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晚飯后出現一陣短暫的清閑,如果不是腦海中閃現一個人如軟體動物的無奈和無助,也許我不會過問學生阿華的事。過問,無非讓阿華在接受派出所處理時不吃虧,當然,更希望阿華成為贏家。然而,由于我的出現,干擾了阿華對于事情處理走向的選擇,以至于,使結果并未按照她自己所選定的路線走下去,而是讓她無奈地接受外界設置好的潛在的路線走向一個自己不愿的反面,最終去承受類似一個人的戰爭所留下的委屈和眼淚。
向左而左
地點:派出所大門口內左側。
時間:十九點過一刻。
——老師老師,你來了,嗚嗚嗚,學生我,給你臉上抹了黑。本來不打算打電話驚動你,可是,我又非常無奈,像躺在岸上的魚不管怎么瞎折騰,無法回到水中去,于是,就想到你在政法戰線呆過,多多少少有些熟人。
——你問現在的情況?我與對方只是一樁雞毛蒜皮的事。二十天前,我與對方打了一架,其實根本不是真正意義上的正規打架,只是拉拉扯扯,對方扯住我的衣領,我扯住對方的衣領,對方用指甲殼撓破了我的臉皮,我用指甲殼也撓破了對方的臉皮,現在對方通過派出所向我索賠!
——這次是姚警官第三次找我,先遞給我一張傳喚證,由不得我不來。前兩次,我理都不理。兩個人打架,我贏也不贏,輸也不輸,兩方的傷情半斤八兩,可我就是弄不明白,非要我賠對方不可,如果我不接受對方的索賠,派出所就要拘留我。這會兒,辦案的姚警官去公安局報材料去了,等會就要把我關進拘留所,關進牢房,嗚嗚嗚。
嗚嗚嗚——極具委屈意味,像杯濃咖啡洇醒了我的情緒。
阿華接著說。
——這應該是最后的結果,姚警官給我打了一個比方,對方是個恒定值,常數,相當數學里數值為3.14的π,而我是個可變值,我的選擇直接影響處理我的結果。
——老師,你來了,這個結果公不公平?
——三個月前,我給對方撮合了一個對象。一個月后,對象突然提出中止與對方的關系,對方不接受,逮不到更多的原因,就懷疑我在背地里說了破話,這幾乎不可能的事,可我還是發著毒誓證明自己的清白——如果是我像鸚鵡樣的聒噪,斷子絕后。
——毒誓既出,我不能自己,倒先哭起來,哭得像死了親人一樣。對方傻不拉嘰瞧著我,直到我止住哭泣,對方才聽我細說。你知道嗎,我的婚姻換了兩屆,就因我有生育方面的問題,當官的可以不在乎有無后代,咱老百姓做不到,拿這八輩子都傷心的事來說事,你知道我要有多大的勇氣。
——對方一時語塞,目光軟下來。
——可是一個月后,對方的臉面像山里的水霧,不靠譜地說變就變,依然拿求證過的破事說事,就像一個人要在一塊平地掘一個坑,沒有鋤頭,就去尋;尋不著,就去借;借不到,就去買;買不到,就托人于千里以外的地方代買,代買的人卻沒有買來……最后,他的煩惱跟那個坑基本上沒有了任何關系。
——對方的懷疑與我的坦誠,就像矛盾的對立面,像對峙的敵我雙方,更像兩方想贏不想輸的拔河者,兩人把各自持有的理由,無限的加強和放大起來,最后升級,對方吼出——難怪你要斷子絕后……
——老師,你以前給我們講過蛇與農夫、東郭先生與狼的故事,故事記得爛熟,道理并未懂,今天才算真正領教。
——我對姚警官說,姚警官,對方不是要我賠償嗎?你告訴對方,一分錢也別想得到。如果你們派出所罰我三千五千,我就是去借,也愿!
