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翠玉鐲

回了屋，她的影子還在眼前晃，陽光一樣，趕也趕不走：翡翠玉鐲，叮了當(dāng)啷，磕在藍(lán)花茶碗上，圓滾滾的手腕、白皙細(xì)嫩的手、藍(lán)底兒白花絲綢對襟大盤扣唐裝褂子、藍(lán)色鑲細(xì)條白邊喇叭褲，臉頰上一抹淡紅，朝霞一般；一笑，滿臉?biāo)铺一ㄊ㈤_。

在她眼里，他是多么正兒八經(jīng)的人，她好像也得正兒八經(jīng)，這多多少少引起了他的妒忌，他妒忌自己的下屬，好像他們得到了他不曾得到的東西，他甚至莫名地惱恨了她，惱恨她把他當(dāng)正兒八經(jīng)的人看，惱恨她游走在他和他的下屬之間，又冰火兩重天的做作。

可是，明明欣賞她，卻始終緊蹦著臉。沒法兒，他的地位，由不得他說笑。自己是個不同凡響的人。她呢?輿論總是要聽的，尤其對于他，來這兒沒多久，任何輿論都似一柄箭，都會危及他的聲望。可是，話說回來，英雄難過美人關(guān)，自己能例外?第一次見著她，他的心遭重撞似的，忽地動了一下。她的眉眼、神態(tài)，一下讓他回到了家鄉(xiāng)：那時，他還穿著開襠褲。母親在地里干活，他就在旁邊的草地里兔子一樣地撒歡兒，草地里有幾個墳堆，母親說里邊埋著他爺爺奶奶和爸爸。他還沒記事兒時，爸爸就埋在了那兒，他對爸爸的記憶就是那個圓圓的墳堆和墳堆上長著的野草及野草里開著的小碎花，他追蝴蝶逮蜜蜂，墳頭上散落著的紅、黃、紫各色碎花就在他眼前晃。說也奇怪，見到她第一眼兒，他就覺得她像極了墳頭上的小花。十二歲那年的七月十五，母親領(lǐng)他給父親上墳，讓他把爺爺奶奶和爸爸墳堆上的草拔了。花鏟了，并讓他一鍬一鍬地填土。他不肯，母親就逼著他跪在墳前，一直跪著，直到他愿意干那活兒。其實，他并不是懶，他是不舍得那些花。直到上學(xué)，他也說不清，那時候，自己咋偏偏喜歡父親墳頭的花，不僅是喜歡，簡直是迷戀。

他來小城的任務(wù)，是配合新任市長，恢復(fù)北魏都城原貌。那天，他沿街沿巷步走著認(rèn)識這座城市，沒想到，這座北魏都城，明清重鎮(zhèn)，幾經(jīng)搬遷，歷史遺跡多遭毀壞，這個城市好像是個陰陽體：馬路兩邊，高層樓房拔地而起，大街上，車流不息，霓虹燈流光溢彩。可是，樓房背后，一條條小巷子，必要通向一片破舊的平房。走了一上午，他和這個城市一樣，灰頭土臉的。臨近中午，劉秘他們提議回去，他不贊成，說就近吃飯，稍做休息，繼續(xù)考察。劉秘說這兒是最破舊的地方，沒地方吃飯。劉秘的意思再明白不過了，這兒靠近古城墻，都是老房，沒有大飯店。為證明這點，劉秘指著北魏遺留下來的土墻，說，說的是不讓毀這墻，您瞅瞅，他們竟然在墻上開窯洞住，瞅那煙囪，把城墻熏黑了一道兒。順著劉秘的指向，他看到了“莊戶人飯店”。

