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語言學中該有個重要分支:制度語言學。因為特定制度形態中的許多重要內容(制度的法理、邏輯、價值坐標等),經長期滲透早已融入億萬國民的日常語言,由此不僅形成一種幾乎無處不在的制度和法律文化氛圍,而且更使那些重要的制度屬性,成為世代國民生存環境之基本預設。
比如托克維爾《論美國的民主》中所說:在美國,法學家的語言和思維方式走出法學院,涵蓋了社會各個角落,“因此,司法的語言差不多成了普通語言,法學家精神本來產生于學校和法院但已逐漸走出學校和法院的大墻,擴展到整個社會,深入到最低階層,使全體人民都沾染上了司法官的部分習性和愛好?!?/p>
類似世代沿襲、影響深遠的制度預設,在我們的生活環境中是否也有典型例子?答案非??隙?。比如我在“經濟史札記”中提及的:交易價格不能由市場決定而永遠只能由官家說了算,這在中國經濟史上早已司空見慣,因此使“官價”一詞成了國人習以為常、渾然不以為非的經濟語匯。
法律領域里的例子同樣不勝枚舉,先看最基本的:今天大家常說的“法律”一詞早先并不常用。因為長久以來國人最習慣的說法是“王法”或“官法”。
關于“王法”的諸多問題留待以后介紹,本文先談千百年來國人對“官法”定義的習用和服膺到底說明了哪些關鍵的制度內涵。
“官法”、“王法”長期是國人對法律的基本定義
考察制度史可知:“官法”曾長期是國人對法律的通行稱謂。例如統治者號令天下的通常表述是:“以官法治之”,“以官法定之”,歷代“鄉規”(如正德十二年王陽明巡撫江西時,為強化對百姓的控制制定的《十家牌法》)中,更常見官府對百姓社會角色的定位是:“小心以奉官法,勤謹以辦國課!”再從來明以后社會史文獻中可知:“官法如爐不自由”一直是流行的民間俗諺,而在清帝眾多《上諭》(即皇帝的各種指示,是地位在國家成文法典之上的“至上法”)、《大清律例》等法典中,最常見的話是:“以官法繩之”或“繩以官法”。
這眾多例子說明:“官法”久已是中國法律史和傳統法理學的基本范疇。
稍稍留心我們應該想到:“官”與“法”兩者世代緊緊綁在—起,并目更要以‘官’作為“法”的鐵定前置,這可不是小問題,如此邏輯預設之中包涵的,也必定是一套非常重要的制度屬性。
比較可知:西文law(法律)的詞義,強調的是事物規則和程序,并無與古典時代的執政官(archon),或后來的“行政官員”(official)相關的前綴或后綴詞,而西文中judge(法官)的詞義,也來源于“對事物的判斷和裁決”,并非如中文的“法官’那樣,只有把“法”與“官”合成一體,才能造出—個形容法律權威的詞。
再比如國人習慣把法律案件稱為‘官司”,此詞義的生成邏輯是:居案件裁判地位的是“畝”,有了“官”之管制(“司”,動詞),才有法律的存在。但億萬國民這習焉不察之中的大問題是:為什么我們很少想到:案件司衡過程的核心,應該是地位在任何人為“自由量裁權限”之上的“法”?為什么我們只會有“官司”一詞的世代流行,卻絕難有“法司”等語匯的普及?國民語言中無數諸如此類看似細微的現象,都深刻反映著中國制度的特點。
一則《金瓶梅》故事體現的“官法”法理
對“官法”的更多理解不妨從本文“圖一”內容說起:《金瓶梅》故事中,西門慶死后家勢敗落,女兒西門氏被女婿陳經濟折磨致死,于是西門慶的正妻吳月娘到縣衙狀告惡婿。小說第九十二回寫的就是這樁訴訟的原委和過程;而這幅版畫(見“圖一”)描繪的,正是吳氏當庭向縣官跪倒陳詞和呈上訴狀的情形。
對世代國人來說,法庭這場面實在太過熟悉,所以很少有誰稍做究詰。其實,這場面如此普遍地成為鐵打不動的司法程序,包涵的是一條最基本的制度法理:法律的所有權不言而喻要永遠被官府壟斷,所以它不僅直截了當被稱為“官法”,而且具體到司法公正的實現,也只能永遠仰賴全能全德的‘青天老爺’對下民的憐憫和恩賜,亦即吳月娘《訴狀》百般哀求的:
乞憐究治(陳經濟),……乞賜行拘(陳經濟)到案,盡法如律。為此具狀,上告本縣青天老爺施行!
這類跪拜乞憐的場面是對“官法”性質的生動注解,值得仔細分析。
“官法”作為中國傳統法律基本形態的特點
為什么中國法律傳統中,“法”只能緊跟在“官”之后?如此邏輯源于何種制度法理?又為什么“小民”只能在“官法”勢焰下跪拜乞憐?
