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 東區的紅苕帚
第一章
三十里鋪是什么樣?一時難盡其詳,聽聽那首童謠,也就知道大概了:
腦畔上站個誰吶?
王大錘呀!
下來串來么
怕你們屁喳喳狗咬哩
狗咬你拿棍打么
棍挑皮襖著哩
皮襖不穿上咋?
怕虱虱咬哩
不叫你老婆尋虱子咋?
老婆早上起來倒尿盆,讓老和尚背走咧
三個雜稅局的包糧人打馬來到綏德東區三十里鋪的周家馬店,下了馬,抖著身上黑色的絲質衣褲向四處張望。其中一個人戴著黑緞瓜殼帽,一支卷煙插在帽檐下,露出半截在耳朵邊上,看上去像腦袋上多余長出一個別扭的東西來。
馬店的伙計連忙把三個人的馬牽到馬廄里,加上草料。馬店的伙計總在想:東區包糧包款的生意不好做,但包糧人的馬匹總能在別人家里吃到上等的草料,根本無須自己鍘草喂馬,一年四季下來,也算一樁上算的買賣。
周家馬店在綏德城東三十里開外是個大去處,店里客房寬敞,跨河即是一條東西往來的官道。客房下院的馬廄青石墻基,石板頂棚,鋪設用料一點都不含糊,旁邊又有一個駱駝圈,都收拾得齊齊整整,比普通人家的莊院強出了十分。但包糧人張明祖不愿住在馬店里,他對兩個手下說,前幾天他從南川的窯子里引了一個粉頭到馬店里耍,馬店客房里新換的枕頭,枕頭里充的秕糠全是土,粘了他一頭一臉。
店伙計忙著為三個人端茶遞水,然后按張明祖的吩咐去向掌柜周輔仁通報。店里的客人見三個包糧人在店外吆喝,都躲在窯洞里不敢出聲。
店伙計向周掌柜通報過,回頭到馬店領著三個人穿過一片棗樹林子,往周家莊園走去。周掌柜遠遠地在迎客門樓下候著,把三個人讓進了莊園。周家是東區有名的大戶,有明、暗、正、偏十多間祖房,氣宇恢弘,檐瓦相連,迤邐占據了半個山腰。
三個人在周家大院的茅房里拉撒罷,在抽煙房里抽過了煙土,隨后在鋪著栽絨毯的炕上圍桌用著酒飯,和周掌柜敘著話,周輔仁說自己的地租長久收不回來,張明祖拍著桌子對周掌柜說:”這一次不同,抗糧不繳,與逆匪同罪,輕則上刑,重則砍頭!”
周輔仁沉吟不語。前年鬧春荒,張明祖到東區催糧款,遭到抗糧饑民的圍堵,連雜稅局的牌子也被饑民砸了,隨后四鄉的饑民進城向縣衙門要義糧,居然還得到衙門的好言撫慰,還給進城的饑民發了盤纏。周輔仁覺得,如今衙門也好,雜稅局也罷,除了在東區辦事時吃他周掌柜,喝他周掌柜,他周掌柜有事需要依靠他們,卻依靠不上。“管他說什么,不聽也罷。權當他們是狗,吃了快快走!”
張明祖看出了周輔仁的疑慮,把腰里的盒子炮摸出來重重地甩在炕桌上。“周掌柜別不信,這回我一定要讓刁民們認一認真王法!西川周家鹼,我撂倒了兩個……”
“好!”周輔仁點頭說,東區的地主們都等著張總撐腰壯膽哩!”
張明祖說的也是實話,四鄉的饑民進城鬧衙門,要義糧,縣長委托守備營營長撫慰民眾,給發盤纏。張明祖把包糧的賬本甩到縣衙,“這糧包不成了,要打要殺隨你們,只給我留個囫圇尸首就行!總比讓紅匪赤黨砍了頭強些……”不久,張明祖拉起了民團,有了槍桿子撐腰,隨后又當了雜稅局局長,出行時除了騎高頭大馬,身上還多了一支盒子炮。國民政府在綏德的納糧政策又一次強硬起來。
敘著話,張明祖又開了一壇酒。
周掌柜見三個包糧人只顧猜拳喝酒,心煩不過,回自己房里清靜去了。
向晚,兩個手下抵不住強勁的煙土和烈性的燒酒,已在周家莊園的客房里橫著豎著睡著了,繡花枕頭和緞面被子掀在一邊。張明祖溜出周家大院,搖搖晃晃地走到一個開著墻豁子的院子里,院子里有一棵棗樹,樹下有一個用石板圍著的花壇,里面的蜀薺花和鳳仙花一叢叢開得正艷。一個十幾歲的小子在院子里端著碗吃飯。窯里,名叫老命的女人一眼看見了張明祖,立刻把綰起的袖子捋了下來。
窯洞里里外處都是泥糊的墻面,家里除了兩只雙開門的箱子,幾乎沒有什么像樣的家具,但窯里窯外打掃得干干凈凈,清爽得叫人不忍落腳。張明祖往窯里的土腳地上吐了兩口痰,一邊往炕上蹭著屁股,一邊把他給周掌柜說的話又給老命說了一遍,同時把馬褂底下的盒子炮摸出來放到炕上。
“說甚也不中用了,只有……”張明祖探身握住了老命的一只手。
老命是個寡婦,可以不納糧餉。前年張明祖到周家莊園公干,看見一個女人梳著發髻,穿著煮雜的淡粉色粗布褂子,灰色的寬腳褲,正在給周掌柜的莊園路基兩邊營務蜀薺花。周掌柜說,這個女人最能營務花草,她種的鳳仙花和大蜀薺花村里村外誰也比不了。老命躬身忙乎中只抬眼看了張明祖一眼,那張標致的蛋形臉,周正的五官就永久地停留在張明祖的腦子里。
“誰敢包她不納糧!”張明祖想起老命心就跳得飛快。老命從此成了納糧戶。
老命抽出手,走在一邊。從灶膛里取出一根正在燃燒的草枝點著了油燈。
“我是個寡婦……”
“誰說寡婦不納糧了?”
“周圍村子都不納的。”
“我說納就納。”
“納嘛!我明兒賣驢去。”
“你欠得多了,賣驢的錢還不夠交罰款!”
“那……我也沒辦法了。”
“辦法就在你身上哩嘛!”
臉蛋上又被張明祖擰了一下。老命一口氣把燈吹滅,出門拉著小子的手說:“甭吃了,咱到你四嬸子家睡去。”
母親拉著探兒的手出了墻豁子,消失在初秋漫漫的夜色里。
使女寧兒給周掌柜沏了一壺茶,周掌柜躺在搖椅上喝著茶,想起近兩年四鄉的饑民鬧得太兇,自己的地租長久收不回來,張明祖如今拉起了民團,或許是個依靠,能幫自己收回租息。想到這里,周掌柜又起身到客房里去應酬,見兩個包糧人一橫一豎倒在客房炕上,鼾聲起伏。周掌柜低低地罵了一句,叫了一個家丁打著燈籠,一起去莊里尋找張明祖,才知張明祖也醉倒在老命的炕上。
“兄弟,兄弟,起來說話。”
張明祖醉眼惺忪地爬起來問:“女人哪兒去了?”
“你說老命啊!一個寡婦人家,不吉利……”
“她欠著好多糧款哩。”
“我正要跟你說這個。”
“你有甚主意?”
“鄉里的事我清楚,若是等到天明,人都走了,那時卻不好辦。”
“只是夜里沒法行動。”
“兄弟差了,只今夜就行動起來,把住各處路口,夜里定會有人藏糧躲債,那時拿他幾個,先關他一夜,明兒起來一嚇唬,沒人敢不聽你的!其余都不管用!”
張明祖睜直了眼說,“老掌柜說得有理。我這次在縣長面前立下了保證,糧款都要足夠。抗糧抗捐與逆黨同罪,拿住幾個開開葷,吹鼓手迎親,先把音定下來!”
張明祖回周家大院又抽了幾口煙土,提起了精神,把兩個包糧人催騰起來,周掌柜派了幾個家丁把守各處路口。那些人做這個都是行家里手,在路口攏起了火堆,人卻躲在黑暗里,過了兩個更次,果然捉了幾個人,至天明也跑了不少人。
包糧人來到三十里鋪,王四和王四嬸比別人更愁,王家欠張明祖許多稅金:煙苗稅、官膏稅、羊圈稅、屠宰稅、地畝稅、交易稅……還有斗捐。張明祖還私自把5分錢的交易稅提高為8分半。更糟糕的是王四隨饑民進過城,饑民砸牌時,王四雖未動手,卻和饑民一起吃了雜稅局一頓飯,有人把這事都告訴了張明祖,張明祖如果要和王四算賬,那可是一個無底的布袋,倒不滿。
除了嘆氣,王四就蹲在地上抽旱煙,把煙鍋子一次次在炕欄石上磕的當當響。王四嬸煩了,一巴掌把炕角的油燈扇熄。見老命前來躲債,王四嬸安排老命的小子探兒和自己的女子鳳兒睡下。在接下來的一連串嘆息聲中,老命幫四嬸把雞窩攔好了,把羊牽到圈里去。
“不行咱就跑……”老命說,“三十六計,走為上計。”
“往哪兒跑?”四叔問。
“咱先藏到東山土神廟里去,明兒要是張明祖他們還不走,咱就投奔我哥哥去。”
四嬸說:“咱走了,娃娃咋辦?”
“娃娃都帶上,鳳兒和探兒都不小了,解開話了,誤不了事!”
“老命說得是個辦法。”王四說。
四嬸很快用捅火棍把灶膛里的柴灰撥拉了幾下,撥出火星子來,添上幾根柴火,火就燃起來了。四嬸從面囤里挖出幾瓢豆面,在面盆里和好了,老命拉風箱添火,四嬸烙餅。四嬸說:“有叫張明祖拿了去的,不如咱一伙子吃了它!”
王四把糧食安頓好了,又擔心起老命的家來。
老命說:“驢給周家頂工著哩,糧食還在山上黃著哩。家里也沒甚值錢東西了。”
多年的匪患兵亂,人們都習慣了拔起腳躲逃,遠則陌路他鄉,近則荒山幽洼。如果能趕趁著烙幾張餅路上充饑,就十分妥當了。
王四讓兩個小腳女人先順著大路到土神廟去,自己仔細地收拾了幾件衣物,把門栓鎖好了,預備和兩個娃娃抄近路趕上去。
王四把兩個娃娃從睡夢里捅醒、穿戴好了,背起女娃,叫小子緊隨著自己一起出門,出了門,卻看見近外地上燃著火堆,有人在火堆前走動,棍棒各在手中。王四只得和兩個娃娃又退了回來。
聽到響動,有人喊:“甭叫走脫一個!”王四不敢走了!
王四把兩個娃娃安頓在炕上,自己取過一件羊皮襖反穿在身上,把頭上的包頭巾摘下來揣在懷里,想著偽裝好了,又一次出得門去,跑了幾步,被黑影里一個人攔腰抱住按倒在地,當時拿住。
張明祖的盒子炮響了一聲。“誰要再跑,槍子兒可不長眼睛!”
鳳兒在炕上嚇得縮成一團,不住地掉眼淚。探兒在黑暗里摸著門,把門閂上,用背緊緊地抵著門板。
“甭哭,誰也進不來……”
“我怕哩!”
“不怕,來了人不要出聲。”
“大大媽媽……他們在哪里呀?”
“他們會回來的。”
“啥時回來?”
“快了。”
探兒抵著門,脊背漸漸酸疼起來。
“還是把門打開好……來了人看見黑洞洞開著門,就以為家里沒人。”
鳳兒忍住了哭聲。
“我把門打開了。”
“噢……”
“記住,來了人不要出聲。”
“我要尿……”
“現在不能尿。”
有人走進院子。“里面的人出來!”
探兒抱住圍著被子的鳳兒,一只手捂住了鳳兒的嘴。
“里面有沒有人?”來人果然在黑洞洞的門口往里張望,卻什么也看不見,聽不到。
“都跑球了……”來人自言自語、罵罵咧咧地出了院子。
探兒說:“現在可以尿了。”
“我不想尿了。”
“要是咱會遁地法就好了。”
“誰會遁地法?”
“鬧紅的人都會……一遁遁到南梁溝,一遁又遁在綏德州。”
“誰是鬧紅的人?”
“誰也不曉得,誰也不能說……”
“誰能叫他們來?”
“要是會遁地法就好了……他們身上都拿著一把笤帚,用紅布包著,就變成了盒子炮。張明祖的盒子炮是黑的,黑的怕紅的。”
老命和王四嬸在土神廟守了兩個更次,不見王四和兩個娃娃前來,又聽見槍聲響,老命擔心小子,也不管四嬸苦勸,給四嬸找了一根打狗棍護身,自己壯起膽子往村里摸去,一到路口,也被黑影里竄出的兩個大漢捉住。
張明祖把王四和其他人關在馬店里,把老命帶到她家里,掌了燈,關上門。外面著兩個人守著。
老命看看走不脫,索性掀起水缸蓋,舀了一瓢冷水喝了,坐在板凳上定了定神。
“你跑甚?誰逼迫你來?”
“你這還不夠么?”
“夠?我還兩手空空……連你的小腳也沒摸過。”
“虧你能說得出口。”
“我張明祖的模樣本事,也算一表人才,怎就近不得你?莫說幾個糧租,就是養你,也養得起。”
“你家里銀棍頂門,也有買不走的東西。”
“你一個寡婦,歇著也是歇著……”
“死了心吧……!”
張明祖狠道:“你干脆!咱到底誰求誰!把你的糧租連本帶息拿出來,老子完了這公干,到南川逛窯子去!蘿卜拔了都是坑,漚著你的去……”
老命蹲在地上往兩個水甕之間的旮旯里掏出一個布包:“這是一只銀鐲子,還有娃娃的一個項牌,怕是連王四家的糧款也夠了。”
張明祖看了一眼說:“哪里夠!王四現拿在馬店里關著,明兒再算他的賬!”
“還有兩頭毛驢,一向給周家頂著工哩,明兒我賣毛驢繳錢,說到做到!”
“我可等不得明兒,叫人先剝了你衣裳,頂個三兩塊。”
……
探兒打了一個盹,一下又靈醒了。看看鳳兒睡得沉沉的,探兒溜下炕,到門口察看動靜。心里尋思:我要是現在出去,鳳兒醒來必定哭鼻子,我要是被他們拿住,頂多挨兩巴掌,關起來時,卻要連累老娘,我且不出去。
過了一個時辰,探兒聽到外面有人說話:“把老命也捉住了。”心又突突地跳起來。這時鳳兒也醒了。
“幾時了?”
“半夜了。”
“大大媽媽還不回來。”
“你且住著,我去看。”
把鳳兒安托好,從院子里出來。張明祖的人都在周家馬店里。探兒貓腰往家里走去,看見墻豁子上站兩個人。探兒轉身上了自家腦畔,聽見窯里張明祖呵斥的聲音一聲比一聲高。
探兒在腦畔上急急地摸索著,摸到一摞子石頭瓦片。看看豁子外那兩個人踱到院子里來,瞅得準了,抓起石頭狠勁往人頭上打去,連丟了幾塊石頭,又跳在一棵梢頭懸在窯檐上的棗樹跟前,掙力搖了幾下,半熟的棗子撲棱棱落到了院子里。
“媽媽呀!有賊寇!”下面的人被石頭打得頭破血流。
張明祖正說到要剝老命的衣裳,聽到外面人叫喚,從腰里抽出盒子炮,沖出門看時,路卻不熟,被花壇絆了一跤,爬起來四處察看,不見人影兒,黑地里亂喊了一氣。探兒夜貓子似的繞地畔一圈,又回到了溝里。
“你有甚值錢東西,一伙都拿出來!”張明祖沖老命嚷。“抹了今年的愁帽子,明后年的愁帽子有你抹的。好好想著去!”扶著一個爛了腦袋的往馬店里去了,一路呻吟不止。
等三人走得遠了,探兒回到家,娘兒倆慢慢放下心來。
“我做爛一個腦袋。”
“你蹲下大亂子了。”
“也不怕他,問起來沒人曉得。”
“可恨張明祖,嬲住人不放。”
老命和探兒到土神廟找四嬸,卻怎么也找不到,只聽得風吹著山上的松柏刷刷地響。四處急著搜尋,卻在廟堂那尊剝落得只剩土坯的神像后面出了聲兒。
夜里被張明祖捉住的人,大半都挨了一頓捶楚,趕天明時,人都扛著挎著,往馬店里送糧送貨,也有還了周掌柜租息的,被周掌柜擔保起來。
張明祖從馬店的一眼窯里喚出王四,讓兩個手下從背后栓綁著,押到村口戲樓上,戲樓連著大路,引來不少人圍觀,張明祖折騰了一夜,臉色發青,用嘶啞的嗓子喝道:“這戲我也不想唱!將這功去,我他娘的把討老婆的錢也贏回來了……抗糧就是抗國法,就是逆黨!王四你還砸過雜稅局的牌子。我今兒就是一槍崩了你,到縣衙也能說得過去……”
“我沒有……”王四被關了一夜,已經出不來聲了。
“我張明祖包的糧款,誰也少不了一合一升。你們到東區打聽一聲,就是爹娘老子,叔伯兄弟,誰也沒少過我一顆糧食,少了我照樣折騰他……”
王四緩過一點勁氣。
“我快一輩子下來了,沒欠過人一點東西。家里有的,都拿出來了……我還有三個兒子,都在外面攬著工哩,那也能抵上三頭騾子使喚,叫回來就拉了去頂賬……”
“刁民!還敢嘴硬……”張明祖火冒三丈:“當我怕你三個兒子不成!打!”兩個包糧人得令,劈頭蓋腦打將過來。王四昨夜里翻穿了一件羊皮襖子,前襟的羊毛霎時染得鮮紅。兩個包糧人又把王四腰里的褲帶抽了,王四的老布寬襠褲順腿落在地上,虧得身上那件皮襖遮住了腿胯,不曾露丑。包糧人在跟前看著,都笑出了聲。
女人們背過了身去,男人們被張明祖手里的盒子炮鎮著,不敢動彈。
張明祖不依不饒,讓手下和周家的家丁到王四家去搜,“若是搜出糧食來,就是抗法!我拿你到縣衙去給縣長一個交代,也讓今天來的人心服口服!”
