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季節(jié)不該再有布谷鳥叫,可偏偏卻有布谷的叫聲:“不哭——,不哭不哭——。”
奶奶活著的時候總管布谷鳥叫不哭鳥,奶奶說:“娟子,不哭鳥哄孩子呢,它在說不哭,不哭。”
布谷鳥的叫聲深邃、悠遠,把無邊無際的空曠叫成了一幅幕布,那叫聲則像是鉤住了幕布的一把鉤子,在遙遠的天邊抖動著,每抖動一下,娟子的心就顫動一下。
娟子的心也是空的,早在走出高考考場的那一刻,她的心就空了。那些生硬的單詞,晦澀的三角恒等式,怎么想都別扭的解析幾何,還有那些干枯的不帶一點兒水分的有機化學分子式,在考場上都化成野蜂,嗡嗡叫著跑了。她整整往腦袋里裝那些東西裝了四年,然而,竟在走出考場的一瞬間跑了個精光,心和腦袋一下子就變得空空蕩蕩的。只剩下那幫野蜂逃走時留下的嗡嗡聲。
高考的結束絕對不是一種解脫,也不是希望與失望的開始,娟子只有那種被掏空了感覺,仿佛自己僅剩下了一個空空的殼子,一點兒風吹草動就會塌下去。她知道自己還是沒考好,但是,她沒了再復讀一年的勇氣,況且家里的情況也不允許。最初的幾天,她什么也不想,是不敢想,就是希望好好睡上幾天,讓麻木了的腦袋在睡夢中充實一些再說別的。
但是,娟子還是想讀書。遙遠的大學生活一次次隨著布谷鳥的叫聲在她眼前晃動。一年前,娟子考得不好,爹和娘除了嘆氣沒有責怪她,她鼓起勇氣又去復讀。然而,今年的高考結果出來后,就像娟子判斷的一樣,她只考上了一個三本。三本意味著什么?一年一萬塊錢的學費,還有住宿費、伙食費、書本費等等,這在他們這個小山村簡直就沒人敢想。所以,娟子每天只有來這里坐著,面對小山,面對無邊無際的空曠。每當遠處那個布谷鳥的叫聲響起,娟子的心就是一陣抽動。遙不可及的大學,不可預測的未來。娟子的眼也像這空曠的田野,常常就是那么空洞著盯著一個地方不動。
太陽足夠熱了,曬得遠處的地面有了一種蒸騰著的波紋,像水汽一樣,很柔軟的顫動著。加重了娟子心中的虛無。那或許是一種嵐,娟子希望有什么東西突然從那層波紋底下飛起,刺穿它,那樣,就有可能得到一點兒實在感。她凝視了半天,失望了,只盼來布谷鳥的又幾聲鳴叫。
再有幾個月,將是又一批同學升入大學的時候,她已經(jīng)送走了一批,今年還得再送。這種滋味兒不是親身體會難以想像。
最近,見到娟子發(fā)呆,娘的心一直揪著,總是看娟子的臉色,時間一長見不到娟子肯定要找。爹沒什么大的反應,只對娟子說嫁了吧。爹說這話很輕,輕得就像熟透的柿子,很自然的落到地上,然后,他把煙袋朝腳上磕磕。娟子最怕聽爹說這句話,她還不大,還想上學。其實,娟子知道爹的難處,弟弟也快考大學了,打發(fā)走娟子好供弟弟,所以,娟子并不恨爹,她只是想上學,想大山外面的世界。
一輛銀灰色的汽車開過來,揚起一片煙塵。娟子知道,那是楊老六的汽車,他在城里包工賺了大錢。不知道為什么,汽車竟然在娟子呆的地方停了一會兒,只一會兒,車上的楊老六什么也沒說,甚至連車窗也沒打開,然后又揚起一片煙塵開走了。
突然一聲炮響,撕碎了這無邊的空曠。隨著一股白色的煙霧在對面小山上升起,連著又是一陣炮響。這是快晌午了,開山的人們已經(jīng)放炮。隨著炮聲,娟子的那個想法又冒了出來,忽隱忽現(xiàn),在她心底最柔軟的地方蠕動。她很想隨著那炮聲化成一股青煙,像山上正在升騰的煙塵一樣,飛上藍天,淡淡地消失。那樣的話,她所有的一切煩惱就都沒了,像那白云,隨著清風自由自在地飄,說不定還能看見遠在天邊的大學校園。但是,娟子知道,她還有爹,有娘,有弟弟,如果她輕生的話,這個家所有的人都會痛苦;而現(xiàn)在,痛苦的人只是她一個。
“娟子——,娟子。”
是娘,娘又找她了。娟子知道她時時刻刻在牽著娘的心,一串晶瑩的眼淚流下來,落到地上,很快就滲進了泥土中。
