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9月19日,大同,秋意已濃。新修復的東城墻巍然矗立在御河旁。這座城墻完全恢復了明代大將徐達所修建的模樣一下寬18米,上寬14米,高14米,望樓12座、控軍臺兩座、角樓兩座,箭樓、月城、甕城各一座,一字排開,綿延1800米一使人們仿佛又看到了大同作為“九邊重鎮之首”的氣度。
和陽門下,鑼鼓喧天,中國大同國際文化藝術旅游節正在開幕。主席臺上就坐著多位令人矚目的“明星級”人物——山西省省長王君、常務副省長李小鵬、副省長張平、省政協副主席令政策、中國文聯黨組副書記李牧、中國民間文藝家協會主席馮驥才、著名美術家雕塑家韓美林。
吸引他們來到大同的絕不僅僅是這次旅游節,而是與大同這幾年來的改造有關一自2008年來,大同的變化完全可以用“翻天覆地”來形容,用市長耿彥波的話說,是“砸爛一個舊世界,建設一個新世界”。
大同正在做的城市建設被馮驥才等人稱為“前無古人”——在3.28平方公里范圍內,以華嚴寺、善化寺、代王府等遼金以降的古代建筑群為基點,以四合院和北魏時期流傳下來的里坊格局為經絡,以東南西北四座城墻為邊界,將其中的所有現代建筑予以拆除,打造一個徹徹底底的古城。
這種做法注定伴隨著爭議。一開始,爭議更多地來自于拆遷,而隨著城市規劃的漸次落實,關于古城保護模式的爭議逐漸升溫。有人認為這是一場城市改造的“大躍進”運動,巨額的投資,大規模拆建,短時期內促成的目標恐難以達成。
中國歷史文化名城保護專家委員會委員、同濟大學博導阮儀三對本刊直言:“歷史上的東西我們不可能還原,歷史文化遺產的保護最基本的道理是原真性,現在修的東西就是搞個旅游景點。”
與阮儀三相反,馮驥才稱贊大同找到了一條歷史名城的“大同文化保護模式”。
爭議聲中,大同的改造在大步流星般邁進。到過大同的人,有人不贊同大同的模式,但是沒有人不驚嘆于“大同速度”——在幾乎無處不在的起重機輝映下,短短兩年時間里,大同已經露出了一座古代都城的面容。
“一軸雙城”
現代的街名很快將被大同市民忘記,因為“魏都大道”這樣的名稱已經替換了它們。街燈也換了,一排排富有歷史感的深灰色宮燈照亮了大同的夜晚。連公交車站牌也換成了深棕色的魏碑體一大同,做過96年的北魏都城。
遼金時期的華嚴寺本只剩下了一個大雄寶殿(我國現存遼、金時期最大的佛殿),然而眼前經過重修的華嚴寺卻是一個巨大的建筑群,完全恢復了古代的規模。
2008年,大同作出整體保護歷史文化名城的決定,提出了“一軸雙城”的建設思路:“古城實行整體保護,在東邊建立御東新區,中間以御河為軸,西邊傳統,東邊現代,兩相呼應。”
大同市長耿彥波對本刊記者說,這是他從梁思成先生“保護古城,另辟新區”的思路中受到的啟發,把傳統的記憶放在古城,把現代的記憶放在新區。新舊兩城分開發展,形成鮮明對比。
至于古城規劃,一開始有不同的看法。耿彥波介紹,他們曾經制定了一個建控地帶,可以搞一些多層建筑,只是對高度進行限制。
“但是這種保護,我感覺有問題。建控地帶的多層怎么能跟古城相協調?”耿彥波說,“做規劃的時候,專家拿來一個方案,他認為多層建筑可以不拆,可以建設歷史協調區。我就給他打住,讓他說明多層建筑的質量,高度,我的多層建筑不能超過12米,我讓他給我說清楚怎么協調。”
后來這位專家向建設部反映了意見,批評大同古城保護模式對多層建筑拆遷太大,浪費很大,建設部專門派專家來做了調研。
“我就讓他看,現在的多層建筑90%是違法的。這些建筑樓距最多不過10米,老百姓見不到陽光,這該不該拆?就算拋開名城保護,作為民生問題,應不應該拆?”耿彥波說,建設部最終還是采納了他的意見。
不同于一些地方修復局部故居和歷史街區,大同最終明確了“六個基本走向”:從舊城改造走向古城保護;從單體保護走向整體保護;從兩相對立走向兩全其美;從文物造假走向修舊如舊;從文化包袱走向產業創新,從個性泯滅走向特色張揚。
文物造假還是修舊如舊?
