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的地方多了,地名就混在一起,尤其是普普通通的地名。
小水井——一個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名字了。恰恰因為它普通,反而記住了。
中國的鄉村,到處都有水井,連城鎮里也不例外,有名的古井載入史冊的更是不少。何況還是一口小水井呢。
不過,富民這口小水井名氣不小。富明人、昆明人知道,云南人知道,甚至,它在全國都出了名。這源于中央電視臺的“青歌賽”。“水井”同“唱歌”是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概念,盡管小時候聽人講,唱歌的人會對著水井練聲,那種練習可能與什么共鳴、和聲以及練習提高肺活量和音量有關。
這可能是些外行話。
然而,小水井有名,卻是因為這個村有一個農民合唱團,這個合唱團的成員全是村民,而且是苗族,都是基督教信徒。2003年在昆明舉行首屆“中國西部合唱藝術節”上,以一曲混聲合唱《哈利路亞》獲得了中青組一等獎。接著,他們走上了中央電視臺的“青歌賽”,震驚了歌壇……
這當然又是我這個外行人面對的話題了,我對“青歌賽”知之甚少,平時也不關心這種娛樂性的賽事。但同行的人全知道,并津津樂道“青歌賽”的是是非非。人們說:不管如何評獎,他們是第一!
當第一首《迎賓曲》合唱的歌聲響起時,我震驚了。
在一個普普通通的村子,在一間普普通通的大房間里,20名普普通通的村民,竟然唱出了那么動聽的歌聲!這同我的經驗及我的想像不同,我在云南聽慣了民歌小調。那些極長極高極婉轉極尖銳的歌聲曾經成了我心中云南民歌的標志。而這時聽到的卻是渾厚結實的美聲,整齊,莊嚴,深沉,那種飽滿令我震動。他們都穿著簡單的服裝,一件淺紅色的坎肩,姑娘們是裙子。極普通的著裝幾乎算不上是演出服。歌者高矮胖瘦都有,都是平凡的面孔,標準的農人形象,讓人不相信他們是合唱團的。指揮是一位中年村民,瘦弱,其貌不揚,樸樸實實,沒有任何夸張的表情或手勢,甚至可以說是極其隨意地走上臺便開始了指揮。驀地,那兩排村民一張口,先前的感觀瞬間消失,響亮的歌聲像從天而降的天籟,讓我一下卷入了一種震撼和感動中。音樂本來是感動人的,但娛樂性的歌曲使我們在流行的路上迷失得太久太遠了,一下子猛然聽到這種純正的歌聲,我的心被打動,一種無以言傳的情緒和情感好像一下被打開了,隨著那起伏的樂音沉溺了進去……
優美的旋律使人愉悅,這是我對歌曲的誤解。我常常在悅耳的歌聲中享受到放松,我只當它們隨風過耳,從不去認真體會,甚至對那種迷戀音樂或聽高雅音樂的人抱著不解的迷惑。真的,對音樂我是真正的外行,不要說五線譜,就是簡譜我也不懂。據說,如果單純從演唱技巧上評論,他們的聲音位置、氣息、口型、吐字、舌位,全都是處在一種最自然的狀態中,沒有一絲兒技巧的炫耀,全是一種天然的歌唱。這種完美融合民族唱法與美聲的四聲部合唱,被譽為來自于田間地頭最純凈的歌聲。我以為它毫不遜色一流的專業水平。但能打動我的,——還遠遠不是這些。
這里沒有布景,沒有燈光,沒有舞臺,沒有地毯,沒有金絲絨的幕布,沒有艷麗的服飾,當然更不會有鮮花和閃光燈。沒有樂隊,只有兩樣樂器:一架舊鋼琴和一架手風琴。一切都是那么普通平凡,像生活本身一樣的普通平凡,這里只有一樣東西。那就是:歌聲——震撼人心的歌聲。
我仿佛第一次被歌聲打動。
這種說法也許夸張了些,但我真的被這合唱打動了。
因為他們是在用心在唱,投入了一種真誠,而這種真誠不是表現出來的。它是發自內心的。因此,我甚至覺得它不是音樂,而是一種心聲。
