碼的信任都沒有了,還是打掉吧。而當時在我看來,她的不解釋和輕易作出流產的決定,是因為她心虛,她肚子里的孩子真不是我的種。
“因為我們的房子是我以前的單位分的,所以她搬離我們家,另外租了一個小房子,兩個月以后我們就離了婚。”
“后來呢?”
“后來,我就再也沒見到她了。我又陸續交過幾個女朋友,但都相處得不長。我慢慢地變得郁郁寡歡,除了工作之外,很不喜歡跟別人打交道,包括交女朋友……”
“請問你是做什么工作的呢?”
“嗯……廣告設計。”仁朗突然有點臉紅,“做這行,是不是我的年齡顯得太大了?”
“不是不是,呵呵。”崔醫生收回探究的目光,溫和地笑笑。
“我也偶爾跟朋友做點小生意什么的。”仁朗知道自己這句話其實是在解釋為什么作為一個普通的廣告設計師,他可以有條件拜訪一位每小時收費200元的心理醫生。
“仁先生謙虛了,還要謝謝你的惠顧和信任。”崔醫生由衷地說。
“爸爸,來電話了。爸爸,來電話了。”一個奶聲奶氣的童音突然響起,崔醫生連忙向仁朗打了個“抱歉”的手勢,從桌子上拿起手機。仁朗心想:一個成熟穩重的“海歸”心理醫師居然會選用這種孩子氣的手機鈴聲,真有點不可思議。
“蕊蕊啊,放學啦?媽媽呢?哦,告訴媽媽,說爸爸一會兒就回去了。你先寫作業,作業沒寫完不許看電視哦。嗯,寶貝真乖。明天早餐想吃啥?好好好,爸爸給你買提拉米蘇回去。”放下電話,崔醫生有點不好意思地笑笑說:“我閨女,嗨,淘氣得要命,被我給慣壞了。呵呵。”
仁朗羨慕地問滿臉幸福的崔醫生:“你女兒多大了?”
“15歲了。還像個小孩子一樣任性,呵呵。不過這丫頭讀書倒還算自覺,成績還不錯,嘿嘿。”一說到寶貝閨女,崔醫生立刻滿眼放光。
看著眉飛色舞的崔醫生,仁朗心里一動,吞吞吐吐。“其實,我一直在想,當年或許我真的是誤解她了。或許她根本沒有做過任何對不起我的事,或許她并沒有真的打掉那個孩子……”
“哦?”崔醫生顯然有些吃驚,他立刻把思緒從女兒身上拉回來,直視著仁朗的眼睛,“你沒有查一下那孩子的下落嗎?”
“離婚后沒多久就聽說她出國了,她有個親戚好像在澳大利亞的墨爾本還是另外什么城市來著。我沒有她的聯系方式,熟人朋友中也沒人知道她的情況。”
仁朗低頭想了想,抬起頭來:“剛才你說到你女兒的時候,我就一直在想,或許我真的也有一個兒子或女兒,今年也正好是15歲,現在正在澳大利亞的什么地方,應該在上中學……如果那樣,那我真的是個十惡不赦的父親。”
崔醫生同情地望著沮喪的仁朗,上前拍拍他的肩頭表示安慰。突然他一拍腦門兒:“噢,也許我可以幫你這個忙!”
“嗯?”仁朗猛地抬頭,目光灼灼地盯牢崔醫生,眼睛里充滿熱切的期待。
“我有不少朋友在澳大利亞,其中一個朋友正好在墨爾本政府機構工作,他的工作性質有點類似于我們公安局的派出所,如果你前妻真的是在墨爾本生活的話,我相信我那個朋友一定能查到她的下落。”
“真的嗎?”仁朗仿佛傻了一般愣在那里,半天才回過神來,連忙從褲兜里掏出精致的“GUCCI”皮夾,捏出一大沓錢就要塞給崔醫生,“有勞你的朋友了,就查一下她有沒有一個15歲的孩子就是了,我知道這個事情肯定挺費事的……”崔醫生連忙伸手推擋:“這是干嗎呀仁先生?等我把事情辦好了你再謝我也不遲啊,呵呵。我也是做父親的,你的心情我非常理解,這個忙我幫定了。”
臨走前,崔醫生拿出兩板大約20多粒橢圓形棕色藥片給仁朗,告訴他這是一種新的抗抑郁藥品,同時具有鎮靜、止痛和抗痙攣的效果。
有了藥品的支撐,仁朗的狀態和情緒都好多了。
從這天開始,“親友棋牌游戲大廳”里的“忍者之刃”與 “弗洛伊德”之間除了捉對廝殺,更多的時間是在天南海北地聊天。
三
一周后的一個晚上,“忍者之刃”上線較早,正百無聊賴地跟別人下棋,見“弗洛伊德”進來,就跟他打了個招呼,說這盤下完就去找他。“弗洛伊德”卻說:“先不忙開戰,有好消息告訴你。上QQ吧。”
原來,崔醫生的朋友查到仁朗的前妻李曉婕果然曾在墨爾本居住了幾年,和當地一個華裔結了婚,但后來又離婚回國了,現在她父母所在的寶雞市生活和工作,仍在一家駕校做女教官。
“那她有沒有一個15歲的孩子?”仁朗迫不及待地問。“呵呵,你果然有個漂亮的女兒啊,跟我女兒一樣大,15歲,在寶雞市第三中學讀初三。這個情況是我朋友從以前你前妻在墨爾本的鄰居那里打聽到的,電話也是通過那個鄰居查到的。”他發過來一個手機號和一個名字:李婷。
“我有個女兒?真的嗎?有那么巧?你搞清楚沒有?”仁朗發過去一連串疑問句。
“當然沒問題,千真萬確。嘿,老弟且慢激動,我還有個驚喜要給你。”
其實崔醫生并沒有完全猜對,此刻仁朗的心里確實有幾分激動,卻更有一種難以言說的疑惑。盡管多年來他一直在心底懷疑并期待著這個可能,但確切的消息真的來臨,他又似乎難以承受。他顧不得回應崔醫生,連忙打開“百度”,鍵入“崔大鵬”幾個字。
有幾十條相關信息。與崔大鵬三個字排在一起的還有“美國”、“著名心理學博士”等字眼。
打開一個類似簡歷一樣的網頁,上面寫著:崔大鵬,男,47歲,留學美國西海岸大學的心理學博士,已婚,曾獲得多項美國和國際科研基金、獎勵和學術榮譽,多篇論文被收入社會心理學經典論文集。現為寧都市“崔大鵬心理工作室”的著名心理醫師……
網頁上還有一張照片,照片上崔醫生一家三口正對著鏡頭幸福地微笑著。他的妻子年輕漂亮,女兒大約有十二三歲的樣子。
仁朗覺得這張照片似曾相識,想了半天才想起,好像前幾天小范無意中扔在他車上的一份過期的《寧都生活周刊》的封面,就是刊登的這張照片。當然肯定還有周刊記者的專訪,只是他沒注意看。
心里的疑慮這才基本消失。
QQ上“弗洛伊德”的頭像還兀自在閃動著。仁朗點開,崔醫生問:“在忙么?”
仁朗忙回:“剛才接了個電話。”
“哦。”老崔傳過來一張圖片文件。他點接收,打開一看,圖片里是一男兩女三個十歲左右的孩子,其中兩個女孩都是黃皮膚黑頭發的東方人模樣,只有那個男孩一頭金發,有一雙深凹的藍眼睛,一看就是個西方人。三個孩子正圍著一塊生日蛋糕對著鏡頭嬉笑。蛋糕上插著十來根細細的蠟燭,中間那個女孩雙手合十,正作勢要吹蠟燭的樣子。照片不太大,而且好像是晚上拍的,光線有點暗,不過還是可以看出,孩子們是在一個挺寬敞的房間里。
“這是我那個朋友從電子郵箱傳過來的,前幾年你女兒在墨爾本過10歲生日,她和鄰居幾個孩子一起拍的照片。這個男孩就是那個鄰居的兒子,旁邊這個女孩是他們的另一個同學。我這個朋友做事非常周全,居然說服那鄰居把這張老照片找出來了。他把照片掃描成電子版后給我傳過來,照片年代比較久,加上掃描轉換,效果就不太好了。”
仁朗一直目不轉睛地盯著吹蠟燭的女孩,覺得這女孩還真是長得蠻精神,也和自己一樣有一雙又黑又亮的大眼睛。前妻李曉婕是那種五官精致小巧的類型,長了一雙吳倩蓮式的迷人小瞇瞇眼。
此刻他的內心被一種叫做“父愛”的情愫包裹,電腦屏幕上這個放大后面目顯得有點模糊不清的機靈鬼似的大眼睛女孩喚醒了他久違的溫情。
這么多年,為什么前妻從來就不曾跟自己聯絡,也不告訴自己我們還有一個共同的女兒?她既然如此憎恨自己,當年又為什么要留下這個孩子?
仁朗傻傻地看了照片半天,又盯著屏幕上那串號碼數字好一陣,陷入新的煩惱中:首先他要確認這個15歲的女孩肯定是自己的親身骨肉而不是前妻與男同事偷情的結晶。但依照前妻的個性,顯然不能從她口中獲得真相,弄不好被罵個狗血淋頭并且自己這輩子再也休想跟女兒見面。他不知道如何跟前妻對話,不知道怎么與女兒相見。恰巧這幾天崔醫生大概很忙,沒來網上下棋也沒上QQ,在糾結了幾天之后,他又一次來到崔醫生的辦公室,名為心理咨詢,其實是想向他求助。
“那個藥吃了感覺如何?”崔醫生溫和地問。
“好多了。”仁朗期期艾艾,欲言又止。
“老仁你有什么事盡管說。你我之間現在就不用那么客氣了吧。”崔醫生不愧是心理醫生,明察秋毫。
“是這樣……還想麻煩你,能幫我給我女兒打個電話嗎?”
“沒問題呀,嘿嘿。你還沒跟閨女聯系上哪?還真沉得住氣哈。剛才我就想問你來著,又怕有窺探你隱私之嫌。怎么,你這當老爸的居然還如此羞澀?”接過那張寫有電話和名字的紙片,他又問,“那我現在就打?”
