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英國卡迪福大學的蒂姆·沃爾什去年在一名曾在印度住院治療的瑞典人身上發現了一種特殊的細菌,幾乎對所有的抗生素都具備抵抗力,目前人類最強的抗生素也對它束手無策。
此時這種新型的超級細菌還沒有引起公眾的注意,等到著名醫學雜志《柳葉刀》今年8月份刊登出沃爾什關于超級細菌跨國傳播的論文,已經有印度、巴基斯坦、美國、加拿大、瑞典、巴西等國170多人被感染,而且至少造成了6人死亡。
蒂姆·沃爾什領導的研究小組在《柳葉刀》雜志將這種超級細菌命名為“新德里金屬蛋白酶—1”(簡稱NDM-1),因為感染這種新型的超級細菌的人大多在印度等南亞國家,或者曾經在印度旅行和治療,通過跨國旅行又被傳入歐洲、美洲、大洋洲。
中國本土制造
截至今年11月,超級細菌在4大洲、超過20個國家生根發芽,其中也包括中國。10月26日,中國疾控中心通報了中國大陸有3例感染超級細菌的病例。
雖然這種新型的超級細菌造成的絕對死亡人數并不多,也沒有像SARS和甲流一樣在人群中大規模地擴散,但它的出現還是讓各國如臨大敵:法國將所有曾在國外住院的病人進行超級細菌的檢測;中國衛生部要求對超級細菌檢測呈陽性的結果必須在12小時內報告;世衛組織將抗擊耐藥性細菌作為2011年世界衛生日的主題。
這是因為它幾乎無藥可醫,在全球上市的將近200種抗生素對這種新型超級細菌幾乎束手無策,歐洲甚至有醫生驚呼,至少10年內沒有抗生素可以完全有效地對付這種細菌。
目前,只有兩種抗生素能在一定程度上抑制超級細菌NDM-1的肆虐,它們是多黏菌素和替加環素,但這兩種抗生素對超級細菌也不是百分之百有效,在某些病例中,它們可以對抗所有抗生素。衛生部全國細菌耐藥監測網負責人、浙江大學傳染病診治國家重點實驗室的肖永紅教授告訴《南都周刊》,多黏菌素和替加環素的有效率在80%-90%左右。
更讓科學家們擔心的是,如果超級細菌繼續擴散,多黏菌素和替加環素藥效將被迅速削弱。
醫學界認為,被檢測到的超級細菌可能只是冰山一角,感染人數可能更多。
“現在檢測到了3例感染者,但并不代表就只有3例,”肖永紅教授說,“因為現有監測的細菌株數,是非常有限的。”
和歐洲等國輸入型的超級細菌感染案例不同,中國的2名感染者是初生的嬰兒,并沒有跨國旅行的經歷,也就是說,中國的超級細菌產自本土。這就意味著,不止是印度,超級細菌NDM-1在全球各個角落都開始滋生。
從嚴格意義上說,這種新型的超級細菌并不是真正的細菌,而是一種基因表達,它所攜帶的NDM-1基因位于質粒上,不但能垂直地遺傳給子代,也能在不同的細菌之間傳遞,“質??梢缘教幣艿?,它可以從這一個細菌水平地傳遞到另一個細菌,比如從大腸桿菌傳到肺炎克雷伯氏菌,這樣就厲害了。” 復旦大學抗生素研究所副所長王明貴教授告訴《南都周刊》。
NDM-1基因的這種特性,讓任何攜帶它的普通細菌都可以搖身一變,成為超級細菌。
值得慶幸的是,超級細菌雖然耐藥性超強,但它們的致病性卻并不一定強?!皵y帶NDM-1基因只是細菌獲得抵抗能力,而不是獲得新的攻擊能力。它本身致病的能力或者傳染性跟原來一樣,并沒有增強。只不過對抗生素的抵抗能力增強,”肖永紅說,“因此,對一般的公眾不會引起疾病的傳染?!?/p>
耐藥菌卷土重來
實際上,超級細菌并不特指某一種細菌,而是一類對多種抗生素產生耐藥性的細菌,因此醫學界更愿意稱之為“超級耐藥菌”。
而且這也不是人類第一次直面超級細菌了,此次NDM-1的發現只是又在“超級細菌”長長的名單中添上了一筆,在它之前,這份名單上已經有“戰果豐碩”的耐甲氧西林金黃色葡萄球菌(MRSA)、抗萬古霉素腸球菌(VRE)、耐多藥肺炎鏈球菌 (MDRSP)、多重抗藥性結核桿菌 (MDR-TB)、碳青霉烯酶肺炎克雷伯菌(KPC)等。這些難纏的超級細菌幾乎對所有抗生素都產生了耐藥性,被人類打敗了致病的細菌又殺回來了。
從古至今,人類與致病菌一直在進行著無休止的戰斗。在漫長的幾千年中,人類一直是這些微生物的手下敗將。在抗生素發明之前,人們在面對細菌性感染時幾乎束手無策。