怎樣從文物造假走向修舊如舊?怎樣以傳統的方法延續名城古都的生命?這是古城保護中最容易遭受質疑的問題。
在中國文化遺產研究院建筑保護研究所所長顧軍看來,這種在文物保護范圍和建設控制地帶內的所謂復原工程,“絕對不慎重”。
耿彥波對此的解釋是:中國的文物特點與歐洲有區別,歐洲是石結構為主,我們是磚木結構為主。大家看到,像歐洲的羅馬斗獸場雖然殘破但不加修復是可以存在下去的,它體現的是殘缺之美;中國是磚木結構,如果屋頂有殘破不加修復,它是很快會遭受毀滅性災難的,所以要修復。
他舉范仲淹的《岳陽樓記》為例,其中記載“慶歷四年春,滕子京謫守巴陵郡。越明年,政通人和,百廢俱興。乃重修岳陽樓……”。耿彥波說,現在的岳陽樓就是清代重修的,如果清代不修的話,那么岳陽樓幾千年的文化信息就失去了,所以修復是必然的。
關鍵問題是“文物造假”與“修舊如舊”的區別在哪里?耿彥波認為有四個最大的區別一是不是原材料、原結構、原形制、原工藝。“正如羅哲文先生講的,修復看你是不是‘四原’營造,如果按‘四原’營造,那就不是文物造假。文物造假最核心的問題就是你用的是磚木結構還是鋼筋水泥結構。有史以來記載的,中國傳統建筑最大的特點,也就是梁思成先生說的‘大木構架’,如果是大木構架,按照‘四原’做的,也就是修舊如舊的修復,過幾百年還是文物;如果你是鋼筋水泥修復,那你就是文物造假。”
在具體施行當中,大同是否堅持了“四原”,馮驥才在考察幾天之后給出了肯定的答案,“我甚至注意到,華嚴寺石頭和木頭銜接的那個膠,以及那個城堡式的小劇場,用的是老城磚砌的四方的堡壘式的建筑,那么快的速度,其精致度令人驚訝。”
饒是如此,仍然有不同的看法。阮儀三就說:“原來的材料,那要是問你是什么時候的木頭?什么時候的磚頭?這就是問題。原工藝,是不是原來的工藝?遼代工藝你是搞不清楚的。我們現在怎么能了解遼代人的具體工藝呢?”
大同轉型的成敗在此一舉
阮儀三認為,對歷史階段要分清楚,哪個是要保護的哪個是要修的,而不是整片的拆遷,這種整片拆遷的做法,是對于歷史層次的破壞。
中國古都學會的一位研究員也向《瞭望東方周刊》表示,大同的這種發展模式會造成歷史的斷層。舊城里的許多老房子也是一段歷史,如果全部清除,這段時期的建筑就在歷史中消失了。
但是在耿彥波看來,大同舊城內的那些現代建筑大多為“垃圾建筑”,不僅毫無審美價值,也不適合市民居住,即使出于民生考慮,也應當予以改造。
馮驥才是大同巨變的見證者之一,他說,曾經的大同在他的腦海里是一個很混亂的記憶,破舊臟亂的街區,灰蒙蒙的天空,都與今天干凈整潔的市貌形成了鮮明對比。
平遙古城、麗江古鎮的文化保護模式已得到社會的認可并取得了相應的經濟社會效益。那么,大同的方式是否開創了一種模式?是否具有可復制性?大同能否在跟風造城的浪潮中獨樹一幟?
中國古都學會會長、中國地理學會歷史地理專業委員會副主任朱士光告訴本刊記者,大同古都保護的理念是“正確的”,“一旦整體保護下來以后,的確能在我國古城保護方面創造一種模式,提供一個典型,起到一定的示范作用。”
但是他提醒,這也要看具體的條件。“整體性方面,恐怕有些城市很難做到。”朱士光說,“比如西安,古城面積有11平方公里,太大了,整體保護實行起來比較難。”
朱士光認為,大同的模式或許可以給中小城市提供一個榜樣:“既尊重了歷史,也聯系到了大同當前經濟轉型的需要。”
2008年之前,大同在城市建設上遭遇了“失去的20年”,基于一種渴望變化的企盼,越來越多的大同市民對舊城改造持一種支持態度。他們并不在乎大同模式的學術爭議,而是擔心,這項耗資以千億元計的工程能否順利改造完成。
“大同轉型的成敗在此一舉。”一位大同市民對本刊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