遠處的布谷又在叫:“不哭——,不哭不哭。”
中午飯依舊沒滋沒味兒,爹的臉也依舊陰著。娟子沒話,只是機械地把飯菜往肚子里裝,眼睛一動不動盯著飯桌上的某一個點,仿佛是要把那個點望穿。
剛吃完飯,沒等娟子收拾桌子,爹就敲了敲煙袋,說:“嫁了吧,你弟也快要考大學,我供不起。”
娟子空洞洞的盯著爹,像是沒聽明白爹說的是什么。其實,她是麻木了,爹已經(jīng)說過了好幾回,也許是給她寬心。但是,這次卻不像娟子想的,爹又裝上一袋煙,點著以后接著說:“男方是楊老六家老二楊福,想好以后吃訂婚飯。”
爹說話的時候好像是強調(diào)了一下楊福,仿佛害怕娟子聽錯。但是,這話聽在娟子的耳朵里無疑是炸響了一個雷。她懷疑自己聽錯了,下意識問了一句,說楊福?爹點了點頭,臉依然陰著。
“人雖說是啞了點兒,可人家日子好過,不愁吃不愁喝,上個大學圖什么?不也就是圖個不愁吃不愁喝嗎?況且人家還答應包下你弟的學費。”
娟子依然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去看娘。收拾完桌子的娘低著腦袋,用手捂著臉。娟子明白了,這是爹與人家定好了,家里的任何事都是爹說了算,她突然覺得一座無形的大山向她壓迫過來,她兩眼發(fā)黑,無助的喊叫:“我不,我不——!”
爹丟給娟子一句模棱兩可的話:“好好想想吧,別看開始接受不了,日子好過也是過,歹過也是過。”然后,和娘一起下地了。
娟子知道楊福,歲數(shù)和她差不多,只因為啞,一天學也沒上過。可能是沒有辦法交流,也可能是從小不在一起的緣故,娟子的印象中與楊福一次招呼都沒打過。只記得他看著她們?nèi)ド蠈W的情景,那是一種崇拜,是一種羨慕,每次碰到他都是那樣的眼神,躲在墻角里,好像害怕受到什么驚嚇。
與這樣一個人結婚?
娟子知道,自己上學的愿望是徹底沒希望了,暫時她已經(jīng)顧不了那么多,眼前要面對的是想什么辦法不嫁給楊福。
娟子不像縣城里那些女孩子,上著高中就搞對象,她知道自己出來上學就是要學出來。所以,一直到了今天,她才要正式面對一生中可能是最大的一件事。但是,楊福卻是個啞巴,是個一輩子都不能對她說一句話的啞巴。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起,娟子家所在的這個小山村風俗又變了,誰家閨女小子的婚姻大事也是爹娘說了算,像是又退回去了好幾十年。娟子下定了決心,不叫上學可以。死活不能嫁楊福。
只剩下娟子一個人的家也是那樣空曠,這種空曠壓迫得人喘不過氣來。娟子蜷縮在自己床鋪的角落里,像一只被遺棄的貓。
不知道有多少次,娟子望著大山外邊的天空發(fā)呆。她曾經(jīng)幻想要考出個好成績,自己像只布谷一樣飛出大山。當她如愿以償考上高中后,才知道大山外邊的縣城是那么繁華,但據(jù)說省城更是繁華。飛出大山,是娟子最大的夢想,如今看來已經(jīng)成了泡影。娟子委屈,她的命運怎么會是這樣?這樣活下去有什么意義?空曠中,娟子感到自己竟是這樣孤單,在茫茫的人海中找不到一個可以幫助她的人。眼淚像一串串的珠子落下,洇濕了床單。也洇濕了娟子的心。
遠處,不哭鳥的叫聲又傳過來:“不哭——,不哭不哭——。”
晚飯,娟子沒吃。她對爹說了,我不再想上大學的事,我出去打工,供弟弟上大學。爹黑著臉說不行,一個女孩子家出去干不了好事。楊老六家日子好過,楊福只不會說話,別的比誰都不差。
不嫁,不嫁,我偏不嫁,就是死了也不嫁。娟子無助地看娘,娘在抹眼,盡管娟子知道娘在家里就是塊面團,誰怎么捏都行,但是現(xiàn)在除了向娘求助還能有誰?娘說其實楊福長得不丑,家里日子也好過,只是啞了點兒,湊合吧。
爹說想想你弟弟,也想想我和你娘容易不?