“好的,有勞崔醫生。”
看崔醫生邊核對那張紙上的號碼邊撥號,仁朗的心幾乎要跳出胸膛。
“喂?請問是李婷嗎?哦,我是寧都市大鵬心理診所的心理醫生崔大鵬。你媽媽是叫李曉婕是吧?現在你跟媽媽在一起嗎?什么?媽媽晚上才回來?那好吧,我晚上跟她聯系。”
放下電話,崔醫生對仁朗說:“她媽媽在上課,要晚上才回家,還是你親自告訴你前妻吧,這個事情總是要面對的。”
“不不不,好人做到底,崔醫生。我實在沒有臉去面對我前妻,拜托拜托!”仁朗的雙手搖得像撥浪鼓一樣。
崔醫生無可奈何地笑了:“我倒沒什么,不過舉手之勞。老仁你這人呀……”
第二天崔醫生就打電話告訴仁朗:“你寶貝閨女樂壞了,鬧著要來寧都看你。她其實一直知道有你這個老爸,也知道你現在的經濟狀況,只是她媽媽不讓她來找你。”
“嘿嘿,我前妻就那樣一個人,自尊得要命。”仁朗的心情簡直前所未有地輕松舒暢,用小沈陽的話說,真敞亮!他決定:一定要見上女兒一面,現在正好是暑期,干脆讓她來寧都好好住幾天。只要能見到這個孩子,鑒定一下究竟是不是自己的骨肉那還不是小菜一碟嗎?
四
仁朗比航班到達時間提前近一個小時趕到機場。恰巧那天因天氣原因,飛機晚點,他就一直心神不定地在出港大廳轉來轉去。好容易等到廣播通知由寶雞飛來的某某某次航班進港,他一臉焦灼地站在三號出港大廳,目不轉睛地盯著出站的人群。一位身材瘦小膚色偏黑的少女剛轉過長長的通道面向接機的人群,仁朗立刻認出:這就是照片上那個吹蠟燭的女孩,只不過比照片上看起來長大了幾歲。
李婷扎著一根沖天羊角小辮,穿一件淺藍色短袖T恤,下身是一條牛仔七分褲,腳穿阿迪達斯旅游鞋,背一個大號雙肩包,看上去既清純又大方。
仁朗呆在那里,使勁盯著這個正東張西望的女孩,一會兒覺得她跟自己長得很像,特別是那雙大大的眼睛;一會兒又覺得她根本不像自己,也不像前妻,那么,她究竟像誰呢?眼看她跑到面前了他還像只呆鵝一樣站在那兒。
“你是我爸爸吧。”小姑娘站在他面前,仰起頭,大大的眼睛一眨不眨地跟他對視。
“你咋知道呢?”仁朗心不在焉,他還在神經質地盯著女孩,胡思亂想。
“我看過你的照片,比你現在年輕。不過,你本人比照片上好看多了。”
“是嗎?”仁朗接過女兒背上的包,領她往停車場走,一邊還死死地盯著她看。
“你媽媽還好吧?”
“嗯,挺好的。”小姑娘偷偷看看他,覺得他怎么魂不守舍的啊。
仁朗看看表:12點半。“飛機上吃東西沒?餓不?”
“吃了一盒面條。”
“一會兒帶你去吃比薩好嗎?”
“嗯,好的!哇!這是你的車嗎?好高檔啊。我有個同學的爸爸就開的這種車,是灰色的,不過我覺得還是黑色更酷。”李婷興高采烈地坐進副駕位。“好舒服啊!”李婷的乖巧讓仁朗心底涌起一股柔情,他愛憐地摸摸她的頭,說:“拴好安全帶。”
仁朗默默開車,一旁的李婷盯著他看了半天,突然神情嚴肅地喊了一聲:“哎呀!”
“怎么啦?”仁朗嚇了一跳,差點兒把車拐到人行道上去。
“你很帥,完全不是媽媽說的那個樣子。”李婷歪著頭,似笑非笑地盯著他。
“那你媽是怎么說我的呢?”
“媽媽說你又丑又矮,還很壞。不過那張照片你確實照得挺丑的。”仁朗不由得啞然失笑:居然連身高相貌都要誹謗打擊,甚至專門拿自己最難看的照片來糟蹋父親在孩子心目中的形象,可見李曉婕對自己的成見和恨意有多深。
看剛才還面無表情的仁朗一下子變得平和親切,小姑娘也欣然放松了心情。“媽媽開始說你死了,后來又說你在坐牢,你到底是做什么的啊?”
“我是廣告設計師。”
“哦,拉廣告的。”
“是設計廣告的。”
“這個職業能掙很多錢么?”李婷好奇地問。
“也掙不了多少。”
“這是你的房間。洗臉洗澡的毛巾牙刷之類我已經給你買好,還有睡衣化妝品什么的你有空自己去買一下吧,附近就有一家家樂福超市,還有內衣和化妝品專賣店什么的。”仁朗掏出錢夾,拿出一沓錢遞給女兒,李婷連忙擺手:“用不了這么多。”她歪著頭想了想:“只要一百塊就夠了。”仁朗慈愛地把錢塞到女兒手里:“拿著,給自己買點零食,后天周末,我帶你去太平洋買幾件衣服。”“謝謝爸爸!”這是見面后李婷第一次喊他“爸爸”,仁朗頓時愣住,她似乎也有點不好意思的樣子,臉紅紅的,掩飾地哼著什么曲子轉身去收拾房間。這曲子仁朗有些耳熟,想了半天,原來是周杰倫的《我的地盤》,呵呵,在仁朗聽來,簡直像念經一樣。“爸爸你太厲害了,屋子收拾得比我老媽還干凈!嗯,以后打掃衛生的活兒就交給我好啦,這也是我的長項呢。耶!JAY的全套專輯!老爸你好棒啊,你咋知道我喜歡周杰倫的?”
“現在像你這么大的孩子有誰不喜歡他,你真以為你老爸OUT了嗎?”仁朗得意揚揚,想起自己在李婷到來之前忍住噪音一般的旋律,一曲曲放周杰倫的CD的情景,內心被甜蜜充盈得快要溢出來。仁朗忽然發現,這種已經久違的快樂輕松怡然自得的心境似乎又回來了。
他回到客廳給小范打電話:“今晚我們一起吃個飯吧。”
“好啊,順便給你說下張老板的事。我正釣他呢,都快上鉤了。”電話那頭,小范心情不錯的樣子。
“爸爸,這是什么東西啊?”李婷的聲音突然從仁朗的臥室里傳來。仁朗大驚失色,連忙對著話筒小聲說:“具體的我們見面再談。就這樣,掛了啊。”說完匆匆收線,跑到臥室,見床邊的五斗櫥抽屜大開,李婷一手拿著個錄音筆,一手拎著一副手銬,頭上居然頂著個男式花白頭發的假發,像個滑稽的小老頭。“爸爸,你還兼職做話劇演員或警察嗎?”她一臉狐疑地問。
“你怎么可以亂翻我的東西!”仁朗手指著李婷大吼,突然感覺頭暈目眩,連忙去客廳翻找藥片。看他莫名其妙地發火,李婷嘴一撇,委屈得撲簌簌落下淚來:“我、我是來給你打掃房間,看見這些東西好玩……”
吃過藥片,仁朗的情緒平息了許多。見她的房間緊閉著,他上前去輕輕敲門:“婷婷開門,是我不好,不該發火,給你道歉。走,爸爸帶你去吃肯德基。”“好的爸爸,馬上哈。”女兒揚聲回答。似乎聽到里面在說話,仁朗貼近房門,聽到女兒小聲打電話的聲音:“我在爸爸這里挺習慣的,我下個月就回來,媽媽再見。”
五
夜幕降臨,在城郊三環路旁一家燈火通明的海鮮酒樓,仁朗和小范交杯換盞,其樂融融。
“我女兒現在住在我那里。”幾杯啤酒下肚后,仁朗鎮靜地宣布。
“什么?你居然有個女兒?咋從來沒聽你說過呢?哪兒來的啊?你跟前妻不是沒生孩子嗎?”小范眨巴著小眼睛,驚奇得下巴都要掉下來了。
“你沒聽說的事情多著呢。”仁朗低頭喝一口茶。
“也是哈,你老兄總是這么神神秘秘的。怪不得你這幾天高興成這個樣子。這下好了,你攢下的金山銀山可算有繼承人了。哪天帶妹妹出來見見唄,一定長得跟你挺像的,是個小美人兒吧?”
“少來,啥妹妹妹妹的,那是你侄女兒!”仁朗正色道。
“我不是還沒結婚呢嗎,只能做你女兒的哥哥。”小范涎皮涎臉地倚小賣小。
“嘖嘖嘖,你瞧你那玩意兒都啥顏色了,還以為自己是18歲的純情處男呢?”這仁朗輕易不開玩笑,一說笑話還真他媽的幽默。小范望著一臉嚴肅的仁朗,笑得肚子疼。
“對了老仁,我聽說下個月張老板就要回香港,這邊的工程他準備丟給一個手下去做。我估計這次他回去,恐怕一時半會兒不會再來寧都了。這邊我的準備工作也差不多做了有一大半了,我看你最近也挺順的,要不然我們先把這單生意拿下?”
“讓我想想……也好,其實最近我一直在考慮改行的事。我準備最后再做一單生意就干脆改行了。將來這丫頭總要跟著我的,有孩子在身邊,還是該找個正經事來干。”
“你要改行?行行好吧老哥,別撇下我不管行不?我上哪兒再找你這么有才的搭檔去啊。你倒是有吃有喝有存款有豪宅,我那套小破房的按揭還沒著落呢!”小范哭喪個臉,無精打采。
“行啦行啦,我答應你,把張老板的生意做成。而且這次我們五五分成,哦不,干脆四六開吧,算我給你的分別留念,如何?”
聽到這句話,垂頭喪氣的小范一下子來了精神:“四六開?我沒聽錯吧?你四我六?”