為說明這些問題,來看一個最通俗又直陳本質的表述:明清縣衙大堂匕,照例要高懸“愚民覓日”匾額(見顏紹元著《封建衙門探秘》),以概括“小民”與官法、官員之間的法律關系,明代《宛署雜記》記載,身為“牧民官”的縣令也將辦公衙署命名為“見日堂”,來強調天生蒙昧愚暗的草民們只是在萬幸而遇到“官”時才能見一回太陽。
因為統治者的賜福與“恩養”(又稱“恩”)被認定是億萬小民生存的絕對前提,于是統治者“牧養下民”的方式就成為政治的關鍵,比如制度學和儒學經典中常見的說法:
民如六畜,在牧養者耳。(《漢名臣奏》)
民不自治,立君牧養;……在上位者,必有法則,乃為養下民之主。(孔穎述《左傳正義》)
這“牧養法則”的具體化就是“禮”和“法”;“禮”是統治者以勸導方式給小民設立的社會規范,但僅此仍不足以使天生愚暗的百姓死心塌地地走上統治者賜示的正路,于是就必須有作為懲罰威懾手段的“法”來做“禮”的補充輔佐。
由此產生兩條最重要的制度法則:—是“法”的根本職能,全在于管束下民、禁止懲戒他們涉足統治者認定的為非作歹,即康熙《上諭》對官吏執法目的的規定:“黜異端,以崇正學,講法律,以儆愚頑!”其二,“法”作為懲治下民的工具,必須為統治者(皇帝及其授權的“官’)所壟斷,百姓則絕對無權染指法律的所有權,絕對沒有資格追究過問法律是否符合人類正義、是否具有合法性之類“上位性”法理癥結——商鞅將議論“變法”的人們,不論贊成還是批評,—概定為“亂化之民”并將他們流放邊疆(見《史記·商君列傳》),中國法律史上這個經典例子,是對“王法”和“官法”上述要義的極好說明。
孫中山一語道破中國制度弊端的根源:“官場一語等于法律”
清代任鐵樵為宋代命相學著作《滴天髓》作注說:
夫官者,管也:朝廷設官,官治萬民;(萬民)則不敢妄為,循守規矩。
“官法”作為“官治萬民”的懲罰性管束手段,這性質決定了中法與西法在基礎上的巨大不同,即梁啟超所說:“(中國)無公法、私法之別。國家對于人民,有權利(力)而無義務,人民對于國家,有義務而無權利?!?《國家思想變遷異同論》)
法律體系的上述方向當然產生了收益與代價兩相匹配的結果。因為以“前現代社會”的組織能力而言,合棄以“官法”為強力手段的集權,就根本無法將巨大版圖內極分散的社會單元整合為高度統一、持續發展的政治和文化大帝國。但前現代這無比輝煌的碩果,同時也就為中國“走出長江三峽”面向現代埋下極大障礙。1897年,孫中山曾概括中國政治制度的特點:
中國現行之政治,可以數語賅括之日:無論為朝廷之事,為國民之事,甚至為地方之事,百姓均無發言或與闈之權;其身為民牧者(作者注:“民牧”是官員的意思),操有審判之全權,人民身受冤枉,無所吁訴。且官場一語等于法律,上下相蒙、相結。有利則各飽其私囊,有害則各委其責任。婪索之風已成習慣,官以財得,政以賄成。(《倫敦被難記》)
顯然,在他列舉的所有制度弊端之中,“百姓無發言或與聞之權,……官場一語等于法律”不僅是最致命的痼疾,更是與現代世界普遍尊行的“憲政法治”最為悖逆之處。
總之,通過上文敘述可知:專橫顢頇、腐敗黑暗、“權大于法”等等所以是“官法”體系兩千年不變的特點,并非出于法律不巧被某個專制帝王或貪官污吏所竊取之類的偶然失誤,而是因為這個法律體系完全就是為了前現代那種“權力社會”和“草民社會”的需要設置的,于是它與今天越來越成為世界方向的“憲政法治”完全悖逆,就是必然。
所以最重要的是,我們是否能夠在兩千年沉埋于“官就是法”之后,終于抬頭看到世界上還有著與其完全異向的憲政法理,其核心是:包括司法權在內的一切國家權力,都源自國民讓渡出來、原本屬他們所有的那一部分天賦權利一所以權力與法律合法性的前提,只能在于國民對這一讓渡予以的同意與背書,由此才有了成文或不成文憲法等政治契約。
這個道理即是A.V.戴西在其名著《憲法導論》中總結的“法治三原則”之一:公民個體權利并非憲法的結果,而是憲法賴以存在的基礎。從這一法理出發,權力的運行必須完全被置于百姓這授權者的同意和監督之下,就成為憲政制度最基本的準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