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從1900年斯文#8226;赫定尋找遺失的鐵鍬卻意外發現樓蘭古城開始,羅布泊腹地深藏的秘密總是這樣突然出現。這座發現于注賓河邊的新遺址,是否《水經注》記載的注賓古城,抑或是一座根本不見任何記載而僅存在于傳說中的大漠古城?
2008年11月,孤獨虬曲于茫茫沙丘中的千年胡楊,又迎來了一群久未謀面的人類,那是2008東方道邇羅布泊大型綜合考察隊的隊員。他們從遠處深一腳、淺一腳地跋涉而來,又一步步挪向沙漠更深處。他們要去探究的,是羅布泊小河墓地西北6公里一處疑似人類活動遺跡。
死寂千年的羅布泊,如今只剩風沙、酷熱、墓地、干尸。唯有陸續在不經意間重見天日的遺址,印證著塔里木盆地流播千年的沙埋古城傳說以及曾經的翠綠與豐美。
而將要出現在伊第利斯等人面前的,會否又是一座僅見于古文獻中,甚至根本不見任何記載而僅存在于傳說中的大漠古城?
■ 衛星遙感地圖上奇怪的“L”
科考隊此行,緣于中科院地質與地球物理研究所研究員呂厚遠的一次不經意發現。從1900年斯文#8226;赫定尋找遺失的鐵鍬卻意外發現樓蘭古城開始,羅布泊腹地深藏的秘密總是這樣突然出現。
2008年11月22日夜,即將出發參加2008羅布泊野外科考的呂厚遠正在觀察小河墓地附近的遙感圖像。他順著西邊古河道逐漸北移的目光,忽然停頓在了一個由近南北走向和近東西走向的明顯白色條帶組成,形如反寫“L”的直角上。這個“L”與風向控制的沙丘延伸以及雅丹地貌分布方向完全不同。
他進而發現,“L”南邊的東西走向條帶有暗影,“好像是人工造成的凸起”。11月24日晚,夏訓誠、呂厚遠等科學家及媒體記者組成的62人科考隊,到達新疆庫爾勒賓館住下,呂厚遠拿出那張“L”打印圖和經緯圖與南京大學王富葆教授、中科院地球物理所秦小光博士討論。秦小光一看就滿臉激動地說:“這肯定是人類活動的遺跡!”
1934年4月,瑞典探險家貝格曼無意間闖入了被黃沙湮沒千年的小河墓地,他估計這里有1000口棺材。但他沒找到小河居民生前的居住區。
小河墓地再次迎來人類造訪,已是67年后。那一次,新疆生態與地理研究所研究所所長夏訓誠帶隊前來,同樣沒有找到居住區。這成為羅布泊科考中一個懸而未決的謎團,“L”是否與之有關?
隨即,科學家們商定,把這個位于小河墓地西北方向5-6公里左右、古河道西岸的“L”列為此次考察的首站。11月25日,由伊第利斯引領著科考隊奔向小河墓地所在位置。
■ 又一座沙埋古城
有GPS精準定位,僅僅一天后,科考隊就在茫茫沙海中找到了小河墓地,盡管風沙迷眼,盡管全部給養都要依靠沙漠車轉運,還有要靠燒胡楊枝在帳篷里取暖的沙漠嚴寒之夜。第二天,科考隊從小河墓地出發,向衛星遙感地圖標定的“L”方向搜索前進。
離L點約2-3公里的地方,遇到連綿的沙丘,考察隊下車步行。伊第利斯時而走在最前面,穿著一件滿是大兜的外套,兜里裝瓶水,手拿GPS,時而向無盡的遠處沙丘張望,時而小跑幾步。
在離“L”1.5公里左右,沙丘間平地開始陸續出現陶片、動物骨骼,還有兩枚五銖錢,甚至建造房子用的紅柳,離“L”越近,人類痕跡就越密集。
26日下午,科考隊到了距離小河墓地西北6公里處、也就是“L”的所在。站在沙丘的高處遠眺,一片面積不足10平方米的紅燒土赫然躍入他們的視線,遠處是一道在沙丘中若隱若現的白色條帶,那是城基的殘跡嗎?