——姚警官半天不吱聲,回頭反復問我賠還是不賠,我回答得十分堅決,就像錘子敲玻璃那樣脆,姚警官就去了公安局報材料。
派出所大門外是繁華的街道,各種嘈雜聲匯集起來,形成渾厚的聲響,強行灌人人耳,為了讓我能聽清說的話,阿華本能地把嘶啞的聲音提高,想蓋住嘈雜聲。話說完的那一刻,整個臉形像氣球漏完氣的樣子。
我說,別急別急,阿華,你說的姚警官是不是叫姚——
對對對對,就是他,你跟他熟?哦,這里有他的電話。
按常情,警察一般不會插手糾紛,調解屬正常,了斷還得通過法院,我問問姚。我說。
我撥通了姚的電話,你是姚——?哈哈,還沒忘記我這個老朋友,你在哪兒忙著?還沒有吃飯。在局里報材料窮忙,哎呀,慢點慢點,我有一個事情相求。這樣的,阿華是我二十年前的學生,她遭遇一樁事,在你手頭——嗯——我知道——是個小事——對對對——什么——對方有個法醫鑒定,阿華沒有。
姚警官在電話那頭向我陳述——
他每說一句,我就從口中復制一句,意在讓阿華聽到聽懂我與姚通話的全部內容。
——我對阿華說得很清楚了。我說,阿華,你要知道,對方當時被打,不,被你抓破臉皮后,去公安局做了法醫鑒定,結論是輕微傷。在傷情鑒定中,輕微傷屬最低級別,僅能說明被打,但有了指控你毆人的物證,懂嘛?物證,正因為有這么一個物證,才有向你索賠的依據,依據,懂嘛?我們知道你在當時的拉扯中,肯定也挨了抓,說不定也扯破臉皮,但是,你當時沒留下證據,誰會相信?有證據才表示存在;你與對方過招的時候,又沒有第三者,誰能證明你也被打?你知道嗎,對方來三次派出所,要求嚴懲兇手——你。我們不想理對方,像渡河無舟過不去,再不管這事,她會往上頭告我們不作為。你們這事,說到底是個糾紛,按法律規定,警察不應插手,但是,有調解的義務,只有調解不成功,回頭進法院打官司。現在,就看你愿不愿出錢賠償,愿出賠償就在我們這個環節打住。不愿賠償,事情還才剛開始。
如果調解不成,我們可以不管賠償事,但是,你毆對方、對方毆你的行為,要進行相應處罰。按規定,要拘留要罰款,當然,對方也要拘留,但,拘留的時間上有差別,你多,對方少。
阿華,再問一句,你愿不愿意賠償?你猜你的學生阿華怎么說?說,姚警官,你沒有必要破費你沒價值的口水,事就是這個事,你看你的聲音都嘶啞得像哭了一整天,我愿進拘留所。
兄弟,一分錢不出,這事擺不平,我們交不了差。這樣,你在派出所里等我,看在你的面子上,先不向局里報材料,回所再說。
居中而中
地點:派出所大門口內右則5米處
時間:十九點半
——老師。你要問我希望是什么結果?其實特簡單,這還要怎么處理?架是兩個人才打得起來的,臉皮嘛都抓破了,無非是涂涂紅藥水。就算你涂的是美國紅藥水,又花得了幾角錢?還要報案,還要我賠錢,不是敲杠子嘛。
——如果派出所倡導簡單,就應像兩個不諳事的小兄弟打架,各管各。就應像在自己一串鑰匙中找一把開鎖的鑰匙那樣簡單。如果派出所倡導復雜,就像拿別人一大串鑰匙要去套開一把不熟悉的鎖那樣復雜。
向右而右
地點:姚警官辦公室和辦公室外面十米處
時間:十九點四十五分
老師,我不出錢,不是我痛錢,不是我出不起錢,就像人被毒蛇咬了,還要給蛇開工錢,你說我心甘情愿嗎?
