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令美國無法面對,甚至在文化上無法理解的是,中國在沒有西方民主政治的情況下就能取得巨大的經濟成就。
對于美國而言,中國的崛起是一項非凡的挑戰。許多人將20世紀稱為“美國的世紀”,就像19世紀是“英國的世紀”一樣。然而,聯合國2007年的研究指出,21世紀,至少會有12個國家在“人均全面發展”指數方面超過美國。
中國尚未達到這一步,而且未來能否達到還有待觀察。但顯而易見,中國已經擁有遠多于美國的后備勞動力和人力資本、更多的電話和互聯網用戶,以及增長更為迅速的國內生產總值。自20世紀70年代末實行改革開放政策以來,這個國家的國內生產總值已經增長了10多倍。盡管按人均國內生產總值計算,中國還落后于美國,但2000至2006年間,中國的人均國民總收入從930美元增長到了2000美元,增幅超過兩倍,而且這種超高速增長仍在繼續。同時,中國政府正在將大量資金投入基礎設施建設和高科技研究——這無疑是明智的選擇,因為中國已經在航天和軍事領域擁有了很多領先成就。
我們還可以舉出更多例子來,但想說明的無非是一點:美國好像正在喪失其全球實質性霸權地位,日益取代它的國家正是中國。
美國并未忽視中國的發展。它不能,也許也不應當忽視中國的發展。在即將與中國展開的較量中,在理論上,美國擁有很多可以選擇的態度:比如敵對,冷淡,友好,順應潮流。但在做出這個選擇的過程中,無論是美國的政治、社會、文化精英,還是平民百姓,都不是完全自由的。美國長期以來看待中國的方式,對于美國在對華物質和文化關系中將要選擇的路線,會產生不小的影響。
美國理解中國的方式來源于其看待自己的方式
讓我們假定,美國民眾和精英的終極訴求是與中國和諧相處。為了達到這種狀態,美國看待和談論中國的方式將不得不經歷一場深刻的文化變革。在美國的話語體系中,存在著一種顯著的二元對立,即“溫文爾雅”和“毫不客氣”——美國人必須要解決這種對立在當代中國問題上的矛盾,并努力將“毫不客氣”轉變成“溫文爾雅”。
但是做到這一點很難,因為美國人一貫將“文明”等同于資本主義加民主,也就是將文明等同于他們自己那樣的形態。
可以這么說,美國理解中國的方式來源于其看待自己的方式。自建國以來,美國就一直深信自己與眾不同,肩負著特別的命運和使命。甚至在成為一個獨立國家之前,美國就將自己設想為世界眼中的“山上之城”。對于移居美國的第一批清教徒而言,文明的燈塔是在由“舊世界”遷往“新世界”的西進美國的過程中確立起來的。等到他們在美國安定下來,文明的浪潮便改變了方向:轉而從美國流向西方和東方。美國已然被“選定”為世界進步史中的“下一個”,就代表著文明的下一個最高階段。
在美國人的理解中,其邊界不僅是領土意義上的,也是符號和道德意義上的——居住在這些邊界之外的人,則不僅是不幸的,也是異類一他們在某種程度上是不文明、未開化的。在自我捍衛的過程中,他們在任何情況下均訴諸道德,在多數情況下運用政治手段,偶爾也會動用武力。而其他取得了進步的國家和民族則被認為是從“野蠻”走向了“文明”——通過改變宗教信仰、民主轉型、資本主義發展和教育等方式,或通過上述手段的某種結合。伴隨著這種進步,這些“他者”則從美國的敵人變為朋友。實際上,美國人常常將他者的進步稱為“美國化”,這種說法表明了在美國人的設想中文明的局外人是如何變成局內人的。
當恐怖分子們撞毀紐約世貿中心的雙子塔時,喬治,布什總統仍然表達了上述觀點,并否定了塞繆爾,亨廷頓的“文明沖突論”——反恐戰爭被描述為(唯一的)文明與“他者”之間的沖突。
最大的矛盾在于,中國既不是同類,也不再是異類
對于美國這個“文明帝國”而言,中國長期以來似乎都是落后的“東方”——一個劣于真正“文明”、不夠人道的地方。正如批評家愛德華,薩義德所說,西方文明的關鍵任務“除了控制、牽制他者,便是(通過支配性的知識和調適性的權力)管理他者”。
共產黨的勝利,將中國從“仰美國人鼻息”的東方落后國家,變成了其在20世紀意識形態沖突中的競爭對手。美國再也不能忽視這個古老而奇異的“中央王國”了。當時中國已經加入了蘇聯主|導的“共產主義陣營”,為了迫使難以捉摸的紅色中國重新走向“文明”之路,美國采取了政治對抗,甚至戰爭的種種手段。與此同時,中共領導人也堅稱,世界革命是使資本家們變得文明開化的唯一手段。他們將資本家視為帝國主義者、戰爭販子和野蠻人。在那個時期,美國和中國的話語體系一直處于對抗狀態。
到了尼克松一基辛格時代,美國采取了現實主義政治的政治路線,美國和中國正式恢復了外交關系。這也將美國置于政治話語體系上的兩難困境:美國政府再也不能將中國視為“東方”,并對其置之不理了,但它也不能期望后者會皈服大寫的“美國文明”。作為一種暫時的解決方法,美國總統承認,不可調和的體制之間未來有可能并存。
20世紀70年代末,隨著改革開放政策,中國走上了美國人眼中又一次通向大寫的“文明”的道路。在接下來的幾年中,美國繼續試圖擁抱中國這一日益強大又更具挑戰性的“他者”,并試圖將其納入美國文明之中。這種努力最終失敗了,而美國領導人們則將責任全部歸咎于中方。
美國越來越意識到,它無法輕松地將這個越發強大、但仍與自己大相徑庭的“他者”吸納到自己的陣營中來。“東方學”已不再時髦,而美國人則再也不能將中國人歸為外來的異類。美國人開始看到,在飛速發展的中國社會中,勤勞而又野心勃勃的中國人與美國人并無二致——即使他們生活在不同的制度下,但也同樣是實用主義者和個人主義者。如果這個令人欽佩的民族選擇拒絕美國的體制,對于美國將構成一項重大的話語挑戰。
美國很難站在中國的角度上理解問題,同時,它也不可能與世界上最大最有效率的工廠決裂。
于是,對這個矛盾的政治修辭解決方式是,美國領導人推出“經濟接觸”政策,該政策號稱不僅有利于美國,而且旨在“將中國引入世界”——不管怎樣,文明的燈塔都堅決要照亮中國。并借此將這一新生的巨人引入全球體系之中。由此,“皈依文明”的政治修辭仍可繼續,中國與美國的差異以及時常表現出的對抗情緒,可以通過“皈依文明的進程遠未完成”得到解釋。
令美國無法面對,甚至在文化上無法理解的是,中國在沒有西方民主政治的情況下就能取得巨大的經濟成就。中國的故事還遠未結束。讓我們期盼,未來的美國和中國,可以以和平的方式相處,而非重蹈上一代人對抗的覆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