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兆言的《陳舊人物》近日又出增訂本,內容更為充實,收錄了作者十余年間對中國近、現代歷史上著名文化人物的散記,所記敘的人物涉及國學、文學、史學、書畫各界,上至康有為、梁啟超、章太炎,下至蘇青、張愛玲等江南才女,既有林琴南、聞一多、朱自清、呂叔湘等文學大家,又有齊白石、張大千等畫壇巨匠,還有筆者感到生疏的范煙橋、蔣百里、王泗原等。而這些讓人高山仰止的歷史人物,在作者筆下變得親切隨和,一個個走下“神壇”,多了點世俗氣,帶了些人情味。
寫到康有為,作者戲謔地說他“愛吹牛”,對這位“康圣人”天真的“大同理想”的想法更是持懷疑態度,正是作者的詼諧,一下子讓這位大名鼎鼎的康圣人變成了一位極具人情味的老頭子,著實可愛。
談到林琴南,人們記住他是因為他的翻譯,《巴黎茶花女遺事》曾“一時洛陽紙貴”,累計印量達十萬冊,風靡了一大群癡情怨女,成為當時紅極一時的超級暢銷書。而作者認為這正是林琴南的悲哀,因為林琴南本人并不推崇自己的翻譯,而且由翻譯帶來的巨額稿酬更是林羞于啟齒的難言之隱;而林最為看重的“古文譯法”,卻讓自己背負上了“桐城余孽”的臭名,在長達近一個世紀中,成為歷史上的“反面”人物。葉兆言為其“古文譯法”正名,不能不說其眼光獨到。
文學家寫歷史人物,自然少不了文人的奇聞趣事,葉兆言更是自然坦率,正如他在文中所說,“一個作家最大的幸福,是一吐為快,把內心深處想寫的東西寫出來。” 比如寫很多人物的脾氣秉性,作者如數家珍。就拿顧頡剛來說,其性耿直,口無遮攔,曾因得罪魯迅,而屢遭痛斥與挖苦,就因為二人脾氣都大,所以之間的隔閡始終沒有解除。而俞平伯,在作者的印象中則是個老小孩,不僅少爺脾氣,還愛賣弄才氣。寫吳宓,則寫盡了其“風流韻事”,其感情豐富,一生愛過的女人無數,而且時常請女學生吃飯,荒唐時,竟然還為女學生作弊,自己翻譯的文章,署上女學生的名字,推薦去發表。當然這些都是發乎情,止乎禮,畢竟他的一言一行,都是以圣人為榜樣,紳士般地尊重女性,于今日之“玩弄女學生”不可同日而語。大畫家齊白石因為生活的貧窮而摳門到不行,即使在有錢的時候,過的也是窮人的日子。據說齊家總是用一個木箱子盛米,木箱子上面還要加一把鎖,鑰匙由齊白石掌管,他的兒媳婦每天做飯,都要去請他開鎖,齊白石怕媳婦浪費,每頓飯都限定四小鐵罐,天天如此,除非這一天來了客人。
文學世家出身,葉兆言也比平常人多了接觸了解名人的機會,或者親眼所見,或是從祖父葉圣陶先生及其好友那里道聽途說,從活生生的日常生活的細節出發,把眾多人物的形象活靈活現地表現出來。寫俞平伯,這位作者印象中的“老小孩”,在上世紀七十年代初,在西單附近的一家烤鴨店里,穿著舊衣服,津津有味地吃烤鴨,看上去像個淘氣的老和尚。作者正好與姑姑、大伯母也去此店用餐,所以描寫當時俞先生吃烤鴨與穿著寒酸的情景真實動人。朱自清是出了名的沒有架子的人,作者聽吳組緗說過一件事,話說一位學生打電話到朱自清家,說有幾本要看的書找不到,讓朱自清速去圖書館幫著找一找,時值清華大學中文系的系主任竟然被學生差遣猶如使喚老媽子,還真是令人匪夷所思。寫鄭振鐸與王伯祥,作者用祖父的觀察將二人在逛書店時的表現作對比:鄭振鐸進了書店,立刻丟魂失魄,把帶去的朋友忘得一干二凈;王伯祥進書店就要發牢騷,紅著臉說“根本就沒有書”。鄭是到處有書,王是只知道找他需要的書……
讀《陳舊人物》,就像跟隨作者做穿越之旅,讓你不知不覺中走近歷史的現場,去看看那些陳舊人物的日常生活,當那些讓人學貫中西、通今博古的“大”人物突然不再高高端著身價卻活靈活現地展現在你面前時,你又怎會不被打動?
