發現二月河

1985年，凌解放苦心撰寫的《康熙大帝》第一卷《奪宮》(后改為《奪宮初政》)剛剛擱筆，便有兩個從鄭州來的大編輯找他來了，這讓名不見經傳的他頗有些意外。

來人名叫顧仕鵬和王漢章，都是黃河出版社的資深編輯。顧仕鵬在為南陽作家周熠編書時聽說，有個青年凌解放正在寫長篇小說，于是，攛掇社長王漢章一起到南陽看稿來了。當時的文學創作有句口諺：“寫短篇現過現，寫中篇連月干，寫電視劇本是傻蛋，寫長篇小說是胡球干。”可凌解放不理這一切，每天就是埋頭在斗室里翻資料，然后，通宵胡球干……這讓他們很動心。

二月河心中忐忑不安，甚至說有些惶恐。因為在此之前他值得樂觀的事實在不多：雖然所擔負的工作在省里和地區都獲獎不少，但由于個性突出，與領導合不來，常常被宣傳部部長痛批“不專心工作、上班帶孩子、用公家的稿紙給自己寫稿子……”一些同事也認為他是另類，屬不合群的“圣人蛋”。1985年秋，南陽籍著名作家姚雪垠回家鄉。二月河滿懷景仰和希望前去拜訪，希望能夠得到肯定和指點，但姚雪垠一聽說二月河的作品是歌頌康熙的，馬上就冷淡了，還以嚴肅的態度勸誡道：寫歷史小說一是須有歷史學家及作家的深厚知識和才能儲備，中學文憑的他尚無這個能力。二是《康熙大帝》這個書名就屬不通，因為中國皇帝歷來沒有“大帝”稱謂，滿人康熙也不配稱“大帝”。

就這樣，《康熙》第一卷基本上是他昏天黑地偷著寫出來的，心里一點數也沒有，既不知作品是否達到了發表水平，也不知可以投給哪個出版社和怎樣一個投法?萬萬沒有想到，現在作品剛剛殺青，黃河文藝出版社社長王漢章和顧老師就來了，他們認真看了稿子，又興致盎然地面試考問了兩天多，測驗二月河的歷史知識及綜合能力。什么順治、康熙、乾隆……還有皇祖關系、滿人性格、清宮禮儀、典章制度、宮廷格局、滿漢矛盾，直到穿衣吃飯、出行車馬、山川名物、詩詞歌賦、三教九流、生活習俗、人情世故等等，無不涉足頗深，幾乎想到哪里考到哪里。二月河知道，他們之所以如此錙銖必較，實際上就是整體上判斷他到底能寫不能寫、形象思維如何?由于對答如流，讓兩人十分滿意……竟然當場就拍板為他出書。

慧眼識珠的王漢章和顧仕鵬將《康熙大帝》定為了該社的出版重點。但是，由于當時還是改革開放初期，思想還不夠解放，“文革”遺風依然存在較盛的思想影響，所以，編輯要求也少不了勉為其難之處：“作品得體現出康熙這個人的陰險毒辣、虛偽殘忍……”二月河難以認同：“不能這樣!康熙是‘大帝’，就一定要把‘大’字寫足?！北硎静荒馨催@樣的意思去創作。然而，顧仕鵬對此并沒有“店大欺客”的行為，兩人從康熙第一卷的小爭吵到第二卷的大沖突，幾乎鬧得翻天覆地。二人有過面紅耳赤，甚或有過拍案而起，但始終沒有讓稿子出書的事擱置。顧仕鵬身為編輯，毫無私意，永遠是一副朋友和老大哥的模樣：你來鄭州住我家，我吃什么你吃什么，沒有床就睡沙發，無需客氣。說到“事上”各不相讓，吵紅臉歸吵紅臉，該吃飯時“請坐，拿家里最好的東西給你吃”，吃完飯可以接著吵……

《奪官》出版后，二月河深受鼓舞，以一年一卷40多萬字的速度投入寫作?！扼@風密雨》《玉宇呈祥》《亂起蕭墻》陸續推出。其中第三卷的卷名《玉宇呈祥》還是顧仕鵬的動議。于是，1986至1989年的中國讀書界就出現了前所未有的“康熙”熱，每年出版一卷的《康熙大帝》牽引了千千萬萬個讀者的心。當1989年底四大卷長篇歷史小說《康熙大帝》全部出齊時，正版盜版同時熱銷，一時間洛陽紙貴。

