電影《阿黛爾·雨果的故事》的一幕,是阿佳尼·貝阿那張美得滄桑的臉在遠眺大海,旁白說:“一個年輕女子,不遠萬里漂洋過海來到一個全新的世界,只為尋找她的愛人。這是多么令人驚異的事!但是,我做到了!”
在一個實用加自戀的年代,這段看得多少有點驚心動魄。我們恐怕不吝想象自己、想象愛人如何承受為愛不遠萬里,但是,當這個有關不遠萬里的故事發生在一個7歲的小姑娘身上時,突然發現,那些關于“放逐”的想象力曾經多么貧乏。
《銀娜》就講述了這樣一個故事。1937年,日軍逼近上海,7歲女孩陳銀娜的父親為了女兒的安全把她送到了德國。銀娜在小城勃蘭登堡用剛學會的簡單德語介紹自己的旅途道:“我們坐了三星期的船。先是渡海,后來穿過沙漠。我們走的蘇伊士運河,在船上能看到駱駝。然后我們坐火車爬很高很高的山,山上有常年積雪。”剛適應當地生活不久,德國也爆發了戰爭,她又被送到瑞士。25歲時,她終于輾轉來到講中國話的臺灣。對于故土,她是陌生人;對于異鄉,她是過客。但不論在哪里,她都沒能再見到親愛的父親。
這么摘要,其實消解了生活的豐富性。關于二戰,遠的電影有《辛德勒的名單》,近的連續劇有《太平洋戰爭》;關于戰爭中人性的豐富,男孩故事我們有《朗讀者》,女孩故事我們有《安妮日記》。為什么還要讀《銀娜》?
《銀娜》的作者是一位德國人,小說素材來自親耳聽到的故事。感同身受和同情理解表現在敘述中,是全知敘事和限知敘事的并行不悖,親近和間離的混雜。也因為這種游離,煽情和催淚的功能在這本小說里不斷讓位于比感情殘酷的理性世界。160頁的書讀下來,最殘忍的不是被逼著分離,也不是難于身份認同,而是無法用文字和父親交流——“銀娜站在走廊里,敬畏地看著信封:眼熟的花花綠綠的郵票上蓋著好幾個郵戳、長方形的粗紙信封、寄信人的名字。這封信和自己一樣走過了千山萬水。她激動得鼻頭發癢,戰戰兢兢地抽出信紙,信紙先是豎著,再在中間偏上一點橫著折了一道。紙上鋪滿了豎排的、工整的毛筆小字……銀娜愣住了。她突然明白了,隔開她和父親的不僅是大海,而且是文字。她看不懂他寫的字也不知道該怎么念,而他呢,也看不懂她寫的德文。眼淚框滿了眼眶,滴到了紙上。”“銀娜突然覺得遠在天邊的父親也很討厭,辛辛苦苦等他來信,最后等來的東西連看都看不懂。”
維特根斯坦說,我語言的界限就是我世界的界限。對一個在戰火中漂泊的孩子,父親就是世界的全部,是希望的全部,可這扇門卻因為文字這么脆弱的東西對她無情關閉。讓人始料未及,也讓人不知如何是好。換了你我,又該如何另尋支點?
銀娜不怕。爸爸的信看不懂、媽媽的形象空缺,還有與吃有關的故事。孤單的時候,想想“用紅棗、花生、蓮子、豆子和紅糖熬成的甜甜的八寶粥,黏稠、養人又寬心,對饒舌的灶神和傷心的小姑娘最合適不過了”;流離的路途中,表姐從油紙里掏出兩只圓圓的月餅,“銀娜饞癆地咬了一口,兩邊嘴角冒出了黑黑的、又松又軟的水果仁餡”;對新環境怯生生的日子,從不多的選擇中,“她還是找到了幾樣愛吃的菜:土豆煎餅、蘋果泥煎餅、糊小麥粥和煎肉餅”。最后,反而是最簡單最樸素的食物溫暖了小姑娘的心,或者說,是小姑娘像抓救命稻草般抓住了這些食物。待到成年,再度登上故土,她已經不大會說中國話了,但湯團的味道一下子隨兒時的記憶蹦了出來,“她的腦海中頓時出現了一條花園小徑,兩旁種著矮樹,小小的白花散發出醉人的香氣”。
關于吃的記憶,自娛自樂地寫到這里引到這里,我才發現,似乎征用的是小說里最美好的片段。這也讓小說顯得美好和快樂起來。事實當然并非如此。但在一個和平年代,作為“美麗世界的孤兒”,我想,我們更需要從銀娜的故事中學習“別哭”,汲取面對這個世界的能量。
書的扉頁上,寫著“獻給所有友好接納外來人士者”。附錄的年表,則略述1900到1949年歐洲、亞洲的大事件。一前一后,賦予了這個大時代中的小故事更多厚重、更多歷史感。我沒有能力以宏大敘事進行豐厚解讀,合上書,更愿意將這本書理解為“獻給所有友好接納別人的人”。不管外來人士還是本土人士,關于接納關于寬容,其實是關于我們自己的故事。
附:《銀娜》(節選)
房間里回蕩著七聲鈍響。低沉的聲音振動了空氣,連厚厚的羽絨被下都感覺到了。是什么聲音?又開船了嗎?伊娜一翻身坐了起來。
她迷茫地打量著一個陌生的房間:房間很高,有一扇窗子,晨光透過拉著的白窗簾射進來。窗前擺著一張書桌、一把椅子、一個五斗櫥、一個搪瓷臉盆、一把水壺。靠長的一面墻擺著一張床,她正坐在床上。我這是在哪兒?
她的眼光落在行李箱上,箱子打開著放在床邊,東西還沒拿出來。這時她才想起昨晚的事來。她累得要命,馮·施泰尼茨太太才剛來得及找出睡衣給她,送她上床,伊娜就在又厚又暖的羽絨被下睡著了。
“馮·施泰尼茨太太,”她試著讓這個難念的名字在舌頭上跑過,“馮·施泰尼茨太太。”一個發髻灰白的女人的形象浮現出來,俯身給她蓋上被子,跟她道晚安。她的發髻里也跟劉媽一樣摻了假發嗎?
那么在房間里回響的、船哨似的怪聲又是什么呢?伊娜滑下床,赤腳踩著吱嘎作響的木地板走到窗邊。她小心翼翼地拉開窗簾。窗下是條馬路,路邊種著樹。遠洋輪船連個影子也沒有。她向左稍一轉頭,看到一個很大的紅磚砌的教堂,旁邊有個四邊形塔樓,頂上那段邊更多,有口鐘,最上頭是個安著金球的尖頂,像帽子一樣戴在塔樓上。鐘正好走到七點。
一個教堂塔樓,跟青島那個一樣。那兒的修女們說,當初德國人還在的時候,每逢正點敲鐘,做禮拜時也敲,后來給拆了。是的,肯定是!剛才敲了七下的就是教堂鐘:七點。旁邊有這么個教堂塔樓其實挺實用的,伊娜想,以后就等它叫我了。
她飛快地把壺里的水倒在盆里,洗了把臉,用白色粗布毛巾擦干,穿上衣服,衣服有人——肯定不是她自己——給整整齊齊地搭在椅背上。這時她聽到門口有聲音,她把門打開一條縫往外看:一條黑乎乎的走廊,連著好幾道門。她小心翼翼地在每道門口聽聽,有扇門后噼啪作響、有流水的聲音,她猜準是廚房。她輕輕地敲了敲門,門被打開了。馮·施泰尼茨太太站在她面前,襯衫長裙外系著圍裙,她微笑著說:“伊娜,早上好!你睡醒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