直到1941年青霉素應用于臨床后,局面發生了改變,金色葡萄球菌引起的多種感染性疾病得到有效控制,之后人們相繼發現了鏈霉素、氯霉素、慶大霉素等多種抗生素。在過去的幾十年里,有200余種抗生素相繼用于臨床。特別是在上個世紀50年代至80年代,可以說是抗生素的全盛時代,面對細菌,人類擁有了大批火力強勁的武器,幾乎無堅不摧。
然而,人和細菌的戰況瞬息萬變,上個世紀40年代被青霉素摧毀的金色葡萄糖球菌在50年代末開始重新活躍起來,產生了能分解青霉素的青霉素酶,青霉素開始失效。聰明的人類在1959年又合成了抗青霉素酶的半合成青霉素,即甲氧西林。但僅僅兩年后,對甲氧西林耐藥的葡萄球菌又誕生了,除此之外,它還對其他所有與甲氧西林有相似結構的β-內酰胺類和頭孢類抗生素都有一定的耐藥性。更復雜的抗生素出現了,但這種耐藥菌不斷地獲得更強大的抗藥性,這就是著名的超級細菌MRSA。
不只是耐藥性葡萄球菌,其他超級耐藥性細菌紛紛登場,1990年,耐萬古霉素的腸球菌、耐鏈霉素的“食肉鏈球菌”被發現。2000年,出現泛耐藥綠膿桿菌,對氨芐西林、阿莫西林、西力欣等8種抗生素的耐藥性達到100%;碳青霉烯酶肺炎克雷伯菌對16種強力抗生素的耐藥性高達52%-100%。
醫學界開始意識到,一種抗生素投入臨床使用的第一天,它的療效就開始下降??股刂灰褂昧俗銐驎r間,就會出現細菌的耐藥性,而且這種耐藥性是不斷進化的,隨著抗生素的廣泛頻繁地應用,耐藥性也從低度耐藥向中度、高度耐藥轉化?!耙驗樯镆永m它的種族,它要產生一些抵抗外來侵害的能力,這個能力呢,對細菌來講就是耐藥的能力。”肖永紅說。
細菌最開始通過基因突變獲得了耐藥的能力,在抗生素的包圍中得以存活下來。但是基因突變的頻率十分有限,因而要產生像“超級細菌”這樣多重耐藥菌還得依賴于細菌的又一遺傳特性——水平基因轉移,這是一種非??膳碌奶匦裕褪遣煌N類的細菌可以互相交換遺傳物質,在生物學上,這種現象被稱為“質粒交換”。最著名的超級細菌MRSA和2010年流行的超級細菌NDM-1正是通過質粒交換獲得對多種抗生素的耐藥性而成為超級細菌。
與細菌迅速擴張的耐藥能力相比,是全球抗生素的研發進入一個瓶頸狀態。王明貴教授告訴記者,“上世紀八十年代以前,人比細菌跑得快,每5年誕生16種新藥,此后抗生素的研發:2003至2007年5年間只有5種新藥上市;到了2008年,全球僅誕生了1種新藥;而2009年和2010年兩年基本上就沒有了。”
“超級細菌越來越多,有效的抗生素越來越少。事實上我們已經落后于細菌了?!毙び兰t有些遺憾。
抗生素的濫用
超級細菌并不是生來就如此強大,實際上,它是人類一手造成的,正是人類對抗生素的濫用造就了超級細菌。
“抗生素在細菌耐藥的過程中間起到誘導和選擇的作用,抗生素用得少一點的時候對細菌誘導和選擇的能力就差,用得越多,讓整個環境中抗體存在大量殘余,細菌就會接觸,自然就會產生耐藥的能力?!毙び兰t說。
如果你細心一點,就會發現2010年引起全球轟動的超級細菌NDM-1在大多數國家都是輸入性的。但在印度、巴基斯坦還有中國,它是內源性的,也就是說,這些國家本土有滋生超級細菌NDM-1的土壤,而這幾個國家正好是抗生素濫用大國。
特別是中國,作為抗生素生產大國,每年14.7萬噸的抗生素產量,僅有3萬噸用于出口,其余全部留作自用,人均年消費量138克,而美國的這一數據是13克,因此醫學界也流行著這么一句話,在美國買槍容易,買抗生素難;在中國買抗生素容易,買槍難。
在中國,抗菌藥被視為萬能藥,小到感冒、發燒、咳嗽、拔牙,大到外科手術、肺炎,無論是醫生、藥店還是病人,首選藥物就是抗生素,在我國銷售量排在前15位的藥品中,有10種是抗生素?!翱股卦诶习傩占业氖褂寐适欠浅8叩?,大家動不動就買這個藥來吃?!毙び兰t說。
事實如此,2010年中國家庭藥箱調查顯示,79.4%的居民有自備抗菌藥的習慣,75.4%的居民在本人或家人有炎癥或感冒發燒時,會自行服用抗菌藥。
然而抗生素并不是應該被常備的藥,2004年國家藥監局出臺限售令,必須有醫生的處方才能購買抗菌藥,但大多數藥房視若無物,沒有處方,人們仍然可以很方便地獲得各種強效抗菌藥。
不只是普通公眾,醫院也對抗菌藥有嚴重依賴:北京大學醫學部的一項調查顯示,北京12家醫院銷售排名前20位的藥品中,頭孢類抗生素及各類復合抗生素占一半以上。