包糧人和家丁到王四家去搜,搜出昨夜王四藏得不太嚴實的糧谷。幾個人趁著性氣,把王四的窯窗也敲打下來,又搜出皮毛棉麻貨物。因窯窗長年朽蝕,一動手,立刻爛散了。
這時,四嬸和鳳兒正在周掌柜面前給王四求情。四嬸昨夜躲逃,泥土沾得滿身都是。
王四精通石匠手藝,各種木活、泥活、編織活、屠宰活也都拿得起放得下,領著三個兒子做牛做馬,到五十歲時買了兩畝水地,從此活出個人樣兒來了。王四時常教導兒子們多學手藝,凡事不求別人,寧肯餓肚子,也不叫兒子們給地主攬長工。周輔仁在村里起建騾馬店時,尋思讓王四當大匠,王四合計了一下,該得不少工錢,但攤在周輔仁身上,卻得不了多少錢,便把活辭掉了,周輔仁老大不高興。
四嬸去周掌柜面前求情,周掌柜卻泥塑的神像不動彈。四嬸看看又耽擱了一些工夫,只恐四叔受氣,把心一橫說:“周家哥哥,不見得王四就虧欠了你的人情,家里雖說不好,還有一坰地……”
周掌柜笑道:“你說哪里了,顯得我只想著好處……王四向來不愛求人,今兒求到我也不容易。話再說回來,王四抗糧抗捐,若拿到城里問罪,你家的地也保不住。”說著,往腦袋上叩了頂帽子,遮住微禿的腦門,往戲樓攤給王四說情去了。鳳兒和四嬸后面跟著,忽聽得一聲槍響,四嬸慌了:“不是你大叫槍打了……”母女倆抖成一團。
王四被打得一臉花紅,又著了羞辱,已動彈不得了。四嬸著人把王四背回家,見窯院都破敗了,頓時兩眼發黑。
把馬店的糧貨堆垛起來,張明祖收了人丁,叫馬店的伙房多添葷腥,犒勞周家家丁,自己帶了兩個包糧人到周家客房歇著。張明祖一時想起曾在米脂城里吃過艾家的鹵煮驢板腸,是年夜里也吃不到的好東西,驢鞭又是大補。一時饞起,叫人說通了周掌柜,圈里牽得老命的一頭毛驢,拉到敞亮處,將四個蹄子牢牢絞住。操刀人磨了刀,試了刃,饒著毛驢轉圈,半天找不到下手處。“平日里只是王四剝殺得好,現在動不得了。”放翻了驢,先給昨夜被探兒打爛腦袋的家丁割了一塊肉,也不論斤秤,拿回家去頂賞。后晌煮出驢板腸,味道卻比不得米脂艾家的。紅燜驢鞭卻是周掌柜的廚子慣做的,入鍋時另加了煙土顆子作佐料,味道又自不同。周掌柜又搬出一壇陳酒,幾個人鋪排到桌子上放開肚皮吃喝,數著催要的糧款,講好了各自應得的好處,直到掌燈。
張明祖吃飽了,讓一個包糧人揣上硬貨,騎快馬到南川去找一個粉頭。自己選了一塊驢肉,給老命送去。說了許多醉話,看看在老命身上動不得手腳,搖搖晃晃往馬店會粉頭去了。
秋收以后,趕腳的人慢慢多了起來。騾馬成群結隊從戲樓灘的大路上經過,也有從定邊鹽池拉鹽巴的駱駝,常在日暮時分出現在村口。
三十里鋪向西距綏德城三十里,向東距義合鎮三十里,義合鎮繼續往東幾十里,到了吳堡宋家川黃河碼頭。往東去販鹽巴、販土布、販粉條、販著清澗的石板,瓦窯鋪的炭,返回時馱著皮毛、山貨,黃河大棗,晉西柳林鎮的粗瓷家具,晉東南的絲綢……
趕腳晚的,歇晌的,遇上壞天氣的,從東西兩頭走了三十里地,就在三十里鋪的周家馬店里歇下來。趕牲靈的人卸了牲口背上的馱子,把牲口吆進圈棚里,補充水分草料,人和牲口都重新蓄養精神。大路上的牲口糞,被村民們搶著拾了,拾到馬店的畔坡上,被店伙計阻著,院里圈里的糞肥被店伙計占著,刨著堆兒就做了主了。
年景好時,馬店供的飯菜上好的是豬肉燉粉條,白面蒸饃,臊子饸饹,炒雞蛋,烙大餅,蔥花油點,白皮揪面。差的是煮白菜,燉洋芋,小米撈飯,豆面剁條子。年節時,也有節令食品:三月的米黃,四月的糕,五月的粽子賽小腳,六月六,新麥子蒸饃熬羊肉,月餅揣上走中秋,九月的酒谷米釀燒酒……。
馬店客多時,村莊里賣綠豆涼粉的老王頭,賣蕎面碗坨的老趙頭,打油餅的紅眼馬五,賣鹵雞蛋的四嬸,老命的麻花,一時生意都好了起來。
趕腳的人遇上了朋友,約了相好的,迷著粉頭的,就在店里耽擱下來;也有撞著霉頭賭博輸爛包的,連褲子也典當了,就在店里等人來接濟。交好運,贏了錢,牲口又不耍麻達的,叫馬店伙計第二天天不亮造飯吃了,揣上干糧架好馱子,吆著牲口,趁著涼爽,一路唱著去了。
張明祖到三十里鋪催糧要款,日夜鬧騰不休,馬店的客人怕牽連帶累,一哄都走了。也有吃了涼粉餅子欠著的,講好下趟算清。俟張明祖到馬店會粉頭,店里走得只剩一個挑擔兒搖撥浪鼓的貨郎了。
張明祖等著粉頭,讓店伙計喊過貨郎來。
“都有甚稀罕東西,翻出來看看……”
貨郎戴頂遮陽舊氈帽,笑嘻嘻地說:“還不是那個……針頭線腦,鑷子剪子錐子,琉璃煙嘴子,粉盒子,煙脂膏……”
“住的客人咋不見了?黑燈瞎火的!”
“不怕張老爺嗔惱,見張老爺要在村里抖打,怕撞上老爺的馬頭,都走了。”
張明祖聽著高興,呵呵笑著說:“也都是些識相的,就你不機靈……”
“我夜里翻山走得急,崴了腳,所以走不動了。”
張明祖等不得粉頭來,繼續扯淡。
“今兒不和你論捐論稅。你一年在四鄉里走串,知道的始由一定不少,說來聽聽。”
“擔子里有幾本書畫,忠、勇、義、廉、孝,說的都是古朝事由,拿來你看……”
“要這么著,麻煩死了!”
“我嘴拙,說不來,店里有個會唱曲兒的伙計,足頂說事由。”
于是一并叫過來,店伙計抻起脖子唱道:
“你吆上騾子我開店,
來來回回常見面。
半斤斤豬肉四兩兩粉,
十二兩白面烙成個餅。
燈盞盞及油壺壺里添,
心里的話兒拉不完。”
晚間,包糧人快馬馱回一個粉頭,卻是張明祖的舊相識。三十幾歲,粉臉細眉,穿一件水絨旗袍,頭上包一條碎花帕子,一雙半裹不纏的四方腳,套著紫色繡鞋。張明祖仗著酒興,窯里亮晃晃點起了燈,換了鮮亮被褥,炕桌上擺放了時令果子,張明祖接著粉頭說:“一向生意好!”
“哪里好,快做不成了。”
“南川有一連軍隊,不信供養不了你們幾個。吃剩下的也夠你拾的……”
“都圖了快活,哪里有公道給的。”
“自然不像我憐惜你們,擺著碟子迎你……”
“伏天時,軍隊里也發了消暑的獎賞,當官的有核桃,雪花糖,當兵的給的是云南茶葉……”
“這里只有桌上這些東西,還有涼粉,碗坨……”
“蠻好了,一路顛得人難活,誰吃得動……”
說著話,粉頭看見張明祖脫在炕上的褂兒掛開了口子,拿在手里抖了一抖說:“趁燈明,給你補補。”旗袍里兜肚上綴著一個兜衩子,里面針包兒、線團兒裝的齊備。
張明祖也喜她這個性兒。
“這件旗袍好看。”
“是個軍官給的。中看,穿起來其實扎眼……家里可好?”
“也爛包。人都用不上,就老婆一個粗打粗做生活的女人,沒人上心,所以走了也放心。”
“你卻哄不了我,你有那相好的,何止三五個。”
粉頭吃吃地笑。
張明祖一時高興,又把店伙計和賣貨郎叫了來,說著唱著,紅火了大半夜。吩咐店伙計夜里看顧堆垛的糧貨,自已擁著粉頭放心地睡了。
店伙計白天被張明祖和周掌柜指使著忙里忙外,夜里又侍候著張明祖和粉頭兩人,早已體力不支,叫別人時,一個也叫不起來。把糧貨安托給貨郎看顧,自己也偷著睡了。
粉頭平素卻練得機警,深夜聽到有鵩鳥反反復復地叫,一時在窯檐上,一時在樹梢上,初若哭,后若笑,把心思都擾亂了。
第二章
許多演繹在人們身邊的事情,越要記得當時的詳細情形,越是想不起來。
夜里有鵩鳥連連叫喚,也是老命和四嬸她們后來回憶起來的。鵩鳥叫主兇,從前多有應驗。那叫聲像一位老人哭笑不定,聽到的人,心都住黑洞里沉。
早晨時,老命把昨夜張明祖送來的肉割了一半給四嬸送去,給四叔補養身子。老命豬肉羊肉辨不清楚,王四看了說是驢肉,老命才知道張明祖把她的一頭驢給殺了:“家里人單,驢足頂個勞力使喚哩,生生給殺了……”眼里垂下淚來,死活不肯吃那肉,把肉都給了王四嬸,只讓探兒在四嬸家里吃了一頓。
四嬸看著被張明祖拆爛的窯洞,黑黑地張著口,說不來有多傷心。老命安慰說:“等他四叔好了,叫探兒幫著用石頭插起來,以后慢慢修補。”
不多時,村里人聲嘈雜,一句句都聽不分明。
探兒頂著滿頭的汗水跑了進來。
“可不得了……馬店把亂子蹲大啦!”滿窯人都急急巴巴地瞅著探兒。
“殺下人了!”
“誰……?”四叔急著問。
“張明祖那些人。都殺倒了……”
“你不敢亂說!探……”
“你出門看去,馬店早叫人圍死了。”
“哎唷!……”四嬸慌了。“那也許……我昨夜里聽得鵩怪子叫,還道是鳳兒他大要放命哩!”
老命聽了色變:“叫你一說,我也記起來哩,一聲一聲真真兒的。”
把王四也從炕上拉起來,到外面去看。
鳳兒找不著鞋,跑得慢了,連自家的窯洞也看著怕起來。
“哇……”鳳兒哭著。
“死女子,不敢哭……”四嬸呵斥道。“人聽著心慌!”
馬店坡道周圍及腦畔上被黑壓壓的人群圍著,一個個大氣不敢出。馬店院子里穿長袍,戴呢帽的人在檢驗尸體。馬店旁邊窯里刀斧砍死了兩個包糧人,當中窯刀斧砍死了張明祖,傷了一個粉頭。包糧人身上丟了隨身武器,圈棚里丟了騾子頭口,糧貨也丟了不少。現場走了疑兇貨郎一人。
縣長親自帶著保安團,會同鄉里保甲等人到場察看,兵卒個個斜掛著盒子炮,不多時把圍觀的人群都驅散了,把村子圍定,一個也不叫出入。
晌午時分,幾個兵卒便衣保安到王四家四處搜查,全家人嚇得抱作一團。黃衣兵卒搜了一遍,沒甚異常跡象,黑衣保安又搜了一遍,“若是這家人做下的,丟的糧貨、槍支必定送不遠,只在近處。”也沒搜出可疑的東西。把睡在炕上的王四叫起來盤問,三個兒子在哪里做工,都問得清楚。
日偏西時,尸主家從本鄉趕過來,把尸體擦洗包裹起來。看起來也都是平常人家,暫時沒處喊冤,抬著尸體,一路嚎哭著去了。
賣涼粉的老王頭,賣碗索的老趙頭,打油餅的紅眼馬五都被盤問過了。直到晚上,忙了一天的保安團及張祖明的民團押了馬店的伙計和一個粉頭,燈籠火把地往縣城里去了,又放出探子四處捉拿疑兇賣貨郎。
三十里鋪的人深夜不睡,相互傳遞著各種各樣的消息。
兩天后,城里傳出話來,王家的三個兒子都在各自做工的地方被保安捉住,投到縣衙牢里去了。
周掌柜趕早先到了馬店,院子里彌漫著一股濃濃的血腥味,也不敢近前細看,等第一撥快馬保安來到馬店,才相跟到窯里察看,三個包糧人死得凄慘,連面目都模糊了。周掌柜懵了頭,不知道隨后的事應該怎樣做,但蓋在張明祖臉上的那張血跡斑斑的麻紙,上面的黑字卻記得清楚:
中國工農紅軍陜北游擊隊布告:為處決大惡霸張明祖事
獲得人民群眾控訴,共產黨查證,張明祖逼糧要債,掠奪人民財物萬計。乘人之危,高租出佃,高利放貸,欺壓人民,無惡不作。本隊奉命捉拿張明祖,受審處決。
包糧人白x蘇x與張明祖狼狽為奸,作惡多端,民怨極深,判處死刑,立斬以平民憤。
仰我人民大眾知照,切切此布!
……
晚上,周掌柜在明間茶椅上托著腮坐著,忽見張明祖走進門來,黑影里面目看不清楚。“老掌柜,一向多有打擾,今日已完了公干,就此別過……”在茶幾上放了一樣東西,圓桶似的一個大漆盒,里面裝了一頂川蜀大禮帽。張明祖打了一恭,往外疾走。周掌柜伸手一抓,卻抓了個空。使女寧兒端了茶水來,一聲不響地放在茶幾上。
周掌柜已驚出一身冷汗。吩囑下人緊關了各處院門,明間里燃起一爐香火,供著南海觀世音菩薩,禮拜了一番后上炕去歇息,才閉上眼睛,又見張明祖在眼前晃動,擾得周掌柜一夜不能合眼。
第二天,周掌柜叫人打開下院側門,里面又有一個小院,碾磨齊備。向里一間房,房里又有一道門,門里是一條地道。原來周家老祖宗在清朝同治年間是一員武將,曾任綏德州提督總兵官,鎮守城郭時,被甘肅來的回民攻破城池,總兵帶著金銀,棄城逃在三十里鋪,于偏僻處挖了個深洞埋藏金銀,日后斥資置地畝,修屋宇始得莊園。后來經營中又把地洞繼續深挖,寬高可以走馬。直通到后山背洼,也修了一個小院,兩頭都修繕遮擋起來,兵亂時躲藏在地洞里,外人鮮有知曉。
周掌柜叫心腹家丁把地洞通頭收拾出來,入口處另加了偽裝,又預備了馬匹鞍韉,刀槍棍杖,防備不測。
王四的三個兒子都繼承了父親的石匠手藝,一個鍛得好碾磨,一個善勒碑刻石,另一個工牌樓石雕;若是起樓蓋房,又都是行家里手。三個兒子一年里很少在家里逗留,只在外面做工。王四被張明祖拷打那天,老命母子倆就在人群里,看見王四被包糧人拴綁捶騰,卻無力阻攔。還是探兒機靈,抽身出了人群,放開腿腳,順大路往東十五里到趙家鋪找到了四叔家一個兒子。
兩人一起回到了三十里鋪,那時已近后晌飯時,四叔在炕上躺著呻吟。兒子聲言要找張明祖理論,被王四按壓了。自古官打民不羞,忍得一口氣,佛受一爐香,不可再生事端。兒子們自小被父親管束得緊,養成仔細謹小的性格。看看沒甚插手的,趙家鋪的工也催得緊,心又想著儉省家里的一頓飯食,就返身往趙家鋪去了。等到張明祖被人砍殺,保安團到家里搜索查問,王四為圖無事,張口便說兒子們都不曾回來過。不想保安找到在趙家鋪做工的兒子,露了破綻,立成公案,當時把王家的三個兒子繩捆索綁,一起投監看押起來。
幾日來,王四兩口子把不濟事的辦法想過了幾十個,悲愁中又平添了幾多白發。這一日看看天又將黑,四嬸也不與王四商量,起身來到周家大院,向周掌柜指地借銀洋,也只借得三五個,湊成盤纏,打發王四進城打探消息。
四嬸天不亮打火做飯,也不過稀和里跌了兩個雞蛋,王四草草吃罷,箱柜里翻出行走時的穿戴,一件出面子長袍,一頂四頁卷棱兒小帽,一雙遍納底圓口布鞋,穿戴起來,把棉布襪腰緊緊套在褲腳上,打裹嚴實,腰上綰了一根防風帶,插上煙槍煙袋,肩上搭了一條棉線褡褳,裝填了兒子的幾件衣服并盤纏銀兩。四嬸又叫鳳兒摟柴添火,把昨天老命送來的半升豆面烙成兩張餅,給四叔裝填到褡褳里,母女倆把四叔送出門。星宿當頭,冷風順著山坡刮下來,帶來了幾聲蟬鳴。母女倆四只眼看著四叔趔趄在黑地里,直站得聽不到腳步聲兒,才回了家。
天將明時,王四已經走出十幾里地。看看道路漸漸開闊,晨霧里罩著一條大川,耳聽得水聲漸漸響亮。又走了一程,到了河邊。
無定河從天馬山左側流過,一路向東至綏德城北郊校場灘兩河口處,匯著西來的大理河,又添了氣勢,浪花糾結著向東南流入秦晉交界的黃河。
河上無橋,往來盡是船渡。
王四行至河邊,遇著一個大河灣,水流愈加寬闊。
兩岸水田里廣種稻粟,近水處則樹木參差。王四在莊稼地里找到船家住的小茅屋。時候尚早,王四找了個干凈地方坐下來,放下肩上的褡褳,摸著硬頭貨都在,腰里解下煙鍋袋兒,取火鐮兒打著火絨,點著煙抽著,船家早聽到了響動,出門張望,
“拜識。”
王四打了個招呼。
“還早哩……”船家打著呵欠,“從哪里來的?”
王四情知莊里的人命案牽連甚廣,怕說出不是來。
“從趙家鋪來的。”
“那得半夜起身……少坐,穿件衣裳過河。”
王四又說:“拜識哥,我走得口喝,有水喝一口。”
船家說:“水有卻是涼的。夜里熬的小米湯,剩有一碗,端來你喝。”
端出一個粗瓷碗來,自己先喝了一口。那卻是出門人行走的規矩,做來叫人放心。
“實在好了。”王四看那人約摸有六十來歲,地道的一個莊稼人,也就放下心來。
喝過了小米粥,船家也來地上坐著相認,王四忙取了煙袋,把煙嘴子在身上擦得干凈,遞給船家。
船家說:“川里種得兩畝煙苗,早晚照看著,稍帶就做了這個營生。”
“也是川頭上的生意。后山里雨水少,連河也干哩!”