我說阿華啊,你擺個姿態,拿出誠意,賠500元,讓派出所有個臺階,好去做對方的工作。你一分錢都不出,碰上我,也沒法做通對方的思想工作。再說,你的態度的轉變,姚警官至少對你有個認同,說明你有調解的誠意,那么,就算與對方達不成協議,起碼姚警官對你就有一個比較好的看法,至少你與對方被拘留的時間就可以爭取拉近。
阿華不吭聲,因咬牙而把左右臉皮扯得緊如二胡上的蛇皮一樣,對我提出的建議不置可否。
這是一個策略,從道義上來說,你贏了對方。
阿華面無表情。
阿華的堂哥說,500百元,錢不多,忍一口之氣,省百日之憂。
一陣沉默后,阿華母親、堂哥、表姐對于出500百元形成一個認同。
我去了姚警官的辦公室。
姚警官把阿華愿意賠償對方的消息帶給呆在派出所值班室的對方。
對方回話——不同意,理由是——光法醫鑒定費就花去450元,得到實際意義的賠償只有50元。
感謝上帝。阿華釋放了一口長長的氣,她等待的就是對方不同意,短暫的沉默出于無奈,她把賠償當成了一塊壓在胸口的石頭。
這時,我也松了一口氣。那好吧,阿華,我老師只有這么大的能耐,不能阻止拘留的結果出現,那你就到里面安心呆幾天。
我的話還沒有說完,姚警官用右手扯了我一把,示意我跟他去他辦公室,有話要說。
我們弟兄多年,你又是阿華老師,處理這個事,我還想多說幾句,拘留雙方,事情并未完結,還才剛開始。我想,在你的配合下,把事情后半部的走向給你學生說清說透。
姚警官滔滔不絕地說著,而且動用手勢、眼神、面部表情等所有肢體語言,把他的誠心和解決這件事最佳選擇的利弊全部抖了出來。通過他一番陳言,我接受了他的觀點,就說,這樣,你與阿華面對面說說。
行。
我把阿華和她母親、堂哥、表姐喊進姚警官辦公室。姚警官讓他們圍住辦公桌,撿起桌上一支沒有外殼的水筆芯子,屈著的左手肘斜斜支在桌上,捏筆的右手使著勁兒在一個廢舊報紙上劃起來。可能嫌語言不足以表達話意,用圖表加強,就像新聞聯播用圖表標出GDP一樣,這架勢像算賬。
姚警官說,對方就像一座碉堡,你就像一個進攻者。進攻的方式的選擇,直接決定著攻下與攻不下結果的出現,為什么呢?姚警拿著瘦得像牙簽似的水筆芯子。重重地劃了一個長長的朝左的箭頭,
明擺著,我不多說,你愿意拘留,好,我們滿足你的要求。拘留后,生活費你得自己出,不出,不放人,一天打二十元,十天,二百元,如果十五天,那就是三百元。
姚警向反方向劃了一個箭頭,好像是前面箭頭的一個巨大的阻力:
你拘留,對方也拘留,理由是一個巴掌拍不響。但拘留的時間,不能等同,你多對方少。對方在生活費上,就比你少一截,這多少給對方一個不小的安慰,但是,對方更多的不服表現出來了,因為到此為止,對方遭遇的總損失比你大,為什么比你大,法醫鑒定四百五,三次來派出所誤工費和車費不下上百元,等于捉雞不成蝕把米,那么,對方還會拿起法律武器向法院起訴,要求民事賠償。
姚警官捉著那支筆重重地又劃了一個與第一個箭頭相反的箭頭:
這是一起典型的民事賠償案件,法院肯定要受理,明擺著。審理,發現對方有物證,你輸對方勝。賠,賠多少不去推測,訴訟費,你得出。為這事,對方到派出所要求調解的車費和誤工費,你得出,算來算去,不下千元。
事情鬧到這個地步,你肯定不服法院裁決,不賠,對方又行使自己的權利,申請法院強制執行。執行,你也不會出,那么,法院會對你進行司法拘留,這個時候,你就輸大了。
姚警官又劃了一個反箭頭,廢舊報紙上的箭頭成了這樣一個形狀: 如果這次調解成功,就是這個樣子:
圓,圓滿。現在圓滿和往后的圓滿,肯定有距離。
當然,我所說的一切只是一個參考,最終選擇由你,就像一個人想走什么樣的人生路,外界的干擾極其弱小。
阿華母親,阿華堂哥,阿華表姐,望著報紙上的箭頭和圓,倒抽了一口冷氣。
阿華母親焦急起來,說,姚警官,要不,在500元的基礎上,再增加500,湊成一千。
阿華暴跳起來,歇斯底里——我死也不出。
阿華堂哥說,錢乃身外之物,生不帶來,死不帶去。如果一塊錢相當于一個煩惱,就少了一千個煩惱。
表姐說,表妹,不要犟,這個理沒有誰比姚警官講得再清楚的了,為這雞毛蒜皮損幾個錢,也就算了,還要把自己陷到里面折騰多久才松手呢?