“而且,基層的醫院抗生素用得更加頻繁,三級醫院中,抗生素會占到全部藥品銷售的30%,而二級醫院可能會達到40%。”肖永紅提到,他負責的衛生部全國細菌耐藥監測網2006-2007年的監測顯示,全國醫院抗生素物年使用率高達74%,“這和世界衛生組織期望的30%相差還是比較多的,美國大概是在40%-50%的樣子,北歐的一些國家基本是在30%以下?!?/p>
如果是住院病人,抗生素的使用更加隨意,中國住院患者抗生素藥物使用率高達70%,其中使用廣譜抗生素和聯合使用兩種以上抗生素的超過半數,外科患者更是人人都離不開抗生素,使用比例高達九成以上。
而實際上,我國細菌感染性的疾病僅占全部疾病的兩成左右,需要用抗生素治療。結論是:一半以上的抗生素是被濫用的。
被濫用的抗生素為醫院、藥房、制藥企業帶了豐厚的利潤,據統計,每年因抗生素濫用導致醫療費用增長800億元,僅第三代頭孢類抗生素一項,中國一年就多花費7億多元人民幣。
中國式的抗生素濫用不僅僅發生在醫療行為上,更可怕的是養殖業的抗生素濫用,肖永紅的研究發現,從養殖場的動物的排泄物中分離出來的細菌的耐藥性比普通人群中的耐藥性還要高。
“雖然大型的養殖場對抗生素的應用比較克制,但中小型養殖場或者散養的農戶對抗生素的使用就不太規范,除了預防疾病,還會把抗生素添加到飼料里讓動物生長得更快。”肖永紅說。
中國社會科學院農村發展所尹曉青副研究員對山東、遼寧的農村養殖戶進行的調查中,有50%養殖戶在飼料里添加了抗生素及其他藥物。
雖然動物體內殘留的抗生素對人體的直接毒性很小,但動物的細菌耐藥性會通過食物鏈傳遞到人,在人體內埋下一顆定時炸彈,將來一旦發生細菌感染,很可能無藥可治。
“耐藥寶寶”涌現
越來越強的耐藥性帶來了超高的致死率和高昂的醫療費用,以超級細菌MRSA為例,每年全球有數百萬人感染MRSA,30%的人會不治身亡——這比艾滋病的死亡率還高。為了治療MRSA感染,全球每年要付出200億美元。對于感染者而言,即使能康復,也要付出沉重的代價——至少住院10天,花費數萬元。
根據中華預防醫學會醫院感染控制學會主任委員胡必杰的說法,我國每年因抗生素不良反應造成的死亡人數為8萬-10萬人,每年因細菌耐藥導致的死亡人數大約在50萬人。
研發一種新的抗生素需要花費10年時間和10億美元的代價,而讓這種新的抗生素失效,只需要兩年。不加控制地使用一種新型抗生素兩年之后,耐藥的細菌就會出現。
“我國細菌的耐藥情況在2005年以后的增長速度是極快的,”肖永紅說,“比如MRSA在2005年之前的分離率是30%,而現在在我們國家三級醫院分離出來的MRSA平均在60%以上?!?/p>
不只是MRSA,各種普通耐藥菌和超級細菌都在以驚人的速度在中國增長:大腸桿菌對喹諾酮類抗生素的耐藥率達到60%,居全球第一,而喹諾酮進入中國不過短短二十幾年;還有35%的銅綠桿菌對碳青霉烯耐藥;40%的鮑曼不動桿菌對碳氫霉烯耐藥。要知道碳氫霉烯是極其強效的抗生素,曾經被認為是對抗細菌的最后一道防線。
濫用的抗生素、失控的耐藥菌甚至催生了“耐藥寶寶”,一出生就對多種抗生素耐藥。廣州市婦嬰醫院曾經搶救過一名體重僅650克的患有肺炎、真菌感染等多種疾病的早產兒,頭孢一代、頭孢二代、頭孢三代四代抗生素對他都無效,連頂級的抗生素泰能、馬斯平、復興達都束手無策,細菌藥敏檢測顯示,這名嬰兒對這七種抗生素全部耐藥。最后,醫院輪流使用多種抗生素,整整一個月才控制住寶寶的細菌感染。
這并不是個案,重慶大坪醫院曾經誕生過對十余種抗生素耐藥的寶寶,廣州市婦嬰醫院對細菌感染的新生兒進行的抗生素敏感度敏測試提示,70%的嬰兒對一種或多種抗生素耐藥。
“我國的細菌耐藥率可能是全球最高的地方,而且是應該采取行動的時候了?!毙び兰t不無憂慮,“如果一直這樣持續放任抗生素的濫用,將來所有的抗生素都會失效,十幾年前就有人提出后抗生素時代,就是對感染性疾病沒有抗生素可以用了,那就很麻煩了。”
醫學界也流行著這么一句話,在美國買槍容易,買抗生素難;在中國買抗生素容易,買槍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