“對呀,不是我六你四了,這次我們倒過來,我四你六。”仁朗好脾氣地微笑著,在小范此刻的眼中,他的笑容簡直堪與蒙娜麗莎的經典微笑媲美。
“哎喲媽呀!”小范突然大叫,把仁朗嚇了一跳,遠處幾個正猜拳行令的男人也聞聲回頭詫異地朝這邊看。
“怎么啦?一驚一乍的。”仁朗不滿地小聲呵斥。
“我掐了自己大腿一下,看是不是在做夢。”小范笑嘻嘻地說。
兩人開始低聲研究這單生意的計劃部署。
“那張老板現在什么情況?”仁朗問。
“這老兄以前是深圳的一個漁民,開洗腳房起家,后來移民香港,還是經常來內地做工程什么的。他才在上海房地產上大賺了一筆,手里壓了些資金,目前一直在找新的項目,好像還沒什么合適的目標。最近他在寧都搞了個小工程,看樣子賺頭不大。這不正鬧著要回去嘛。”
仁朗邊聽邊凝神思考。“手頭有資金……那好啊,給他個短平快項目干干啊。”
“你是說……”
“資金增值呀。記得不?上次那個廣州的鐘老板,28萬。”
“當然記得,那是我去年最有成就感的一單生意了!不過……”
“這次我們來這樣操作……”仁朗四顧無人,以手掩口,低聲向小范面授機宜。
“真有你的!老大你實在太有才了!”聽完仁朗的部署,小范一拍大腿,由衷地贊嘆。
“你有個表妹在社區醫院當護士吧?”仁朗突然問。“對呀。怎么想起問這個,莫不是看上我表妹了?”小范隨口胡謅。
“你還得幫我辦件事。”仁朗說,然后如此這般地低聲交代。
“咦?老仁你這又是唱的哪一出啊?”
“甭多問了,你就負責請你表妹辛苦一趟,把事情辦妥就行。”
“嘿,老跟我藏著掖著的,當心秘密太多會憋出病來。”小范悻悻道。
“這個不勞你操心。如果方便,這件事明天就辦吧。”
“嗯,我辦事你放心。張老板那個事也一言為定哈仁朗,你四我六,不許耍賴的。”小范一再叮嚀。
“OK,一言為定。”他習慣地掏出錢夾準備埋單。
“嘿嘿,今天我來!美女,埋單!”小范忙不迭地搶先掏錢。
第二天清早,仁朗和李婷正吃著早餐,仁朗就接到電話:“社區醫院?哦,哦,行。來吧。”他掛斷電話告訴李婷:“社區醫院的醫生要來上門給居民打禽流感預防針。”
半小時后有人按門鈴。仁朗打開門,見兩位穿白大褂的女醫生拿著診療箱進門,客氣地說著“打擾了”。仁朗彬彬有禮地邀請她們進門,寒暄道:“這幾天你們忙壞了吧,這‘非典’才折騰消停,又開始鬧禽流感,你們也沒工夫休息一下不是?”“可不是嘛,我們醫院的醫生兵分十幾路到小區上門服務,真累壞了。麻煩這位小妹妹把袖子拉上來點,還要先抽點血化驗一下血常規。”
次日,仁朗開車去醫院,旁邊的座位上放著一個小塑料袋,里面是兩小試管鮮紅的血液。
醫院門診大廳照例人滿為患,仁朗好不容易找到停車位安頓好車子,拿著那兩管血液徑直走到三樓自己熟識的一位劉醫生辦公室里。
“沒問題,這兩個人99.5%以上的可能是至親的血緣關系。”兩天后,仁朗接到劉醫生的電話,結論非常肯定。
盡管并不是意料之外,仁朗仍抑制不住地欣喜若狂。
六
周一一大早,仁朗又來到崔醫生的辦公室。
“你氣色很不錯嘛。”一見面,崔醫生就大力表揚,然后給他泡上一杯熱氣騰騰的黃山毛峰。
“崔醫生妙手回春啊,我該給你送一塊牌匾的。”仁朗捧起茶杯喝了一口,頓覺通體舒暢。
“你就別逗了。想你老弟也不是做出那種低俗之舉的市井之人,呵呵。茶還可以吧?是我的一個病人送的。他是個茶商,好像專營綠茶。”
“好茶好茶,我雖然不懂茶道,也聞得到這撲鼻的清香呢。對了,這點心意請崔醫生無論如何要笑納。”仁朗把一個厚厚的信封放到茶幾上,雙手推到崔醫生面前。信封里裝著6000元錢。
“老仁你這是干嗎呀,我們既是朋友,就沒必要那么客氣嘛。”
“話說禮輕情義重,錢雖不多,崔醫生再推辭就是看不起我仁朗了。”
“既然如此,那我就恭敬不如從命了。”崔醫生把錢放進抽屜里,然后問,“我給你開的藥快吃完了吧?”
“是啊。今天來還想請你給我再多開點呢,順便一起把費用先結算了。那種藥蠻貴的吧?”
“呵呵,老仁,你知道我給你開的是什么藥嗎?”
“知道啊,是從澳大利亞進口的一種抗抑郁的鎮靜類藥物嘛。”
“現在我要告訴你,你根本不需要吃藥,你信不信?”
“崔醫生說笑了。”仁朗不解其意。
“你呀,一直在自己嚇自己。其實你只是有心病而已,心病只能用心去治,無須任何藥物。換句話說,治療心病,任何靈丹妙藥都無濟于事。你把這個拿回去給你閨女看看,她知道這是什么藥。”
崔醫生遞給仁朗一個長方形的藥盒,上面全是洋文,仔細一看,不是英語,仁朗看不懂。打開藥盒,里面有好幾板,正是仁朗這段時期定時服用的棕色橢圓形鎮靜類藥品。
提到閨女,仁朗立刻眉飛色舞,話也多了起來。 “說實在的,我想把女兒的監護權要回來,畢竟她媽媽那邊條件有限,無法給我女兒更好的成長空間。不過,不瞞你說,要讓女兒跟著我,我還需要做些改變才行。包括一些生意,不能再做了。”
崔醫生直視著仁朗的眼睛,話中有話地說:“即使是孩子,也應該跟她坦誠相見,讓她更多地了解你。再說她這個年齡已經應該有自己的是非判斷能力了。或許,女兒正是解開你心病的鑰匙。我的話你好好琢磨琢磨,看有沒有道理。”
“好的,謝謝你,崔醫生。那我就告辭了。”
“今天你有沒有感覺不舒服呢?”崔醫生似乎隨意地問。
“沒有啊。”
“你看,今天陽光不錯,我們并沒有關上窗簾。呵呵。”
仁朗轉頭望見窗外明亮的藍天和一團團緩緩游動的白云。確實,此刻他并沒有平時在陽光下的那種眩暈和不適感。
“這說明,你可能也是需要陽光的。”崔醫生的話意味深長,令仁朗倍感溫暖。
李婷拿著那盒藥,告訴爸爸:這就是普通的VC,是營養類保健品,沒有任何治療作用的。在澳大利亞滿街都有賣的,跟國內的VC差不多。
“你是說,這種藥吃不吃都是沒關系的?它沒有任何鎮靜、止痛或抗抑郁的作用?”
“是呀。不過就是普通的VC嘛,怎么可能有那些莫名其妙的作用?”李婷奇怪地看著爸爸,后者更加覺得奇怪:“可我明明一吃這個藥就不頭疼了呀,咦,難道真是我的心理作用?”
“崔醫生果然名不虛傳。我仁朗真是服了!”這句話仁朗并沒有說出口,他興致盎然地在屋子里轉來轉去,覺得隨著女兒的到來,自己的生活像一部嶄新的書,正散發著油墨的清香,就要開始新的篇章。
李婷眼睛亮晶晶地望著滿屋子亂轉的仁朗,突然說:“爸爸,你還能跟媽媽復婚么?”“這個……恐怕是不可能的了。”仁朗知道這句話會使孩子傷心,但如果一直讓她心懷這種不切實際的幻想,今后豈不是更麻煩。李婷原本充滿希望的目光剎那間黯淡下來。她垂下頭,眼淚無聲地滴落。
仁朗沉默了一會兒,開口道:“婷婷,爸爸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今后,你就是爸爸唯一的親人了。這些年我一直沒有結婚,單身漢的日子嘛,過得也不成個樣。不過,還算積攢了一點錢,將來供你上大學和出國是沒有問題的。對了,你學習成績如何?考上重點高中了嗎?”
“沒有,只考上一所普通高中。爸爸我以后一定會努力學習的,我要爭取考上重點大學!然后我想回澳大利亞去讀研,那里還有我不少朋友呢。”
“好!我女兒肯定沒問題。”
想到在那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崔醫生跟自己說的那些話,他忽然作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向女兒坦白自己的過去,同時告訴她,自己準備設法獲得她的撫養權,他將和女兒一起,徹底告別往昔,開始在陽光下全新的生活。
……
“這么說,你就是江湖上傳說的騙子?”女兒的表情不可思議又充滿好奇,“怪不得我在你房間里發現那些假發手銬什么的。你的這個大房子就是騙來的嗎?”
仁朗的臉紅一陣白一陣。“也不是那么講的啦。那些有錢的暴發戶,還有一些道貌岸然的官員,他們財產的來路也未必全部光明正大。所以,從他們手里騙到錢,其實也等于為民除害。我的工作可以稱作行騙的藝術,是需要相當發達的頭腦和智慧,還必須有出色的演技。我從來不使用暴力,凡是被騙的,一定是因為貪婪,想獲得本不屬于自己的東西,想占別人的便宜。這樣的人活該被騙。”
李婷盯著爸爸看了一會兒,忽然笑了:“媽媽說你是個壞人,看來她沒說錯;但她說我只遺傳到你的大眼睛,其他什么地方都不像你,這個她可沒說對。”
“這話怎么講?”
“因為我跟你一樣有相當發達的頭腦和出色的演技。想出去試試我的身手么?”
“好主意。我們聯袂演他一出?”
正值下班時間,一輛公交車上人滿為患。一個站在車門邊的中學生模樣的少女在渾身上下亂摸一通后大叫:“哎呀!我的手機不見了!怎么回事,剛才還在兜里呢。”“這車上小偷可多了,你咋不小心點。”乘客七嘴八舌地說。馬上有人提醒說:“你借個手機撥打你的號碼不就找到了嗎?”“對呀。”女孩恍然大悟,一位中年婦女熱心地把自己的手機拿給少女撥號。女孩正撥號呢,車子到站,車門徐徐打開。站在門邊的一位中年男子突然跳下車,撒腿就跑。“好啊,老賊敢偷我的手機!”女孩反應極快,立刻跳下車飛奔而去,手里還捏著中年婦女的手機,轉眼間兩人就鉆進一條小胡同不見了。這時一車人才回過神來:原來是兩個演雙簧的騙子!