他有點心動。在他抬腳往過走時，劉秘看一眼其他人，猶豫了一下。

飯店共三個套間，每個套間里一盤大炕，炕上鋪著他熟悉不過的席子，中央擺著一個紅漆圓桌，很低，拔炕而起似的。對老火炕，他有著特殊的感情，他愛名勝古跡，也愛老火炕。在太原上大學(xué)那陣兒，同學(xué)們戀明星，迷名牌，他偏偏對名勝古跡感興趣。什么城隍廟、平遙古城、喬家大院，只要能去，他一個不落地游覽，旅游區(qū)飯貴，他就自帶燒餅和水。那時候，同學(xué)們都說他是穿著破鞋游山水，餓著肚子品古跡。恢復(fù)古城，他有著與別人不一樣的心境，好像要跟幾千年的文化，幾千年的人物對話似的，他終日興奮著，所以，徒步行走，他并不覺得咋累。那天，當(dāng)他盤腿上炕吃飯時，就看到了她。他的下屬好像都認(rèn)識她，劉秘喊，小翠，點菜。他一下就想到了那句“翠花，上酸菜”的話來。她走過來，拿著菜單，一扭一扭，風(fēng)吹柳擺的樣子，襖上的小白花一顫一顫，抖下來的樣子，那一臉笑，桃花燦爛般鬧著。劉秘沖他點一下頭，小翠領(lǐng)悟，臉一紅，把菜單遞給他，然后，給他們倒水，她的鐲子磕在碗沿上，脆生生的響。無可置疑，她戴的是翡翠鐲子，上等貨。這玉，她戴著，很配，可與“莊戶人飯店”似乎不太相配。她不該在這飯店呆著，應(yīng)該在……他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清朝有名的傾君茶樓來。

腕上的玉鐲吸引了他，他拿著菜單，卻盯著她的手腕。劉秘說，這兒的飯不一定合您口味，不行的話，咱換個地方。他回過神，看菜單：八珍燜黃糕、燴菜莜面卷、酸菜燉粉條……，哪一樣都是他愛吃的。那天，他點了酸菜燉粉條。他吃，劉秘他們就吃驚地看，好像，他吃山珍海味的嘴，是吃稀罕，硬生生吃進(jìn)了一盤酸菜。他的愛好，他們哪能知道!

“莊戶人飯店”在操場城街。操場城，據(jù)說是北魏時期的練兵場，這街名兒就是隨練兵場得來的。在城里轉(zhuǎn)了一個月，操場城街他記得最清楚。練兵場是由正方形的土墻圍成的，城墻四周都遭破壞，里邊蓋滿了現(xiàn)代建筑，外圍也蓋滿了平房，平房傍墻而建，而垃圾堆、公共廁所、臭水溝，很不適宜地點綴在破舊的平房里，要修復(fù)古城，這一片必得拆遷。

望一眼表，12時20分，他站起身，甩甩壓麻的腿，走到窗前，拉開厚實的窗簾，望著窗外星星點點的光，又想起了小翠和她的火炕，就像想起父親墳頭的小花和母親的炕頭一樣，心里暖暖的。他的性子是隨母親的。60歲的母親就戀家。大學(xué)畢業(yè)后，他留在了省城，想讓母親也到省城住。說死說活，母親就是不同意，她說她戀炕，戀草地，戀藍(lán)天白云，她說城市沒這些，憋得慌。在村里，母親守著三間房，一小院，一個人住著，也不種地，吃喝由他供著。但母親并不閑著，小院里有一棵杏樹還有一片菜地，那一小片菜地，母親變著花樣種，蔥、辣椒、西紅柿、黃瓜，她各樣種點兒，稱奇的是，母親總要在這些菜的中間留一小塊地種花：串串紅、菊花、燒火火花……母親說，這花是種給他的。他知道，母親還記得他那句話，那次，他僵著不拔父親墳頭的花，說看到花就像見著父親一樣，暖和。母親就那么不解地看他，從那以后，每年在自家院兒里種花。

自從接到修復(fù)古城的任務(wù)，他心里終日惶惶的，壓著千斤重?fù)?dān)似的。他拿出手機(jī)，想給劉秘打個電話，天亮后，他想再去趟操場城街。想想大家都守家在地，正在睡夢中，不像自己，妻子和兒子在省城，遠(yuǎn)離妻兒，覺明顯少了，也便打消了念頭。