船家問:“你一不趕頭口,二不挑擔兒,往城里去定是遇著急事。”
“實不相瞞……”王四道著苦水,把遭遇的事,來龍去脈都說得清楚。“兒子們從小到大都是不敢捏死螞蟻的人……關門家里坐,禍從天上來!”
“拜識哥有所不知……這里沒人,我就說給你聽:清澗地鬧紅,已經把衙門也砸了,咱這里衙門大,有軍隊鎮壓著,也還彈壓不住,做出大事情來……”
“那都是什么人?”
“拜識哥問的好,尋常人哪得知道!想來也都是有星宿的。天罡星,地煞星下得凡塵。”
“見笑。我卻問得沒見識……”
“你只不要挑著擔兒就好了,這兩日快馬查得緊,遇著挑擔的貨郎就拿住不放,貨丟了,人還免不了責打……進城時,再仔細一點……”將要說到銀兩事項時,避著嫌,又不說了。
“拜識哥說得都是要緊話,不遇著時,哪里曉得。”
王四將地上的褡褳挎在肩上,兩人從茅屋前下了河灘,河上橫一條鐵索,鎖住一個大鐵環,隨繩套著一只木船。船家從岸邊木樁上解開船繩,扶著王四跳上了船,把手在鐵索上輕輕一拽,船便蕩開在河心里,看看河水移到身后,船卻到了河對岸。
“拜識哥有恩!”
“往上不過十里地就是東門,各自仔細著點兒。”
“曉得了。”
王四謝過船家,順順褡褳,提袍避過河灘水澮兒,沿著上游官道,往北不過一個時辰,來到了東城門下。會著從無定河下游及北邊來的商客,一起往城門口走。到坡上城門口看時,門洞下站著兵士,手里端著大槍,刺刀亮晃晃插在槍頭上。
王四緊緊地按著褡褳,進了城門,卻是黑洞洞一截過道,也看不見別人是如何走的,自己卻被一個背抄手的軍官喝住,叫把褡褡卸在地上,走來一個兵士把王四渾身上下搜了個遍,把褡褳里的東西連餅子倒在地上,包在布帕里的銀元“當啷”地響了一下,軍官抓過布帕掂了掂,叫王四在一個薄子上按了個手印,給了王四一個印著民國旗幟的捐獻證。
“進去吧!”
“我那盤纏……”
“私貨,捐給黨國了。”
“我哪有錢捐……”
“不捐也要沒收。換個沒收證……”
“這錢,也不是偷的搶的!”
“啰嗦!”被兵士用槍刺指著。王四拾起地上褡褳,心里叫苦。
“老哥今兒賠了……”一個商客低聲對王四說,“你許是近時不到城里來,不曉得時事……”
“咋個時事?”王四問。
“銀元不讓用了,只能兌換民國卷,偏又不好使喚……你又做的不通,入給一兩個,也就過去了。”
“哪里曉得……我也只有三兩個……”
爬上東門內一道陡坡,到了東門墕牌樓底下,又餓又急,已體力不支了。
“高客,要不要歇息?……”袖手走來一個閑漢。“我店里常住的有幾個粉頭,強似過年的東西……”
“我只要口水喝。”
“有錢,八碗侍候你!”
斜里走來一個挑水的長者:“張三不要瞎弄,你也長個眼色,這人一看就是正經人。”把擔兒歇在地上,指著讓王四扳著桶沿兒喝水。
“上井好水。放心喝,不要錢。”
王四喝過水,道了聲“好人。”長者挑起水擔兒去了。王四見牌樓下閑人麇集,不敢停留,往斜里一條巷道走去。兩旁都是高門大戶。出了巷口,已看見城池分明,往下卻是二郎廟,又遇著一處牌樓,轉過牌樓,順廟墻又下了二郎廟坡,離不遠就是衙署。
往前走了幾步,又遇著端槍的兵士,街兩邊站得齊整,目光照著跼蹐前來的王四。
“干啥的!”
王四說:“我是受苦人。銀兩已叫東城的長官拿走了。”
“走開些兒!”
“我來看覷關押的兒子……”
兵士不耐煩,叫王四往一堵照墻后面去。王四轉過照墻,看見進出的人各俱時新服色,門庭卻又看得嚴緊。
“回避。”門吏遠遠地指著王四。
王四只得退到照墻外,尋思如何能混進衙署晉見公人,約摸等了一個時辰,見門吏換了班,王四學得乖巧,取下褡褳夾在腋下,提著袍,跟在幾個公人后面,看看無阻擋,昂首進了衙署。
把事由說給一個吏員聽,吏員只聽了幾句便回道:“不經手!”
又一個吏員沒聽王四訴說,也回道:“不經手!”
一連問了幾個,總算碰到了一個承辦案子的吏員。
“名號?”
“沒名號,只叫大牛、二牛、三牛……”
吏員看了名冊說:“有這人,抓來五年了。”
“只三五天。”
“哪一年?”
“只前幾天。”
“不知道了。這里有名冊的,都是三年五載的,有判死罪的,服苦役的,充軍的。沒有三五天的。不經手,到上井牢里問問……”
王四還要細說,吏員說:“今日省府來人巡視,無事的都回避。”把王四轟出了衙署。
去上井的路,王四卻不熟悉,向人打聽了路徑,穿街過巷,來到上井。這里地方僻幽,有一水井,名曰上井,正有幾個挑水擔兒的,給王四指著監牢座向。四下里磚石圍墻,只不見門戶,轉到門口,鐵門內看見三層監舍,都關得嚴實。高墻上崗哨環立,人和槍半截露在外面。
王四見鐵門內一個值守便衣隨服,在凳子上無事坐著,便上前問訊。
“官家……”
“何事?”
“探覷三個親養的……”
“名號?”
“不曾起名號,平時只叫大牛……”
“何罪?”
“哪里有罪……!”
“何時?”
“只三五天。”
值守坐著不動,連眼睛都合上了。
“官家。”
“何事?”
“……”
“名號?”
“……”
“何罪?”
“剛說過了,無有罪行。”
值守把眼睛睜開:“你個不燒香擾廟的。無罪到這兒來當差撥不成!”
王四不敢強辯,低聲下氣地說:“……帶的衣裳來,叫幾個兒多穿幾件在身上。”褡褳里取出衣裳,門縫里塞進去。值守看了看,踢在一邊。
“能穿在我兒身上?”
“穿誰身上不是衣裳!”
“這是誰家的理法……”王四終于受不了了。“少見了渾水的王法。在家殺口豬,也還要燒香表告知姜太公……”
值守豎起了兩道眉,開了一個小門兒出來,揪住王四的后掩脖,當后背一拳,把王四顛翻在當路上。
值守指著罵道:“三伏天遇見個吃冷子的,皮癢癢,送進去撓你!”
正要整飭王四,被旁邊一個人勸住:“官家哥甭腦,不和蠢人一般見識。”遞上煙火,相勸值守回了營房,地上扶起王四,手背已在石板上擦開了皮。
“四叔,這里不敢直沖。”
那人穿得袍褂齊整,手里拿著一疊賬簿。相認開來,卻是周掌柜在城里開字號的兒子周超。
王四連聲呻喚:“侄子可要看顧我……”
“來得遲時,你把亂子蹲下了。”
把王四扶到大路上,問了傷痛,一起來到南街店鋪里。王四見沿街一溜兒鋪面,門板廣插,只留一個門縫兒讓相關人員出入,便問周超:“鋪面為何不開張?”
“哪里敢開!滿街都是軍警。才去上井催賬,一時碰上你了。”
王四討要了一碗水,褡褳里掏出一塊干餅來充饑。
“你家的事我都知道了。有冤屈,靠你卻開脫不了。”周超說。
“才押了三五天,官辦卻把三個娃當成三五年的囚犯重判了。”
周超笑道:“四叔甭逞惱。也該給三個兒起個大號,和你區別開來。”
曾有一個盲人侯馬仙給王家三個兒子各取了一個怪怪的名字,也給王四取名叫王金山,但后來連王四自己都不記得兒子們那些怪怪的名字了。
“誰顧得那個……兒子不孝順,就是老子。”
周超道:“四叔也說得是。現在時局亂陣,榆林井岳秀又在招兵買馬,綏德城抓捕來不戴重罪的,都送榆林充軍去了……”
“不是把我兒也充軍了……”王四叫起來。“活不成了。”
“哭不管用……”周超勸解。“雖說不會判得急忙,卻也要盡快救解。若遲滯些兒,官家見現押的人犯無人看顧,就隨便判了……四叔不是沒聽過古朝,頂死的也有……”
“啊呀!……”王四號哭起來。
“我這里也沒有辦法……”周超想著說。“四叔若能尋得城隍廟安家大戶,甚事都消停了。”
王四不想求人,卻沒有辦法了。
“安家……比你家大小?”
“十倍去了。安公在城里又最有名望,盡心接濟危難。”
“那我去尋他。他要是能救得我這危難,回家立個牌位供著他……”問了路徑,收了褡褳就要出門。
“四叔回來!”周超叫道。
“侄子有甚安頓的?”
周超上下打量著他說:“你這樣去不像叫苦難的。依我,把袍子脫了。”
“的當對。總來我身上也無有分文,就把袍子典當了,得幾個錢支使。”王四出門找了一個當鋪,也只從門縫里進去,將袍子換了幾個錢,摘下帽子塞在褡褳里,顛倒出了當鋪。
王四上身只穿一件汗禢兒,腰里系條帶子,寬襠褲在襠里打著折,連著腳上的襪踏鞋,渾身上下都打著補丁。搭了褡褳上了街,活脫一個叫花子。
到城隍廟周圍向人打問安家門徑,路人指給他看,不遠處一個大場院,院前十幾棵參天洋槐樹濃蔭遮蔽,掩映著飛檐廣廈。王四是石匠出身,到了門庭下,見門廊下雕欄環護,又有抱鼓麒麟,整肅奇偉,看著不住地驚嘆。
王四望著門庭下立著的門倌,把褡褳撂在地上,喊起冤來。
門倌聞聲走過來問訊:“客人有甚事,起來好說。”
王四道了前因后果,難悵噎聲:“家里橫遭災難,冤屈不過,沒處聲張……人說這事尋著安公公便是尋著皇上,他只動一根手指就救解得了,只望安公公救苦救難,日后世代供他……”
門倌道:“客人來的不巧,安公已多日不在家里了。”
王四道:“我再沒處走了。討要點吃喝,晚來住在城隍廟里,等安公回來。”
門倌笑道:“哪里還有城隍廟,早被安公拆了……住處卻倒有,只是安公去了馬拉稀國,一時回不來。”
“多早回來?”
“半年三個月。”
“那時家事散了。就便我等得,官家也等不得……我命運不濟,見不了安公。”起身就走。
“客人稍等,雖則安公不在,份例卻有,拿去周濟一時。”
量出一升米,拿出一串小錢,王四都裝在褡褳里。“真個是好人家……”謝過門倌,尋思再無處投靠,只得趕回去另打主意。
王四也不敢從大街上走,只從幽避處轉到東門墕兒上,下了坡,守門的兵丁也不搭理他。出了東門,順官路往東而行。太陽已掩在山岡背后,沿路都是樹木莊稼,行走時漸漸人煙稀少,風從河道上吹來,身上又饑又冷。行到來時的渡口岸上,天已經黃昏了,放眼看時,船卻泊在對岸水里。王四想出聲吆喝,卻連力氣也沒有了。
王四歇在渡口上,不一時,來了幾個南川的混混二流子,平日只在城里詭詐偷竊,這一向城里軍兵看管得緊,無路進去,只在渡口官道上綹騙婦女老小。也該王四倒運。混混二流子行藏回家,見王四獨坐在渡口灘頭。日暮黃昏,再無他人,身邊擱著褡褳,不知裝的有無東西。幾個混混擠眉弄眼,上前搭理王四。
“老人,要過河么?相跟著走。”
王四見有人搭伴,歡喜著說:“你把船家叫過來。”
一個混混說道:“黑來換了個耳背的艄公,叫他也聽不見。下河灘幾步水淺,踏石就趟過去了,幫你一塊走。”過來把王四的褡褳搶在手里。王四又脫了鞋襪,也被一個混混拿了過去。
一哄下了河灘,王四跟在后面,看看下在水里,王四說:“水已深了,這里過不得……”回頭看時,那伙人沿河灘鬼也似竄著走了,眨眼間一個也看不見了。
王四叫了一聲:“騙子手!……”一頭栽倒在河灘里。
第三章
張明祖一死,把東區義合鎮管義糧的倉正也嚇得半死。他聽說張明祖被什么人給殺了,日夜坐臥不寧,只盼望消息是假的。隔了兩天,他親自到張明祖的老家去探虛實,只見墻里院外遍貼著麻紙。那時死人已隨棺材入了墳地,靈堂還扎在場院里。入里一看,燈燭香案俱在,正中張掛著張明祖畫像,如生的一般。“不是張催命,又是哪一個?”
“苦了我了……”立在靈堂里涕泣。
倉正回家翻出賬冊盤點,歷年來,張明祖該繳義倉十石糧,只繳一石,余下的初時給倉正畫個條子,后來連條子也不畫了,只叫倉正賬上記著。倉正初時不依,被張明祖尋事責打了幾次,倉正是個膽小人,怕張明祖報復,以后就由他虧欠。縣里遲早來人檢查,全由張明祖指東指西地搪塞,都蒙混過去了。卻不防張明祖陽壽已盡,入了陰司。
倉正在賬上查清張明祖計欠義倉糧食一百六十石二斗五升。義倉糧自有國民政府以來,就沒給遭災荒的民眾撒散過,搬倉出庫都是軍糧,假如國民政府催要起來,都是割腦袋的事。
看看又到了點視糧倉的日子,倉正再也尋不得出路。他給家里備足了口糧,把全家老小都打發到西口移民去了,自己把賬目細致抄寫出來,把張明祖歷年虧欠的糧食一一列在紙上,折疊齊整,放在顯眼的地方,又給當近族親留了善后錢糧,自己仔細穿戴了里外衣裳,尋了一條索子拴在門戧上,上吊死了。
一天早上,張明祖的母親往茅房里去倒尿盆,見門口放著一個草筐,里面小被褥鋪蓋著,蠶繭似的包著一個娃娃,一雙眼正瞅著張母。張母平時也知道兒子在外浪蕩,家里的媳婦與張明祖尋死覓活,向張母數說張明祖在外明里嫖婊子,暗里也不知道養了多少小的,張母的耳朵都磨起了繭子,她這時抱起娃娃來看,只見那個鷹嘴似的小鼻子,就知道是兒子做下的孽。
“我張家的骨肉啊……!”張母抱著娃娃又親又恨。
第二天早上,張母又在門口看見一個柳條斗子,里面鋪的蓋的也是一個娃娃。
第三天早上,又一下拾得兩個。
媳婦那里又抱過來兩個。會蹣跚走路的,會爬的,會蹬腳轉眼睛的,個個都長著一個鷹嘴似的小鼻子,都糊得滿腦的鼻涕涎水,身上穿得好的,虎頭兒鞋帽,夾棉兜肚,又疊放著洗換的襖褲尿件子。穿得歪的,在臊氣沖天的被子里包著的,放著幾件屎尿漿硬的襪褲。娃娃都和張明祖小時一樣,很少見著哭鬧,餓了疼了時,也只露個哭臉兒,轉著眼眼尋人。
“你父親陰靈不遠……”張母給每個娃娃腰上都系了孝帶,像尾巴一樣拖著,初時,張母請莊里的婆子媳婦相幫照料,尚且措手不及,后來漸漸沒人幫了,張母一個人日夜照料,常常瞌睡打盹,娃娃在地上四下里滾爬。
“狠心的娘……”張母想起來就流淚。哪知那些被張明祖生前哄騙強占了的女子,以前被張明祖偷偷養在一個地方,名不正言不順,忍辱含屈,一朝生了男女,就死心塌地跟定了張明祖,心里也還盼著早晚在張家熬個名分。張明祖一死,一場事完了,連嘴巴也掛起來了。把張家的根苗狠心送還給張家,或許還有條活路,自己尋著遠處,委身嫁人,一世里再難有熬出頭的日子。
一日,張母到媳婦那里取米面,磨子半天牙,只討得一點點米面回來,給娃娃喂飯時,見少了一張燕兒嘴,四下里尋找,娃娃已跌在茅窖里淹死了。張母用草片兒裹了小小尸體,送在張明祖墳上。
“這個是孝順的,隨他老子去了……”
日后,張母因和媳婦爭執口糧,被媳婦踢打出門,張母只盡力領著兩個娃娃沿門兒乞討,其余三個都被媳婦送到這里那里,不知死活。
說書藝人侯馬仙年少時也能識文斷字,十六歲出天花,患了眼疾。他靠著《金鐲玉環記》、《繡鞋記》、《五女興唐傳》、《包公案》幾部宋元話本,在綏德、米脂一帶混了大半輩子。三十里鋪的村民都還記得侯馬仙年輕時說過的一個渾段子“分驢”,侯馬仙坐在三十里鋪的戲臺上給三弦定好了音,旁邊的幾個二不愣后生說:“侯馬仙,這里就我幾個男的,你快把渾段子拿出來說一說,我們要聽。”侯馬仙翻著眼皮說:“不能說,好好聽我說繡鞋記。”年輕后生說:“你要不說,少了飯沒工錢,我幾個還要打得你沒處跑!”侯馬仙沒法子了,又看不見周圍到底有什么人,就問:“跟前真的沒外人?也沒婆姨女子?”“沒有,哄你做什么?快快說來!”“那我就說個段子你們聽。”把三弦彈起來說道:“說的是兄弟二人分家當,剩一頭驢沒法子分了,留著胡須的老大和老二見老三年幼不長胡須,有心要占便宜,就商定論胡須分驢,把小兄弟叫到跟前,老大先說‘我們就按胡子長短分驢,我的胡子齊刷刷,要分驢子大半拉。’老二也站起來說‘該我的了,我的胡子刷刷齊,要分驢子的后半拉外帶驢下水。'老三情知兩個哥哥要沾自己的便宜,因自己不長胡須,只好吃啞巴虧,回到家里悶悶不樂,媳婦聽說兩個伢伯伯這樣分驢,生氣道,‘這等不仁義,也忒會欺負人!等我去跟他倆理論,羞羞他倆,把整頭驢全給咱家!’三媳婦找到兩個伢伯伯說,‘兩個伯伯不要張狂,等我給你們看胡子……'把褲子褪下來說,‘往這兒看,精胡子沒牙,一頭驢全拿……'”
入了秋,侯馬仙又收拾板兒镲兒,三弦上繃了弦索,出來賣藝說書。三十里鋪出了包糧人血案后,說書一時沒人聽了。人都借著說書的場子,湊在一起傳說三十里鋪周家馬店那件事,侯馬仙倒成了聽書的,周掌柜、王四、王四家的,老命、探兒、鳳兒、馬店伙計、賣涼粉的老王頭、賣碗坨的老趙頭,打油餅的紅眼馬五都成了人物,百十次往侯馬仙耳朵里鉆。后來又聽到了許多事,事里許多人,做的件件都是血案……
侯馬仙輾轉來到了三十里鋪,那時王四已從城里回到了莊里。王四那日被船家從河灘里攙扶到岸上茅屋里,喂了點湯水便活緩過來。心想這里離家不遠,就便回去,也省得家里擔心。“船家留他不住,翻了一雙露腳趾的爛鞋給王四穿上,送了出來。
王四掙扎著回到莊里,一頭倒下,便湯水難進了。
周掌柜也到牢里看過了家里的長工,那長工與周家沾著遠親,打小就稱呼周掌柜干大。周掌柜聽那長工說:“若是不救我出去,只恐連累干大……”周掌柜聽著蹊蹺,問道:“只是如何救你出去?”
