煤老板之死

在經(jīng)歷了事業(yè)上的大起大落后，昔日的煤老板、山西省孝義市西辛莊鎮(zhèn)王才堡村村委會主任沈瑞祥于7月28日，在吉慶酒店完成了他人生的最后一躍。

將近一個月后，酒店清潔工老栗對這個小個子男人仍然記憶猶新：“早上6點剛過，他穿著白睡衣，藍短褲，反穿著兩只襪子，一只白的，一只灰的，從酒店前門沖了出來，又從后門跑了進去，我們還以為這個人是神經(jīng)病……”或是意識到這樣的字眼對死者有些不敬，老栗臉上掠過一絲不安。

沈瑞祥隨即沖上8樓，縱身跳下。三天后，草草下葬。

“(沈瑞祥)死前開的是上百萬的車，死了，被一個平板三輪車拉回村。”王才堡村村委會辦公室主任范雙龍狠狠地吸了口煙，把煙屁股上的最后一點火掐滅。在看守所被選為村委會主任

沈家的發(fā)家史甚至可以追溯到幾十年前。彼時，沈瑞祥的父親沈繼良開起了土焦廠，算是村里老一輩的企業(yè)家。膝下的三個孩子中，瑞祥是老大，亦是家里唯一的男孩。

剛上完小學，沈瑞祥就退了學，幫著當時的村支書范世武干點兒雜活，開開車。

“他是我一手帶大的，我跟他老子一樣。”范世武說。幾年后，他的妹妹嫁給了沈瑞祥。

在范雙龍的記憶中，沈瑞祥講義氣、重朋友，光是拜把子的兄弟就有10個。于是，2005年的村委會選舉中，只有小學學歷的沈瑞祥被選為村委會主任。

2006年，沈瑞祥有了開煤礦的想法。這是山西煤炭市場充滿變數(shù)的一年，煤炭價格在開放之后，節(jié)節(jié)攀升。

這一想法得到了村民們的響應。據(jù)范雙龍回憶，村里1247口人，每人入股兩萬多元。最終花了五六千萬，成立了王才堡煤礦。2007年底煤價最高的時候，這個年產30萬噸的煤礦，每年的銷售收入有好幾個億。沈瑞祥也一下子變成了村里，乃至整個孝義的風云人物。

“瑞祥有錢的時候，給村里一個叫蓋全喜的貧困戶資助了5萬塊錢，給一個退伍軍人1萬塊錢。”范雙龍至今清楚記得，有一次，他的弟弟病了，找沈瑞祥請假去探望弟弟，“瑞祥問我有錢沒，我說有5000元。他說5000哪夠，隨手就拿了10000元給我。”

煤價最好的時候，沈瑞祥借給村民們兩三百萬元，扶持他們買車拉煤。2008年5月，范雙龍花30萬萬元買了一輛“德龍”，一個月下來，就掙了5萬多塊錢。但這輛車，也僅用了一個月。

2008年6月13日，孝義市安信煤業(yè)有限公司主井底發(fā)生炸藥爆炸事故，造成34人死亡。這起事故之后，整個呂梁的煤礦陸續(xù)關閉。作為安信煤業(yè)有限公司股東之一的沈瑞祥被依法逮捕，判了緩刑。

“瑞祥不能算是股東。”王才堡村現(xiàn)任村支書范常武有些不平，“他和安信煤礦的法人田云關系好，人家沒錢，他就借錢給對方去開礦。”

沈瑞祥在看守所時，正逢村委會改選。出人意料的是，他以900多票連任村委會主任。范常武說，這一結果正好佐證了沈瑞祥是個得人心的好村長。

“關煤礦的時候，他還欠著村民們每人1萬多塊錢。不選他?那這錢更拿不回來了。”范世武認為。

賭博一次輸?shù)?00多萬元

半年后，沈瑞祥從看守所出來了。此時的他，已經(jīng)被褪去了煤老板的外衣。

2009年4月，《山西省煤炭產業(yè)調整和振興規(guī)劃》出臺，其核心內容之一就是全力推進山西煤炭產業(yè)整合：到2011年，山西全省煤炭礦井總數(shù)由2598座減少到1000座，到2015年減到800座，原則上企業(yè)規(guī)模不得低于300萬噸，單井生產規(guī)模不低于90噸，保留礦井要全部實現(xiàn)以綜采為主的機械化開采。