天亮后，三輛轎車，直奔操場城。到了巷道口，他下了車，步走著進(jìn)。操場城那截兒古城墻，前面開了大口，一條柏油路直達(dá)小城中心。其他地兒，基本保存完整。修復(fù)它，得用古色古香的青磚灰，眼下，最重要的是拆遷。站在城墻上，往下看，那片平房，紙匣子一樣破敗著。只有一家，青磚紅瓦，透著別樣的風(fēng)情。那就是“莊戶人飯店”。他知道，沒幾天，這兒就是一片廢墟，再以后，古色古香的城墻下便是10米寬的護(hù)城河， “莊戶人飯店”也許是河的一部分，任滔滔流水淹沒在歷史的長河中。小翠，這位透著古典美的小可人，何處再現(xiàn)身姿?在古城里，她的美能否如此清晰?如此特別?碰到他，他才知道什么是一見鐘情。可是，都三十八歲了，能玩一見鐘情?她碰疼了他記憶中的哪根神經(jīng)?為啥令他如此著迷?他深情地望著，和院兒里的人似有千言萬語，越發(fā)解釋不清自己的感受了。他擁有家庭，那只是生活的一部分。而她。不甚了解的小翠，如那翠綠玉鐲，古跡一般，讓他難以釋懷。

想著小翠將離開老城墻，或許會搬進(jìn)高樓大廈，穿短裙長靴，燙波浪長發(fā)，戴茶色墨鏡，開寶馬奧迪，活脫脫一位現(xiàn)代美女。想像她傲氣十足地走在大街上，就像失去一件稀珍寶貝似的，坐在“莊戶人飯店”吃飯的他，心猛地疼了一下。他們幾個正跟她說拆遷計劃，爭著介紹安置拆遷戶的地方——古城外圍、幽靜高雅的竹河苑，聽他們的口氣，好像疑她不搬，他們在極力做她的工作。他們你一言，我一語，說話小心翼翼的，怕碰疼她某根神經(jīng)似的。她睜著圓溜溜、黑漆漆的眼睛，不時用上牙咬一下下嘴唇，對他們的話也不置可否，只癡呆呆地聽。

他又想到了母親，如果母親不搬遷，也許后來不會有病。可是，大勢所趨，不搬，咋能行?公路必須修，母親的房子必須拆。在他沒回村前，村干部、鄉(xiāng)干部守護(hù)孩子一樣守著母親，不知怎么，任他們費盡口舌，一向開明的母親就是不搬。誰都知道，別說他在市委上班，就是在國務(wù)院工作，村村通公路的計劃也得實施下去，母親那三間破舊的房子必拆無疑。后來，村干部給他打了電話，說他母親再犟下去，怕影響不好。他有點意外，這事發(fā)生在別人身上還可，母親怎么也這樣!他連夜趕回，第一次狠狠地兇了母親。他兇，母親就那么癡呆呆地聽，完后，母親只說了一句話：我舍不得院兒里那棵杏樹。一棵枝權(quán)亂糟糟的杏樹，竟然抵不過一套96平方米的樓房?那可是村里第一批樓房，里邊設(shè)施俱全。母親愛睡炕，為母親收拾樓房時，他特意安了地暖，地暖上修了榻榻米，冬暖夏涼，比炕還適用。說的好好的，到跟前咋又不搬了?母親的行為讓拆遷辦的人很不解。母親舍不得杏樹，就像他舍不得父親墳頭上的花一樣，別人難以置信。但他了解母親。打他記事起，院兒里那棵杏樹就有了，一到春天，滿樹的白花鬧嚷嚷的，他家的小院，就散發(fā)出淡淡的香味。母親站在樹下，數(shù)星星似的，一顆顆地數(shù)著花朵。一會兒說有上萬朵，一會兒又說沒有。她臉上的笑比花還美。他知道，那花根本數(shù)不清。然后，母親又開始盤算能結(jié)幾簍子杏，能賣多少錢，能給他籌多少學(xué)費。等他成家立業(yè)，有了兒子，母親照舊數(shù)那幾顆杏。她把花數(shù)成杏，就摘一些，跟他來一趟省城，給兒媳婦和孫子送來。等把杏再曬成杏干，再跟他來一趟省城，給兒媳婦和孫子再把杏干送來。