“只去求南川的粉頭,再求一個軍官……”
“放屁!”周掌柜差點打他的嘴巴。“讓我去求一個婊子,虧你說得出口!”
“不聽古人說,婊子的屁股秀才的臉,都是大臉面,能辦事……”
“放屁!放屁!”
“你也聽我說,南川的林長官和守備營長是姻親,能辦事……”
周掌柜也是秀才出身,可如今亂世,秀才的臉面能值幾許!周掌柜猶豫再三,最后還是求了南川的粉頭。
過了十來天,監牢里在押的粉頭和馬店的伙計被南川一個軍官保釋出來,馬店這一案只押了王家三個兒子在監牢里。
又過了兩日,四嬸見王四身體一日不如一日,便自作主張,把家里一坰水地賣給了周掌柜,要周掌柜使錢保她三個兒子的性命,周掌柜叫人同四嬸量盤過地畝,講好了價,寫了典賣契約。四嬸依從中人,在契約上畫了押,中人拿給周掌柜看,周掌柜又駁回來。“哪有女人說了算數的!王四畫了押才算!”
中人并四嬸回到王家,四嬸趁王四昏睡不醒,上炕拉起王四一只手,中人把朱砂印盒遞到跟前,四嬸掰起王四一根手指醮得血紅,往契約上按了手印。
有上一次搭救家丁常有功的門路,周掌柜這一回輕車熟路,帶上錢物,騎馬到南川薛家峁尋了那個粉頭,粉頭引薦了一個姓林的連長,倒吊眼兒,長著一個大大的腮幫子。送上許多銀兩,細說了張明祖那一案,王家三個兒子蒙冤在押,又說到近日發生在別外的兇案:“四處都不安生,惟南區穩如泰山。”言語中夸林連長的部隊是鎮守東南的神勇之旅。林連長聽了高興,又被粉頭央著,又看著白花花銀子,當時把周掌柜的事答應下來。周掌柜又在館子里備了酒飯,三個人歡歡喜喜吃了一頓,第二日,林連長帶了一班騎兵,威風八面地回拜了周掌柜。周掌柜又訂了一班吹手,將一塊署著“南域保義”的牌匾吹吹打打地送給了林連長。至此,周掌柜又尋得林連長這個靠山,林連長常帶著兵馬在周家大院出入。縣衙讓保安團督辦張明祖的案子,保安團情知張明祖被殺與王家三個兒無關,已有了另尋出入的打算。林連長說情保釋,保安團便送了個順水人情,保釋的錢款都被林連長賴掉了。當時把王家的三個兒從牢里提出來,衣衫襤褸,恓恓惶惶。林連長的副官讓王二牛一個人在表格上畫了押。林連長對王二說:“你跟我去當兵,保你家日后平安。”王家三個兒子都出聲不得。林連長逞起威風,叫三人都騎上快馬,直送到三十里鋪村口。王四嬸聽說兒子們放回來了,跌跌撞撞出門去迎候,到了坡底迎著林連長等一干人,林連長指著王家三個兒子對王四嬸說:“三個兒子只能還你兩個,這一個兄弟征去當兵,日后混個出身,你們就跟著享福!”王四嬸尋思家里一個老的眼看要死了,一個小的又被拉去當兵,也是死不了做活鬼,一聲聲哭喊著說:“我兒去當兵,家里沒一口好吃的給我兒吃,村里老小,誰家有口好飯,讓我兒吃一口……”林連長說:“當了兵,吃香的,喝辣的,有什么好難過的!”押著王二牛往村口走去。一村人站在遠遠的地方陪著四嬸流眼淚。
侯馬仙平常到三十里鋪說書,常住在王四家,和王四一家人相處及好。這日又來到王家,一家人見了侯馬仙,都面色難場。四嬸拉起侯馬仙的手,問了好,相對哭泣。
侯馬仙放下板兒镲兒、三弦布袋兒,王家人扶著上了炕,侯馬仙摸摸索索在王四身邊坐下來,拉起王四一只手。
“王四哥,你咋咧?”
王四睜開眼,動了動腦袋,見到侯馬仙,一顆淚珠兒溢出了眼眶。
“馬家兄弟……”王四在喉嚨里說,“來的遲了,就見不上了!”
一家人聽著,涕淚俱下。
“且莫哭!”侯馬仙伸手在被子里摸著王四的腿腳。將死的人,腿腳先自涼了,王四腿腳卻還熱乎。再俯身聽著胸腔里出氣的聲音,也無痰阻,只有一些兒短促。“王四哥,福人自有天相,七八日,也就好了。”又掰著指頭,黃道黑道掐算了一番。
“不打緊,都把心放寬了……王四哥今年五十二歲,只長我兩歲,壽數長著哩!”
王四嬸聽了喜急流淚。兒子們也舒了一口氣。鳳兒噙著眼淚走到門外,慢慢咧嘴笑起來。天空晴明高遠,山上樹木清麗,燕兒在空中翻飛,好像穿梭在漣漪撩動的水波里一般。
“燕兒春來常在我家谷倉窯里壘窩,抱仔兒,都是喜兆,大大快快好起來……”
鳳兒回窯里說:“干大經見得多,說沒事,真個沒事!干大幾時吃的飯?都晌午了……”
四嬸連忙說:“只忙著炕上的病人,把什么都忘了,我就去做飯,趁你干大在,看你大大吃兩口不吃……”王四嬸去翻米面,鳳兒出去摟柴火。一時做了兩碗雞蛋湯拌疙瘩,王四嬸喂老頭子吃了兩口,又盡鍋底刮到碗里端給侯馬仙,侯馬仙敬讓著吃過了飯,一天只守在王四身邊說些寬慰的話。
等到夜深人靜,侯馬仙又要了一只水碗,把黃表紙燒化在水碗里,嘴里念念有詞,空中請了玉皇大帝,又帶著祖師爺、土地爺、山神爺、龍王爺都來把王四看覷診治了,把王四身上的病痛骯臟都收在寶瓶里,倒在張禿子、李瘸子、王麻子身上,余下的都撒在黃河里去了。
第二日吃過早飯,侯馬仙收拾了板兒镲兒和三弦袋子起身告辭。一家人苦留不住,將送出門,王四心里割舍不開,指著院子說:“……豬……”
“甚?”侯馬仙沒聽清。
王四嬸說:“家里還喂著豬哩!等病好了,請你來殺豬吃肉!”
“干大甭走……”鳳兒拉住侯馬仙的手不放。
“孩兒沖長了!”侯馬仙摩挲著鳳兒的腦袋。“長成好女子了……孩子放心,等你大大好轉過來,干大再來看他。”一時有人拉扯著,別處行走去了。
王四又是兩日沉睡不醒。王四嬸看他起不來,叫過兩個兒子吩咐:“雖則你干大說不相干,管眼看著卻不好。你們去一個到趙家鋪延家木器店里把棺蓋說好,另一個會著自家親族,上土神廟老墳灣里看覷墳地,鳳兒到你老命嬸子家,叫來幫著縫老衣穿著……也甭叫過來,就在你嬸子家里縫……預備著,也不壞了甚事。沖一沖時氣,說不定倒好了。”又把娘親姑舅都請來探覷了。
王四知道三個兒子回了家,都無甚大礙,先自心里覺得寬松,放心睡了兩天,心眼兒明快過來,慢慢起坐吃喝,一如尋常,便再也歇不住了,從炕上爬起來,也不要旁人扶架,走到院子里尋些零碎生活試著做,倒像是旱苗子逢甘露,又活過來了。
王四好轉了,王四嬸卻又被一件事壓著心口子。叮囑家人,且不要把典賣田地的事告訴王四。王四叫兒子到地里做活,兒子們應聲作勢,到外面轉悠。
一日,王四要到自家水田地里察看煙苗,王四嬸攔擋支吾了一陣,被王四問著,躲閃不開,只得把實話說了。
王四吼了一聲:“家賊!”跳起來把四嬸提在手里,揪打在地上,四嬸躲閃不及,被王四打得血流滿面。兒子搶過來拉扯,被踢在一邊。鳳兒上前護著娘親,也被王四打得顧不了頭尾。
王四歇了手,忽然想起一個道理:“那周家平時做事盡是理法,怎就和個女人把人事做了!誰家的女人能做了偌大的主?也忒瞞哄人了,我尋他周掌柜理論去……”
就要起身,王四嬸已把命豁了出去,說:“你前幾天睡得不知道,我把著你手畫的押印。前后都有中人在,周掌柜也不曾虧欠了咱……”
“好你……!”王四氣得說不成話。走到谷倉窯里尋了剝豬刀,出門在一塊條石上磨,嘴里說:“不拘哪一個兒女,快去尋你舅家人來!我今兒殺了他家這個不成事的女人,就抬回娘家打埋去,我刑法死了,也不和她埋在一個墳里!……誰也不要跟前打勸,看我當瓜砍了你們!快去尋你舅家人來……!”
兩個兒子不敢出聲。危急時,鳳兒卻忘了驚怕,過去抱住了王四的一條腿。
“大大不要殺我娘……可知我娘也活得難場!把我殺了,少了吃閑飯的,家里就好過活了……”當時哭暈過去。
“犟呀!……”王四僵住不動了。
王四嬸危急中拉住一個兒子。“只快去請你侯馬仙干大來……快去!來的遲了,娘沒命了!”
兒子拔起腳到老命嬸子家牽了一頭驢,也顧不得備鞍帳,只在驢背上搭了一條褥子,向人問著侯馬仙行止,卻也走得不遠,只在鄰村做些勾當。請起身,一路打著驢跑,到了王四家院墻口,正聽見鳳兒哭喊:“大大再不殺我,就把我賣了,再買地回來……”
侯馬仙揮舞著手中棍子,站在了院當中。
“馬干親呀……!”
“想做甚哩?”
“活得憋屈……”
“知你心里有氣想出。來來來,把我這瞎子殺了,草席子也不要裹,就摞在溝里……我給世人說分明,不尋你王四一個錢的麻達!”
“干親呀!……”王四癱軟了。
“別事不提,快來殺了我……說你枉為了老的!你有多少兒女?正經坐下一板凳,站起一格陳,齊心掙他幾坰地,什么難事?再不爭,如我這瞎老漢,也過了一輩子……”
“我糊涂呀!干親……”
把事按壓了,王四安排叫兒子們殺豬。“家里沒甚支用的了,早早殺了豬,賣幾個錢來花銷。”
侯馬仙攬過鳳兒:“這個女子養親了,是個曉事的。”
“我不成人,嚇著娃娃了。”王四拉著鳳兒的手又傷起心來。
王四殺了豬,把豬頭豬蹄鹵煮出來,盡心招待侯馬仙。
掀開鍋蓋,大鐵鍋冒著蒸氣。王四從鍋里撈出肥嘟嘟的豬頭豬蹄,把肉撕剝在一個盆子里,王四嬸在托盤里擱了蔥花醬醋,將烙面餅和頭蹄肉一起端在炕上。
“都來吃。”侯馬仙說。
“你只管吃,他們還有的吃。”王四嬸說。
“鳳兒來吃……鳳兒不吃,干大不動筷子。”
鳳兒在門外頭覷著。
“干大,我不吃這個,你趁熱吃。”
“快來!干大眼看不見……”
鳳兒走過來,盆沿上掐了一點肉放在嘴里。
“干他,我吃了,你快吃。”把碗筷放在侯馬仙的手上。
侯馬仙笑起來,涎水流得滿嘴都是。
鳳兒又跳出來,站在門口覷著。
“媽媽,把肉送給探兒哥哥嘗一嘗。”
“就送。”
“好孩兒,曉得人情。”侯馬仙說。
掌燈時分,三個年長的坐在炕上拉話。“前莊人家幾次問我哩,”侯馬仙說。“你家大兒的婚事,臘月,正月頭上也能辦了。”
“干親這樣說,只怕辦不成了。家里地也賣沒了,誰還愿意把女子嫁來受罪!”
“這個你說得不對。這家人不是嫌貧愛富的人家。劉老漢也是熟人。為人實在,說了釘子就是鐵……”
“劉家雖那樣說,咱覺得過意不去。”
“人家原來也不是看上了你家那地,只是趁你三個兒子個個有手藝,將來好過日月。”
“劉家為人真個好。”王四嬸囫圇身躺在前炕。
侯馬仙又說:“劉家有一個兒子,媳婦前幾年難產歿了,正好是老命的對象……”
“真個?”王四嬸一骨碌坐起來。“劉家的女子我是見過了,兒子卻不曾見過。”
“別的毛病沒有,只愛遮天沒地外面跑,前幾年也挑個貨擔兒賣貨,把年紀逛大了,成了家,就好了。”
王四嬸說:“這個事,馬干親也上勁些兒。老命年輕輕一個寡婦,出出進進,盡遇些圪針頭。包糧的張明祖欺負著沒夠,再來個馬明祖、李明祖,誰攔擋得了?”
“是哩。”
媒人以前也給老命說過幾處人家,都嫌老命兒子小,拖累大。前年秋天那個高大個馬學榮到莊里來和老命見面,馬學榮和別人不同,須低下頭才能從門里進來,把老命嚇了一跳。進了門,只要涼水喝,老命端過一只馬勺,馬學榮把一馬勺水都喝了。馬學榮上山幫老命收秋,只兩半晌便把地里的莊稼都砍倒了。吃飯時,老命以為自己想得周全,多做了兩個人的飯,都被馬學榮吃得凈光,老命又嚇了一跳。夜里歇在王四家空閑窯里,雷也似打鼾,第二天,老命又管了馬學榮一頓飯,已把娘兒倆幾天的飯吃掉了。老命正納悶馬學榮兩天沒說幾句話,馬學榮擦抹著嘴上的飯渣說起話來:“媒人給我說咱兩人都是粗騾子大馬,能一搭里攪和……今兒一看,你長的水蔥蔥一般,我哪里配……”
“吃飽了?”
“吃飽了。平時在鄉里幫人家抬安碾磨,才吃得這個飽……我尋思著到隊伍里當兵,吃他幾天飽飯!”
馬學榮走時,老命想送他一雙鞋穿。平時別人幫老命干莊稼地里的活,老命除了喂兩頭驢和人家頂工,另外又做了鞋還人家人情,這時卻翻不出馬學榮大腳穿的尺碼,只好把一塊白羊肚毛巾給了他。馬學榮揣上毛巾,揚長去了。
這回與劉家的兒子見面,全是侯馬仙和王四嬸兩口子做主,先讓劉家的兒子上山幫老命收割莊稼,等老命上山掐谷穗時,順便在山上見一見面。“記得他叫劉成啊!不要認錯了人……”四嬸囑咐。
吃過了早飯,老命仔細地梳洗打扮起來,穿著顏色鮮亮的煮染布衣,頭上搭了一塊藍底碎花的帕子。囑咐探兒今日不用上山,只在家里搓谷穗兒。等四鄰都吃上了飯,自己提上筐子,放上小镢,院墻角牽過一只山羊,出了院墻,佯裝割草放羊,往山上走去。
也被一個端著碗在鹼畔上吃飯的大嫂看見了,猜疑著問了幾句,老命連頸項都發起燒來。
慢慢地上了山,放羊在地頭吃草。先蹲下來往筐子里拾了幾把谷穗兒,再站起來往四處張望,并不見人影兒,只有山地里青黃的莊稼在風中輕輕搖曳,雀兒啁啾著,在田野上飛過。
正尋思著那人要從哪里來,忽然聽見谷草地那頭一陣響動,只見一個人埋首在谷草林里,砍割的聲音清楚地傳過來。
老命慌了,卻把地里的土圪垯拾起來往筐里裝。
等了一會兒,并不見那人說話。
“是……劉家兄弟……?”
“是哩。”
谷草地里一下子冒出來半個身子,晴空下,映襯著一頭濃密的黑發,脖子上圍一條白羊肚毛巾,一張棱角分明的臉含羞帶笑。
老命的胸口子跳個不停。
“我是三十里鋪的……”
“曉得了。聽說名字叫‘老命’,就猜測叫這名字的人,究竟長的啥樣兒。”
“長得可丑哩!名字是前里的男人叫出來的,傳開來,都叫順口了。”
“長得……俊哩!”
“啥?……”老命聽得清楚,卻又問了一句。
那人又把身子埋下去,“嚓嚓”地砍起草來。
“你倒是眼尖……”老命偷著笑。“哪里就看清楚了。”
“我走過三十里鋪……”
“倒是沒見著。”
“三十里鋪都是愛好人家,家家門前院里都種著大蜀薺花,紅艷艷的。”
老命格格一笑,臉一下紅起來。
“你也愛大蜀薺……家里藏著兩顆好籽兒,多會兒拿去種。”
老命把眼前的谷草撥拉開,想把那人看個仔細,招得自己心口子又跳。
“你……大概還沒吃飯哩?”
“沒吃。”
“早知道,我做好了提上來……哪里有餓著肚子叫人家受苦的。”
“也不餓。……這谷草,我明兒再來割一晌,也就割完了。”
“噢……”
“就是不能背……背上有傷,多時了,還好不了……”
“不用你背了,我喂著驢哩,馱回去。”
“我今兒就回去了。”
“噢……”
又沖著老命笑了一笑,在莊稼林草間急急地走了。
老命在田地里望著他,直看到高大的身影兒消失在山坡后面。
第二天,老命籠布里包著兩個大蒸饃,飯罐里盛著米湯,又在老王頭那里賒了一碗涼粉,遮蓋好了,和湯勺筷子一并裝在筐子里,左手上挎了筐子,右手提了飯罐,又上山與那人會面。
田野里,那人只穿著掩心汗禢兒,甩著膀子割草,把割好的草分堆兒用草繩打捆起來。
“來吃飯啊!”老命把飯罐并柳條筐放在地頭。
那人提了一捆草放在地上,讓老命坐了,自己站在那里,只在褲子上擦手。
老命把籠布抖開,把帶來的蒸饃、涼粉放在筐子里,催著他吃。
“喝一碗米湯,別的不吃了。”
“這飯不好?”