“不嫁,我死也不嫁。”
初秋的夜很漫長。夜空里塞滿了秋蟲的叫聲。娟子睡不著,幾個問題一直在她的腦袋里糾纏不清。如果她嫁了楊福,家里的日子就好過了?弟弟就能順利的上完大學?這個家會徹底換個模樣?有這可能。那么,她和楊福能過得下去嗎?她估計自己會死,因為她無法想像和一個沒有任何感情的啞巴在一起生活。她不明白爹為什么這樣狠心,也不明白自己的命怎么會這么苦。
第二天,鄰村的一個同學給娟子捎來了入學通知書。通知書做得很精致,大紅的封面燙著金字,大概是想傳達一種喜悅的心情。但看在娟子眼里卻只有眼淚。這是娟子上了十三年學最后的評價,她緊緊地攥著,要保存一生一世。
拿著入學通知書,娟子又坐到那個正在開采的小山對面。她開始恨,不僅恨自己的爹,連娘也恨。娘白占了半個家,一點兒爹的主也做不了,碰見事只會抹眼淚。碰上這樣的家長,能有什么辦法?爹還在催她,說快到了吃訂婚飯的日子,必須要去,不去的話就是捆也把她捆了去。沒法再活下去了,這是逼迫娟子去死,連爹娘都不拿自己當個人,還活下去干什么?
那輛黑色的汽車又揚著煙塵開了過來,把娟子本來就混亂的思緒擰在了一起,她覺得惡心,朝那輛汽車狠狠吐了一口。沒想到,汽車又停下了,楊老六甚至走下汽車朝她走來。
其實,平日里楊老六不像個壞人。他不像電視里那些包工頭子大腹便便,也沒有在人前人后趾高氣揚,楊老六給娟子的印象是特別慈祥,說話不緊不慢,而且很愛笑。就這樣一個人做出的竟是落井下石的勾當,看來是個笑面虎。楊老六走到了面前,娟子轉過去身子,故意不去看他,她覺得空氣有些干燥,干燥得有一點兒火星就能點著,她真恨不得狠狠罵楊老六一頓。她以為楊老六會觍著臉跟她轉過來,如果是那樣,她就再轉回去,給楊老六一個大沒臉。但是,楊老六沒有跟著她轉,只是在她身后不緊不慢地說:“娟子,我知道你不想嫁給我兒子,我也特別希望你能去上大學。但是,我不得不告訴你,你有一個不能不嫁給我兒子的理由。可惜我不能說,只能告訴你,你必須嫁到我家去,將來你會知道原因。而且我家也虧待不了你。”
娟子本來懶得理楊老六,怎么聽楊老六的口氣也是陰陽怪氣。當她聽到楊老六竟說她有不能不嫁到他家去的理由時,把娟子氣得想笑。你楊老六算什么?難道你比皇上還大?婚姻自由是國家定的。竟敢這么說,簡直是自不量力。娟子冷笑了一聲,說你可真敢說話,你家不就是有幾個錢嗎?倒是說說我有什么理由必須嫁到你家去?
楊老六沉默了,像是真的沒話可說,娟子接著冷笑,說你倒是說啊?說出來叫我聽聽。
楊老六說娟子,如果你能相信我一回,相信你爹一回,你就別說別的了,那個理由我最好是別說。
娟子突然扭回身站起來,對著楊老六吼叫。說:“你妄想!我就是死了你也妄想!”然后。她哭著跑了,把一片死一樣的空曠和楊老六都丟在了身后。
娟子一口氣跑回家里,跑進屋趴在被子上接著哭。遠遠的,不哭鳥又叫了起來。
她想不通。楊老六為什么敢說他有理由能讓她嫁到他家去,而且還說叫她相信她爹一回,難道是爹欠了他家什么?她仔細回想,這些年家里沒發(fā)生什么大事,也沒有什么急著用大錢的地方,家里不會欠楊老六什么,就算是欠了楊老六的錢,難道爹糊涂到用自己的女兒去抵債的程度嗎?她要問問爹,究竟是怎么回事。
爹說咱沒欠過楊老六什么,什么也沒欠過!爹的口氣很肯定,說只是為了她將來的日子好過。娘在一邊勸爹,說孩子要是不愿意就別這樣了。爹沖著娘吼叫,說你懂什么。別瞎摻和!娘不再言聲,又低下腦袋抹眼淚。
“我不,我就是死了也不!”娟子跑了,爹在后邊追:“娟子,娟子!”