幾分鐘后仁朗和李婷在約定的一個小巷子里會合。兩人相視一笑,仁朗說:“說好的只是玩玩,這個手機還是還給人家吧。”“好的。”手機突然響起來,李婷接聽。對方可能沒料到居然還能接通,竟沒有說話。李婷有禮貌地說:“阿姨對不起,您現在在哪兒呢?我馬上把手機給您送過來。”電話那頭,中年婦女拿著公用電話愣在那里:不是騙子?那這兩人瘋跑什么呢?
七
晚上7點,宏興酒樓金碧輝煌的迎客大廳里人來人往,兩位身穿紫色旗袍的迎賓小姐足蹬八九厘米高的高跟鞋在門口亭亭玉立,令身高1.78米的仁朗進門時也似乎感覺個頭矮了幾分。
在二樓的“仙客來”豪華包間里,一身名牌、西裝筆挺的小范正與一位大腹便便的中年男人談笑風生,一見仁朗進門,小范連忙起身迎上去:“袁主任您來啦!”轉頭向胖男人介紹:“這位就是市建行信貸部的袁主任。”回過頭又對“袁主任”說:“這位就是我給您說過的,香港嘉鑫貿易有限公司的總裁,張總。”張總緊跨兩步,伸出兩只肥厚的手掌跟仁朗相握,操一口蹩腳的“廣普”:“久仰久仰,袁主任快請坐。”“哦,張總,今天不好意思,才開完會,路上又堵車,兩位久等了。”
“沒關系的,我們也是才來。”寒暄之后三人落座。
“很久不見了范老板,最近在忙些啥呢?生意還不錯吧。”
“托袁主任的福,小弟最近還蠻順利的,呵呵。上次多虧您那筆貸款,可解了我們公司的燃眉之急了,真不知該怎么感謝才好。”
“談什么感謝的話,寧都市的經濟發展要靠你們這些企業家的貢獻,我們銀行的生存和發展其實也倚仗你們嘛。所以說,你們才是我的衣食父母。呵呵。”
“話不是那么說,如果您袁主任不給我放款,我小范只有急死的份兒,還談什么發展不發展。來來來,小弟先敬袁大哥一杯!張總也敬一個吧。”
“好好好,我敬袁主任。”
“不客氣,都是朋友。最近酒喝得太多,我胃疼的毛病又犯了,今天好友相聚,我老袁舍命相陪了,張總,范老弟,來,我們干了。”
“最近張總也有個項目在寧都,今天我特地把張總請來跟袁主任認識一下。張總的公司在香港也算是有些名氣的,跟張總的事業比起來,我那個小公司只能算作是小打小鬧了。”
“范總客氣了。我看你才是年輕有為,后生可畏呀。”張總連忙點頭哈腰地接口,“還要謝謝范總把寧都的財神爺介紹給我認識,今后難免有麻煩到袁主任的地方。”
“哪里,都是朋友,本該相互照應。”袁主任接口。
“二位大哥在上,小弟我先干為敬!”小范雙手把酒,一仰頭,酒杯一掀,滿杯白酒就盡數倒進肚里,再把酒杯在空中倒置,杯中已是滴酒不剩。
酒過三巡。
“袁主任,今天小弟還有一事相求啊。”小范借著酒勁,笑嘻嘻地張口。
“說!只要我能做到的。”
“最近我有一個很棒的投資項目,您也是知道的,我的資金全都壓在東區房地產那塊兒了,您看……”
“范老弟呀,你我之間關系沒說的,鐵哥們兒!但銀行的規矩你也不是不知道啊。你這不是在給我出難題嗎?別說我這個小小的主任,就是行長本人也未必敢開這個口子啊。”
“可我也沒別的辦法呀袁大哥!再幫我一次,這次最多半個月就可以還款,不會讓袁大哥為難的。兄弟我在這兒給你磕頭了!”小范作勢要一頭撲倒在地的樣子,被“袁主任”一把扶住。
“什么項目啊收益可以這么快!方便透露一點么?”正埋頭對付一大盤東坡肘子的張總放下筷子,笑瞇瞇地望著他們。
“哎呀小范。”“袁主任”笑指張總,“這么大一個金飯碗在你身邊,你還四處討飯!”小范連忙沖“袁主任”抱拳:“還請袁大哥指點!”張總也說:“愿聞其詳。”
“銀行的資金增值業務兩位知道不?”
“這個……”小范語塞,老張卻道:“我好像聽說過,是跟貸款有關的金融業務吧?”
“企業通過銀行做擔保,進行相互間的貨幣轉借和流通,這就是資金增值業務的定義。它的特點是期限非常短,一般在幾天或一兩個月以內。而利率相對就比較高,也就是說,對于出借貨幣的企業來說,它的回報是非常豐厚的。最重要的,是雙方沒有任何風險,不存在商業欺詐的可能。因為是銀行在做擔保人嘛。”
“那利率究竟高到什么程度呢?”小范似乎有點動心。而這個問題也正是張總最想知道的,兩人緊盯著“袁主任”不眨眼。
“如果半個月就能還款的話,按行規通常是8%到10%的利率,當然還要看雙方的商談情況。”
“這么高啊!”小范的叫聲近乎哀鳴。張總則面露一絲喜色,但他很沉得住氣,并不急于表態。
“如果你的資金缺口只有十萬八萬的,那倒是沒什么,我私人都能幫你籌到。以你我這種關系,利息我都可以免了你的。”“袁主任”調侃。
“十萬八萬,我還用得著請出您這尊大神嗎?唉!”
“那你究竟要多少啊?”“袁主任”好像有點不耐煩了。
小范伸出拇指和食指:“至少得這個數。”
“八百萬?”
“您抬舉我,我哪兒那么大的手筆。也就八十萬。”小范話音未落,一旁的張總表情立刻輕松起來。
“張總,有興趣沒?”“袁主任”直接點將了。
“這個……怎么個操作方式啊?呵呵,對銀行的業務我還真有點外行。”張總不好意思地笑著。
“等等!先讓我算算這個賬做不做得平。”小范目光呆滯地盯著飯桌前的某處,口中念念有詞。
夜幕降臨,燈紅酒綠的寧都街頭仍是人群熙攘。宏興酒樓門口,已喝得東倒西歪的小范被仁朗和張總一左一右地攙扶著走出來,他一只手蹺起大拇指,顛三倒四地嘮叨:“袁大哥,有才!忒有才!張老板,好人!大好人!呵呵呵!走,我請兩位大哥去洗桑拿!”
仁朗抬手看看表,說:“今天我還要看個材料,改天再聚吧。這樣,我這兩天還要出去開個會,過幾天請兩位到我們行里來辦手續。兩位老板玩開心,我就先走一步了。”
23層的寧都市建設銀行辦公樓巍峨高聳,保安牛二娃正與在9樓做衛生的清潔女工打招呼。“劉姐還在忙呢?明天下午全行開大會,電工組的王師傅要到袁主任辦公室和小會議室修日光燈,叫我告訴你到時候幫他開下門。“下午?我中午就下班了哎。能不能上午來修啊?”“那你去跟王師傅說吧。”牛二娃說完轉身就要走。“哎哎哎小牛,明天是你當班么?這樣好不好,明天中午我下班時把鑰匙給你,等王師傅來了你就幫他開下門好不?”“也行啊。”“那就謝謝你了。”
晚上,小范給仁朗打來電話:“銀行那邊已經安排好了,明天下午三點鐘,全行員工出去開一天的會,保安那邊正好是牛二娃當班。”“那你通知張老板明天下午到銀行里來吧。”
第二天下午三點半,小范和張老板出現在寧都市建設銀行辦公樓前。“請問二位找誰?”身穿淺藍色保安制服的牛二娃從門衛室里探出頭來。“找信貸部的袁主任,我們約好的。”“請等一下,我打個電話。喂,袁主任么?有兩位客人要找您,好的。哦,袁主任在辦公室呢。他辦公室在9樓,下電梯左拐。”牛二娃做了個“請”的手勢。
見兩人進入大廳靠右邊的電梯,牛二娃連忙走出門衛室,來到大廳側面的設備室,關掉左邊電梯,然后拿出一個“此電梯正在維修,請走旁邊電梯”的指示牌,放在左邊電梯的門口。
“兩位來啦?請進。”小范和張老板走出電梯,來到“信貸部主任”的辦公室門口。門開著,“袁主任”從大班椅上起身迎客。“走,我們到會議室去談吧,我這里人來人往的不太方便。”
走到走廊另一頭的一個小會議室里,仁朗關上門,把一份文件和一張三聯匯單交給張總,說:“這就是我們建行關于‘資金增值業務’的文件。這份文件已經執行了7年,你們好好看看,有什么不明白的可以問我。我去叫服務員來給你們倒茶。”小范連忙阻攔:“不了袁主任,一會兒我們還要去辦轉賬的事呢。”張總也連聲附和:“不渴不渴,等看完文件我們就去辦理轉賬手續。”仁朗看看表:“也好,十分鐘后我還有個會。對了,你們最后商量的是多少的利率呀?”“半個月,7%。”兩人異口同聲。“哦,這個利率蠻合理的。這次合作的結果,一定是你們兩家雙贏、雙贏!哈哈哈。”
牛二娃在門衛室里打開一張不知誰扔在桌子上的《足球報》,正要看,突然聽到門口“嘀嘀”的喇叭聲,他往外一看,竟像大白天碰上鬼一樣面色蒼白,從椅子上一彈而起:“袁、袁主任!”
開一輛帕薩特停在大門口等著保安開門的寧都市建設銀行信貸部袁主任是個有點發福的中年男人,他正急匆匆地從會場趕來,準備去辦公室拿一份行長臨時要看的文件。他并沒有注意到值班保安牛二娃慌里慌張的神色,只是有點不耐煩地指令:“快開門呀。”
“要鎮靜!使用第一套緊急方案。”牛二娃默念著小范事先交代的遭遇緊急情況后的行動計劃,使勁給自己打氣,一邊摁下大門的自動開關,一邊掏出手機,翻到事先存好的一條信息,給小范的手機發過去。
小范的手機在褲袋里震動,他不動聲色地拿出來看了一眼,對仁朗說:“袁主任,我去趟洗手間。”說完,伸出一個指頭給他比畫了一下。仁朗心領神會,說:“我告訴你怎么走。”把他帶出會議室,出門后小范低聲說:“那個袁回來了。”說完輕盈敏捷地從樓梯上到10樓,摁住電梯上行指示鈕,然后去走廊盡頭的男廁所拿來一把牛二娃事先放在那兒的鐵鏟,斜撐在打開的右邊電梯門口。
仁朗回到會議室,一會兒小范也回來了,把會議室的門關嚴。兩人的神色都有些緊張。
張老板還埋頭在沙發上認真看文件。
樓下牛二娃在門衛室里緊張地觀察著袁主任的動靜,聽到袁怒氣沖沖的抱怨聲:“這電梯是怎么搞的!”他連忙跑進大廳,賠笑向袁主任解釋:“今天趁員工都出去開會,工程部的維修師傅來檢修電梯。”
“那這架電梯怎么也停在10樓不動了?”