他理解母親，可他不能慫恿母親。他就那么不管不顧，退了村里的樓房，強拉著母親去了省城。臨走，母親說把杏樹移走吧。說這話時，母親手摸著樹身，像摸即將告別的好友似的。這讓他多少有些懷疑，懷疑母親和父親的情緣是從這棵樹下開始的。那故事一定纏綿悱惻。那年，母親守寡整四十年。他不能兒女情長，就冷冷地說，移啥移，有那閑錢，買杏也夠了。母親沒說話，趔趄著進(jìn)了屋，環(huán)視一圈，抱起柜子上放著的紫紅色梳頭匣子。據(jù)說，那是她的陪嫁。梳頭匣子里放著母親積攢下的錢，那錢都是他給的。

劉秘和小翠還在說著拆遷的事兒，甚至是，不能說的事兒他們嘴一溜，也慢慢地倒了出來。他使勁兒哼了幾次，才阻止了。小翠看一眼他，羞澀中帶著敬畏，也學(xué)著他們叫他李局。她說，李局，不拆行嗎?她邊問邊倒茶，鐲子又碰到了碗邊，叮了當(dāng)，叮了當(dāng)。倒罷茶，她把右手放在左手腕上，把鐲子往上推推。她不胖，但手腕肉滾滾的，像有奶膘的孩子。她是一個小骨架的女人。他盯她一眼，遲疑著，說行顯然不對，說不行也不對。他是文物局的，不是拆遷辦的。怕傷她的心，就像當(dāng)時傷母親的心一樣。他支吾半天，沒找出合適的話，臉只好一拉，說，這事兒不是你們考慮的，政府會很好地安置拆遷戶。小翠的嘴動了一下，想說啥的樣子，望一眼劉秘，嘴一努，把話又吸了回去。憑感覺，他知道又碰上一個像母親一樣、死守家業(yè)的女人。母親守著那棵杏樹，她守啥呢7在城市生活慣了的人，不向往高樓大廈?情愿蹲公共廁所?情愿倒污水?情愿走泥濘的巷道?就像他喜歡文物、古建筑，像母親喜歡那棵杏樹?像賭徒喜歡賭場?這世上，人真是莫名的動物。

他低下頭，把碗里的莜面吃了，端起茶碗喝水。他就是這壞習(xí)慣，邊吃飯邊喝水，這跟他滴酒不沾有關(guān)系。眼盯著飄浮的茶葉，他竟然害怕抬頭。工作中，他多會兒有過這種狀態(tài)，和下屬說話，他總是直勾勾地盯著他們的眼睛。面對小翠，卻無法抬起頭來。萍水相逢，他喜歡這個女子什么?嬌美的面容?嫵媚的神態(tài)?好像不對，他見的女人多了，電視臺的、廣播站的、文化局的……哪一個不漂亮?哪一個不嫵媚?他對女人的興趣，遠(yuǎn)沒有對文物的興趣濃厚。他和她說的話最多不超過五句，可是，對她，自己也感覺意外。她身上有一種很別致的東西吸引著他，說不清道不明，就像藍(lán)底兒白花絲綢唐裝，就像丁當(dāng)作響的翡翠鐲子，就像她烏黑的頭發(fā)不燙不染，在腦后松松垮垮挽起的髻。

劉秘他們?nèi)氯轮染疲麤]反對。他們邊喝酒邊跟小翠聊天，這暗合了他的心意。中間，有兩個服務(wù)員進(jìn)來了，和小翠耳語了幾句，她淺淺一笑，說，今兒算了，不看了，沒時間。她好像永遠(yuǎn)都是這樣，處事不驚，慢條斯理。他想知道，這么和藹溫柔的女子，用這樣的軟言細(xì)語，怎么就把這個飯店管理的如此妥帖!第一次，劉秘跟她介紹他時，局長到她小飯店吃飯，原以為她會大驚，可她，競慢慢伸出手，羞澀一笑，說了句歡迎，扭身就喊服務(wù)員。不是劉秘堅持讓她招待，她可能面兒也不想再露。這個奇女子，當(dāng)時那架勢，好像管理的是五星級飯店。