娟子一口氣跑到了楊老六家。一棟兩層的小樓,一個高大的門樓。娟子沒有進屋子,她站在院子里吼叫:“楊老六。你出來!”她沒有像往常那樣管楊老六叫叔,甚至喊出來的聲音也是變調(diào)的,那聲音一出口的瞬間連她自己都覺得不像是自己在喊。她是一桶火藥,而且火藥的引線已經(jīng)點著,她恨不得把楊老六連同他這個家,一切的一切都炸個精光。
隨著她的喊聲,不知道從哪兒竄出來一條狗,撲過來兇惡地沖著她吼叫。一瞬間,一股怯意使她的大腦顫抖了一下,下意識地往后退了一步,但她立刻想到最好是叫楊老六家的狗把她咬壞,就是咬死也比現(xiàn)在這樣好。所以,她停止了后退,狠狠盯住那條狗,甚至盼著它能撲上來。但是,那條狗停住了,大概是被娟子的鎮(zhèn)靜給嚇住了吧,它只是停在一邊吼叫,不再往前撲。正在這時,楊老六他們一家子都跑了出來。
楊老六的胖女人強裝著笑說這不是娟子嗎?快進屋里坐。楊老六沒笑,說娟子你喊什么?他們的啞巴兒子楊福則趕緊把狗趕到了一邊。娟子不進屋,但她下意識地斜了啞巴一眼,覺得有些惡心,但這只是一瞬間,她立刻就沖著楊老六繼續(xù)吼叫,說:“楊老六,你說,我家到底欠了你們什么?”
娟子覺得自己變成了一塊鋼,而且是一塊燒紅了的鋼,此時的她能把任何人燙死。但是,不知道怎么了,她的眼淚卻不聽她指揮,一串連一串的往下流。
楊老六說娟子別喊了,有事慢慢說。啞巴楊福這時跑了過來,沖他爹娘比劃,嘴里咿咿呀呀的似乎是想說什么,被楊老六一把推到了一邊,然后又對胖女人說快把娟子拉到屋里去,別在外邊嚷嚷了。
娟子不進屋,她依舊在外邊吼叫,說楊老六你就是現(xiàn)代的黃世仁,但她沒有胖女人勁兒大,不知道怎么就被胖女人拉扯著進了屋子。
啞巴跟了進來,用力拉扯他媽,那樣子是不想叫她媽拉娟子,被楊老六推出了屋子。楊老六先對胖女人說你們都出去,我有話要對娟子說。娟子不坐,她就那樣站著,仍然像塊燒紅了的鋼,她不知道當時自己的眼球是否就已經(jīng)充了血。屋里最后只剩下楊老六和娟子,楊老六說娟子你坐下,我對你說。娟子還是不坐,她說你說,我家欠你什么?
