骨黑心赤李毓昌

陰沉天幕下的李毓昌墓，位于山東半島東端的歷史文化名城即墨市西郊李家營村，此時，蹲踞在上下翻飛的北風之中，顯得那樣淡然，寧靜。青磚圍拱的墓堆上，布滿了已經枯萎的青草樹葉，冷眼看去，像極了一個老人蕭疏的白發，銘記著風雨如晦或是陽光燦爛的青春歲月。清代嘉慶年間戊辰科即墨籍進士李毓昌，已經在這里沉睡了整整二百個春秋。

李毓昌(公元1771—1808)，字皋言，號榮軒，清代即墨縣閣里人，“立品端正，文行并粹”，大清嘉慶十三年(公元1808年)考中進士。榜下后，嘉慶皇帝當即召見，以知縣分發江蘇即用。其妻林氏將家中幾畝薄地變賣，所得銀兩交給丈夫作為盤纏。6月28日，李毓昌帶長隨李祥及仆人馬連升等啟程，先到蘇州拜見江蘇巡撫汪日章，巡撫衙門又給他推薦了一個長隨顧祥；8月2日轉到江寧(南京)，稟見藩憲(布政使)楊護，即被派往山陽查賑。

其時，山陽縣屬淮安府管轄，縣治、府治俱在淮安。是時山陽遭遇水災，災民流離失所，朝廷撥巨款對災民進行救濟。為保證款項全部發放到災民手中，朝廷又組織官員對賑災工作進行檢查，李毓昌忝列查賑委員之列。嘉慶十三年9月28日，李毓昌到達淮安，10月3日會晤山陽知縣王伸漢后，立即前往西鄉兩坊查賑。他忍饑寒，住破廟，不畏艱難，親赴農村，深入民宅認真調查，與放賑名單逐一核對。10月28日完成公務，掌握了王伸漢虛報戶口，克扣賑銀的底細：這個5月份開始上任，以從九品身份捐任山陽知縣的陜西渭南農家漢子、在此次賑濟中，竟然侵占了9萬兩賑銀中的2萬3千兩，使無數災民凍餓而死。一腔熱血、忠心為民的李毓昌憤怒了，準備上報淮安府。王伸漢聞訊大為驚恐，兩次設宴利誘李毓昌，均遭到嚴詞拒絕。王伸漢便與家仆包祥設計，買通李毓昌的三個仆人，讓這三人下手害死李毓昌，永絕后患。嘉慶十三年11月6日夜，李祥等三人在茶水中下毒，致李腹痛吐血。之后，三個惡仆與包祥聯手，用絲帶勒死主人，并偽造了自縊現場。王伸漢買通淮安知府王轂，二人密謀定案，以自縊身死上報巡撫和總督，致使李毓昌含冤莫白，享年37歲。嘉慶十三年11月16日，李毓昌的二叔李泰清到達淮安，啟棺視之，見侄兒面如白紙，不忍卒視。縣令王伸漢假惺惺地給付路費150兩。恰是這一點，竟被后來過問此案的嘉慶皇帝看出了破綻。

陰沉的天幕下，我沿著墓冢緩緩漫步。北風呼嘯，草葉飛舞，十數株塔松散漫地立在四周，冷靜地注視著我的到來；周圍，是愈來愈濃重、愈來愈廣大的涼。我想，當年，從淮安到即墨，綿延一千多里啊，李泰清和家仆李沾風餐露宿，滿懷悲痛，一步一步地丈量著回家的路，終于趕在春節前將李毓昌的靈柩運回即墨閣里。巨大的痛苦、難以啟齒的隱痛、羞愧及精神、心理壓力交織在一起，幾乎摧毀了這個家庭。可以想見，面對這突如其來、從天而降的災難。林氏和她未成年的女兒，真的感覺到：天，塌了……這個春節，對整個李氏家族來說，簡直是一場酷刑，一場精神的煉獄。

第二年三月，林氏的心情漸漸平靜。在檢視李毓昌的遺物時，忽然發現他穿過的兩件皮衣上血跡模糊，襟袖皆滿，她想，既是自縊，如何口鼻出血?又如何能抬起手來擦嘴邊的血跡呢?同時，她還發現了一頁“山陽冒賑，以利啖毓昌，毓昌不敢受，恐上負天子”的稟帖殘稿，對丈夫之死頓生疑心，便與叔公李泰清商議開棺，這也真的應了那句“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的古語。李毓昌死后，“三祥”及馬連升不知將其遺物翻了多少遍，自然不會留下這張要命的稟帖，那么，稟帖從何而來?開棺之日，親友畢至。開棺之時，棺內爆響，異香滿室。經過檢驗，李氏闔族方知李毓昌系生前中毒，并非自縊。于是李泰清決定赴京叩閽告狀，是年5月2日訴訟于京城都察院。左都御史特克慎見案情重大，不敢怠慢，在第一時間上報朝廷。嘉慶皇帝見狀大為光火，5月12日即下旨：“……朕詳加批閱，其中疑竇頗多，必有怨抑，亟須昭雪，以慰孤魂。……山陽縣知縣于李泰清領柩時，送給路費銀150兩，未必不因情節支離，欲借此結友建好，希冀不生疑慮。”接下來，嘉慶皇帝對如何辦理此案均作出指示：“著山東巡撫吉綸一面將李毓昌尸棺提之省城。派委明干大員詳加檢驗具奏”，并指示兩江總督鐵保查明山陽及淮安方面涉案人員的情況，最后，他義正詞嚴地說，“若不悉心研究，致兇手漏網。朕斷不能容汝輩無能之督撫。惟執法重懲，決不輕恕。”