“好。”
“那就都吃了……昨個少說了一句話,你肩背上有傷,不該叫你做地里的活。”
“哪里就疼痛得了不得?不礙事的。”
老命見他只站著傻笑,輕聲說:“你也是個愛作假的。”
“不假。”
“就快吃呀!米湯涼了。”
那人坐下來端了碗吃著,卻把背沖著老命。挨得近了,那人身上的氣息從毛孔里鉆出來,直往老命胸腔里撲,像烈酒燃著血液,又回流到腦門上。
肩背上的傷,用布包扎著。身體卻也頎長瘦俏,骨骼分明。
那氣息,那身姿,那話語,都像是夢里見的一般。
山都靜默著,天際有發亮的白云,無心無意地推砌成陡峭奇突的形狀,十分招人思緒。鳥雀啁啾,歡快地從身邊掠過。
“背上的傷是怎弄的?”
“到山西盤貨,下雨路滑,跌到了溝里……”
“怕人哩!都過了黃河了?”
“過了。”
“看你能的,都過了黃河了。”
“過黃河的人多哩!”
“侯馬仙也走過黃河,都是能人。”
“他是真能人,眼睛看不見,比看見的人還知道得多。”
“侯馬仙沒告訴你……我前頭生過兩個娃娃,都沒得活,身邊這個是第三個,都十五歲了。”
“都說了。”
“都說了甚?”
“說你……人好,心眼兒好,手又巧,啥都會做。”
“還說甚來?”
“說探兒也能,識得字,打得算盤……”
“夸獎哩!打算盤還將就,字卻識得不多……都是跟他舅舅學的。”
“我這會兒心口子好悶……”老命說。“氣也上不來了。”
“路走得多了。”
“平常還好。”
“回家歇著去。”
“剛來哩,就回家……你看我不耐煩了?”
“誰說的!”
兩人還要說什么,老命忽然看見不遠處土坡上,一個人藏頭露尾往這邊張望。
“有人看咱……”
那人看了看:“是我娘,在我家地里動彈,非要攆過來看你……”
老命站起來慌得什么似的。“那……叫過來喝口米湯……我這會兒鬧的滿身是土,越不好看了……”急忙拍打身上的衣裳。
“娘……”那人叫道。
那老婆兒也慌促,聽到叫,急忙縮了頭,往土坡下連骨碌帶爬,躲著去了。
“走了。”那人說。
“咋又走了?”
“穿戴不好,不敢見你!”
“多會兒到家里見一見。”
“就這兩天,你若愿意,到我家看看……也都是我娘安頓的……”
老命后半晌牽了驢上山,把地里的谷草都馱回家去。探兒跟著在地里相幫。
“媽……你呆甚哩?我叫了你幾聲了!”
“甚事?”
“驢屙到你腳上了。”
……
侯馬仙催得緊,才過了兩天,便讓老命去認門兒。老命只得穿戴起來,將準備好的一籃子雞蛋和一紙包蜀薺花籽兒帶上,到劉家去認門兒。那劉家也是莊戶人家,老兩口兒把家院拾掇得精爽。老命別的倒沒在意,只覺得劉家婆婆忒能呵護兒子,真個把兒子燈盞兒一樣護在手里,飯只嫌兒子吃得少,活只嫌兒子做得多,上茅房還要鹼畔上照著,只差喂飯吃了。
臨走時,劉家婆婆將預備了多年的一塊綢緞送給老命,當作定親禮物。
趁著暮色遮擋,和劉成相跟著,慢慢往村口走。
劉成見著女人,生性靦腆。
“也不知你吃飽了沒?”
“我吃飽了,只怕你沒吃飽。”
“這兩天吃啥都不香。”
“就差老人家喂你……我可不會喂人家吃飯!”老命玩笑道。
“誰要你喂了……”
到了村口,同來的鳳兒和探兒牽著驢,鞍帳上馱著老命走著,那人跟在后面,只不離開。
“回去啊!”老命回頭照著說。
那人靦腆地笑著,仍然跟在后面。
“回去啊!”
走得遠了,還見那人往前跟著。
“回去……”
老命哽咽了,淚水止不住流了下來。
第四章
窮人,若有一個女兒,那可是家里的一朵鳳仙花,若有兩個女兒,是臭臭花,有三個女兒,便成了豆腐渣。
老命沒有大號,乳名叫三女,是家里的第三個女兒。
出生才幾天,爹媽便把三女兒裝在一個柳筐子里,放在大路上,看有沒有人家收養。第一天沒人問,第二天沒人問,第三天還是沒人問。
有一天下暴雨,溝里發大水,爹把盛三女的筐子放在泥漿里,漂著走了,哥哥沿河追著筐子,泥漿已經淹到了妹妹的肚臍上,哥哥哭著把筐子從泥漿里撈出來,把三女提回家,上山挖野菜,掏草根,煮出來喂妹妹吃。
三女會說話了,仍然被爹媽盛在筐子里。三女聽見家里的鍋蓋響,便胳膊腿兒撲騰著嘶聲:“俺要吃鍋哩……”
聽見門箱響,又嘶聲:“俺要吃門箱哩……”
哥哥把三女從筐子里抱出來放在地上,她爬到院子里一叢花草下面睡著了,花瓣兒落在身上,招來幾只蜜蜂,蜇得三女連聲哭叫。爹爹把她從地上提溜起來,那小手里還牢牢攥著一朵蜀薺花。
三女虛十三歲時,爹媽給她定了親,十四歲便迎過了門,成了郝家的童養媳婦。三女給娘家換得一斗米,一斗麥,一卷年糕,一匹布……
迎親時,娘把三女渾身纏裹起來,像個小老太太。娘給三女安頓說,“每日須早起,給公婆倒尿盆,問公婆吃什么……”
新婚之夜,三女和女婿睡在一起,小女婿睡夢中尿了她一脖子……
三女在婆家院子里筑了一個花壇,種上了蜀薺花,三女把盛開的花插得到處都是,也把清幽的花香帶在身上。公公聞到了她身上的花香,對婆婆說:“這個女人只會營務花草,不是個過日子的,咱要好好調教她……”
三女給一家人做飯,鍋里燒開了水,到谷倉窯的石倉里去挖米,人小夠不著石倉,找了一條凳子墊在腳下,那谷米卻剩著不多,都在倉底上,三女探身去挖,頭重腳輕,跌進倉子里,再怎么掙扎都跳不出來,三女“哇哇”地哭出了聲……
三女早上去挑水,一條柳木扁擔,挑一對柏木桶,桶上箍著三道箍兒,那桶倒比水還重,三女三搖兩擺,把腳崴了……
四月,三女上山拔苦菜,苦菜被人們搶著拔了,三女哪里拔去?回到家,公公打,婆婆罵……。
八月,婆婆歿了。秋風乍起,全家老小單衣換夾衣,三女沒有衣裳換……
叫你的女兒炒菜,
炒得兩根鞋帶;
叫你的女兒燒火,
把指頭燒焦;
叫你的女兒搗炭,
把手指頭搗爛;
叫你的女兒擄柴,
擄得一把麥秸;
叫你的女兒掃地,
掏開缽缽尿尿……
冬去春來,三女熬煎成一個小媳婦了。
三女要生孩子了,肚子疼了一天一夜,下身血流不止,還是沒生下來。三女已經不省人事了。媽媽在燒紅的鐵鏟子上淋著醋,擱鼻孔上熏著三女,還是沒醒過來,隨后,男人們也上了手,用兩根搟面杖在胳肢窩里抬著三女,血水順著三女的兩腿流在盆子里。
“三女!三女!”
小女婿哭叫著,仿佛一下子長成了人,懂了許多事。
“不行了。”接生婆說。“娃娃已經抱不起了……再拖延,恐怕大人也難保……”用一條小搟杖在三女肚子上滾。
“老命呀!——”小女婿嚎哭起來。
又一年冬天,公公歿了,是王四給勒了墳上的碑石。公公留下遺言:郝家人口單,碑石上孫子那一輩勒刻上五個名字,第三個名字刻了“探兒”。三女憑空有了五個子女。
三女自小養成儉省的習慣,吃雞蛋時,連蛋皮煮了一塊吃。鄰居傳開了,都說郝家娶了個傻媳婦,雞蛋連皮吃哩!三女圓和說:“雞蛋連皮吃,養的壯元好小子!”一時引得全村婆姨都連皮吃雞蛋。
探兒活下來了,爹爹上山去放羊,媽媽在家里照看探兒。
爹爹在山上遇見了毛野人。
傳說毛野人生成在光緒三年,那一年,當地震災加旱災,歲大饑,人相食。親戚互不走動,嫁出去的女兒都回了娘家,留在婆家的,被婆家人割著吃了。餓斃男女,成千上萬,活著的又被豺狼啃噬,死傷遍村鎮,道路為之梗塞。
災后,累累白骨被匯埋在城西天寧寺山麓,一處為災男冢,一處為災女冢,天寧寺的出家人在其上立了一塔,為白骨塔。
塔下的尸骨,又被豺狼翻掏出來。啃噬了一遍。
豺狼沒有家畜吃,就吃人肉,之后兩眼通紅,毛發凋萎,時常直立行走,慢慢通了人言,學會了偽裝。
毛野人吃人的事,成了久傳不衰的故事:它把山上正在鋤地的一個男人壓倒吃了,男人的婆姨來送飯,它把婆姨擋住說:“我給你頭上尋虱子。”從頭上撕剝開來。
被吃的人感覺不到疼痛。
婆姨人問:“我頭上流的紅水,那是甚?”
毛野人說:“我給你扎了根紅頭繩。”
毛野人又問:“你家里有幾個娃娃?”
“四個”
“叫些甚名字?”
“叫門關關,門閂栓,笊籬籬,馬勺勺。”
毛野人把那婆姨吃了,又扮做媽媽,把門關關,門閂栓,笊籬籬,馬勺勺都吃了。
爹爹那一天上山放羊,直到月亮升起在東山上,才拖拖拉拉回了家,又在院子里磨蹭了一個時辰。媽媽生氣了,把燈盞吹熄,先睡了。爹爹進了門,“嘿哧嘿哧”地笑著,炕上揭起被子,把媽媽像烙餅一樣翻來翻去,舌頭舔遍了媽媽身體的每一處地方,媽媽的魂已經漂到云層上去了。
媽媽迷迷糊糊地覺得爹爹當時挺起他的那個東西,從后面入到她的身子里,媽媽著了疼,趴在炕上動不得了。許久以后,媽媽從迷亂中清醒過來,卻又不見了爹爹。媽媽點起了燈,穿了里面的衣裳,出門四處察看,不見爹爹。天上星月稀疏,東方將要露出魚肚白來。
太陽升起來時,媽媽疑心重了,叫王四大哥帶著一個兒子周圍尋找爹爹,還不見蹤影,又多找了幾個人手,分頭到后山各處尋找。老命和王四等人尋到十里外老桑嶺崖上,見老命的男人攔的那群羊在一道坡上吃草,只不見附近有人,喊了半天,無人回應。崖畔上卻有一條荒僻小路,連著一個山窯。王四把那山窯看了又看,漸漸心里沉重起來。等尋找的人都聚集齊了,把老命留在地里,其他人都住那山窯里去看,窯洞口聞到了濃濃的血腥味,低頭一看,血水從洞里流了出來,在地上板結成了紅色的痂疤。老命的男人躺在山窯土地上,胸膛以下都撕剝開了,唯有臉面還看著齊整。洞里有個土臺子,上面擺放著石盆石碗,都是附近老墳地上拔來的祭奠用品,里面狼藉著零星血肉。那人的內臟都被掏吃了,只有那顆心臟,還囫圇放在一個石缽子里。
看到的人都毛骨悚然,喊一聲都往洞口明亮處退,又把幾個人撞下了崖畔。
故事里說:有一回毛野人擄走了母女倆,見她倆都是黑眼珠,就問:“為什么你們都是黑眼珠,我一個是紅眼珠?”
媽媽對毛野人說:“我們剛生下時,也是紅眼珠,都是大人們后來給捂黑了。”
“給我也捂一捂。”
媽媽說:“你一定要捂,就去扯二丈白布,稱五斤膠,一會我給你捂。”
毛野人把白布和膠都弄來了。
母女倆讓毛野人坐在炕上,當即把刷上膠的白布給它眼睛上纏了幾層。“好好等著,明天這時候就好了。”兩人開門逃走了。
城里鎮上,鬧起了哥老會,隨后又鬧起了民團。先是哥老會派人來,槍棒齊備,上山捉拿吃人的野獸,每日在村里攤派吃喝,半月十天,沒見撿得一根毛回來。后來換上了民團,手里都端著快槍。
團丁想了一個辦法,每日把老命家的羊群趕上山去,引逗那野獸出來。到了日暮時分,村里傳來幾聲槍響,團丁回來說:“見著東西了,打殺中間跑了。”
老命清點羊群時,少了一只。
第二天,又聽見山里槍響,團丁回來又說,“打得那東西帶傷跑了,只看明日。”
老命清點羊群,又少了一只。
團丁把老命的羊吃得不剩幾只了,野獸沒捉到,民團開走了。
人說瞎子的眼能看破天,一點也不假。
侯馬仙給官府衙門里一個管治的母親說書,聽那個管治說,以前在這一帶鬧紅色政權的人都是學校里的學生娃。榆林的軍伐、土皇帝井岳秀認為學生娃只會瞎起哄,成不了大事,如今養成了大患,到處斗老財,紅村子,拉票子,殺反動,攪得官府不得安寧。
更讓侯馬仙吃驚的是,周家馬店的血案,竟然牽連著自己的許多熟人。再一次來到三十里鋪,侯馬仙急著對王四說:“王家四哥,大事不好了……劉老漢的兒……把老命坑了!劉成那小子平時不善言語,其實都是瞞哄人哩!他在外面做的都是大事情……”壓一壓聲音又說:“三十里鋪周家馬店那事,就有劉成的份兒,還有一個是你村里的周超……”
王四吃驚不小:
“干親,你一五一十,仔細說說。”
侯馬仙把板兒镲兒放好,又要了一碗水喝:“我自慢慢說給你聽……先讓老命把劉家那頭的親事退了,你也緊著把劉家的女子娶過來,遲了恐生異常……”
“天上的星宿,地上的領袖……”
侯馬仙說書人出身,把聽到的事用心梳理,說出了始由。
侯馬仙說書:天上有星宿(1)
國民黨在綏德東區義合鎮的駐軍騷擾百姓,劣跡累累。不說別的,只說雇的那班馬夫,喂馬時只喂谷葉,不喂谷秸,強向民眾征收谷草,只要鍘刀鍘好的干草葉,民眾苦于應付,敢怒不敢言。
國民黨第84師師長高桂滋來到綏德,某日騎著快馬,帶著一干隨從到義合視察駐軍。晚間,當地駐軍長官,紳士保長,宴請高桂滋,高桂滋席間到外面出恭,看見一個長身漢子用一條皮鞭抽打自己拴在槽頭上的坐騎,直打得馬兒揚蹄嘶鳴。
“什么人?如此大膽!”高桂滋震怒唣喝。
那漢子住了手,哭訴道:
“軍老爺沒聽說,這禍害不吃草料,只吃谷葉,卻像吃我們的筋骨一般。我家里已把糧食都換了谷葉,我爹爹無奈,出去偷了人家一把谷草,被人家捉住打得半死。”這時已驚動了駐軍人眾。
高桂滋往草料房看時,只見成堆的谷葉垛在那里,干草梗卻被馬夫帶回家燒了火。隨即訊問:“是誰指使的?”
駐軍都把罪責推在雇用的馬夫頭上。高桂滋叫把馬夫帶過來,從那漢子手里要過皮鞭,往馬夫身上打了幾鞭。夜里,幾個馬夫尋著那個漢子,卻是一個挑擔的貨郎,住在小店里。當時捆綁了手腳,棍棒齊下,打得昏死過去,被人救過來,那漢子卻不肯解開手上的繩子。坐到天亮,帶著滿身血污,反剪著雙手,到軍營里嚷叫起來。早驚動了鎮上的民眾,擁在營門口看紅火。
高桂滋卻還留在營里歇息,聽到嚷叫,穿著襯衣起來查看,見是昨夜抽打自己坐騎的那個漢子,高桂滋問了情由,叫駐軍把馬夫帶過來對質,幾個馬夫低頭不語。
高桂滋問那漢子:“怎么個賠法?一百個大洋如何?”
“不要銀兩,只要懲辦!”
高桂滋一愣。
“昨夜是哪一個打你最狠?”
那漢子指著一個馬夫說:“這狗日的下手最狠!”
高桂滋展手向身邊的軍士要物件,軍士遞給他一條皮鞭。
“刀!”
軍士將一把刀遞過來。高桂滋順手遞在那漢子手中,以為那人怯怕刀槍。
“砍他!”
那漢子接刀在手,往下一刀,把一個馬夫劈倒在營房院子里,回首又問高桂滋:“準砍幾刀?”
高桂滋倒抽了一口冷氣。
兵丁把垂死的馬夫抬出營房,那漢子也便撇了刀,往外走去。
“壯漢慢走。”高桂滋叫道。
“軍老爺不是又要治我……”
“姓名?”
“劉成。”
“哪里人氏?”
“只在前頭不遠。”
“做什么的?”
“莊稼人。”
“看你卻不像莊稼人,是個使刀槍的快手,跟著我當兵去,尋個前程。”
“這個不敢依從,家有高堂,無人侍奉。”
說完自顧走了。
天上有星宿(2)
陜北地面,十年九旱。
雷家渠的一戶地主每遇天旱時,就帶著家丁把全村的人召集起來“散肉封水”
地主讓家丁強迫上游農戶把水田封住,誰家也不準用渠水澆地,等把自己下游的水條地澆灌完了,才準許別的農戶分水澆地。為了封住眾人的嘴巴,地主封水時殺一頭豬,強行散肉到戶,民眾有苦難言。
這一年,地主又強行散肉封水。村里一個做擔板小生意的青年,姓霍名達,回村召集眾鄉親商討對策。“我長了十六歲,地主就封了十六年水,忒霸道些個。”
眾人知道他有膽識,都推他出面與地主爭水。
“明兒散肉時,我來和他理論,地主必然指使腿子們打人,到那時,你們須護著我,大家見機行事。”
從人齊聲應諾。
第二天歇晌時分,地主召集全村人到場院里散肉,見村里來的人比往年多,地主歡喜說:“以后年年散肉,鬧得和端午節一樣紅火。”
把割好的肉往眾人手里遞。
“這肉臭了!”