當(dāng)著他的面，他們喝酒還是斯文得很，氣氛多少有點尷尬。小翠又給她加了次茶，提著壺，要出去的樣子。他的心緊緊的，怕她走。她如同一張名畫，不用交流，光看著，就愉悅。在她扭身時，他問：你是本地人?幾個人同時都抬起了頭，吃驚的樣子。小翠臉一紅，抬手，用尖尖的小拇指撩了下腦門兒前的劉海，其實，她的劉海兒整齊得很。她穩(wěn)穩(wěn)神兒，說，算是吧。然后，看了眼劉秘。他很不舒服，好像是，他們之間是熟悉的，惟他見生。可是，他們怎么又跟她熟悉了呢?他一向不愛探聽私事兒，尤其跟下屬，況且剛來這兒。可是，有關(guān)她的事兒，不問，他哽得慌。她提著壺又出去了，他不解地盯著劉秘，等著他開口。劉秘顯出緊張來，忙端杯喝酒。他喝口茶，吃一口菜。問，你們、挺熟?劉秘看了眼其他人，說，也不太熟，她和楊局關(guān)系不賴，我們跟隨楊局多年，搭點兒邊。劉秘一說，他驚了一下，如果不是在炕上，就站起來了。這是他來這兒以來第二次失態(tài)。楊局，前任文物局局長，修復(fù)東城時挖出北魏文物，運送途中丟失了兩件，他因涉嫌販賣文物，正被隔離調(diào)查。

劉秘說她和楊局關(guān)系不賴，莫非他們?他由不得往那地方想。怪不得一進(jìn)飯店他們就神神叨叨的，怪不得幾次欲言又止。男女之間的那種事，點到為止，誰能細(xì)說?他定定神兒，說，看不出來。然后，眼睛死盯著劉秘。他知道，要征服一個人，就盯著他眼睛看。劉秘又端起杯，他顯然是在掩飾，只擺了個動作，嘴唇都沒沾濕。劉秘接著說，她手里有很多文物，只愛收藏，不做販賣，飯店掙的錢都買古董了。那些東西，沒幾個人看到過。他還是盯著劉秘不放。劉秘接著又說，房后就是她家，另外一小院兒。

她倒茶時，他注意到，她的鐲子從左腕移到了右腕，看來，她玩鐲子了。她的手出奇的美，指關(guān)節(jié)如小小的漩渦，鑲嵌在嫩白的肉里，手指由粗到細(xì)，勻稱光滑。他想像不出來，這樣一雙手，褪下套上，套上褪下，怎樣優(yōu)雅地玩這高貴的翡翠玉鐲了?她可能意識到了什么，抬起頭，沖他禮貌地點點，杏眼圓睜，似在等他開口。不得不說話了。他說，你們這一片最先拆，能選好層次。她好像很失望，好像原本指望他說出什么妙事兒來。她慢慢地說，選樓層?再說吧。另外四人互相看看，吃驚的樣子。劉秘吞吞吐吐地問，你、不打算住?她迅速抬起頭，不看說話的劉秘，卻看一眼他，說，咱是土老冒，住不慣樓房，你們說的竹河苑，搬到了城外，我愛住古城墻邊兒。她的說法，暗合了他的意思，他也覺得，這個古色古香的女子，住進(jìn)樓房，就像一個穿旗袍的女子，不坐人力車，卻要開豪華寶馬一樣，怎么看都覺得別扭。

母親就不愛住樓房，跟他去省城沒幾天，起了滿嘴燎泡，他說內(nèi)火大，早晨得出去轉(zhuǎn)悠。母親也算聽話，大早起來，竟坐公交車去城外溜達(dá)，竟然從城外的杏樹林一把把往回摘杏，竟然把杏核取了曬杏干。他家住在20層，母親要把杏干曬在窗外。多危險，氣勁兒一上來，他跟母親大發(fā)脾氣，他甚至說母親的愛好有點偏執(zhí)。他說您愛啥不行，咋偏愛曬杏干。母親說，我沒啥給你們的，就會曬杏干。他無言。發(fā)脾氣后，母親不再出城，成天呆在家里，不言不語，后來竟有了老年癡呆的癥狀。從此，再也沒人提他家的小院和那棵杏樹，也沒人再提她曬的杏干和種的花草。原來的母親沒了，一下子，他好像失去了很貴重的東西，他知道，那東西是很陳舊的情感。