“哦,剛才營業大廳的周老師她們搬運了一車‘紅雙喜保險’的宣傳資料到10樓去,可能還在10樓卸貨吧,很多資料呢,大概要耽擱一陣子了。”
“哎呀真是的!”袁主任抬手看表,急出一腦門子細密的汗珠,嘆口氣,抬腿準備走樓梯。
“袁主任是要去辦公室拿什么東西么?要不要我幫您跑一趟?”牛二娃殷勤地建議。
“也好。就是放在辦公桌最上面那份信貸部人事改革初步方案,三頁紙的那份文件,麻煩你去給我拿下來吧。謝謝你了,小——哎,你姓什么來著?”
“小牛,呵呵,牛二娃。”
“哦,小牛。給你鑰匙,拿到文件記得把辦公室關好。”
“沒問題,袁主任您回車上去等著吧,大廳里太熱。”
“好的,小牛你盡量快點,行長還等著看呢。”
“好嘞!”
三分鐘后,牛二娃就氣喘吁吁地跑下樓,把那份行長要看的文件和辦公室鑰匙一起交給在車上一邊享受冷氣一邊焦急等待的袁主任。袁主任接過文件和鑰匙,向牛二娃點頭致謝,然后發動汽車,一溜煙地開走了。
牛二娃把“此電梯正在維修,請走旁邊電梯”的指示牌拿回設備室,然后打開左邊電梯,再給小范發短信:“警報解除,袁已離開。”
這時張總總算看完了文件,抬起頭來說:“我仔細看了,雙方的相關責任義務都非常明確,違約的懲罰也很清楚。我覺得沒問題。范老板你再看看不?”
“我就不用看了。袁主任是我多年的老朋友,還能有什么差錯嗎?”
仁朗:“也好,我也該去開會了。”又對張總說,“辦理好轉賬,你收好存單。如果對方沒有按時還款,我們銀行立刻扣押他們的全部資金。”
“好的,我明白。”張老板滿面春風,連連點頭。
幾天后。
在“歐洲一條街”上的“明月咖啡廳”,仁朗和小范一邊品著藍山咖啡,一邊悠閑地交談。
“那天真是把我嚇得不輕!沒想到那袁主任果然臨時跑回去了。幸虧大哥考慮周全,事先策劃出應急方案,不然恐怕真的就穿幫了。咳,想想都后怕。”小范一臉欽佩地奉承。
“‘狡兔三窟’,以前上學的時候老師沒教你么?”仁朗慢條斯理地用小勺攪著咖啡,語氣淡淡的。
“哎,你知道我連大學都沒考上的。”小范不好意思地撓撓頭皮。
“你那份48萬,我轉到你賬上了。那個賬戶我已經銷毀了。”
“你老兄真夠哥們兒!對了,告訴你一個搞笑的事:那天牛二娃告訴我,說張老板又到他們銀行去了,在9樓上大吵大鬧,說他看見的袁主任不是他們那個,最后被當成精神病讓值班的保安給轟了出去。那張胖子氣得呀,眼睛都綠了!”
“那個牛二娃你怎么安排的?”
“我叫他離開銀行了,給他另外找了家公司。該給的我已經給夠了,應該沒什么問題。”
“哦。哎,你說張老板不會報警吧?”仁朗又問。
“切,他敢報什么警?自己還一屁股屎呢。你當他真在上海房地產上搞到錢啦?這兩年上海,那些當年耀武揚威的房產商,現在有誰沒灑下一把傷心淚?何況他這個才入行的外來戶。那只是他的一個幌子,用來洗錢罷了。”
“你是說……”
小范右手握拳,再豎起大拇指和小拇指,在嘴巴上比畫了一下。
“哦,怪不得。那他肯定得對警察敬而遠之了。不過,這條道上的人,以后還是不要惹的好,亡命徒嘛。”
“80萬,對他來說其實也不算個啥。哎,你還真打算從此跟我分道揚鑣啊?”
“當然。等天氣涼快點,我想帶女兒出去轉轉,再重新找個事情來干。另外這個事情我還是總覺得有點不踏實,你也還是小心點為妙。”
“我知道。那個在五星級酒店里租下來應付張老板的辦公室我已經退租了。你放心,他在這個城市沒什么根基,肯定找不到我們的。”
“再多勸你一句:常在河邊走,難免不濕鞋。最好就此收手。”
“好的,大哥。”小范連連點頭。
八
夏日的夜晚,寧都市區華燈初上,陣陣熱風撲面而來。仁朗提了一大袋冰激凌、巧克力和水果等食品,從附近的超市步行回家。想著女兒看到這些東西的驚喜模樣,他不由得兀自咧著嘴樂,腳步亦越發輕快起來。
正快步走著,突然見一個警察從遠處向他跑來,邊跑還邊揮舞著一根長長的警棍:“站住!好啊,總算被我逮住了,今天看我怎么收拾你!”
他呆立在那兒一動也不敢動,腦子“嗡”的一聲,頓時一片空白,額頭上汗如雨下,眼睜睜地看著警察越跑越近,內心陷入絕望的境地。完了!完了!只有這一句話在耳邊反復回響。
警察跑到他身邊,卻并不停下,而是繼續沖向他身后一個蹬三輪的中年男人:“果然又是你!下來下來,你膽子也太大了吧?你自己說說,我這是第幾次警告你了?”那男人可憐巴巴地說:“警官,您高抬貴手,我把這位客人拉到就絕對不再干了。”坐在三輪車上的年輕女孩也幫著男人求情:“警官帥哥,就算了嘛,我剛才打了半天的出租車都打不到,我還有急事要到南門那邊去……”
仁朗長出一口氣,轉身繼續往家里走。他只覺得自己背上都被冷汗濕透了。
打開家門,把袋子放到門邊的鞋柜上,他一邊換鞋一邊叫:“婷婷,看老爸給你買啥回來了。婷婷!”
沒有回答。
客廳的大燈沒有打開,只有廚房和婷婷的臥室各開了一盞小燈,在黑夜里發出幽暗的光。他有些奇怪:這么晚了,這孩子會到哪兒去呢?他正準備推開李婷房間虛掩的房門,突然感覺背后涼颼颼的,一個硬物頂在他后腰上:“不許回頭,把手放在頭頂!”聲音含混不清并且悶聲悶氣。
他沒有回頭,順從地慢慢把雙手舉過頭頂,突然把右腿往后面死命一蹬,同時他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反過身來捏住對方的胳膊,只聽“啊!”——一聲尖利的慘叫,他看見一個瘦小的身影雙手被他反扭著摔倒在沙發上。那人慢慢回過頭來——
是李婷!李婷疼得齜牙咧嘴,鼻子上還居然很可笑地夾了個淡紫色的塑料夾子,使她看上去表情怪異又恐怖。一根搟面杖“當啷”一聲掉在地上。
“你這丫頭搞些什么名堂啊?”仁朗顧不得擦掉剛才驚出的一頭虛汗,低聲呵斥。
“逗你玩兒唄。你出去那么久,我在家里閑得怪無聊的。哎,老爸你果然好身手哦。”李婷一臉崇拜地向爸爸豎起大拇指。
“那你在鼻子上夾個夾子干什么呢?”
“這個都不知道啊!好讓你聽不出是我的聲音呀。”
“你這小家伙,剛才還真把我嚇得夠戧。我還以為……”仁朗欲言又止。
“以為什么呀?”
“以為家里有賊進來了唄。”
“爸爸,如果家里真的有壞人進來了怎么辦?”
“不怕!有爸爸保護你!”仁朗攬過女兒瘦弱的肩頭,順手撿起地上的搟面杖。
“要是我們真有把槍就好了,一有壞人,”李婷用手指比畫成手槍的模樣,瞇起一只眼睛,“砰!”
“快去洗臉睡覺吧,時間不早了。明天早點起床,背背英語。”
“好的。爸爸,明天周末,你帶我去歡樂谷玩好么?”
“好呀。明天爸爸正好沒什么事。”
仁朗走進自己臥室,關上門,撥弄機關把《最后的晚餐》油畫打開,拿出那把仿”五四“式手槍,若有所思。
星期六一大早,仁朗就駕車帶著女兒來到歡樂谷游戲廣場。李婷嘴里嚼著口香糖,興致勃勃地在人群里跑來跑去,地中海4D影院、北極探險、幽靈驚魂、西部牛仔……一個接一個地玩個沒夠,仁朗則大部分時間坐在一旁樹陰下的長椅上,戴著黑色太陽鏡,笑瞇瞇地仰頭望著玩得興高采烈滿頭大汗的女兒。
“好啊袁大主任,夠悠閑的哈!”一個咬牙切齒的聲音在耳邊炸響。
猛回頭,見張老板的胖臉近在咫尺,那張臉因極度憤怒而猙獰扭曲。仁朗未及反應,連放在長椅上的公文包都顧不上拿,本能地迅速起身,扭頭就跑。
“爸爸!”背后響起李婷詫異的聲音,她剛從“旋轉螞蟻”上下來。仁朗沒有回答,只飛快地朝女兒相反的方向,穿越亂哄哄的人群拼命逃跑。他在心里默默地祈禱,希望張老板沒有看見女兒,不要去找婷婷的麻煩。跑出歡樂谷后門,他回頭一看,滿臉油汗的張老板居然也氣喘吁吁地緊跟了上來。他扭頭又開始狂奔,在幾條僻靜的小街上穿來穿去。下午的陽光很毒,曬得樹葉都打蔫,他只覺得被曬得頭痛欲裂,就要支撐不住了。而身后的張老板也一副體力不支的樣子,踉踉蹌蹌,跑幾步停一下,被甩得越來越遠,卻一直把他盯得緊緊的不肯放棄。在他感覺頭暈目眩,快要撲倒在地的一剎那,突然“吱——”一聲,一輛黑色小車停在他身邊。是他的車!“快上車,爸爸!”女兒坐在駕駛位,探身替他打開副駕駛的門,他拼盡最后一點力氣,連滾帶爬地上了車。車子“嗚——”一下絕塵而去。
張老板眼睜睜地看著小車飛馳遠去,很快脫離自己的視線,氣得當街破口大罵。
車上,仁朗頭靠椅背、緊閉雙目稍事休息,腦子竟亂成一團麻。半晌才睜開眼睛,有氣無力地問李婷:“你居然還會開車?”