霍達掂著手里的肉,睜圓了眼睛。
“侄子說的啥話?早上剛殺好的……”
“我說臭不算,你問問眾人!”
“臭了。”眾人把肉摔在案板上。
“甚話好說……”地主見來頭不對,堆起了笑臉。
霍達說:“只從今年起,順著河灘地挨著誰家澆誰家,才是正理。”
“哪有這個理?我只依著十來年的慣例,散肉封水。”
“今年你那肉臭了,散不出去!”
地主大怒:“這娃娃胎毛未凈,敢拉臊嘴罵人!打一頓教你學禮!”
家丁一擁而上,撲打霍達,旁邊早有準備好的爭水民眾,上前與地主的家丁理論,地主見村人勢重,不敢硬來,暫把家丁吆喝回去。
隔了兩天,地主拿著一紙文約,找上霍達,展開文約對霍達說:
“侄子不要逞強。自古有文不斗嘴,這里有一張契約,寫得清楚,當年這條河道是我家祖宗出錢挖淤修繕,如今用水澆地,先得我家在前才是。”
霍達冷冷地說:“我又不識字,誰知你那文約寫的什么!”
“找個識字的當眾把理擺一擺。”
“你是地主,財大氣粗,誰敢不向著你說?我卻不信眾人!”
地主煩躁起來:“你卻要如何?”
“等我識得字,自己來看。”
“等到幾時?”
“三年五載。”
地主火了:“你卻是要尋打斗!”帶來的家丁個個揎拳捋袖圍攻上來。
霍達跳在一邊,手里拾起一把砍山平斤,指著家丁說,“尋死的上來!”
家丁個個都是混飯的,誰愿意去冒死?當時都退在一邊。
地主無奈,對霍達說:“我就依你說的,看你幾時念得書,識得字!”
霍達早有讀書識字的念頭,只苦于家境清貧,進不了學堂。自斗罷“散肉封水”以后,只思謀拜師求學。恰逢省立四師共青社的幾個青年宣傳革命,聯合鼓動霍達在村里辦教育。霍達指著山上一座小廟說:“你們相助我砍了那廟上老樹,換錢辦學堂。”
村人見霍達帶人砍廟堂前的老樹,都打著“紅”字旗號,不敢阻攔。霍達一氣砍了周圍六七個村莊、八個廟堂前的老樹,賣樹得錢,在村里辦起了一所小學,聘請了老師,自己又當學生,又當校長,召集貧苦子弟免費入學。
天上有星宿(3)
三十里鋪的周掌柜原是個落第秀才,家里廣有地畝,城里又有鋪面,周掌柜膝下有一子,名叫周超,從小識得詩書,15歲被父親送到綏德城省立第四師范學校求學。
周掌柜早先年為人還算寬厚,家里雇著許多長工,內里有個長工偷了周掌柜家糧庫里的谷米,被周家人捉住,扭到先生面前,周先生問那長工:
“為何偷糧?”
長工說:“家里窮得揭不開鍋,早晚沒動火了,想拿幾顆谷米給孩子充饑,不想被捉住了。”
周先生讓那長工帶了五升谷米回家支用。對家人說:“這人平時老實巴交,干活也不偷懶。今天家里大概實在沒辦法了,拿幾顆谷米,也不是什么好東西。就饒他一次,且看以后。”
過了幾天,那長工又偷周家的糧食,也被家人捉住。“這回看你咋個挨打!”扭到周先生跟前。
“我也不曾虧待你。三番兩次的偷我,就是欺我周某良善。真是豈有此禮!”吩囑家人將長工亂棍打出去,從此再別上周家的門。
“周先生且慢動手……”長工喊道。“事到如今,只好據實說了……”
“你有甚話說?莫非又是家境急迫……”
“不是這個……”
“還拿什么支吾?”
“幾次偷竊,非我自己情愿,都是你家公子小少爺硬叫長工做出來的。”
周先生一聽,反而激火上來:“胡說!胡說!雞鳴狗盜之徒,豈能信你!給我打……”
長工嚷道:“周先生不信,叫少爺來當面對質。我若說了假話,情愿讓你打死!”
周先生想了一想,問:“周超叫你偷了幾次糧?”
“也有十來次。”
“共偷了多少出去?”
“十來斗。”
“都給了什么人?”
“這個確實不知道,只問少爺便知。”周先生只得讓人把周超從學堂里招回來。把長工偷糧的事一一查對清楚。
周先生問兒子:“糧食都拿到哪里去了?據實說來!”
周超答:“都送給貧困學生了。”
周先生說:“怪道你平時要干糧都是牛肚子吃的數……也犯得著叫人來偷自家。正應著家賊難防的古訓。你也須知自己是富貴人家子弟,識得體面才是!”責罵了一頓,尋思兒子也是樂善好施,沒丟大臉面,也放過去了。
又是兩年,周超畢業回家,時遇荒旱,饑民成群結隊外出逃荒。周超要父親免除佃戶的兩年租息。周先生哪里肯依。父子兩人吵嚷了一頓,周超負氣離家不歸,穿著爛衣衫,挑個貨擔子沿街串村。熟悉的人都說周大財主前世沒做好事,后世生的兒子沿街叫賣,跟叫花子一般。
話傳到周先生耳朵里,急得周先生只想跳腦畔。無奈何,免了佃戶的兩年租息,周超也不回家,進城做了鋪面的小掌柜。
周掌柜雇了一個放羊娃,名號劉滾子,綽號“一點墨”,只有12歲。卻是鄉里數上數的鬼精靈。和周超一起沿街叫賣,挑上擔子也比周超走得歡。放羊時,又和周超兩人一天賣一只羊,回家只說羊被狼叼去了,直把一群羊“放”了個精光,錢都送給鬧紅的學生了。
周超又發展了康盛,綽號貍貓。
李榮,綽號拉繩。
劉忠,綽號翻皮。
高浪,綽號黑老婆。
崔五,綽號老染。
王廷,綽號大頭。
劉武,綽號六尺五。
張存,綽號憨漢。
張修,綽號豬八戒。
馬飛,綽號土匪。一干人在綏德秘密起會,名叫“陜北紅軍綏德特別委員會”。周超,霍達,劉成為領導人,后來又組織成立了游擊隊,與劉志丹駐南梁的隊伍互相呼應。
侯馬仙說書:一九三三年的饑民
劉成受命在南區鼓動饑民抗租抗糧。他和憨漢張存兩人路過綏德城外,見道路兩旁成撥的饑民躺著臥著,苦叫聲不絕于耳。劉成說:“何不就在這里先做個鼓動。”
兩人把周圍的饑民叫攏過來。劉成對饑民們說,“領你們吃飽飯去,如何?”
眾饑民問:“到哪里吃去?正等一口飯救個活命!”
劉成說:“咱一起去要義倉糧,再一起去吃大戶。不光肚子可以吃飽,還可以把糧食帶回家。”
饑民回答:“你吃飽了,穿暖了,卻來拿我們開心。我們雖是討飯吃的,心卻不憨,不見得就跟你去捱板子。”
張存把劉成拉在一邊。“這樣不行。你和我有穿有戴,和他們說不到一搭里。”
兩人找了兩個叫花子,要和他們換衣裳穿。兩個叫花子相互看看,以為遇到了兩個有病的,喜滋滋的把身上衣裳盡脫下來,哧溜溜和劉成,張存換了衣衫。
兩人又回到城外饑民那里,說:“剛才那衣衫是偷來穿的,現在身上穿的才是本來的行頭……”
饑民問:“真個有吃處?”
劉成答:“你們只跟著我們,聽我們吩囑……”
“只要有飯吃,你就是我們的親爹……”一哄圍了過來。
劉成擺手:“今兒晚了,先去多找些人來,只待明日。”
和張存兩人在饑民中間擠了一夜,第二日,見饑民又比昨日多了一倍,吩囑說:“要吃得飽,先要去縣府衙門喊冤,有兩句口號,牢牢記住。”
一句是“減租減稅”。
一句是“要吃要喝”。
眾饑民在路上喊著,把一句忘了,只記得“要吃要喝”。
劉成、張存兩人也拄了棍,夾在饑民當中裝樣兒拖著腿往城里走。進了城,到了縣衙,眾饑民說:“這里哪有飯吃!”都跟著一個頭兒,往慣常去的地方走。劉成,張存攔擋不住,急得直跺腳。也只得跟著眾饑民向前行走。正好尋到上井安家大院,安家一個管事的說:“今兒是甚日子?來的人多,須要問一問安公,看如何打發?”入里向安公通報,安公說:“聽說產糧的關中地面也把人餓死了,到處鬧饑荒啊!就去散糧,來了多少散多少。不要叫饑民餓死在安家門前。”
管事的叫人扛來兩包黑豆,人戶給散一升黑豆,饑民卻都預備著裝糧的口袋,裝了黑豆,跪謝了安家,相跟著去了。輪到劉成、張存兩人,身上未帶口袋,每人打發了一個糜子窩頭。
在北區,貍貓康盛,拉繩李榮兩個人也帶著饑民從四十鋪出發,沿路吃大戶,要義糧,往城里匯集。不想卻被一個地主到縣衙誣告四十鋪鄉民聚眾搶劫,官府派兵將饑民攔在無定河岸邊,綁走了兩個打頭的饑民,其余的一哄而散。
幾個人匯在一處,都穿著叫花子衣裳,唉聲嘆氣,相互說:“都是這般小打小鬧,哪里是根本!地主老財給幾顆糧食,一個窩頭,饑民們就都磕頭如搗蒜,感激流淚了。那些老財們從此板起慈善面孔,反倒成了活菩薩了。”
周超、霍達等人都分頭往東南區去鼓動饑民進城向國民政府要義糧。
霍達與劉成、張存來到南區,暗里查訪著南區區長薛運通平日盤剝百姓,今年竟把四鄉民眾多年累積的義倉糧賣給了陜北鎮守使、土皇帝井岳秀的部隊,民眾早已積怨深厚。
三個人依照霍達的計策,各背著半口袋糧食,來到南區海滿坪村子。村里一戶人家是憨漢張存的遠親,一家人都餓得面黃肌瘦。
三個人把糧食放下,叫戶主打火做飯。戶主見今日有飽飯吃,高興得不行,一大家十來口人把霍達等人當活菩薩看待。霍達對戶主說,“薛區長把義倉糧賣給了井岳秀,自知理虧,我們幾個尋著門路,向他要義糧,都給發下來了。”
戶主說:“我卻到哪里尋門路去?十來口人眼看要餓死了。”霍達說:“只苦了沒有門路的。自己若不去爭,誰管你死活!”
戶主說:“狗日的薛運通,也該把義糧給窮人散幾顆。”
霍達說:“薛區長這幾日也散了三五十戶,今日正是散糧時間。”
戶主說:“沒有門路,今日吃飽了便好。”
霍達、劉成、張存把吃了一半的飯用碗扣起來,說:“這飯不能吃完,須要留著晚上吃,不然晚上吃什么!”
一大家十來口人都只吃了個半飽,手里還端著半碗飯,被憨漢張存從手里奪來放在鍋臺上說:“要回義糧,盡情吃飽!”
戶主說:“尋得親戚這個門路,正該去要幾顆糧食。”帶著家里的幾個男丁,拿了布袋,上薛家峁找薛運通要糧去了。
憨漢張存沿路向民眾嚷叫,只說今日開散義糧,人戶各有一份。一時也有五、六十號人拿著布袋,跟上張存往薛家峁去要義糧。
霍達對劉成說:“饑民要義糧,薛運通必然急火,那時再理論。”
約摸張存帶人到了薛家峁,兩人出了門,尋著人戶嚷道:“薛運通太壞!私賣義糧不算,還搬來軍隊欺負群眾!咱如今都去串聯親戚,和薛運通理論去。”又鼓動了一撥人往薛家峁趕去。
區長薛運通和管糧的倉正,見饑民前來要義糧,鬧騰不休,初時答應給每人一斤糧。發散時,見來的人多了,急忙收了秤桿,把糧倉鎖上。后面來的人見前面的人都拿到了糧,急紅了眼,越鬧越兇了。薛運通見饑民越聚越多,急忙到兵營里向大腮幫林連長報告:“共產黨帶人來搶糧了!”
林連長點起兵趕到糧站。
“哪里來的共產黨?”
薛運通卻指不出來。
薛運通有一個俏兒媳,常和林連長在一起打麻架。薛運通當著林連長的面,把兒媳婦罵了一通,林連長正為這事和薛運通鬧別扭。
“都是一幫窮叫花子,”林連長說,“你也看仔細點兒。”
霍達、劉成兩人會著張存,都往人前面擠去。只見憨漢張存走在薛運通跟前,湊近了說:“薛區長,跟你說個話,你把林連長的兵搬來,那林連長最愛女人,不怕把你兒媳婦日了去!你日不成了!”薛運通大罵了一聲,和張存扭打在一起,跟薛運通一起的民團兵丁,也和霍達、劉成扭打在一起。
“薛運通打人哩!”
眾饑民一擁而上,把薛運通和幾個團丁團團圍住,一群人像旋風似的在場院里廝打。
林連長叱喝不住,腰里掏出盒子炮望空里打了一響,兩下里人被槍聲鎮在原地。
林連長說:“都散了!誰不走,就當共匪抓起來!到那時,叫你們看看馬王爺長幾只眼!”
眾饑民都往后退去。薛運通自知理虧,也把團兵收了回去。
霍達,劉成,張存又把上百號饑民召集在川路上,霍達對眾人說:“薛運通私賣義糧,毆打饑民,太霸道無理!若不就近取糧,一兩日內,義倉糧都運到榆林井岳秀的隊伍里去了,我等家口只能餓死!大家都去搬各處親戚過來,人多勢重,才好和薛運通要糧!”
饑民依言,人傳人,親傳親。走到處只說,“薛運通不給義糧,還放狗咬人,拿窮人當豬狗對待,把窮人欺負扎了!”
第二日,饑民又增至一千多人,向薛運通要義糧。薛運通見情勢不好,答應開倉賑濟,每人散糧一斤。這時,南區六十二個村莊數千人正絡繹不絕,往薛家峁開來。薛運通熬過了一日,第二日天不明,帶著幾個團丁往山上跑了。
東區卻是周超帶著貍貓康盛,拉繩李榮去做鼓動。三人來到趙家鋪地界,那里東西連著一條官道,向北卻又是一條深溝大路,也有二、三十里路程,設著一個鄉公所。趙家鋪恰好是個三岔彎,每日也麇集著許多饑民,都無處走動。李榮正是趙家鋪人氏,向眾饑民喧嚷吃大戶,要義糧。本村一個戴呢帽的老漢出來說:“大戶不能斗,咱逢災遇荒,還要求人家接濟哩!”李榮聽了火起,指著那老漢罵道:“你自然不能斗大戶,包糧的張明祖給你吃喝,養著你全家哩!可知你女子在川里和張明祖兩個把私娃娃都養下了,你做了外公,怎能斗他?”
呢帽老漢聽了羞愧難當,又勾起了許多傷心事,當著眾饑民的面,跪倒在趙家鋪岔口,直哭了一天。
貍貓康盛,又先到了義合鎮,街道上逢著饑民就說:“趙家鋪的饑民進城搞到了義糧,如今又有幾百號人等在趙家鋪,相跟上要糧去哩!”把義合鎮至趙家鋪沿路的饑民領到了趙家鋪,也有四、五百號人。
一點墨劉滾子,六尺五劉武,黑老婆高浪,土匪馬飛,豬八戒張修,各在東西南北四個區往來聯絡,傳遞消息;老染崔五,大頭王廷,翻皮劉忠又在西北兩區及城區做鼓動。崔五鼓動城區民眾在二郎廟、三宮廟、娘娘廟、老爺廟四處祭起四個雨壇,綁扎起四座神像樓子,只等號令,在城內策應。
石匠王四,那幾日正在離三十里鋪西頭十余里大路上給一戶起葬人家勒刻碑石。天麻麻亮,王四起來和幾個幫手把石板抬在坡道下一處開闊向陽的地方,王四掄錘,敲得石板響。
三月無雨,四月無雨,只盼五、六月間有雨,鄉民把眼都望穿了,還是無雨。
連續兩年鮮見的旱象,把這地方變成了死人坑,日日風吹黃沙,遮天蔽日。河干了,樹枯了,地焦了。
老年多病的,落地不久的,也只靠吃樹皮,吞草根維生,身體慢慢腫脹起來,又塌陷下去,最后大張著嘴去了。死得人太多,活著的人已沒有多少力氣,挖坑埋不及的,就曝尸野外。日夜狼嚎鬼哭!
民眾攜老帶小,掙扎著外出逃荒。朝東走的,想過黃河,到山西。朝西去的,上內蒙,走寧夏……官道上黃土飛揚,逃難的民眾川流不息。
王四昨日在陽坡上敲打石頭,被風沙米了眼睛,仰頭看時,見坡頭上一個拄棍老漢踉蹌下得坡來,將到跟前,卻一頭栽倒在地,王四和兩個幫手急去救時,已經氣絕。穿一身冬衣,敗絮露在外面,下面卻打著光腳。身上只帶一條破口袋,里面裝著兩根筷子,一個豁沿兒大碗,又在口袋里掏出一張紙,寫碑文的先生看過了說,是鄉公所開的難民證,上面寫著去東頭山西地面,老漢卻昏頭昏腦走到西頭來了。
看看路過的人都和那老漢沒相干,幾個人便把尸首抬在路邊,尋條破席子蓋了頭臉,等人來認領。夜里只怕被畜生啃吃了。一早王四看時,尸首卻還囫圇著,身上的席片兒被風吹走了。
王四對兩個幫手說:“先把死人抬埋了,天又熱,放在路上實在不好,夜里走路,提防絆跤。”
一個幫手說:“絆倒了和他一搭里睡,正好有個伴兒。”
另一個說,“放在那里,也不礙甚事,等誰家用著時,拾了去省事。”
另一個笑道:“只你家有用,扛回去打墻
——世上這個東西最沒用,比不上死驢死馬,還能拿回家撕剝著吃,這個卻不好吃!”
“你吃過?”
“沒吃過,卻聽說過。這老漢又渾身沒肉,沒甚吃頭。”
王四做著手里的活,接著說:“你兩個瞎扯。各家都有老人,也提防著身后。將心比心,忍著老人曝死野外……”
“說得是……”
相幫著把尸首抬在一個洼上,尋得镢頭挖坑時,被不遠處一戶人家攔住叫罵起來:
“也有個長眼睛的,看這里是埋死人的地方?別處埋去!”
