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學生練習寫作,往往沒有“語言修改”這一重要環節,而許多文章大家對語言的修改卻都是極為重視的,正如劉勰所說:“古來文才,異世爭驅,或逸才以爽迅,或精思以纖密,而慮動難圓,鮮無瑕病。”愈是文章寫得好的人,愈是愛琢磨語言、打磨語言。作為思想家、文學家的魯迅先生就是這樣。看看他在語言上那份精細縝密的功夫,那種較真的勁兒,真讓我們這些學習寫作的人深感汗顏。下面僅以收入中學語文課本的魯迅作品為例,讓我們看看他是怎樣修改語言的,這對我們也許不無裨益。
一、更換詞語——使表達更趨準確嚴密
①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故鄉》)
初稿:“許多”為“幾枝”。
②還有斑蝥,倘若用手指按住它的脊梁,便會拍的一聲,從后竅噴出一陣煙霧。(《從百草園到三味書屋》)
初稿:“后竅”為“后身”。
③我是正在這一夜回到我的故鄉魯鎮的。(《祝福》)
初稿:“回到”為“經過”。
④路的左邊,都埋著死刑和瘐斃的人,右邊是窮人的叢冢。兩邊都已埋到層層疊疊,宛然闊人家里祝壽時候的饅頭。(《藥》)
初稿:“闊人”為“富翁”。
只要把初稿中的詞語與后來更換的詞相比較,就不難發現這樣的修改很有必要,堪稱“妙筆”。比如句①中,“許多”比“幾枝”枯草的斷莖要更能說明“老屋”之“老”,易主也就在所難免,而且這樣一改,便有了一種蕭瑟之感。句②是一個很形象的句子,把“后身”改為“后竅”,大概念換成了小概念,方位更為精確。句③把“經過”改為“回到”,是有道理的,因為小說中的“我”是在送灶“這一夜”抵達魯鎮的,然后又住了兩天,直到終了,“我”都不曾離開過魯鎮,所以用“經過” 顯然不妥,說是“回到”倒是對了,因為故鄉魯鎮是“我”行程的目的地而非途經之地。句④把“富翁”改為“闊人”,兩者看似相同,卻有差別,“富翁”只是有錢,但若為守財奴,是不會擺闊的,更不至于有“層層疊疊”的饅頭。能夠舉行祝壽盛典的,當然是闊人,包括了那些未必是“富翁”卻喜好大擺其闊的人。
明人徐師曾說:“語欲妥帖,故字必推敲。蓋一字之瑕,足以為玷;片言之類,并棄其余。”所以,選換更恰當、更準確的詞語是語言修改的一項重要任務。從上面的例子可以看出,魯迅先生對詞語的改動完全是建立在對人情物理更清楚、更周到、更深刻的思考和把握的基礎之上的。有人喜歡把對文辭的最后修改稱為“潤色”,其實,更準確的說法應是“去疵”。個別字詞的更換,有時也會影響全篇。上面句③中的“回到”故鄉魯鎮,給人一種游子歸鄉的親切感,但文后又說“無論如何,我明天決計要走了”,可見在故鄉的所見所聞已令“我”產生一種想逃離的感覺,這便和開頭的“回到”有了一種呼應,故鄉在“我”心目中已變得如牢獄一般。句①的修改雖是有關景物的,但把“幾枝”枯草改為“許多”,有了一種視覺沖擊力,渲染出一種悲涼的氣氛,給予離家二十余年之后從相隔兩千余里的異地他鄉歸來的“我”以強烈的刺激。
二、增補詞語——使語言的內涵更趨豐富深邃
⑤這是民國六年的冬天,大北風刮得正猛,我因為生計關系,不得不一早在路上走。(《一件小事》)
初稿:沒有“一早”二字。
⑥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到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少短衣幫,大抵沒有這么闊綽。
初稿:沒有“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到一樣葷菜”這一假設復句。
⑦……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藤野先生》)
初稿:沒有“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這一句。
句⑤中增加了“一早”二字,使時間更加明確,同時也增強了下面“一路幾乎遇不見人”一句的真實性,而且還令讀者自然地想到車夫一定比“我更早,其生計問題也一定更為嚴重。”
句⑥在初稿的基礎上添補了一個句子,使得下文所說的“這樣闊綽”的意思由原來的“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又增加了一層——“買到一樣葷菜”,這就更襯托出“短衣幫”只能喝酒而無下酒物的寒磣,而且還意味著“長衫主顧”們的下酒菜不再僅僅是茴香豆之類了。
句⑦中補的雖說只有14個字,卻突出了藤野先生給“我”的鼓舞之大,整個句子的語氣也顯得比較舒緩,“點上一支煙”似是閑筆,卻有了一種從容的氣度,也增添了一種情致。
魯迅先生修改文字,增添的部分要大大超過刪削的部分。造成這種狀況的原因,大概和他幼年習讀母語是從文言開始的有關,而簡練有余、嚴密周至不足的文言對其行文是有影響的,以至于有些該寫足的地方被帶過了,甚至有些遺漏出現而造成表述的不夠完滿,這些正是魯迅先生認真檢查的地方。從上述幾例可以看出,增補的文字即使不多,卻也有著很好的效果。
三、調整詞素和詞語的前后次序——使語言表達更合乎邏輯和清理
⑧雙喜終于熬不住了,說道,怕會唱到天明還不完,還是我們走的好罷。(《社戲》)
初稿:“天明”為“明天”。
⑨尋來尋去尋到山岙里,看見刺柴上掛著一只他的小鞋。(《祝福》)
初稿:“一只他的”為“他的一只”。
⑩獨有這么一件小事,卻總是浮現在我眼前,有時反更分明,教我慚愧,催我自新,并增長我的勇氣和希望。
初稿:“勇氣和希望”為“希望和勇氣”。
句⑧把原先的“明天”改為“天明”是對的,因為說唱到“明天”,不知是明天的什么時候,改為“天明”就很明確,而且在孩子們的感覺中,“唱到天明”就是唱了通宵,這個時間是夠長的了。
句⑨中“一只他的小鞋”和初稿中的“他的一只小鞋”兩者看似無甚差異,其實不同。去找阿毛的人必定先看到“一只”,而后再確認是“他的”,如說是“他的一只小鞋”,則是常規情形下的敘述,不符合文中“找”的特定情境。
句⑩中的調換是依生活邏輯而來的。因為一個人先有“自新”的勇氣,而后才能有對未來的“希望”。
本文舉了一些例子來說明魯迅先生是怎樣修改語言的,但我們所學到的,應該遠不止是幾種修改語言的方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