他面北朝南，坐在炕沿邊。劉秘始終認(rèn)為他不會盤腿坐，每次來都讓他坐炕沿邊，這樣，他的腿就能耷拉著。他們幾個雖不會盤腿，卻坐在里邊，腿東一條西一條，亂麻繩一樣，互相壓著、纏著，伸著。她的背后，立著一個柚木小紅柜，四角鑲著銅邊，有些發(fā)黑，面兒上刻著蛟龍戲珠，雕刻得很精細(xì)，可以確定，它也是古物。柜子里放著餐巾紙、筷子、碟子、碗。聽說她和楊局關(guān)系不賴，就像心愛的名畫有了瑕疵，自己擁有的寶貝失去了一樣，他心里堵得慌。他們東一句西一句瞎侃，他低著頭，瞎想：小翠是那種傍大樹乘涼的女人?可是，楊局算大樹嗎?清水衙門，有啥可傍?大家對小翠有那想法，不為過，自己不也有嗎?可是，小翠，對文物的愛那么執(zhí)著，擇人就這么馬虎?楊局，太不可能了，個兒頭不高、成天西裝革履，打著領(lǐng)帶，抹著頭油。依小翠的品味，能看上?楊局和小翠站在一起，就像馬燈和宮廷燈放在一起，能不別扭?小翠就像古城，身上有歷史的痕跡，陪她的人，不應(yīng)該是楊局!這樣的女子，誰陪合適呢?自己嗎?不應(yīng)該!她有古典美，畢竟不是文物，文物和女色，他更偏執(zhí)于文物。

端起茶杯，他喝了一大口水，她立刻轉(zhuǎn)身，從柜子上取水壺給他倒。他沒抬頭，低著頭，看水杯里翡翠玉鐲的影子，晃一下，再晃一下。猛地，他抬頭，問了句大家意料不到的話：你是愛古董，還是愛古城墻?要問的話，到了嘴邊，覺得不妥，慌慌改了。他知道，母親愛杏樹，起初是因為杏能賣錢，能供他上學(xué)。后來還愛，是因為那棵樹結(jié)的杏兒很甜，她的兒媳婦喜歡吃，兒媳婦可是城市人，父母是處級干部，自己的老婆自己最清楚，打心眼里，她瞅不起母親，可她對母親曬的杏干卻贊不絕口。母親愛那棵杏樹，是為自個兒的尊嚴(yán)愛，是為討好兒媳婦愛，她守的是份感情。她呢?自己呢?

他一開口，劉秘一愣，不明白他怎么能問出這話，他可是局長!她打了個冷噤，眼角掃了眼劉秘，右手提壺，左手一甩，咔嚓——，一聲清脆的響聲，翡翠玉鐲磕在了身后的小柜子上，玉碎紛飛。有兩節(jié)掉在地上，蚯蚓一樣跳了幾下。兩件古物，就那么，跨越不同年代，碰到了一起。她的臉煞白。他的心猛晃了一下。好像他和她相撞了一樣，碎的不是文物，是她。

她的臉色雖大變，卻極力保持鎮(zhèn)定，抬起頭，沖他澀澀地笑笑。他的心由不得一緊，平白無故，這時候，竟想起了楊局，想起了正在調(diào)查的販賣文物案，販賣文物，那是觸犯《文物保護(hù)法》的，假如小翠也摻和了，那就……這樣的女子，怎么偏偏就喜歡文物呢?唉，這世上，人人都有固執(zhí)的愛好，那愛好就像翡翠玉鐲，藏在心里，死守著，如母親、如小翠，碎了也就碎了。這樣想著，那個翡翠玉鐲好像又在他眼前晃了一下，叮了當(dāng)啷，叮了當(dāng)啷，磕在藍(lán)花茶碗上，圓滾滾的手腕、白皙細(xì)嫩的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