“這有什么奇怪的,你忘了我老媽是干什么的嗎?我十歲的時候就敢開呢,早就是老司機啦。”李婷得意地拍著方向盤。
“把車停下,還是我來開吧,你沒有駕照,不怕被交警抓到拘留嗎?”
“哎,人家還沒過夠癮呢。”李婷還是乖乖地把車靠路邊停下,跟仁朗調換了座位。
“咦?你是怎么拿到車鑰匙的呢?”他突然問。
李婷指了指放在后座的公文包。“我看你沒命地跑,連包都忘了拿。哎,爸爸,剛才追你的那個人是誰呀,是你的仇家嗎?”
仁朗似乎沒聽到她的問話,獨自陷入沉思。他的內心突然升騰起一種不祥的預感:可能自己會有大麻煩。
回到家中,他在心里作出一個重大決定。
吃過簡單的晚餐,李婷搶著洗碗。等女兒忙完,他把女兒叫到自己臥室,說:“給你看樣東西。”
他站在那張達·芬奇的油畫前,手伸進畫框的背后撥弄開關,把畫打開。李婷驚異地睜大眼睛看著,不敢置信地說:“哇噻!簡直像懸疑電影里一樣!”
他從里面掏出那把仿“五四”式手槍:“會用嗎?”
女兒緊盯著那把槍,說:“我以前跟媽媽去靶場玩過兩次。”“咦,我咋不知道你媽還有這愛好?”“嗨,我媽還喜歡CS呢,可以玩得一晚上不睡覺,連飯都忘了給我做。你說那是女生玩的游戲么?”
“你要答應爸爸,永遠不要跟槍有任何瓜葛。努力讀書,爭取考個好的大學。”
“嗯!”李婷乖巧地點頭。
“還有,”仁朗又從保險柜里拿出一個藍色的存折:“這里面的錢有一部分是你今后上大學和出國留學的費用,是爸爸給你的成人禮物,等你滿18歲就送給你。”
“這個一拿到銀行就可以取到錢嗎?”李婷好奇地問。
“當然不行,還要有密碼。”
仁朗又說:“下周你就先回媽媽那兒去。爸爸還有些事情要辦,或許等忙過這段時間,爸爸就跟你媽商量你的撫養權問題。”
“可是我也舍不得媽媽。”女兒說。
“這個沒關系啊。你都長大了,不管法律上歸誰,你都是可以自己選擇在哪里生活的。我很愿意你經常守在媽媽身邊照顧她。”
“好的,爸爸。”
夜已經很深,四周一片寂靜。不知為什么,仁朗始終無法徹底放松大腦和身體,進入睡眠。一種莫名的恐懼忽而在心頭泛起,猶如流星在夜空中劃過。這種奇怪的懼意是從前不曾有過的,他冥思苦想著究竟是哪兒出了問題,卻又總是沒有頭緒。
頭又開始隱隱作痛了。
他爬起來,吞下一顆舒樂安定。想了想,他又打開墻上的機關,從油畫后面拿出那支從沒派上過用場的手槍,放在枕頭下,這才沉沉地睡去。
九
幾天來一直風平浪靜,仁朗腦子里那根繃得緊緊的神經也漸漸松弛下來。
他開始考慮自己今后的創業方向。目前的存款除去給女兒的教育基金,剩下的用來開個小小的咖啡廳應該不成問題。到時候可以把比薩店的小沁請過來幫忙——一想起小沁,仁朗的心就柔柔地、暖暖地,像海面的波濤輕輕拍打著沙灘,亦如同冬季里冒著裊裊熱氣的一池溫泉。
明天就是送李婷上飛機回到寶雞的日子。這天仁朗剛一起床就聞到一股香味,伴著廚房里窸窸窣窣的聲響,見李婷扎著個小圍裙,已經熱好牛奶、煎了兩個雞蛋,烤好幾片全麥面包,還細心地把幾個橙子用榨汁機榨出兩杯濃濃的果汁,一并端到餐桌前。這場景讓仁朗聯想起16年前,那種久違的親情和家庭生活的溫馨氛圍此刻正濃濃地彌漫在早晨的空氣中。
“好閨女真能干!”享受著女兒親手烹制的愛心早餐,仁朗問起李婷今天想不想出去轉轉,順便再給她的同學朋友買點禮物之類的。女兒說:“好啊,我們去看電影吧!”
仁朗帶女兒登上那座全市最高的電視塔,在300多米高空中俯瞰著這座城市,然后在塔頂的旋轉餐廳吃西餐。在仁朗的特許下,李婷飲了一小杯法國紅酒,頓時面若桃花,話也多了起來。
“爸爸,給我講講以前你跟媽媽的愛情故事嘛。”李婷要求著。
仁朗有點不好意思,他攬過女兒,走到窗邊去看風景,餐廳在緩慢地旋轉,窗外的景致也在慢慢地向后推移,如同夢幻一般。他突然覺得有些傷感,低頭對女兒說:“你以后會想爸爸嗎?”“當然會想!”李婷認真地點頭,又開心地說:“反正我們以后會經常見面的啊。爸爸你怎么了啊?”
兩行清淚從仁朗臉頰上落下來。“或許,爸爸今后真的再也見不到你了……”他抬眼望著窗外的風景,“你媽媽說得沒錯,爸爸是個壞人。壞人是要受到懲罰的……”
“爸爸,我想去看電影!”李婷不喜歡看見爸爸傷感,搖著他的手要求道。
他們在本市最大的影城看了新上映的喜劇片《非誠勿擾》,空曠的電影院里觀眾寥寥,李婷不時放肆地嘎嘎大笑。然后他們又去吃重慶火鍋,李婷被辣得滿頭大汗,嘴里“嘶嘶”地哈氣,還不停地叫服務員“往碟子里再加點干辣椒”。看女兒饞貓一樣的吃相,仁朗的心情快樂得無以復加。
吃完飯,仁朗又在仁和春天商場為女兒買了一串漂亮的項鏈:一根細細的鉑金鏈子上穿了一個晶瑩剔透的水晶小老鼠,這是李婷的屬相。女兒對這個禮物愛不釋手,立刻打開包裝掛在自己脖子上。
駕車回家的路上,父女倆一直引吭高歌。仁朗和李婷各唱各的調,刀郎、齊秦、周杰倫和孫燕姿輪番登場,煞是熱鬧。
開門進屋,兩人還在黑暗中你一句我一句,手舞足蹈。仁朗把給李婷新買的手提電腦放在鞋柜上,打開客廳的燈,轉身去冰箱里拿礦泉水,突然聽到李婷驚恐地大叫:啊——
一只黑洞洞的槍口正對著被嚇得不知所措的李婷,張老板以十分舒適的姿勢靠坐在長沙發上,臉上似笑非笑,手指扣著扳機。沙發的另一頭,小范被綁得像個粽子,撲倒在沙發扶手上。
仁朗上前一步緊緊護住女兒,李婷瘦小的身體在他的懷里抖得像片風中的樹葉。
“這就是你的寶貝女兒吧?長得挺漂亮的嘛。”張老板語氣輕佻地用槍口指點著李婷。
“你不要亂來,我的事跟我女兒沒關系!”仁朗厲聲說。
“兩個不要臉的騙子!把我騙得好苦。”張老板四下看了看,“好寬敞的房子!好高檔的家具!”最后目光聚焦在鞋柜上,“嘿!好漂亮的手提電腦,是用我的錢給你女兒買的吧?”
這時,鼻青臉腫的小范從昏迷中醒來:“老仁,對不起……”
“你給我閉嘴!”茶幾上一個精致的陶瓷小煙灰缸被暴怒的張老板當成手榴彈,朝小范猛砸過去,“嗵!”煙灰缸沒有砸中小范,而是撞在墻上后掉落在地板上,碎成幾塊。
“把我的錢還給我!還給我!”張老板咆哮著,似乎快要失控,手槍對著仁朗一點一點,食指仍扣在扳機上,看得仁朗心驚肉跳。被仁朗緊緊摟在懷里的李婷突然放聲大哭起來,他連忙輕拍女兒的肩膀,“婷婷不哭,有爸爸在呢,好孩子不怕!”
仁朗對張老板說:“可是我這里現在拿不出這么多錢啊。”
“那你究竟有多少?你最好給我老實點,甭想耍滑頭!”
“大概有三四萬吧。”
“現在就去拿來!”
仁朗轉身欲走,張老板突然說:“慢著!讓你女兒去拿。”
仁朗拍拍女兒的肩膀,柔聲道:“去吧,你知道錢在哪里。”李婷默默點頭,剛一轉身,仁朗大喊,“婷婷快跑!”
“你敢跑!我就一槍打死你爸爸!”張老板的手槍幾乎抵在了仁朗的腦門兒上。
已經跑到門口的李婷停下來,無助地望著爸爸,含淚去了仁朗臥室。
“還有,今后你們所有的生意,賺的錢我都有份!明白?”
“可是,我已經退出了啊。”仁朗說完這句話就朝小范看了一眼,似乎在向他求證。后者低垂著腦袋不敢搭話。
張老板把手槍“啪”一聲放在茶幾上,拿起一瓶礦泉水喝了一口:“你想退出?小范可不想,我也不想!今后咱們三個人就是一條藤上的螞蚱了。你們吃了我多少,今后要加倍地給我吐出來!”這時,仁朗奇異地看見張老板得意揚揚的臉上突然呈現出驚恐之色,他順著張老板的目光回頭一看——
李婷的臉色白得像一張紙,正一步步從仁朗的臥室里走出來。她發抖的雙手緊握著那支仿“五四”式手槍,動作緩慢機械地向張老板靠近。她的眼神空洞,表情中卻帶有一種視死如歸的堅毅決然。
“不!不要啊婷婷!”巨大的恐懼和絕望排山倒海般向仁朗襲來,他幾乎無法思考,只是憑著本能撲上去想制止女兒瘋狂的舉動,但顯然已經遲了……
“砰!”