年產30萬噸的王才堡煤礦，由于規(guī)模不達標，又沒有資金再改良，只得關停。

范雙龍描述，沒了煤礦的沈瑞祥和整個王才堡村，變得一貧如洗，“以前村里電費一年大約6萬元，老師工資每年一共20多萬元，這些都是瑞祥自己掏腰包。但最近這半年，老師工資已經(jīng)發(fā)不出來了。”

有認識沈瑞祥的政府工作人員記得，他最后一次看到沈瑞祥，是在路邊的一家小飯館，“當時他吃的是很普通的東西，而且還很熱情地走上來跟我們打招呼。一般來說，有錢的大老板和我們說話的感覺是比較敷衍的。總之當時的感覺就是，這個人有些潦倒了。”

沈瑞祥的囊中羞澀，并不能完全歸因于煤礦的關閉。

“他這些年在外面欠的錢將近一個億了，有的投資了煤礦，有的拿去賭博了。”范世武談及妹夫，言辭間透著不滿，“都說他講義氣，這也得看從哪個方面說。講義氣他能去賭博、能去吸毒?他自己沒錢，都是拿著村里老百姓的錢去搞這些，最后這么多人的錢又還不上。說不好聽的，坑了多少人啊!”

一個熟識沈瑞祥的朋友透露，早在上世紀90年代，沈瑞祥就開始沉迷賭博了，“有他一次輸了200多萬元，人家來討債，他還不起，給人家頂了5輛車。他老子就是被他賭博氣死的，死的時候才50來歲。”

死了連個棺材罩子都沒有

7月28日一早，范常武剛打開手機，就接到電話，說是沈瑞祥跳樓了，正在往醫(yī)院送。范常武趕到醫(yī)院，得知沈瑞祥在120急救車上就沒了氣息。“我到現(xiàn)在都不敢相信。”范常武一臉悲戚，“我們從小一起長大，又同時當了村干部。他這個人心態(tài)一直很好，之前從來沒有過輕生的念頭。”

范雙龍也無論如何想不通沈瑞祥為什么要自殺，“他臨死的前兩天，還和我通過電話。我告訴他，村里的電費該交了，他說過陣子給我送過來。”

孝義市公安局的警察事后出現(xiàn)場時，發(fā)現(xiàn)了更多的細節(jié)。公安局責任區(qū)刑警中隊中隊長原建國記得，他們在7月28日7點55分接到中陽樓派出所的通報。趕到現(xiàn)場時，酒店已經(jīng)找120急救車把人拉走了，酒店大門口的鋼化玻璃頂，被砸出了一個大窟窿。隨后的詢問中，警方了解到，沈瑞祥早在跳樓前的幾天，就人住了吉慶酒店的710房間。7月28日早上6點左右，他敲醒商品部的服務員，手舞足蹈地比畫著，但說不出話，之后不斷指著玻璃柜里的煙。服務員把煙給了他，他興奮地從前門沖了出去。于是，便有了開頭清潔工老栗看到的那一幕。

快7點的時候，有賓館保安看到沈瑞祥從8樓探出了身子，剛想叫他的瞬間，他縱身跳了下去。

隨后，公安局禁毒大隊在沈瑞祥住著的房間里找到了吸毒用的物品。“吸毒一段時間的人，有的會出現(xiàn)幻覺。”孝義市公安局禁毒大隊副大隊長郝運杰告訴《瞭望東方周刊》。

三天后，王才堡村的玉米地中，平添一塊新冢。站在新冢的位置，遙遙望去，隱約可以看到村口那個被廢棄煤礦的一角。

范雙龍說，由于沈母還活著，所以沈瑞祥暫時不能進祖墳，就找了這么個地方先埋著。因為占了人家的地，還給了對方300塊錢。

“這是最普通的土葬了，連個棺材罩子都沒有。”范雙龍壓低了聲音，像是怕驚擾了下面的亡靈。此時讓他更頭疼的是，村委會主任死了，村里的電費也隨之沒了著落。

澳門賭場大戶室里的煤老板

昔日的煤老板們在賭場上一擲千金的段子，至今仍在坊間流傳。有當?shù)厝送嘎叮樾菔幸粋€洗煤廠老板，有著8000多萬元的資產，豪賭三次，便全輸光了。

“煤老板豪賭已經(jīng)有幾年了。”呂梁市紀委的一位領導透露，“特別是2006年、2007年資源整合之后，加上煤炭漲價，煤老板手里有了一大筆錢，這讓他們覺得掙錢很容易，其中有些人就會通過這種方式尋求刺激。據(jù)說2009年有煤老板到澳門去賭，一輸就是幾千萬。”