楊老六自己坐了下去,他還是不緊不慢,等娟子不吼了才說:“娟子,我和你說,但是,你要控制自己。”娟子愣住了,她不知道楊老六為什么這樣說。楊老六接著說:“你娘得了癌癥,是胃癌,往下的我就不說了。”
“我不信,你瞎說。”娟子覺得這是楊老六編織的一個謊言,娘很好,娘什么毛病也沒有。
“你去問問你爹,但千萬別當著你娘的面。”
就是這樣,娟子沒有再吼叫,但她卻被涼水冷卻了,盡管還是半信半疑,卻不再那么堅硬。她懵懂著走出了楊老六的家,她要去問問爹,楊老六說的是不是真的。對了,好像楊老六還說過:我也希望你去上大學,我并不是非要你嫁給我家的楊福,這是命,你隨便。
不哭鳥還在叫,但此時不是在抖動那塊空曠的幕布,而是在撕扯娟子的心,她的心隨著叫聲一下一下的疼。她偷著問了爹,楊老六說的是真的,娘還不知道,爹打算把她嫁了以后再去給娘做手術,但是,誰都知道,即便是手術成功又能保證再活幾年?這是一場噩夢,是娟子無法醒來的噩夢。怪不得娘總說心口疼,怪不得娘的臉色總那么難看。娟子決定嫁,就嫁給楊老六家的啞巴楊福。她已經(jīng)長大了,她不再為自己著想,她要維持這個家,要想辦法讓弟弟上大學。盡管無聲的田野里還是那么空曠,但充塞在娟子心里的已經(jīng)不再是空曠,她覺得好像是有了一些豪氣。娟子甚至后悔,她高考結束回到家里竟然沒有多幫助娘做一些事,一家人的衣服和飯菜還都是依靠娘,甚至連下地勞作娘也跟著爹出去。從現(xiàn)在開始,娟子長大了。娟子要挑起這個家,盡量不叫娘累著,盡量叫爹省心。那股豪氣升騰起來,在她的全身充盈。不知道是激動還是悲哀,她在“不哭,不哭”的鳥叫聲中淚流滿面。
不知道在哪兒看到的那句名言總在娟子心里閃過:“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
再見到娘,娟子馬上就想到娘的病,她的心就開始疼,眼淚就想往下落。但是,她不能夠,她還必須要強裝鎮(zhèn)定。她幾乎把全部的家務擔負了起來,而且一有時間就守著娘聊天。她偷偷告訴爹,她同意嫁給楊福,但要求楊老六不但要負擔弟弟將來的學費,還要擔負娘手術的費用。爹點了點頭,什么也沒說。只是使勁兒眨動他的眼,然后一扭頭走了。娟子的心里突然涌起一股熱浪,眼淚再也忍不住,因為她分明看見了爹的眼里有了兩汪晶瑩。
娟子的眼里不再是空洞的了,而是一陣陣的悲哀,她在娘的面前話更少了。
楊老六派媒人送來了聘禮,是兩瓶酒和兩條煙,還有一盒點心,給娟子買衣服的八千塊錢,說這不算聘禮,禮金要等吃訂婚飯再給。娟子自己沒有收起那些錢,甚至連看都沒看就讓爹裝起來。她發(fā)現(xiàn),娘在收拾那些東西的時候眼神是怯怯的,一雙手甚至有些顫抖,好像還害怕看她。她知道,爹對娘說的是為了將來叫弟弟上大學,娘是在心疼自己。
按說,娟子的訂婚應該是一件喜事,但現(xiàn)在家里特別沉悶,就連空氣仿佛也凝固了。爹偶爾有個笑臉,但娟子能看出來那是強裝的,倒是他的煙袋始終在燒著,冒出來的青煙裊裊娜娜的填滿了整個屋子。娘經(jīng)常勸娟子,說其實楊福這個小伙子長得不難看,而且心靈手巧,連許多會說話的人不會干的活兒他都會。人是啞了點兒,那肯定是個缺陷,但他會一輩子都對你好的。嫁過去不愁吃不愁喝,永遠不會為了過日子犯愁。娘絮絮叨
叨,那些話像是扯不完的舊棉絮,明顯的沒勁兒,硬是給拉扯出來的。但是,娟子得聽著,而且還要回答說知道。我已經(jīng)想通了,高高興興的嫁過去。娘并不相信娟子的話,她仍然不時的抹眼淚。
離訂婚的日子還有幾天,楊老六突然來了,也沒說有什么事,就說是來坐坐。爹說是的。以后就是親家了,應該多走動。娟子躲出去了,躲在自己的屋子,但她的耳朵卻伸長了,不放過他們說的任何話。盡管現(xiàn)在她已經(jīng)答應了婚事,但她見到楊老六還是別扭,那種別扭不是新媳婦見到老公公那種別扭,是一種厭惡的別扭。她是有一股豪氣,但豪氣畢竟是氣體,一旦需要充氣的時候她的心里就發(fā)堵,她的眼神就又會變得空洞。她不敢看那個入學的通知書,不想聽到任何同學們的消息,盡量逼迫自己去想楊福的好處。但是,她做不到,或者說是不能全部做到。今天楊老六一來,她心里堵得那塊就更沉重了,沉重的往下墜她的心。