我說,阿華,你自己考慮,我們不能做主。不過呢,姚警官這么分析,沒有不對的地方,他是我的老熟人,應該不存偏坦對方的可能。
除阿華本人之外,在場的所有人,把阿華當成了一個人的對方,編制了一個讓人看不見但感覺得到的籠子似的氣場,阿華不掉進去,幾乎不可能,看不見的巨大的吸力讓她無法擺脫,阿華哇地哭起來。
嚷道——為什么要把對方確定為一個恒定值,把我確定一個變數,那是你們在腦海中早就形成了一個定勢,就像一列出發的火車,終點是沒有任何懸念的。
我與對方打架是人為的事,成了客觀存在的事實,對方搞法醫鑒定后就給予了認定,而我沒有搞法醫鑒定,不予認可,為什么?
姚警官,事實上對方設好了一個局,其目的是為了弄錢,你姚警官求的是理,而你在對方面前,卻稀里糊涂放棄了對理的堅守,息事寧人成了你最大的理由。
你們為什么把我當成了一個人的對方,而不把對方當成一個人的對方,干嘛不像你們干擾我一樣去影響對方,干嘛你們不像我那樣提倡簡單,事情難道越復雜越好嗎?
你們所說的一切,就是像各種動物都有自己不常規的形體出現那樣荒唐,世界上所有動物并未只有一種形體。派出所拘留我和對方后,對方并不非要起訴到法院,如果對方嫌麻煩就此打住了呢?如果對方生病死了呢?如果對方從拘留所出來回家被車撞了呢……不可預測結果實在太多。
阿華滔滔不絕地說著,這也許是阿華所希望的居中而中的那條路,即第三條路。
阿華母親截斷阿華的說話,姚警官,我們信任你,就這么定,我們替阿華出錢賠!
姚警說,這一千元,不知對方答應不答應,我去做做對方的工作。
姚警官推開門走過去。外面的路燈燈火輝煌,光線卻沒有映射到派出所內,反而把派出所弄暗了許多,派出所內立著一盞路燈,從高高的桿上投射下來的光形成了一個巨大的斗笠形,也同外面的路燈一樣,斗笠之外,越加黑暗,范圍之內更加光明。
姚警官從值班室回來,說,對方要一千五。
全屋子里的人都有些訝異。
阿華十分委曲,蹲在辦公桌僅一米遠地方抽泣,帶著哭腔說,看看看,得寸進尺,貪欲就這樣開始……
阿華母親說,一千五,也行。
妥協如兵敗,兵敗如山倒。
阿華哇的一聲向夜幕沖去,大家跟著跑了出來。呆在派出所值班室的對方也沖出來,只聽對方急切的喊道,跑路了跑路了——
不知誰說,沒事沒事,有人替她在出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