欣喜若狂的科考隊員們,在沙丘群中高一腳低一腳、跌跌撞撞地撲向“古城”,這是一個由三個邊長約220多米、頂寬6米的墻體組成的大型建筑遺址。不知道是幾千年還是幾百年前的紅柳枝,交錯著斜斜伸出地表的黃沙,和著泥土一層層壘成了古城墻。
千百年的風沙呼嘯,已經從城垣南北向墻體北端侵蝕殆盡,那正是呂厚遠在衛星照片上所見“北邊斷續的白色線條”。東西向墻體的西端,同樣被沙丘掩埋了,西邊的墻體則全部消失不見,不知是已深埋于黃沙之下,還是坍塌不存。
這不是村莊,這確實是一座掩埋于黃沙中的大型考古遺址。
“就叫漢晉四號遺址吧。”伊第利斯說。后來,亦有人認為應該叫“某某古城”更能夠體現這個遺址的特點。
■ 古城真相
現場勘查告一段落后,對古城真實身份的探究,卻剛剛開始。
一年之后,呂厚遠等學者通過對古城遺址的碳14年代分析,在2010年的《科學通報》(第55 卷 第3 期)上發表了一篇文章“羅布泊新發現古城與5個考古遺址的年代學初步研究”,其中公布了這個古城的年齡數據,首先排除了它與小河墓地的直接關聯:古城應建于公元440-500年間,相當于中國北魏時期,跟小河墓地建筑時代完全不同。
規模僅次于樓蘭古城且至今所在不詳的羅布地區古代城郭,考古學家們在文獻中找到了兩個:埒婁城和注賓城。
埒婁城始建于西漢,西域都護府筑于孔雀河三角洲,有軍隊駐守。它先后演變為東漢的爵離城、北魏的柳驢城和元代的坤閭城。
不過也有學者認為,埒婁城只是樓蘭的異譯。
注賓城則只記載于北魏酈道元的《水經注》中:“河水又東經墨山國南,又東經注賓城南,又東經樓蘭城南而東注。”北魏后,注賓城便再也不見于史書和札記中了,就此人間蒸發。至于它的確切始建年代、有多少人口、何時消亡一概無從查考。
此前,著名考古學家黃盛璋先生考證,小河墓地西邊的小河古河道,作為孔雀河的支流,就是注賓河。如是,從與注賓河的相對方位來判斷,注賓城與“漢晉四號遺址”吻合。
除了年代與地理方位的吻合外,夏訓誠又提出了另一個佐證,“以河名命城名,或者以城名命河名,是古今通用的習慣。” 呂厚遠等在發表的論文中將這個新發現的古城暫定名“注賓河古城遺址”。
上世紀90年代,有人曾提出營盤古城遺址是否就是注賓城,但城中不似有大量屯田之地,墓地的死者和陪葬品也有游牧民族的色彩。于是新疆文物考古所專家在1999年1月的《文物》雜志上發文,否定了這種可能性。
無論是不是注賓城,漢晉四號遺址位于古代塔克拉瑪干沙漠東端與東部河流、湖沼的過渡地區,緊鄰近絲綢之路古驛站阿拉干,守望著絲綢之路東西和南北交通要道的十字路口,位置的重要性毋庸置疑。
《史記》記載,西漢時期,絲綢之路上每年僅往來使者就少則近千多逾數千,還有過往商賈僧侶等,而這座古城之所在是他們的必經之地。
遺址中出土的文物,也佐證了它當年作為絲綢之路十字路口要塞的繁盛,以及東西方文化交流的特質。發現遺址時,科考隊員們在現場撿拾了許多陶片、石磨盤、陶制的坩堝及銅門扣、銅鎖、紡錘等,來自西方的玻璃器則和中國貨幣貨泉、五銖錢夾雜在一起。
兩大箱文物中,最為珍貴的是一件古代將軍的皮帶扣:黃銅打制,上面鑲嵌著藍色、紅色的寶石。
■ 軍屯之城?