張老板的眼睛直瞪瞪地望著李婷的槍口,動作遲緩地抬手捂住胸口,那里正汩汩地冒出黏稠的血液,很快就將他的淺灰色短袖襯衣染得鮮紅一片,這血腥刺目的場面竟有些像恐怖電影里的慢鏡頭。
“咚!”一聲,張老板肥胖的身軀仰面倒在沙發上,一動不動。
李婷扔掉手槍,大放悲聲。仁朗緊緊地摟著顫抖的女兒,安撫地拍著她的頭:“婷婷不怕,婷婷不怕。”他的腦子一片混亂茫然,根本不知道該如何收拾眼前的殘局。
雙手反綁、雙腿也被緊緊捆住的小范掙扎著一步步跳到張老板面前:“完了,這下子出人命了!我們可怎么辦啊?”
仁朗放開女兒,上前解開了小范身上的繩索。
在地下二樓的車庫里,仁朗對站在駕駛室旁的小范說:“你帶李婷出去避一避。知道西三環那邊的竹島度假村嗎?”
小范點頭:“知道。”
“你們去那里開個房間,先暫時在那里住幾天,等我過來找你們。選一間一樓的,有后門的房間。記住,千萬不要給我打電話。還有,張老板是我開槍打死的。”
“那如果你一直沒有來呢?”
仁朗面對小范,表情凝重:“那我女兒就交給你了,你帶著她,跑得越遠越好。等風頭過去,你把她送回她媽媽那里。拜托了兄弟!”
然后他示意小范回避一下:“我想單獨跟我女兒說幾句。”小范依言走出車庫,站在遠處等待。
仁朗打開車的后門,對一直低聲抽泣的李婷說:“婷婷,是爸爸對不起你!乖女兒,你一定要堅強一點。剛才那個人是爸爸開槍打死的,跟你沒關系。記住了嗎?”
李婷撲到他的肩頭,死死抱著他不松手,淚如雨下:“爸爸……”
仁朗使勁掰開女兒的手臂,然后從褲兜里摸出一張建行銀聯卡,小聲說:“這個卡你拿好,不要告訴任何人,包括范叔叔。明白?”
李婷接過卡,淚眼迷蒙地點頭。
“你跟著范叔叔去,要聽話,等爸爸來找你們。”
仁朗關上車門,對小范說:“你們趕緊走吧,麻煩照顧好李婷,一路保重!”
“仁大哥放心,你也千萬保重!”
車子緩緩駛出車庫,仁朗對著車子揮揮手,然后頹然放下手臂,滿臉疲憊凄惶。
他回到家里,根本不敢看一眼躺在陰影下的那具尸體,轉身走到廚房,哆哆嗦嗦地點燃一支香煙,深吸一口。
在廚房呆了半晌,直到把一支煙抽完,在水池里摁熄煙蒂,扔掉煙頭,他才佝僂著身體,返身走到臥室,從衣柜里翻出一條舊毛毯,一步一步地走到尸體旁邊……
那具“尸體”突然從地上一躍而起,一大悶棍打得仁朗眼前一片金星亂舞,昏倒在地……
仁朗是被吵醒的。他只覺得鬧哄哄的,還聽見有個高亢的女聲在喊:“血液科的文醫生,請立刻到外科門診部來!血液科的文醫生,請立刻到外科門診部來!”他使勁兒睜開沉重的眼皮,迷茫地四望,卻并沒看見任何女人,四周也似乎靜悄悄的,眼前的天花板上亮著一盞孤寂的吸頂燈。
一時竟不知自己身在何處。
他努力地想抬起頭來,卻一陣頭暈目眩,手臂也根本動彈不得。他不得不重新閉上眼睛躺下來。即使腦子還迷糊著,他也清楚地知道:這次的頭暈肯定不是因為身體長時間暴露在陽光下的關系。
休息片刻,他再次睜開疲倦的雙眼,看見自己正躺在一個不大的房間里,四周的墻壁一片慘白,一股濃烈的來蘇水味兒直沖鼻孔。哦,多么熟悉的醫院的味道。
女聲好像是從門外的喇叭里傳來的,鬧哄哄的聲音也來自門外,應該是個大廳,有很多人走來走去,而自己的眼前只有兩個穿警服的男人。見他睜開眼睛,年輕的警官似乎舒了一口氣:“哦,總算醒了。 ”他語氣溫和地告訴仁朗:“我們是市公安局刑警支隊的,你的腦震蕩很嚴重,醫生馬上就來。”
另一個年齡稍大的則板著嚴肅的面孔,像宣讀悼詞一樣對他說:“你可以保持沉默,但你所說的一切都將記錄在案,成為呈堂證供。”這刻板的聲音在仁朗聽來簡直具有一種非常奇特的喜劇效果,完全是傳說中美國警匪大片的調調嘛,國產警察什么時候也開始興起這個程序了?他想笑,只咧了下嘴腦袋就疼得像要炸開。
他努力想要坐起來,卻沮喪地發現自己的一只手被銬在床頭欄桿上,無法起身。
“范東平現在在哪里?”中年警官問他。
“誰啊?”他一臉無辜地嘟噥。
“你的搭檔啊。我們搜查了你家和他家,沒有什么情況我們不知道的。”
“我個人比較喜歡你家,很干凈,很有條理。范東平家里簡直亂得像豬窩。”年輕警官不忘幽默地插話。
“李婷呢?也跟范東平在一起嗎?她媽媽都快要急瘋了。”中年警官又問。
“是我開的槍!是我開槍打的張老板。”一聽到李婷的名字,仁朗像條件反射一樣,立刻口齒清晰地聲明。
“張老板?哦,就是那個胸口中槍的胖子吧?他死了,就死在你們單元的門口。”聽到這里,仁朗暗自松了一口氣,說:“我想見醫生。”
“醫生馬上就來。”年輕警官好脾氣地回答。
“不,我要見我的心理醫生。你們讓我見他,我立刻招供。”
兩人交換了一下眼神,然后走出門去商量了一陣。年輕的警官拿著一支筆走進門來:“跟我說他的手機號。”
崔醫生很快出現在仁朗的病床前,一臉焦急地問:“仁朗你這是怎么回事啊?”
“崔醫生,謝謝你能來。”仁朗使勁伸出那只沒有被銬住的手去跟他相握,竟激動得熱淚盈眶,“你是我最好的朋友了!”
“你……”仁朗擺擺手不讓他再說,然后回過頭對站在一邊的年輕警官懇求道:“警官,求求你允許我們單獨聊一會兒可以么?”
年輕警官剛要拒絕,崔醫生道:“我跟你們支隊的周隊長很熟,他大舅哥是我在華西醫科大學心理系的同班同學。要我跟周隊長聯系一下嗎?”
“這樣啊,那就不必了。” 年輕警官伸出一個巴掌,“給你們5分鐘,還請崔醫生體諒我的難處。”
“好的,沒問題。”仁朗連忙答應。
警官帶上門出去了,仁朗迅速說道:“您是我最信任的朋友,今天我有件事情必須麻煩你!”
“老仁你說!只要我能做到的。”
仁朗的身體盡量湊近崔醫生,以手掩鼻,急切地小聲說:“請你去一趟西三環邊上的竹島度假村,找到小范和我女兒,然后當面告訴我女兒一個密碼。”
“什么密碼?”
“她知道是什么密碼。你無論如何要當面告訴她,拜托了崔醫生!”
“好好好,你說,我記下來。”崔醫生開始翻衣兜。仁朗擋住他的手。“不能用筆記,你只能記在腦子里。一會兒你出去他們會搜你的身的。”
“好。”
“86968163。”
崔醫生默念了兩遍。“好的,沒問題,我一定把消息帶到。”
崔醫生打了個“OK”的手勢,起身離開病房。仁朗疲憊不堪、頭痛欲裂,又昏睡過去。
這一次,仁朗是被餓醒的。他睜開眼睛,餓得頭昏眼花。“醫生!醫生!”他有氣無力地叫,沒人答理。他想了想,又叫:“警官!警官!”還是沒有回應。他四顧無人,就試著起身,居然雙手和雙腳都是自由的,沒有被手銬固定。他搖搖晃晃地起來,推開虛掩的病房門——
他使勁睜大自己因過度睡眠而腫脹的雙眼,不敢置信地看見一片藍天白云,看見不遠處與視線平行的房頂,還有,腳邊一把破椅子上的一個老式錄音機。原來,他昏睡了整整兩天的所謂“醫院”,只是一幢樓房房頂上寬闊的地面,上面孤零零地臨時搭建了一個小小的板房,房間里裝飾成病房的模樣。他摁下錄音機的按鍵,里面傳來一個高亢的女聲:“血液科的文醫生,請立刻到外科門診部來!血液科的文醫生,請立刻到外科門診部來!”還伴有嘈雜的醫院門診大廳的背景聲。
錄音機的下面壓著一封信,信封上“仁朗親啟”四個字龍飛鳳舞,一看就是小范的筆跡。
老仁:你我搭檔幾年,每次合作,我都必須遵從你的指揮,被你耳提面命,跟你六四分成,因為你的智商和能力總遠遠在我之上,讓我望塵莫及。我就像一條狗,被你呼來喚去。你知道我有多討厭你嗎?我討厭你那副高高在上的表情,討厭你教訓我的語氣,甚至討厭你像女人一樣愛干凈。總之你的一切都讓我討厭!在很早以前,我就有個心愿:渴望有一天做一件讓你刮目相看的事,然后對你說一聲“騷銳”。嘿嘿,現在我終于做到了。
還記得一年前你有天晚上喝高了,拉著一個年輕人痛說你的短暫婚史嗎?還有前妻懷孕什么的。是的,當時我確實不在場,但那年輕人是我的一個拜把子兄弟,所以,你的生活里才會有崔醫生出現,也才會有“女兒”和這幾天發生的一切。
事實再次證明,酒真是個害人的東西呀。
你能想象到嗎?其實崔醫生根本不會下什么象棋,他也根本沒有什么15歲的女兒,他的虛擬的“女兒”只是用來提示你回憶往事的道具罷了。老崔至今未婚。跟你在網上象棋對弈的“弗洛伊德”其實是那個肥頭大耳的“張老板”!難以置信是吧?如今他們已經拿著你的錢,高高興興地飛了。
當然,網上那些關于崔醫生在美國獲獎什么的網頁肯定是假的,制作這類網頁太簡單不過了,也花不了幾個錢;而那期有老崔照片的《寧都生活周刊》,你只要仔細觀察就會發現:那個“封面”是后來粘上去的。沒想到你作為這個行當的資深人士,也會輕易上當。你總教育我“不能相信任何人”,這句話是真理呀。
你是一個好父親,這是阿蘭的結論。哦,阿蘭是李婷的真名,昨天她離開你以后大哭了一場。她是在孤兒院里長大的,從沒見過自己的父親。她說你完全符合她心目中一個完美父親的形象。
你是我見過的最頂尖的行騙藝術家,作為你的搭檔,我深感榮幸。
再見了,我的老師。
——小范
仁朗在街邊攔住一輛出租車,一路狂奔,直撲崔醫生辦公室所在的那幢寫字樓。29層樓上的房間空空如也,門口掛了一塊“招租”的牌子。
他又氣急敗壞地打車回到自己家,小區里風平浪靜,沒有任何“出了人命案”的慌亂。他來到臥室,那幅《最后的晚餐》果然如他猜測的一樣大大地打開,里面連一張紙片都沒有留下。
他打開電腦,點開那張三個孩子圍著一個生日蛋糕的圖片,看了又看,然后把圖片拷貝到一個U盤上,拿到小區門口的一個圖片社里,請一個小伙子幫助辨認。小伙子告訴他:“這是一個經過處理的照片,你看這個外國男孩的頭,是做上去的。還有房間的背景,也是合成的。”
上網查詢自己銀聯卡上的余額:318元。哼,這個數字倒是蠻吉利,仁朗突然仰天大笑,笑聲回蕩在靜謐的夜空里,凄厲而又瘆人。
仁朗挨個給熟人朋友們打電話,希望能查到前妻李曉婕的信息。終于,幾天后,從一個不太熟識的朋友的朋友那里得到李曉婕在澳大利亞悉尼市的電話號碼。
他的手顫抖著,開始撥電話。
“喂?”一個溫柔的女聲響起,這是他非常熟悉的聲音。
“曉婕是吧?”他盡量保持平靜的情緒,柔聲問。
“你是仁朗?”對方的聲音充滿驚奇,“你這些年還好嗎?怎么突然想起給我打電話了呢?”