這間簡陋的房子其實是一間簡樸的教堂。
這支合唱團的前身是一個唱詩班。
1937年,一對“老外”夫妻從澳大利亞來傳教,從昭通徒步來到了這個荒僻的村子。于是有了教堂,有了唱詩班。70年過去了,唱詩班的歌唱就這樣一代代地傳下來,歌唱的傳統也就這樣一代代地傳承下來。村民們沒有一個人受過專業的聲樂訓練,這種唱法和傳統全是一代代口口相傳的。基督,宗教,音樂,唱歌,苗族,村民,就這樣奇妙地結合在一起。這是一個奇跡。不久前的幾天,我到祿勸縣的一個村子里,竟然全村人都在創作版畫,我以為那是一個奇跡。這次我再次感受到民間文化藝術的無窮魅力。據說英美德法的客人到此聽他們演唱,就仿佛回到了自己國家的教堂聽到唱詩班的歌聲,這種純正讓他們驚訝不已。這我相信,我坐在這里,也隨著歌聲走到了國外的異地他鄉,它以它純正的歌唱伴我們在歐洲的田野上散步,感受到教堂的莊嚴。看見教堂塔頂飛翔的鴿群,在那種寧靜沉穩的鐘聲中,感受到一種莊重、寧靜、歡樂、自由、自信和身心的和諧。
天堂,太陽,彌賽亞。
我感動著,像坐在教堂里,聽上帝的話語。
我感動著,心里充盈著一種世上最美的祈禱。
在歌聲的冥思中。有一個動人的小插曲。正在演唱中,前排中間的一位小姑娘突然一下就癱軟了,同伴們忙將她扶起,原來她是頭昏而暈倒。她和她的合唱團團員,都是本地真正的農民,除了唱歌,每天都要干農活的。這天是通知她們11時半集合,她們準時到了,而我們這些客人卻在下午兩時半才到達,而她們就這樣等了三個小時,都沒有吃午飯。這讓我們心里非常的不安。這個小姑娘大約也就16、7歲,長得文文靜靜秀秀氣氣的,其實這之前我就注意到她清澈、純樸的眼神,她唱得非常地認真投入。她的唱,是本色的,沒一絲兒表演或做作,我用相機為她拍了幾張特寫,不曾想,正是她在演唱中暈倒。人們忙為她倒了一杯糖水,而我們同行的人中也急忙在自己的包里找尋糖果,因為她可能是低血糖或貧血。等了一會兒,她面色轉暖,她堅持還要唱,眾人都不同意。硬讓她在座位上休息。這時。那動人的歌聲再次響起,信仰,虔誠,善良,博愛,就這樣回蕩在整個世界。
天堂里的大合唱。
據介紹,小水井村147戶人家400多人,全部是苗族,是全昆明最大的苗寨。“小水井苗族農民合唱團”的成員自幼就生長在信教的家庭,信教已成為生活中的一部分,最大的35歲,最小的17歲,人數最多的時候有70多人,用美聲唱法,分四個聲部,有鋼琴手和手風琴手,都是自愿參加,但加入以后就必須認真參加訓練,嚴格遵守團里的一切紀律。這些青年男女都是家里的主要勞動力,除要擔負繁重的農活外,每個星期有四個晚上要進行排練。雖然艱辛但卻充滿了歡樂。
民族音樂、宗教音樂、民間音樂是如何嫁接和融合的呢?歌唱如何能成為生命的一部分呢?山村的文化活動以這種方式呈現的意義是什么呢?民間的原創力是如何被激發的呢?專業與業余,土洋的結合,天賦和基因,能解釋這些奇跡嗎?對這一切,我無力撥開疑云,卻反在這些疑云中迷失。他們不僅演唱外國的宗教歌曲,同時也演唱國內的民間歌曲,《五十六個民族五十六朵花》和《彌賽亞》的旋律奇妙地在這兒飛揚盤旋,我們的感受和情感便這樣漫游著,像在一片樂海里,世界變小了,只剩下音樂的濤聲與我們同在。
后來,我們到村口的地方看了看真正的那口小水井。
那其實只是一凹下陷的不起眼的小石坑。有碑文,得知是1914年,張王兩姓的苗族同胞6戶人遷徙至此,因村寨地勢四面環山,像口水井,而這眼井泉就是當地人的飲水地。
這口海拔2380米的小水井,滋潤了云南的歌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