鐵保、汪日章、吉綸等自是嚇出了一身冷汗，自然再也不敢怠慢。在嘉慶皇帝的嚴厲督辦下，李毓昌一案進展神速。6月11日，李毓昌尸棺在即墨縣令譚文謨、族兄李毓奎、李毓莊、家人李沾等人的護送下到省。經過山東省布政使朱錫爵、按察使張彤會同十幾位在省公干知府、知縣于濟南南門外校場驗尸，12、13、14三日按南宋提刑官宋慈所著《洗冤錄》中所載方法蒸骨，15日勘明，案情很快大白，李毓昌系受毒后縊死。與此同時，淮安知府王轂、山陽縣知縣王伸漢先后被撤職解京，包祥及李毓昌的長隨李祥等三人次第在山東、江蘇、北京落入法網。經軍機大臣會同刑部審訊，迅速查明了李毓昌案的來龍去脈。嘉慶皇帝下旨，對涉案官員、惡仆進行了嚴厲處分：嘉慶十四年(公元1809年)7月11日，王伸漢斬立決，包祥處斬，顧祥、馬連升凌遲處死；嘉慶皇帝直斥兩江總督鐵保“辦河工則河工日見頹壞，講吏治則吏治日見廢弛，竊聽其所屬之職員蔑視法紀，真可謂無用廢物，鐵保著革職，發往烏魯木齊(實為伊犁)效力；江蘇巡撫汪日章身為巡撫，所屬有此等巨案，全無察覺，如同聾聵，尚不至于鐵保之固執謬見，但已屬年老無能，著革職回籍”，江寧布政使楊護、按察使胡克家均被革職，留河工效力。李毓昌冤案終得昭雪。

李毓昌一案。著實使嘉慶皇帝吃驚非小，地方官員官官相護，他是知道的，但他沒有想到，現在，他們竟然連危及他們利益的同僚也敢加以殘害，且手段如此殘忍，卑劣，長此以往，怎么得了?吏治如此之壞，哪里還有普通百姓的活路?“官逼民反”，大清的天下還有寧日么?因而，他對李毓昌的凜然正氣欽佩莫名，心中，自然對他的不幸遭遇痛悼不已，于是，他賜李毓昌知府銜，賜李泰清武舉，同時因為“李毓昌詢無子女，今王伸漢將伊謀斃，不獨害其身，而且絕其嗣”，因而，連繼嗣一事也親自加以過問，8月26日下旨賜李毓昌繼子李希佐舉人，恩準其一體會試。山東巡撫吉綸念林氏紡績撫孤，情殊可憫，與司、道、府捐銀一千兩。以資生計；對此，嘉慶皇帝欣慰有加；對王伸漢，心里兀自恨恨不已。7月13日，再次下旨，除將其任所、原籍家產抄沒外，王伸漢的兒子俱發往伊犁效力，后因其子年幼，刑部只將其長子恩官收禁，等及歲時發往伊犁，其余三人加恩釋回。

嘉慶十四年8月2日，對李毓昌的家人和整個即墨縣來說，注定是一個揚眉吐氣、載入史冊的日子，也是正義得以伸張的日子。這天，在即墨西關馬王廟(即現在即墨國營汽車站。李毓昌遺骨自濟南運回后存放在此)，李毓昌的殯葬儀式隆重舉行。旌旗如林，挽聯如海，觀者如潮。登州府知府石俊派人將長隨李祥押到李毓昌靈柩前，刑夾一次，接著凌遲處死，然后摘心致祭。就在這一剎那，通省歡呼，鄉邑父老挽歌涕泣，忠魂由此得以撫慰，公憤油然為之一伸，也為李毓昌一泄滿腔的幽恨。之后，所有人員將李毓昌護送至城西安葬，其墓壙為西南——東北走向。立品端方、心志高潔的李毓昌，終于“頭枕馬山、腳踏靈山”，在舉朝上下的一片褒揚聲中，安睡在家鄉的土地上。

一個月后，9月4日，王轂被絞決，其余一些涉案官員，如與李毓昌一起赴山陽查賑的9位委員，還在解送京城的路上；嘉慶皇帝親制的《憫忠詩》三十韻正在摹刻之中。李毓昌一案的余波還在鼓蕩。

看著立于墓前的石質香爐，回憶著歷史與現實構成的甜蜜或苦澀的細節，想像著李毓昌反貪遇害的歷史滄桑，心內頓覺大風起兮，云舒云卷。在二百年前的那個冬天，先賢李毓昌奔波于淮安大地，往來與破廟草舍之間，用一腔赤子之心關愛著受災的勞苦大眾，秉公查賑，因不肯扶同捏報。直被貪官、惡仆聯手毒斃。真個是出師未捷身先死，直令志士淚滿襟，從而也給今天的我們留下了一筆寶貴的精神財富。如何為國為民，李毓昌著實是一個杰出的楷模。他的同窗和同僚也對他壯年殉職極為惋惜，普遍認為他忠心報國而疏于防身，否則，以他之忠君愛民，廉潔勤政，如果假以時日，“東南之民雖窮于天而不窮于吏，雖兇于歲而可移于政。吏治蒸蒸，江淮澄清。詎不甚幸!”現在，“僅以成一人循良之名”，內心的期望與失望同樣溢于言表。所以，無論是過去還是現在，對于執政者來說，關注民生、反腐倡廉、刷新吏治始終是興國安民第一要務。今天，與李毓昌的時代所不同的是，即使走在北風之中，我們的心里啊，也始終是百花遍地、鶯歌燕舞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