附:《陳舊人物》節選賞析
顧頡剛
有一次,從王伯祥家出來,時間尚早,祖父說我們今天去看顧頡剛,不記得是沒找著地方,還是找著地方人又不在,反正轉了一大圈,乘興而去,敗興而歸。我時常聽祖父說起這位老友,印象中,他是個對許多事都有濃烈興趣的人,喜歡收藏,喜歡民歌和民謠,喜歡看戲的戲票和說明書,只要是個玩意,到他手上就是個寶貝。
一九五四年夏天,顧頡剛上調北京,在毛主席他老人家的親自過問下,主持整理《資治通鑒》。當時的北京副市長吳晗不敢怠慢,安排在畫舫齋,那是北海附近,庭院內是一株唐朝的古槐,還有幾株海棠。庭院東面就是“得性軒”,是光緒皇帝的避暑之地。顧頡剛雖為名教授,安排在這樣優雅的環境里,一方面感到極大幸福,“所謂久溷塵囂,今乃得斯靜境”,終于能夠安心做學問;另一方面,又不無擔心,因為他覺得自己“不死于戰亂,不死于讒構,又不死于憂傷”,這番破格重用,難免“聲名太盛”,于是產生了“其將雪我恥耶”,“抑將速我謗耶”的疑問。
這種清醒真是難能可貴。顧頡剛是個地道的書生,曾因得罪魯迅先生,屢遭痛斥和挖苦。魯迅有脾氣,顧頡剛也有脾氣,大家都倔,顧后來雖然贈書給對方,但是兩人之間的隔閡,始終未能解除。顧頡剛顯然不止一次吃過口無遮攔的虧,他在蘇州中學演講,自己作為蘇州人,不拍同鄉馬屁,卻大說蘇州人的種種不是。他說 “江南人本來很富于創造力,文學尤其發達。可是現在呢?在新文學家中,除葉圣陶外,竟找不出第二人來”。他又說“外面的人都知道上有天堂,下有蘇杭,看蘇州人在天堂中,難道這樣的病態之中可以算作天堂嗎?唉,老實說來,豈但不是天堂,簡直是地獄”。
在五十年代,顧頡剛有著非常好的讀書環境,查找資料方便,助手眾多,然而來自意識形態的干擾,往往讓人手足無措。他不至于像陳寅恪先生那樣,公開叫板不學馬列,私下里也沒少嘀咕。在《緩齋雜記(六)》序中,白紙黑字地這么寫著:
馬、恩治學基于西方歷史,其探索學理則本于固有之辯證法而益加精進,欲治其學,必窮其源,此非有張騫之鑿空精神不可。使予再稚三十年者,誠有勇氣作此嘗試。今則衰老相乘,舊業且荒,而欲廣拓園地,非夢想而何!壽丘余子學步邯鄲,失其故步,予亦懼夫蹈此覆轍以為世笑也。第今日之局,只許進,不許退,則予雖欲 自守而勢有不可。無已,惟有藉病屏卻人事,俾得一意讀書。有成則自喜,無成則其命也。
邯鄲學步是五十年代的人文景觀,一代知識分子失去根本,從此找不到北。有太多例子可以舉出來,作家應景修改舊作,學者忙著訂正觀點,在轟轟烈烈的思想改造運動中,不僅屢見不鮮,而且一度非常時髦。顧頡剛敢稱病頑抗,已屬十分難得,反對他的人,只要抖出與魯迅爭論的舊案,就足夠他吃不了兜著走。后人不熟悉當時的殘酷氣氛,誤以為顧頡剛欽命在身,有尚方寶劍護著,誰也不敢把他怎么樣,其實歷史罪行和現實表現兩者一結合,隨時隨地可以置顧頡剛于死地。歷史早已證明,一九五七年打“右派”,很多人榜上有名,是毫無道理,很多人當時沒有被打成“右派”,同樣毫無道理。伸頭一刀,縮頭也是一刀,在那種極端的歲月里,沒什么邏輯可言。
我祖父最看重的朋友,不是寫小說的作家,而是能有耐性做學問的學者。早在八九歲讀私塾的時候,祖父就與顧頡剛認識,可惜先生管教太嚴,兩個孩子竟然沒說過幾句話。 顧頡剛年輕時一度迷戀政治,“慷慨好任事”。他參加了中國社會黨,很快就成為黨的“中堅分子”,“而圣陶、伯祥覺黨中人物氣味不投,相率避去,雖開大會亦不到矣”,他因此“憤訶之,一時有交惡之狀”。顧頡剛在思想上顯然要比祖父和王伯祥激進許多,當時他新婚不久,初為人父,在上海神州大學讀書,為了革命理想,竟不惜別雛拋妻,不惜中斷學業,遠赴北京,做社會黨的黨務工作。可惜“職業革命家”的身份,畢竟不對他的胃口,他很快目睹了政治的種種黑暗,所謂 “藏垢納污,集卑泄鄙”,于是“清夜以思,悲從中起”,于是發誓“他日入校,定習農科”,并且要“終老于此”。
顧頡剛一九一三年春季考上北京大學,是讀哲學,還是中文,我始終沒有弄明白。他畢業的時候,已經是五四以后,為什么要讀那么多年,也仍然不清楚。我只知道,他的思想與五四新文化運動的方向完全一致,如果說在后來,顧頡剛還保持著什么政治理想,那就是當時流行的科學和民主。他以畢生的精力研究國學,無怨無悔,可以說自從進了北大校門,人生目標就此鎖定,再也沒改變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