仁朗強忍住淚水:“李婷在你身邊嗎?”
“李婷?李婷是誰?”
“曉婕,我記得,我們分手的時候你在懷孕,后來那個孩子……”
“哦,你是問這個啊。那孩子流產了啊,你不知道嗎?我以為你知道呢。”
仁朗拿著話筒,陷入沉默。
“對不起阿朗,沒想到這么多年你還放不下這個事。哎,你這些年還好吧?阿朗?阿朗?喂?”
“我在。”
“我和先生準備明年帶兒子回一趟國,到時候我們聚一聚吧。”
“哦,都有兒子啦,多大了?”
“9歲了,淘氣得很。呵呵。”
十
兩年半以后。
在一條僻靜的小街上有一個門面不大的咖啡店,面積大概只有十來個平方米,擺了幾張木質小方桌,鋪著干凈的米色亞麻桌布,上面立著一只細長的小瓶,里面插了幾支或紅或粉或黃或紫的康乃馨。整個店面裝修得樸素典雅,收拾得窗明幾凈,沐浴在明朗的陽光里。
一對青年男女勾肩搭背地從街對面跑過來,男孩邊走邊回頭對女孩說:“這家店的咖啡和冰淇淋都棒極了!店老板也非常有名哦。他是個老帥哥,長得特別像尼古拉斯凱奇,而且他還是全市抗震救災優秀志愿者呢!我在電視里看過他的專題報道,說他去年地震的時候是最先開車去災區最前線的志愿者之一,他帶去滿車的食品和礦泉水給那些無家可歸的受災者,還冒著生命危險從廢墟里救出好幾個人,可厲害了。”
女孩看上去有20歲的樣子,身材苗條,穿一件性感的吊帶衫,一條牛仔短裙。她興致勃勃地說:“真的呀。那我一定要見識一下。”
剛進店,扎著荷葉邊小圍裙的女服務員就迎上來:“二位需要點什么飲料?”
“一杯卡布奇諾咖啡,一杯拿鐵咖啡;兩碗冰淇淋,一個巧克力味,一個草莓味。”男孩簡潔地吩咐。
“咦,你咋都不問我一下就自作主張啊?”女孩假裝生氣地嚷。
“反正就這幾種選擇,咖啡嘛,你喝拿鐵我就喝卡布奇諾,你喝卡布奇諾我就喝拿鐵;冰淇淋你吃巧克力我就吃草莓,你吃草莓我就吃巧克力。對我來說幾樣都很好吃,什么都想吃。”男孩語速極快,像繞口令一樣噼里啪啦把這段話說完。
女孩嘻嘻地笑了。
女服務員把咖啡和冰淇淋端上來,還端來兩份精美的小糕點。她對兩位客人說:“今天我們老板的女兒滿周歲,所有飲品一律八折,另贈送一份小西點。”“呀!我們運氣太好了嘛,能不能把你們老板請出來,我們當面謝謝他呀?”女孩說完,調皮地向男孩擠擠眼。
“好的。”服務員答應著離開,片刻,一個相貌英俊、風度翩翩的中年男子從里面的房間里走出來。這是仁朗,與兩年前相比,他面色紅潤健康,看上去還要年輕許多,而他臉上那份陽光溫暖從容自信的笑容也是兩年前所不曾有過的。
“謝謝惠顧。”他含笑向兩位年輕的客人點頭致意,卻又突然愣在那里,“李婷?”
被喚做李婷的那個女孩也愣住了。她轉身想逃,卻又無法在眾目睽睽下離開,只得尷尬地站在那里,聽憑命運發落。
男孩狐疑地看著他倆:你們認識?仁朗笑了笑:“哦,以前我們是鄰居。”他優雅地指指座位,“二位請坐,慢聊,我先過去一下。”說完,轉身離開。
女孩心不在焉地喝完咖啡,對男孩說:“你先回去,我和店老板聊一下。”
“那你早點回來哦。”男孩含情脈脈地看她一眼,起身離去。
李婷客氣地請求服務員請出仁朗,兩人在靠窗的一張桌子邊相對坐下。
“謝謝你沒有當面揭穿我。”李婷望著仁朗的眼睛,誠懇地說。
“他是你釣的下一個目標?”
“不是不是。他是我的男朋友,我們已經準備同居了。”說著,她從手袋里摸出一包“摩爾”煙和一個打火機,向仁朗示意要不要來一支?仁朗擺手說:“我已經戒了。”
李婷抽出一支煙,動作嫻熟地點燃,深吸一口。
“同居?”仁朗疑惑地看著她,說,“你怎么看起來像有20歲了?”
“我本來就已經過了20歲了。”李婷笑笑。
“對了,你真名叫阿蘭。我沒記錯吧?”
“沒錯。仁先生,以前的事情非常對不起!”阿蘭說。
仁朗輕輕擺手:“過去的事不用再提了。你現在過得好嗎?還跟他們在一起嗎?”
“他們?哦,早就沒有了。我現在在一家‘明星藝術學校’學習表演,就是電影明星賈麗萍辦的那個學校。我男朋友是我的同班同學。我們這幾天是來這里旅游,過幾天就要回學校了。”
“嗯,你確實非常有表演天賦,希望你將來真能成一個大明星。”
“謝謝!”阿蘭的臉紅了一下,“仁先生還住在以前那套房子里嗎?”
“沒有了。我賣掉那套房子,換成一套80平方米的二手房,剩下的錢租房開了這家咖啡店。我家就在這附近。”仁朗抬手指了指咖啡廳西面的方向,那里有幾幢半舊的樓房。
“今天是你家小妹妹一歲的生日啊?”
“是的。”仁朗的臉上漾起抑制不住的幸福表情。
阿蘭伸手從自己脖子上摘下一個項鏈:一只晶瑩剔透的水晶小老鼠。“其實我并不是屬鼠的,我屬狗,今年已經20歲了。您還記得這個項鏈么?”
“當然記得!還是我給你買的呢——就在那天晚上。”說到這里,兩人陷入沉默。
“雖然這并不是我真正的屬相,但這幾年里我一直戴著它,對我來說,沒有任何禮物比它更貴重的了。今天是妹妹的生日,我把小老鼠送給妹妹吧。”阿蘭站起來,雙手捧著小老鼠送到仁朗面前,低下頭。
仁朗并沒有接受。他說:“還是你留著吧。謝謝你的心意了。”
阿蘭顯然很高興,又快速熟練地把項鏈戴回自己的脖子。
“那我先回去了。”
“好的,以后有機會就來店里坐坐。”
“一定,爸爸再見!”一聲“爸爸”,叫得仁朗百感交集。“再見!”他使勁揮揮手。
阿蘭剛離開不一會兒,一個漂亮的少婦抱著一個粉雕玉琢的小女孩走進咖啡店。女孩見到仁朗,立刻張開胖乎乎的雙臂朝他嗲嗲地叫:“爸爸抱抱!爸爸抱抱!”仁朗驚喜地接過女兒,說:“小沁!你們怎么現在就來啦?”
“你閨女想你了唄。你帶她玩一會兒,店里的事我來招呼吧。”小沁比起兩年半前看上去豐腴了一些,她說:“婷婷的生日晚會準備好了嗎?”“當然。再過一個小時就打烊,給我的小公主過生日嘍!嗯——啪!”他狠狠地親了女兒小臉蛋一口。
晚上七點,一個大大的生日蛋糕放在一張大圓桌的中間,上面點燃了一支長長的蠟燭。蠟燭吹滅后,戴著小皇冠、被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一歲女孩仁婷婷在爸爸媽媽、外公外婆的簇擁下吧嗒著小嘴,手舞足蹈地爬向蛋糕,大概是吃蛋糕的心情太急切,一個不小心,竟一頭栽進厚厚的奶油里,仰起滿頭滿臉彩色奶油的小臉沖著大家傻笑。
大家一齊舉杯:生日快樂!
責任編輯/張小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