《水經注》在介紹過注賓城方位后,又有“蓋發田士所屯,故城禪國名耳”的記載,顯然,注賓城是軍屯之城。
此次科考,在漢晉四號遺址內及周邊也發現了大量紅陶、灰陶等農耕生活痕跡。證明這里曾經存在耕地,與史書中注賓城的屬性暗合。
這也不是人們在注賓河流域首次發現屯墾痕跡。1930、1935年,考古學家黃文弼曾兩次到羅布泊地區考古,在孔雀河下游羅布泊北岸,發現了漢軍屯墾的溝渠、堤防和兵營住宅,還有西漢古烽、燧、亭的遺址。
而在漢晉時期的樓蘭古城中,古建筑物的墻皮上,摻雜有大量麥秸、糜稈的碎節和殼粒。在古城塔東側不遠的一堆朽亂木材下,曾發現深達七十厘米的糜子堆。據此,1988年發表的《樓蘭古城調查與試掘簡報》稱,樓蘭屯田軍不僅曾大量種植稷,而且收獲頗豐,樓蘭土垠遺址還是西漢著名的糧倉——居盧倉。
事實上,屯田是自漢武帝經營西域起就確認的國策,此后歷經魏晉、十六國、隋唐,中原王朝在古絲綢之路上修建的城堡,幾乎都帶著強烈的軍屯色彩。最初是為“斷匈奴右臂”,漢武帝在河西走廊設四郡,開發屯田,興修水利,以站穩腳跟,至公元前101年,屯田已經擴展到塔里木河中游。當時在今尉犁和輪臺的屯田軍士已達數百人,溉田5000公頃以上。
西域各國中,由于樓蘭距內地最近,又地處絲綢之路南北兩道交叉口,而且水土資源豐富,因此,自從公元前77年漢昭帝派軍占領樓蘭城后,“漢晉四號遺址”所在的孔雀河下游,也就是注賓河流域農業生產開始迅速發展,成為漢政府在西域駐軍的大本營和經營西域、維護絲綢之路的糧食生產和儲存供應基地。
屯田不僅成就了西漢以來中央政府對西域的成功控制,更支持了此后西域幾百年的繁盛和人口集聚。
張騫通西域時,古樓蘭還是“少田,寄田仰谷旁國”,“民隨畜牧逐水草”,根本無法支持大規模人口集中居住,更無能力供養往來商賈僧侶,以及中原王朝的大批常駐西域部隊。
而到西漢盛期,這一帶出產的糧食,除了供應樓蘭國常住人口及每年數千往來使者外,還養活著中原王朝在樓蘭的萬余常駐屯田軍。
據方英楷《新疆屯墾史》記載,西漢時這批駐軍人數最多時達一萬五千人,按每一屯田士卒耕種15畝地計算,人數最多時可墾田地近23萬畝,約15萬平方公里。而整個羅布泊地區才近10萬平方公里。如是,只要有2/3士卒屯田,就可以使羅布泊荒地遍墾。
到東漢末,屯田規模更進一步擴大。東漢后期或魏晉初,敦煌人索勵更率酒泉、敦煌兵士千人至樓蘭屯田,還召集鄯善、焉耆、龜茲三國兵士3000人,將注賓河河段攔斷,蓄水溉田。于是,注賓河流域成了一個“大田三年,積粟百萬,威服國外”的重要墾區。
■ 興勃亡忽
然而,注賓河流域乃至整個古樓蘭地區,只興盛了三四百年。公元4世紀末高僧法顯路過此地時,已是“沙河多惡鬼熱風,遇則無全。上無飛鳥,下無走獸,遍望極目,欲求度處,則莫知所擬,唯以死人枯骨為標識耳。”
再沒有帶著絲綢和玻璃器皿絡繹往來的商賈,再沒有騎著快馬奔馳不絕于道的使者,再沒有頭插羽毛、高鼻深目的樓蘭美女,再沒有冷月下對著大漠關山唱思鄉怨曲的屯田士兵,只剩下“平沙莽莽黃入天”。
4世紀之后,古樓蘭史不記載,傳不列名,就此銷聲匿跡。到7世紀,唐玄奘從天竺西游歸來,便只能看到樓蘭國“城廓巋然,人煙斷絕”。他在《大唐西域記》中還記載了一個“天降黃沙湮沒遏勞落迦”的傳說:遏勞落迦是今和田北方的一個城邦,某天夜半時分被一場從天而降的沙雨頃刻淹沒,永久沉睡在了塔克拉瑪干沙漠之中。
這個故事,顯然是根據某個綠洲古城被風沙摧毀之事加工而成。有人說那就是喀拉墩古城,也有人說,它更接近于今天的園沙古城。但古城的沙化并非一夜之間的事,它是一個漸進的過程。以園沙古城為例,城中1.2米厚的土層,最底下是淤泥、蘆葦,往上漸漸有了細沙,越接近上層沙化就越嚴重。
同樣我們尚無從考證“漢晉四號遺址”的最終廢棄時刻:當樓蘭古城于376年廢棄時,也是距它100多公里的米蘭古城,仍空前強盛。發達的水利體系,使伊循古灌區面積達4.5萬畝,人口達1.5萬人,直至公元5世紀末,鄯善國為丁零(高車)所破,這才民眾盡散、城池廢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