上述人士稱，山西的一些煤老板經(jīng)常會去澳門賭場的大戶室，紀委也由此獲得了不少腐敗的線索。

介休市天一購物廣場老板韓明星的死便被認為和豪賭有關。6月20日晚8點多，韓明星的子女發(fā)現(xiàn)父親用一根小指粗的尼龍繩，自縊于商場五層的辦公室。

一位不愿透露姓名的介休人稱，韓明星在幾年前開過煤礦。當時，正值煤炭價格較為低迷的時期。于是，韓用手里的煤礦換了家洗煤廠。2008年，他和兩個朋友入股，買下了天一購物廣場。

據(jù)當?shù)厝送嘎叮黄鹑牍傻娜酥校姓墓毴藛T。發(fā)現(xiàn)韓明星嗜賭后，另外兩個人怕出事，沒過多久就撤了資。

“我們老板40來歲，平時見了誰都笑呵呵的。”原商管部經(jīng)理鄺輝記得，韓明星平常開的是頗為低調的“廣本”，抽的是20來塊錢一包的煙，吃飯穿衣都不怎么講究。“不知道他為什么會自殺，據(jù)說是因為欠債太多。”購物中心的一位商戶則稱，韓明星到澳門賭博，一次就輸了2800萬元。

“他究竟欠了多少錢，沒人能說清楚，有的說幾千萬，有的說上了億。”有當?shù)厝藢n明星的自殺表示不解，“如果是幾千萬的話，不應該逼得他自殺啊，開煤礦的都是見過大錢的人。”

韓明星的身后，丟下的是天一購物廣場這個爛攤子。

6月29日一早，購物廣場的員工們自發(fā)堵住了商場大門，索要欠下的兩個月工資，商場大門就此關閉。商戶們找到了韓明星的妻子，對方打發(fā)他們去找法院，隨后手機便再無法接通。

“這個商場，只有30％屬于韓明星，剩下的70％都是商戶們自己買下的。”一名被迫撤離的商戶有些無奈，“我們的貨款加上剛交了的租金，每戶至少一萬多元。還有的人，是花了幾百萬元買下來的商鋪。這下可好，他死了，我們的錢都套在里面了。”這個曾經(jīng)在商場里賣品牌貨的商戶，如今被迫在商場門口擺起了地攤。

新農村藍圖背后的黑色交易

與豪賭的煤老板不同，孝義市陽泉曲鎮(zhèn)克俄村村委會主任侯光章被認為死在了他的“新農村”藍圖上。2007年，他曾因為這一藍圖，上了山西省社會主義新農村建設優(yōu)秀村委會主任百優(yōu)名單，獲得了“十大杰出村委會主任”的榮光。

克俄村是福建商人進入山西搞露天采煤后，登陸的第一塊土地。此前，作為山西鋁廠的主礦區(qū)，30年的開采，使克俄村已被渣山包圍，儼然一片廢墟。

2006年，福建福清一位陳姓商人和村民們達成了協(xié)議：福建人投資回填部分礦渣坑，為克俄村民建設新住宅區(qū)；作為交換，村民全部搬遷到新村后，福建人將開采原來宅基地下壓覆的煤鋁資源。

新農村建設的幌子背后，其實是非法開采煤炭資源。

這一廢棄礦區(qū)治理模式，一度被孝義市乃至整個山西省推崇，克俄也一躍成為“省級新農村建設試點”。

“最初設計的那個新農村方案，你都想象不出有多好。”克俄村村支書侯萬生想起曾經(jīng)的輝煌，眉角仍會浮出一絲得意的神情，“當時村里18歲以上的人都簽了字，同意這個項目。奠基的時候，市領導都來了，省里也有文件下來，鼓勵資源置換。”

按照最初的設計，項目要在四年內完成。

項目剛剛開始，四面八方的詰問隨之而來。有媒體指責福建人打著“資源換新村”的旗號變相盜挖資源；有利益受損的老板們向上反映福建商人破壞耕地。2008年8月11日，扛不住壓力的山西省政府決定，對一切變相違法開采淺層煤、淺層礦的行為，全部叫停。

2010年8月，廢墟之上的克俄村，整齊地排列著268幢紅白相間的小洋樓，大門緊鎖，門前荒草叢生，死一般沉寂。透過窗戶望進去，家家都是毛坯房。

“那房子哪能住?地基都壞了。”克俄村的村民帶著一臉鄙夷。“新農村建設能用的就一個學校，現(xiàn)在也開始裂口子了。”