楊老六真的沒事,只是不咸不淡的說了一會兒話,捎帶說了說訂婚那天的計劃。其實,那些計劃媒人早就說好了,娟子不明白楊老六到底來干什么。
第二天就要訂婚,傍晚的天邊血紅血紅,把山埡口都快燒著了。娟子的心口一陣陣發(fā)熱,似乎也是窩著一團火。娘還在看她的臉色,爹的臉仍舊強裝著笑。娟子強迫自己吃了點兒飯,但那飯像是一團團棉花,有水沒水都不好往下咽,咽到肚子里也是在半截窩著。她一遍遍告訴自己,要鎮(zhèn)靜,一定要鎮(zhèn)靜,自己長大了,是應該挑家的時候了。這一夜,她沒有睡著,在黑暗的夜色中使勁兒朝遠處看。但是,她看不出去,除了偶爾因為開山的炮聲夜色抖動幾下什么也沒有。
誰都沒想到,第二天正準備去參加訂婚的東西時,娘突然尖叫了起來,她嘶啞著嗓子不容置疑的大聲喊叫:“不去了,誰也不準去了,我知道你們?yōu)槭裁戳恕!?/p>
爹驚呆了,娟子也驚呆了。爹故意說你瞎咋呼什么,好好兒的,別添亂。娟子的心里一陣悸動,她小心翼翼地勸娘。說你這是怎么了?我高高興興的啊。
娘的臉色鐵青,手哆嗦著,一張紙片隨著娘的手舞動。娘說我都知道了,你們瞞著我。
原來,娘想給娟子找出她年輕時從娘家?guī)淼哪莻€玉鐲,讓她今天戴上,也算是家里將來賠送娟子的一件嫁妝,沒想到在箱子底下一個小包里見到了她患癌癥的診斷書。娘說她知道他們父女倆是為什么了,她就是不去做手術,死也死在家里,不花那冤枉錢,也絕對不耽誤娟子,就是上不起大學也不耽誤娟子。爹說不是還有一個等著上大學的嗎?爹說這話的時候明顯底氣不足。娘說如果不做手術會有辦法,你們別再騙我了。爹看娟子。娟子看爹,兩個人無語。然后,爹突然大聲喊叫:“不嫁了,咱不嫁了!”娟子撲過去抱住娘放聲大哭,爹也蹲在地上放聲大哭。
媒人來了,知道了原委,搖搖頭走了。楊老六也來了,抿緊嘴點點頭也走了,丟下他們這個沉悶的家,還有三個什么也說不出來的人。屋子里又開始空洞,空洞得叫人窒息。
爹不再掩飾自己,偶爾嘆幾聲氣,娟子開始悲哀,悲哀中帶著彷徨。她的心疼,疼痛中又不知道下一步如何辦。倒是娘想開了,說往后應該歡實點兒,多活一天賺一天。但無論怎么,整個家都被一層厚厚的愁云籠罩著。這層云很厚,很黑,家里的任何人也無法將它驅走。娟子一個人的時候經(jīng)常偷偷地哭,她不明白老天爺為什么這樣對待她家,她也不明白為什么要把這么殘酷的事降臨到她那么善良的娘身上,她更不知道她自己應該怎么辦。
突然有一天,娟子正一個人在家的時候,啞巴楊福來了。娟子見到楊福,覺得心里有些愧疚,畢竟楊福是無辜的,但她很快就產(chǎn)生了一種警惕感,她比劃著說你來干什么?楊福開始咿呀,雙手不停的比劃。好半天娟子才明白一點兒,楊福是在說我喜歡你,但是我不想叫你做我的媳婦,你應該上大學,去遠遠的地方上大學。娟子心里發(fā)熱,她比劃著說我不上大學,我上不起。楊福從身上拿出一個包。打開后整整厚實實的四沓錢。她不明白,說你這是干什么?說完后才想起來,楊福聽不見,只好又重新比劃。楊福比劃著說,他纏著他爹要了上大學足夠的錢,叫娟子去上大學,將來有條件再還上他們,叫她爹想辦法給她娘治病。至于他弟弟上大學就另想辦法。娟子說我不能要你們的錢,我不能嫁給你了。楊福開始著急,比劃著說我就是想讓你上大學,不會娶你的。他看了一會兒娟子,接著比劃:你要不去上大學,我爹就讓我把錢還拿回去。娟子看著楊福,楊福的眼里一絲塵土都沒有,還有些天真的目光里裝的都是真誠。娟子又哭了,她無聲地哭了,哭著送走了楊福,她一遍遍地說,我會報答你們的,會的。
娟子上大學走的那天,楊福也來送她。陽光很好,遠處的不哭鳥還在叫:“不哭——,不哭不哭——。”
娟子記起了奶奶在她小的時候說的:為什么不哭鳥秋天還在叫?那是剛剛長大的小鳥,離開娘了,它要高飛了,要自己找食了,所以它才鼓勵自己不哭,不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