三人只得又把尸首抬下洼來,下了溝,兩個幫手懶得往遠處走,背洼里尋得一處禾草灘,挖了個坑,埋了尸首,不倒照一眼便回到大路上。
王四手里攥著镢頭,才來到大路上,忽聽得后溝里人聲嘈雜,只見一撥人出現在官道坡頭上,各都扛著鋤頭鐵锨,長棍短棒,往前走來。
王四讓在一邊。卻見那撥人大步過去,往西川走了。
三人望著那伙人的后背,猜不著來頭。
那撥人走過不遠,王四才把手里镢頭放下,拾得斧頭在手,忽又聽得后溝里嚶嚶嗡嗡,聲音漸響漸亮,細聽時,連地皮都顫動起來。
王四往坡頭上望,只見黃塵四起,七八只雞展翅飛奔,三五條狗竄上了山梁。又見棍棒鐵镢從坡頭上冒出來,眨眼之間,一撥人嘩啦啦從坡頭上涌下來了。
王四慌忙拾起地上的鐵镢,和兩個幫手讓在一邊。見坡頭的人流像決了堤的洪水一樣咆哮前來,打頭的人流卻早把王四及兩個幫手卷裹在里面,回頭看時,坡頭上仍不斷頭涌出人來,嘈雜的聲音在耳邊炸響,又在頭頂上雷一樣回響著。
王四想要抽身回頭,卻被人流擁擠著,像騎風坐浪一般,真往無定河開闊處涌去,老镢頭扔握在手里,锃亮的镢刃兒劃破了一條又一條赤裸的腿腳,血珠兒成串流在官道上,被人踐踏著,被塵土覆蓋著。
“哪兒去?”王四沖著一個人大聲問。那人卻是高大個馬學榮,挽著褲腿,敞著胸膛,小腿已被王四手里的镢刃兒割開了一個口子,血還在流著,馬學榮卻不管不顧。
“我正瞌睡上來,甭問甚事。”
馬學榮閉著眼睛走路,被王四問著,把眼睛睜了一下,又閉上了。
王四驚異,又沖著一個人問:“哪兒去?”
“進城要糧食去。”
“向誰要?”
“向官府衙門要。”
“這不是犯上作亂嘛!”
王四走著,尋思著,身邊說話的那人突然腿一軟,栽倒在路上,人群卻像河水遇見了灘石,繞著走了。王四想看顧那人,人流卻不容他回頭,往前走著,不時又被倒在路上的身體磕絆著腿腳。
打頭的人流已到了無定河灘頭,都立定在官路上,后面的人擁擠上來,都在無定河岸上鋪開。王四走的靠前,到了灘頭放眼一望,只見南川黑壓壓的人像無定河水倒卷上來,比東區來的人又多了幾倍。
太陽升起來了,映照著寬闊的河道和如蟻的人群。各人肩上扛的,手里舉的镢頭鋤頭,刃兒上掛著閃亮的日頭,晃得人兩眼冒花;王四已經汗流浹背,兩手撐著镢把喘氣,只覺得心要跳出胸來。
人群發出的聲音,匯作一個長久不退的響雷。
王四驀然間覺得周身圍騰起一股熱浪,地上有熱的水流從腳心里淌過。扭頭一看,見人們都就地撒尿,尿流匯聚在一起,在地上開著小渠往河灘里流去,刺鼻的臊氣沖天而起……。
人潮又開始涌動,南川來的人大都過了河,兩岸的人流齊頭向上游進發。王四往前見上游兩岸濃煙滾滾,以為沿路的村舍著了火,不想是土匪馬飛,豬八戒張修,翻皮劉忠,半夜帶著北區四十鋪饑民,已把張明祖設在辛店的雜稅局招牌砸了,值守的人各自逃命,捉了一個管財務的衙役,被迫交出雜稅賬簿和留存的稅款。馬飛,張修,劉忠將稅款賒了十幾石米,連夜叫人在大河兩岸開闊處支起十來口大鍋,沿河灘砍了些枯樹荒草,天將明點火造飯,也只熬了些粥飯出來。人群到了粥鍋跟前分做幾撥,前一撥吃過,后一撥趕上來又吃。輪到王四那一撥人吃粥,王四卻不曾備得碗筷,恰好又見高大個馬學榮端著大碗吞著吃。見人一勺飯,馬學榮已吃過五勺了。王四等在馬學榮身后,討過碗來,也吃了一碗粥。
向前過了河,川地上的莊稼卻長的茂盛,也被踩踏了不少。不多時,已來到了城門下……。
一點墨劉滾子那一晚和崔五都在二郎廟歇了一夜,劉滾子半夜里肚子饑餓,起來在大殿里供桌上尋摸吃的,卻哪里有,早被廟會的糾首們吃了。劉滾子坐在一堵廟墻上,往下面坡上撒起尿來,坐在廟墻上說:“神仙若真個靈驗,送個油餅來吃。”
坐到拂曉,越發餓得慌了,溜下墻,出了廟門順二郎廟坡走在大街上,正看見街角上一個土爐子躥著火苗,走近來看,見一個駝背小老頭系著海昌藍腰裙,在那里油炸泡兒糕,給城里的官大人送早點。泡兒糕順在油鍋里,嘩嘩地翻滾著,香味兒溢出在街道上。
來了一個換崗的軍役,一氣吃了五個油糕,揩著嘴角流出的油水走了,劉滾子的嘴角卻淌出口水來。
“老財東,這糕炸的好……”劉滾子上前搭訕。
老頭忙乎著手里的活,頭也不抬一抬。
“你這會兒出來討吃,也早了點兒。”
“我不是討吃的,我是城里安公公家孫子……”
“滾你的!安公何時做得你這個孫子!”
劉滾子見撒謊不成,正經說:“也把油糕賒兩個我吃,一準給你錢。”
老頭說:“娃娃少繞嘴,想吃只拿現銀子來買。”
劉滾子說:“不賒也罷。我把一件事換你兩個油糕。肚子餓了,便宜了你。”
老頭這時抬起頭來看他。
“甚事?”
“吃了再說。”
“諒你一個小叫花子,能知道甚事……”
“不聽我說這事,管叫你今日攤子爛散!”
老頭聽著這話蹊蹺,揀一個小糕泡兒送給劉滾子。
“先吃一個,快把話仔細說來。你若耍笑我老頭,操心挨打……”
劉滾子吃完了說:“過一會兒,好多好多人都進城來向大戶要糧,只怕把你這攤子踢打了。”
“你咋知道這事?”
“我會作法,是二郎神的馬童……”
“胡扯!快說底細。”
“這個你不需知道。有一個法兒,可以提防……”
“啥法兒?”
劉滾子又不說了,看著篩兒里的油糕。老頭又揀出一個糕泡兒給他。
“兩個。”劉滾子說。
老頭給了他兩個。“若說的不對,我做爛你!”
劉滾子吃著說:“你只看見城里有人抬起神樓子祈雨,就趕緊把糕攤子拾掇了,遲了,怕有損失。”
老頭還要問,劉滾子吃著手里的油糕,往二郎廟坡上走了。
老頭越發疑惑起來。看看街上還冷清無人,只有幾條瘦狗在店鋪門前尋覽吃的東西。少頃,下哨的軍役也來在油糕攤上吃過了,放了很少的幾個錢。
“軍官辛苦。”老頭不在意著說。“里外城都還平安?”
軍役把腰上的皮帶松一松說:“只今早奇怪。后半夜城外教場灘點起許多火把,鬼火似的移動,今早看時,城下的叫花子又增了許多,不知什么情況,已把城門關了。”
老頭聽著,記在心里。
早晨的陽光斜著從城東鐘樓山上照射過來,日頭漸漸移在油糕攤兒跟前,街上的店鋪都松開了鋪面門板,店伙計出來在門口灑水掃地。
駝背老頭這時卻一眼看見城內三官廟巷口走出一伙人,抬著神樓子,打著鑼兒鼓兒,來在街上祈雨。不多時,娘娘廟、老爺廟、二郎廟上的糾首人等,各抬著神樓子,腰系紅布帶,敲著鑼鼓在街上祈雨。
駝背老頭信了劉滾子的話,叫人把糕面、油盆、盤兒篩兒都收拾回去,只留著土爐子里的炭火。
劉滾子回到二郎廟,崔五問:“哪里去來?今天早上都嚷肚子餓,現在咋不說了!”
劉滾子說:“早吃過了。”
“哪里吃的?”
“油糕攤上。”
“誰出的錢?”
“沒出錢。老人家好心,送我兩個糕泡兒吃,美氣了我這肚子……”
兩人出了廟門,上城內疏屬山望風樓上往城外哨探,聽見人聲山洪般震撼,前哨人眾已經淹至東城門下,后面的人如潮水一般席卷而來。
“媽呀!”劉滾子抱著頭說,“螞蟻搬家了……”
“快走!做咱的生活去。”
崔五帶著劉滾子回到二郎廟,催促糾首等人在殿門前置放的鼎爐內多添柴薪,放起了煙火。不多時,三官廟、娘娘廟、老爺廟各處都放起了煙火。崔五在祭壇前燒過了香表,叫人抬起神樓子,打起鑼鼓上街祈雨。和劉滾子兩人,一個扮作祭司,一個扮作馬童,走在前面。
崔五帶人繞著縣衙所在的東街轉了一圈,尚不見守城的駐軍動靜,徑往東城門走去。才到東門墕,守城的官軍已增補上來,已把城門關牢了。
崔五叫把鑼兒鼓兒打得響亮,往城門口靠近,被守城官軍擋著。
“哪里去?”
“城外風水地祈雨去。”
“誰敢開城門?不要命了!快把那泥神神抬回去。”
“我們都看定城東南地界有好風水……”
“誰再糾纏,吊在城門上做神神去!”
“你們對神靈不敬,作怪天不下雨!”
軍役把手中快槍端起來,拉響了槍栓。
“老子斃你一個……”
劉滾子頭上蓄個發鬢兒,身上扎裹一件拖地道袍,沖著軍役道:
“怕你不成!二郎神七十二變,壓不過你……”
軍役看著劉滾子發笑:“我揍你!……”
城垛女墻上,守軍往空里放了幾槍。城門外喊聲如雷,蓋過了槍聲。
那城門已年久朽蝕,經不住眾人齊聲擠打,“嘎巴”一聲爛了一半。城門洞頓時豁亮了。門口的守軍都往女墻上退去。
“班長,城門踏爛了……”
崔五等人掉轉頭,打著鑼鼓,領著涌進城門的人流向縣衙署進發。
南城門外,卻是周超、康盛、李榮幾人打頭在城下叫門。見城門關得緊,周超對眾饑民說,“咱就這一條活路,不能讓狗日的官府無故關上!”
眾人都應著聲,齊力擠打城門。周超又在人群里拉住高大個馬學榮,和豬八戒張修,翻皮劉忠幾人都蹲在城墻跟搭起了人梯。貍貓康盛,拉繩李榮,六尺五劉武、黑老婆高浪,土匪馬飛等人率先登上城墻,會著大頭王廷的祈雨隊,拉開了城門。王廷也領著人眾開往衙府所在地。
城里已亂得炸開了鍋,人群黑壓壓擠滿了大街小巷。只見城內家家關門上戶,人都不敢出門。
賣泡兒油糕的駝背老頭初時還蹲在街邊臺子上看熱鬧,從東城門來的人早到了臺階下,已把老頭放在街角的土爐子踩踏爛了,滾出的紅火球燙著了人群,人群躲閃著,肩上的鋤兒棍兒磕碰得一片聲響,又打爛了幾顆人腦,血流滿面。
街上的店鋪又都插上了門板,關得遲的,貨物都被搶了個凈光。
駝背老頭看看有兇險,慌忙退回到巷子深處,緊關了門戶。等他再開門看時,巷子里堆的都是屎尿,無處下腳……
王四和馬學榮被人群擠在城內圪凸街區,街上有個蛋粉廠,加工的蛋粉作為食品添加劑賣到天津口岸。高高的煙囪正冒著滾滾濃煙。
南川來的戶主對眾人說:“這個蛋廠敬的是火神,作怪天不下雨。砸了狗日的!”
人群相應,砸開了門,把鍋、盆、盤、甕砸得稀爛,雞蛋打得滿地都是,把做好的蛋粉一搶而光。
“好吃……”
馬學榮嘴里塞滿了蛋粉。
“大老子也沒吃過這么好的炒面……”
更多的人開始涌向城內各處去吃大戶。
大災之年,易生事端。財主大戶都有防備,糧食財物早都深藏起來。民眾進了深宅大院,得不到值錢的東西,窩著心頭火,跳踏作害了一通,又都退了出來。
先時,上井安大戶家的人探聽到饑民進城尋事,對安公說:“饑民人眾,進城必定作亂,請安公暫且躲一躲。”
安公問:“有多少人?”
“約有四五千人。”
安公沉吟不語。少頃,縣府派人來請安公議事,安公來到縣衙大堂上,見城內先來的紳士富商都和縣長坐在那里。縣長已著了驚嚇,言語不清,只向眾紳士尋討辦法。
眾紳士面面相覷,無有良策。安公說:“事已至此,唯有開國庫賑濟災民,別無良策可尋。”
縣長問坐在身邊的守備營長張建南:“能否抵住?”
“軍兵已分散在四個區駐守,城內人馬不到兩個連,難以抵擋。只請縣長及在座各位暫且躲避。我帶兵在城里留守。來的人多,都是草民,畢竟不同軍兵。打一陣冷槍,也就嚇唬回去了!”
縣長說:“照此辦理……”
三言兩語便散了會。縣長帶著隨從,各騎快馬,往城西南二郎山躲避去了。
安公回了家,家人又勸他躲避。安公說:“我一向善待民眾,今日此時,正該鑒察人心。若去躲避,反而失去誠信……”吩囑下人多多預備茶飯。
約摸過了兩個時辰,饑民往上井沿路擁擠過來。當中多有得過安公好處的饑民,自行擋著眾人說:“安公是個大善人,為人最好,誰也不要亂來!”手拉著手,把眾饑民擋在圈外。
安公聽見墻外人聲嘈雜,出了大門相看,見饑民在兩丈開外圍著圈兒兀自站立。
“安公大人寬心!”拉手的饑民喊著。
“列位受苦了……”
安公錦團袍褂,向眾人拱手行禮,一時聲音哽噎。
少時,家丁抬出桌兒凳兒,擺上大碗供應茶水,又不斷頭從籠布里提出整塊兒團糕,鋪排在桌子上,盡眾人吃喝……
霍達眼看饑民在城內亂作一團,和周超、劉成商議急叫康盛、李榮召集人眾,往縣政府闖去。守備營長張建南帶兵阻攔,被眾人擁擠在一邊,眾人進入縣府衙門,大堂,二堂搜尋民國縣長。
張建南那時已與縣長商議:“饑民眾多,遲遲不肯散去,只能依安公說的,發放銀兩賑濟……”
縣長依言。
霍達,周超一干人在縣政府衙門里找不到縣長,只拿了一個執事前來,拉在衙署大堂上問罪。營長張建南趁機說:
“執事不相干。民國政府關懷饑民疾苦,縣長上榆林開會時留有口諭,向饑民發放賑濟銀兩,但凡拿到銀兩的,即刻出城回家,再不能滋生事端……”
饑民雖人數眾多,卻都是烏合之眾,要緊只是吃飯活命。聽說官府給散銀兩,都歡歡喜喜,相傳開來。
張建南急令兵丁看管三處城門,只留南門供饑民撤退。所有人眾,不分男女長幼,每人一元民國券,發散時,已日暮黃昏。
五千來人陸續在軍警手里領過錢鈔,喜氣洋洋地散出南門口去了。
城內悶熱難當,特委一干人都退在二郎廟門口。霍達解開衣襟撲扇著,對周超說:“費了九牛二虎的力氣,就換得手里一個響洋,也忒不值……”
大頭王廷說:“一發把民眾攔擋回來,就此舉事起義!”
周超說:“不妥,民眾只知道吃飯活命,急切行事,適得其反。”
“周兄說得對。”霍達說。“向來只見官兵榨取民眾,誰見過往民眾手里塞錢的!今日已得大勝了!”
周超說:“我今日才悟出一個道理,農民斗爭,不要進城才好。走,咱也領錢去!”
饑民沿無定河才走不遠,忽然雷雨大作。眾饑民皆振臂歡呼:“天公開恩了!”
綏德城街道雨水滌蕩,屎尿橫流。
侯馬仙說書:紫臺山神兵遭殺戮
綏德的鬧糧民眾剛解散,橫山縣的數千農民又開始圍城抗稅;清澗縣的數千農民結伙進城向縣長交農具;延川縣的數千饑民沖進縣府,向縣長要飯吃……
駐榆林的陜北鎮守使井岳秀下令各縣整肅民紀。綏德守備營營長張建南放出秘探到四鄉暗查動靜。不幾天,秘探回報,在東區義合紫臺山娘娘廟上,有近百人糾集在一起,號稱“神兵”,由一個河南來的云游和尚當教主,整日唱符念咒,使刀弄槍,全部抗繳糧稅。民團駐軍到廟上幾次阻止,左右打勸不散。張建南將神兵抗稅的事具書上報,井岳秀批了兩個字:“殺散”。
張建南和林連長帶著南川一個連的兵馬,開到東區義合鎮,上到紫臺山。當日正是五日集會,神兵個個赤膀光腳,在戲臺前的場院上演練刀槍不入功。
張建南叫軍兵將神兵圍住,上前指著神兵喝道:“立刻放下武器,就地解散!今后不許在廟上集會……”
教主道:“我等倚仗南海觀世音菩薩替天行道。井岳秀不取消苛捐雜稅,神兵就永不解散。我們還要打到榆林去,給井岳秀點顏色看一看!”
張建南道:“死到臨頭,還敢強硬!”把手一揮,說:“弟兄們,舉槍!”
前二天,特委派劉成帶著張修、高浪兩人到紫臺山招募神兵一起做事,周超交代說:“近日官軍頻繁清鄉,務必請山上眾人小心從事。”
三人扮做挑擔趕集的,來到義合鎮,夜里上山去找神兵教主,只找到一個廟殿清掃,教主卻拐了一個敬神的婆娘,往義合鎮別院里快活去了。第二日,三人出了客店上山時,軍兵已下了戒嚴令,驅散了各處來的香客,只留神兵在紫臺山上。三人只得退在鎮東門樓上哨看。隔著一條小河,對面紫臺山上的階梯路近在眼前。張建南帶兵上了紫臺山,不多時,槍聲響了,神兵接連從山上滾下來,鮮血染紅了陡長的臺階路。
“我們來得太遲了。”劉成說。“狗日的張建南下了毒手!”