待寫完《雍正》第三卷時，顧仕鵬面臨退休了，但他仍希望在休息前與二月河再合作一次?？紤]到這位品行端正老編輯的期望和多年凝結的真摯感情，二月河決定停下《雍正》的寫作，先寫了《乾隆》第一卷給顧，回頭再寫《雍正·恨水東逝》。二月河是位很重交情的作家，他不忘顧仕鵬、周百義等老師的知遇之恩，并給予他們高度的評價：“就我今天在文壇上的位置，當然有不少出版家給我以青目?？晌姨貏e看重如上幾位先生朋友。是他們為一個陌生初起的作家修橋造路，搭建人間真情的橋，撐起社會人文的脊梁。”

1987年秋，霏霏秋雨中，原籍信陽的周百義從工作地武漢來到鄭州。在涂白玉老師的陪同下拜訪了田中禾、李佩甫、張宇等作家。就在此時，他聽說了南陽市有一位業余作者，將小說寫在筆記本上，但得到了很高的評價。于是來到南陽時特別約了在市文化局創研室工作的呂樵，二人同騎一輛自行車前往二月河家。瘦削的呂樵七扭八拐，歪歪斜斜地騎著自行車，周百義在后座上提心吊膽。經過一個幽幽深深、曲曲折折的小胡同。終于找到了住在一個小巷深處的二月河。

在尚未成名的二月河陰暗潮濕的斗室里，周百義與躬耕臥龍崗下的二月河言談甚歡。論及出版的事，二月河講情重義地明言告知：“我和黃河社合作得很好，與顧仕鵬老師關系很好，不打算也不可能在你們那兒出?！敝馨倭x則說，“沒有聽說哪個作家專門給一個出版社寫書”，“也沒聽說哪個出版社把一個作家‘包起來的”’。他堅持說：“我就住在南陽，你寫一章我帶走一章。”言外之意很明了，“賴”上了。好說歹說，二月河只得勉強同意。

“走過了‘黃河’，再跨過‘長江’，你就占領了全中國?！被蛟S是周的這句玩笑話打動了二月河的心，他終于嘴里吐出個“中”字，條件是“雍正的書給你(長江)?！睆拇?，周百義成為了二月河的編輯，開始了數十年的友誼。

在編輯《雍正皇帝》時，小說中所寫的宮廷禮儀、官員等級、穿戴打扮、交際稱呼和典章制度等是否準確，從京都宮宛到鄉野一隅，從皇帝阿哥到平民百姓，涉及的范圍之大、人物之多、時間之長對于剛畢業的周百義來說，是一個巨大的工程。那時，還沒有電腦錄入，再加上二月河的字龍飛風舞，枝里八叉，一頁稿子往往描上幾十處才能看清楚，不僅三審有困難，連排版、校對都很棘手。周百義有高昂的熱心和耐心，有極強的敬業精神，一點點給“吃”下來了，而且還把許多作家激情創作時不加注意的別字簡字、標點符號、張冠李戴的人名地名等也予以訂正，用心之辛可見一斑?？梢哉f，優秀典籍得以流播千古，作者當然是原創，但也得益于付出苦心的編輯和出版家們。

意外的是，《雍正》第一卷《九王奪嫡》在長江文藝社出版后，二月河把余卷書稿《雕弓天狼》和《恨水東逝》寄去，周百義卻調離了出版社，到湖北省新聞出版局工作了。更意外的是，周百義反復強調不能退稿。他認為《雍正》是“傳世之作”，堅持仍要當這部經典的責任編輯。

當時的情況是，《康熙》的書已出，《雍正》稿子在出版社，周百義卻不是出版社的人，卻又堅持當著責編，其中的不便與尷尬一言難盡。過了兩年多，周百義終于調回出版社當了領導，這才艱難地把《雍正》三卷書全都出齊了。出版界精英薈萃，但為了經營一個作者、一套書而堅守等待5年之久的人或許并不多見，精干而敏銳、獨到且堅韌如此者，惟周百義耳。

后來，周百義積極推薦《雍正皇帝》入圍茅盾文學獎，并不遺余力地以召開研討會、記者會、征訂會、撰寫書評、精制宣傳品和十萬重金懸賞打擊盜版、聘請律師打侵權官司，還組織作家簽售、赴外講座等形式和時機，制造大眾關注話題，努力營造氛圍宣傳和向全國讀者推介二月河。

二月河與長江社的全部簽約是稿費制，周百義設身處地為二月河考慮，主動提出作品先在本社自辦的刊物《當代作家》連載，然后再出書。合同未到期，周百義和出版社又主動把稿費改為版稅……不妨說，二月河和顧仕鵬、周百義之間續寫了老一輩作者和編輯、明珠和挖掘人、千里馬和伯樂的故事，故事平淡無奇卻不無觸人深思之處!

君子與君子之間的交往，于中可領見一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