“一個項目，經(jīng)歷了三任省長，每個人的想法都不一樣。”侯萬生臉上得意的表情不見了，“本來計劃要蓋700套的，蓋了三分之一，福建人就跑了。”

“是政策不要他的”

克俄村的老百姓眼睜睜地看著被挖得千瘡百孔的村子和那片嶄新得晃眼的小洋樓，然后默默地退守在自家裂了縫的舊窯洞中。

也有憤怒的村民把矛頭對準了村干部。在百度貼吧上，充斥著對侯光章的指責。有人發(fā)帖說，侯光章和福建新福星公司簽訂了不合法的挖礦合同，致使克俄大片土地被破壞。更有人痛罵以侯光章為首的村委會，導致當?shù)亍百Y源被悉數(shù)挖完，連逝者也不得安寧”，并質問他當年對村民的承諾在哪里。

理想的破滅和村民們的罵聲讓侯光章瞬間跌到谷底。侯萬生回憶說，他和侯光章平時不住在村里，即便回了村，也很怕碰到老百姓。

“我們合計著，得先在村里建個供熱站，集中供熱。在過冬之前，讓三分之一的人家搬到新房子里去，也算給大家一個交待。”侯萬生說，8月5日村委會開會的時候，還提起供熱站的事，大家說要分頭去找錢。7日中午之后，就再也找不到侯光章了。村民們找遍了村里的每一個角落，直到8月13日，村里的一個神婆子讓他們到東北方向找找看。

順著神婆子的指引，人們在一個水塘里找到了侯光章的尸體。

“他把T恤、夾克、勞動褲脫下來，整齊地疊好，赤條條地走了。”侯萬生說，在侯光章的手腕上，發(fā)現(xiàn)了一道刀痕，淺淺的，不致命。最終公安認定其為溺水自殺。

侯光章死后，他的妻子幾乎沒有回過克俄村，兩個妹妹則把大門緊鎖，不愿意提及哥哥的事。

“他妻子氣得不行，說侯光章要是不當這個村干部，也死不了。”侯萬生認為，這話確實說得在理，“他這個人爭強好勝，是個完美主義者，以前在政府當過秘書，當初選村委會主任時，他全票當選，到最后，鬧得他最臭。這也不是他自己的問題，是政策不要他的。”

侯光章入土為安了，更多的壓力集中到侯萬生身上。“現(xiàn)在人們又開始罵我了，什么時候也把我逼死算了。”侯萬生說。

礦權引發(fā)的血案

離世將近一年后，原白家峁礦礦長、山西三興煤焦有限公司法人代表石金山的死至今撲朔迷離。時間的流逝和媒體的疏離，讓這個名字逐漸淡出了人們的視線。

這是一場可以載入史冊的火拼，關乎礦權的爭奪。

據(jù)公開的資料，三興煤焦有限公司臨縣白家峁礦井始建于1984年，屬村辦集體煤礦，1997年以前生產能力不足3萬噸／年，一直由村民成平順經(jīng)營。1997年4月，白家峁村委會與臨縣雙勇煤礦(后組建臨縣雙勇煤焦有限公司)簽訂合同，將該礦承包給雙勇煤礦，承包期限50年。2002年5月23日，雙勇煤礦又與太原三興煤炭氣化有限公司簽約，將該礦出讓給太原三興(后組建成立山西三興煤焦有限公司)。

一個集體煤礦，改頭換面成了“有限公司”，成了民營企業(yè)。而這一切，村民們此前并不知情。

發(fā)現(xiàn)煤礦產權變更后，礦方和村民之間發(fā)生了多次暴力沖突。

2008年10月7日，白家峁村委會將山西省國土資源廳、三興煤焦有限公司告上了法庭。2009年6月30日，太原市中院作出一審判決，確認山西省國土廳2002年作出的變更違法。

村民們歡呼雀躍的同時，也擔心三興煤礦的人過來鬧事，于是他們組成了護礦隊，日夜守護。果然，10月12日，血案發(fā)生了，最終導致4名村民死亡，14人受傷。

這起影響巨大的惡性事件，最終導致了煤老板石金山的非正常死亡。2009年10月16日，山西省高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原判。也就在這天，煤老板石金山被發(fā)現(xiàn)死在了村外的一個田埂上，表情安詳。官方最終認定其系自殺。而在坊間，傳言甚多。

但不管怎樣，和其他非正常死亡的煤老板一樣，石金山的離去，讓許多真相，也更為遙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