黑老婆高浪說:“也怪那個遠處來的和尚,唱符念咒,直害了眾人性命。”
豬八戒張修說:“可惜了活生生人口……”
三人在東門樓上燒了招募信,等張建南的軍兵離開義合鎮,都挑上貨擔兒回特委交差去了。
侯馬仙說書:遭遇包糧人
一點墨劉滾子和憨漢張存在東區趙家鋪至土地岔一帶僻靜處張貼宣傳單。一開始,張存往墻上抹糨糊,劉滾子粘貼紙張,到了趙家鋪往后的村子,劉滾子嫌張存手腳慢,自己從張存手里奪過糨糊桶,把一件爛襖子脫下來丟給張存,腰里只扎裹著一條老布褲子,褲腿綰在大腿上,頭上戴一個沒頂子破草帽,臉上的黑記用一塊狗皮膏藥貼著,赤著個精瘦的上身,提上桶,夾上紙張,一路抹,一路貼,已把十里路走了。抬頭看天時,日頭已沉下山去了。
劉滾子來在岔路上,看見一個老漢坐在一塊大青石上放一群羊在河灘里吃草,旁邊立一塊大石板。劉滾子把最后兩張傳單貼在上面。
放羊的老漢問:“你是從哪里來的?”
“從山西來的。”劉滾子慣常撒謊
“跟誰來的?”
“就我一個。”
“小小年紀,就出遠門了。”
“我是這里一個廟上的馬童,跟著師傅云里來霧里去……”
“馬童?聽說義合紫臺山娘娘廟上,官兵把幾十個馬童打死了。”
“都怪那個外來的和尚害了眾人。”
“你貼的什么東西?”
“廟上的偈文。”
“寫的什么?”
“這個……”
劉滾子不識字,聽周超等人念叨過,這時記不得了。
“娃娃,你哄不了我。你貼的這是紅軍家的傳單……”
張存喘著氣,從大路上趕過來。
“你把傳單倒貼了。”張存說。“我聽霍老師說過,像炸彈的那個字要沖下面才對。”
劉滾子卻和羊群一起趴在河灘上喝了幾口小河里的水。聽見張存說,站起來把貼在石板上的傳單看了看:“你瞎說哩!炸彈是從上往下撂哩嘛!誰見過炸彈從下往上撂的?”
把張存也僵住了。
劉滾子擦了擦嘴巴上的水,問放羊老漢:“你剛才說甚?”
“我說你貼的這傳單姓紅……”
“你認得字?”
“字認不得,只看皮毛……”
“說個實話,也不怕你!我就是大救星劉志丹的人……”
“劉志丹有大星宿,咱凡人見不上面。只是不見做出甚驚天動地的事來。只張貼這個不頂甚用……”
“咋不頂用?”
“誰知那上面說的甚!即使認得,也不頂飯吃。把壞人拉在河灘里,也像紫臺山官兵做馬童一樣,做死幾個,分了他的錢財,分了他的田地,窮人就舒心了。”
劉滾子和張存聽了,半天不言語。
從東頭土地岔方向走來兩個騎著頭口,穿著綢衫的包糧人。放羊老漢看著說:“這兩個是張明祖的人,盡挑壞事做。你兩個小心走路。”
劉滾子不慌不忙,把糨糊桶扔到河灘里。
包糧人打馬走過來,勒住牲口,一人指著羊群對另一人說:
“挑一只小肥羊,給張總管過生日。”
兩人跳下馬來,在羊群里挑了一只羊,對放羊老漢說:“算十斤。少不了你斤秤銀錢。”
劉滾子和張存兩人已走出幾步遠。劉滾子剛才聽了放羊老漢的話,已滿肚子不高興,這時聽見包糧人給老漢報斤秤,知道其中有詐,分明強取豪奪。
劉滾子又回轉頭,對放羊老漢說:“這只羊足有十四斤。”
“娃娃不要瞎說!”一個包糧人沖劉滾子喝道。“看我扇你幾個巴掌。”
“我向來不瞎說……”劉滾子走過去把那小山羊抱起來掂了掂,說:“我從會走路起就開始放羊,一天也沒歇過。漫說這幾只羊,就是百來只羊,我摸過去,也不會差出斤兩。”
包糧人說:“羊肚子里有草屎,不算斤秤。”
劉滾子說:“跟你戴胡說帽的,有什么好說!……”
“他娘的……!”
包糧人一腳踢在劉滾子屁股上。
旁邊張存早耐不住了,跑過來扳住那人雙腿,一跤把那人顛翻在大路上,另一個來護,被張存從腰里扛起來,扔在河灘里。那張存是扛抬搬運出身,有一身好力氣,兩個包糧人哪是對手。
張存指著包糧人罵道:“欺負老小,算什么東西!爺爺正好走得熬苦,借一匹馬來騎一騎,明年還你。爺爺可是個老實人。”
劉滾子踢著路上那個包糧人說道:“老總,今天你打人打在圪針頭上了。爺爺姓劉,和劉志丹一個姓。等著你來討賬!”
放羊老漢見事不好,趕上羊群走了。兩個包糧人不敢支吾,張存上了馬,把劉滾子也拉上馬,那馬匹卻認生,走不遠,把兩人都掀翻在路上。
兩人在土路上走著,張存說:“大路不敢走了,若那兩個貨搬得救兵來,我兩個有大虧吃。”拐進一個溝渠,往山上走去。劉滾子一路扔著石頭土塊,滿臉不高興,對張存說:“這粘粘貼貼的事,就好你和我來做?也換兩個人來做一做。”
張存回答:“說得是,回去討一個大買賣來做。讓我兩個也過一回黃河……”
兩人翻過山,奔一個熟人家歇息去了。
侯馬仙說書:運槍記(上)
特委派了幾撥人到山西地面搞槍支彈藥,支援劉志丹的游擊隊。饑民進城前的那個冬天,劉成獨自一人到山西石樓鎮去購買槍支,接連下了幾天大雪,等劉成在客棧安下身,外面的雪已經下了有半尺來厚了。夜里,聯絡員帶著販賣槍支的寇氏兄弟與劉成在客棧里接上了頭,槍支已經運到了客棧外面。白天,劉成察看客棧地形,未找到藏槍的地方,臨到晚上,店伙計在客棧的院子里掃攏幾個大雪堆,劉成讓聯絡員把槍埋在一個大雪堆里,聯絡員走后,劉成放心不下,一夜察看了好幾回。天一亮,劉成裹上羊皮襖,腰里扎了一根草繩子,上街買了一捆高粱稈,預備伺機將雪堆里的槍支插在高粱稈里,背出石樓鎮去。早飯時分,雪停了,店掌柜吆喝伙計把院子里的雪堆倒出去。劉成吃了一驚。只見店伙計挑起一付筐擔,抓了一張鐵锨,一步步往埋槍的雪堆跟前走。劉成壓住心跳,上前將伙計手里的鐵锨搶過來,幫店伙計從另一頭鏟雪,不多時,天空又飄起了雪花,劉成對滿頭冒汗的店伙計說,“老哥哥,天又下開了,你也累了,今兒休息,明天天一放晴,我再幫你倒雪,你看咋個?”
店伙計應了聲,謝過劉成,忙乎別的去了。劉成向店掌柜交了房錢,說好明天一早趕路,待夜深人靜之后,劉成從客棧的土炕上起來,身上扎裹消停,出門將雪堆里的槍支刨出來,插進高粱稈內,將貨物背在背上,在漆黑的風雪夜里辨別著方向。雪地里拉著兩條腿,往黃河岸邊行走,臨近黃河,岸上盡是陡坡,眼看雪地里無處尋路,別無他法,只得往下滾,先把背上的東西順下去,人抱住腦袋,也跟著滑下去了。到了黃河岸邊已累的動不了腳啦,天亮乘渡船過了黃河,身上的汗水融著雪水,和衣一起都凍成了冰溜子……。
“做哪些事,真叫過癮!”劉滾子纏著劉成講這講那。
“這些事都不能外傳,要嚴守秘密。”
“知道。”
“你真的想過黃河去?”
“那當然!你們都不把我當大人看待。聽老土匪說,你們要在東區搞游擊,不要我參加,還讓我去貼傳單……”
“貼傳單也是革命……”
“那個革命沒勁。有一次,我和憨漢張存貼傳單,遇見兩個團兵下鄉催糧,張存用紅布包了一把笤帚,就把兩個團兵嚇得不敢動了,乖乖地溜出了村子……”
“有一顆勇敢的心,比什么武器都厲害!”
“那時我就想,我現在手里無刀,殺不得人。多會兒我手里有刀有槍,我也殺兩個反動,讓你們看看!”
“你這個腦袋瓜子,怎么盡想這些事啊?”
“我也是跟你學呀!”劉滾子歪起腦袋正經著說。“誰都知道你跑到義合的營房里殺了一個士兵。”
劉成被劉滾子正兒八經的樣子逗樂了。
這時,十里鋪小學聯絡點的院子里又來了特委的幾個人,他們和劉成一樣,都喜歡劉滾子的機靈和勤快。見他說要殺人,才來的翻皮劉忠指著院子里一只溜達的公雞說:“你先殺了這只公雞讓我們看一看。”
“我殺了雞,誰賠人家?”
“不要賠,雞是做飯的豬八戒喂的,你就當它是個反動,殺了它。”
“拿刀來。”
“自己到伙房里去取。”
大家見劉滾子要殺雞,都圍過來看。
劉滾子從伙房里取來菜刀,滿院子追那只雞,雞撲扇著翅膀,和劉滾子捉起了迷藏。
劉滾子把雞捉住,又返回伙房取了一只碗,擱在地上接取雞血。
劉忠看著說:“樣子一點都不差。”
劉滾子用菜刀往雞脖子上劃拉了幾下,血從雞脖子彩色的羽毛里流出來,滴答在碗里。過了一會兒,劉滾子把雞扔到院子里,雞仍然昂首挺胸,飛快地躲逃去了。劉滾子一手提刀,一手血流不止。
“滾子,做事不光要勇敢,還要周到細心才是,不能逞強。”劉成一邊給滾子包扎刀傷,一邊教導他。
劉滾子倔強地歪起腦袋,涌出兩行不爭氣的眼淚……。
“滾子,聽說你在土地岔又和包糧人干上了!”劉成問劉滾子。
“對,干了!那些個反動狗腿子……”
“這回實在太危險了,周先生說,以后不要你做宣傳了……”
劉滾子繃著嘴不言語。
“你去莊子里借一身孝衫來,跟我去辦事。”
“借什么?”劉滾子沒聽明白。
“孝衫,你解不開嗎?”
“就是埋人穿的白衣裳?”
“對。”
“誰死了?”
“你甭問,到時就知道了。”
第二天一早,劉滾子跟著劉成、貍貓康盛、拉繩李榮、黑老婆高浪、土匪馬飛、憨漢張存等幾人吆著兩頭騾子,沿無定河下游走去。劉滾子被黑老婆高浪舉起來放到騾背上,一點都不知道自己要到哪里去。
向東走了大半日,劉滾子問大家:“到什么地方了?”
黑老婆高浪說:“到你常念叨的地方了。”
“黃河?”
“對。”
“在哪兒?”
“仔細看,往前——”
“看見了,我真的看見黃河了!”
劉成把滾子從騾背下抱下來:“滾子,好好聽著,從今天起,你就是中國工農紅軍陜北游擊隊第十二支隊的戰士了。”
那條大河有著九曲十八彎的形狀,兩岸縱橫著鋸齒樣的溝壑,從遠處看,河水的顏色和泥土沒有什么明顯的區別,僅僅感覺比泥土更潮濕一些,不仔細辨認,便看不出大河的存在,而大河此刻就蜿蜒在人們的眼皮底下。
劉滾子懷著興奮的心情,和大家一起走下山,到了一片棗林茂密的地方,看那河道愈顯寬闊,聽得水聲漸漸響亮,細看水流,渾濁的浪花糾結在一起向遠處涌動。
一伙人吆著兩頭騾子,接著又往林木點綴的一條深溝里走去,這個村莊人口稀少,墻院俱都破敗。將騾子拴在一戶人家坡跟底樹木上,走進場院,爛窯里走出一個六十來歲的老漢,衣衫破爛,單肩挎著一盤麻繩,從地上拾起一把镢頭,看樣子是準備上山砍柴。老漢見來了人,楞怔半天,認出了劉成和康盛等人,忙撇了镢頭和麻繩,笑哈哈拉住劉成的手寒暄起來。
“大叔,一向可好。”
“有日子不見了……沒見你擔那貨擔子!”
“今兒有別的買賣。”
“正要上山,胡亂砍一把柴燒。”
“又去砍柴,存的不少了。”
“不小了,六十有六了。”
“賀大叔的耳朵背得厲害。”劉成對眾人說。
道不得別的,康盛拾起老漢丟在地上的镢頭,镢柄上套著那盤麻繩,走出不遠,在溝渠周圍砍了一捆柴回來。騾背上捎著一袋谷米,賀老漢又端來一盆腌好的黃豆,摘了一筐茄子并豆角,李榮加了半鍋水,將茄子豆角砍剁碎了,和黃豆谷米一起倒在鍋里,撒了一把鹽,灶膛里點著柴火熬煮,濃煙夾著火星子冒出來,嗆得眾人鼻涕眼淚,咳喘在一起。做出飯來,各取盆碗來盛飯,卻少了馬飛一人的盆碗,向水缸沿上取過一只馬勺來,將鍋里干飯舀在馬勺里,地上柴禾堆里撿了兩根棍子攪著干飯,霎時一片吞嚼聲響。
吸煙的人又將賀老漢的煙鍋袋遞來遞去,輪番吸了幾口。劉成把滾子和張存叫在一旁,吩咐兩人給騾子添加草料,把要緊事都交代得清楚。不多時,康盛和李榮從村子里扛來兩只羊皮筏子,大家伙都向賀老漢打過招呼,出了溝口一起往河灘里走去。
劉滾子已經來到了黃河邊上,岸邊的泥土被日頭曬得裂開了一道道口子,泥皮一層層像鍋巴似的翹了起來。再往河心里走,漸漸有了潮氣,泥土變得松軟,泥腥混合著一種腐爛的氣息撲鼻而來,河水就在幾步遠的地方發出響聲。
“你兩個回去吧!”劉成對滾子和張存說,“看好騾子,凡事可要仔細……”羊皮筏子“啪”的一聲落在水里,五人分開跳上兩只皮筏子,高浪和馬飛撐起一根篙桿,皮筏子漸漸遠離了河岸。
羊皮筏子在遠遠的河水里變成兩個小黑點。
“回吧!看騾子跑了沒有。”張存對劉滾子說。
“回你的,誰和你穿一條褲子了?”
“你跟誰生氣?難道是我不讓你過黃河!”
“跟你一起就沒好事!”
“那你以后別跟我在一起!”
“誰愿跟你在一起!”
“我可是老實人。”
“不愿理你憨漢。”
夜里,兩人睡在賀老漢臊氣哄哄的土炕上。今日灶上多燒了幾把火,土炕燒得像火鏊似的。
張存熱得睡不著,和睡在后炕的賀老漢攀談。
“你老漢今年都六十有六了?”
“尿盆就擱在炕角子上。”
“你和誰一起過活?”
“喝水?鍋里的水還熱著哩。”
“騾子拴在坡底下丟不了吧?”
“啊!這窯里暖和,冬天也不冷。”
劉滾子聽了暗自發笑,但仍然不高興地說:“老人家,甭和他拉長短,他是個憨漢!”
“誰?”
“他腦子不夠數。”
張存問:“我腦子不夠數?腦子該幾斤幾兩?”
劉滾子翻了一個身說:“八斤八兩,八成貨!”
兩個人拌著嘴,各自睡了,張存不放心那兩頭騾子,一夜爬起來看了好幾回。
十二支隊成立時,只有隊長馬飛佩了一把短槍,其余貍貓康盛以下十五名隊員各佩一把索命鬼頭刀。張存兼做馬夫,手里多了一把溜禿的笤帚,用一塊紅布牢牢地包起來。
特委指定馬飛為十二支隊的隊長,因為馬飛原是煙土商販的保鏢煙客,槍法嫻熟。馬飛最先帶人在東區搞掉了幾個大地主,燒毀了地主手里的文約賬契,搞到一些糧食,籌得八千多塊銀元,幾十個銀元寶,資金大部分經特委上繳給劉志丹領導的陜北紅軍,僅用兩個元寶到山西換了兩支短槍。
十二支隊計劃用對付地主的手段來做掉張明祖,理由是張明祖在東區的民憤最大,手里又有快槍。做掉張明祖,可以用民團的裝備來武裝自己。
有一天,特委召集十二支隊的骨干隊員在霍達的老家開會,支隊的隊員在附近一個大戶家里要了兩只羊和一壇酒,黑老婆高浪和豬八戒張修兩人點起爐灶,很快褪剝了羊,大鍋里煮出大塊的羊肉,鋪排了桌凳,灑開了碗筷,隊員們大塊吃肉,大碗喝酒。這樣的豪宴,在前面搞掉那幾個大地主時,已經有過幾次了,成了武裝行動的一個前兆。霍達拿出擬好的處決張明祖的布告念了一句:“開放張明祖的糧倉,饑餓貧民任意拿取……”
旁邊的周超問:“糧倉在哪里?”
劉成回答,“還不太清楚,據說都存在義合鎮倉正那里。”
周超問:“你們準備怎么做?”
馬飛答:“先把張明祖綁到一個山窯里,讓他說出銀錢藏在什么地方,等銀錢拿到手,再開倉放糧,然后就地結果了他……”
周超說:“據我所知,張明祖根本沒有糧倉,也沒有銀子藏起來。他出佃放貸,都是勒刻了良民百姓,隨手得來,隨手也就散了。他生活放蕩,養的婆娘太多,因此才像餓狼一般勒索百姓,搜刮民財……首先,這個布告寫得不對!……”
霍達和劉成兩人沉吟不語,馬飛拿起布告左看右看,卻認不得幾個字。“不就一張白紙黑字,有什么大講究?等姓張的人頭一落地,再說甚也長不到脖子上了。”
周超問:“前面你是怎么對付那幾個地主的?”
馬飛說:“那些地主老財都是熊包,見刀架在脖子上,都嚇得尿褲子了……”
“可張明祖不是一般的地主老財,他手里有槍、有民團,那些人又都是地痞流氓,慣常動刀動槍,決不像一般地主那么好對付……”
像以往一樣,行動開始之前,周超都習慣背著手在地上走來走去。
隊員們都開始摩拳擦掌,扎裹各自身上的裝束。
“計劃不夠周密,我看……暫停這次行動。”
周超離開霍達的家,進城到自家的鋪子里查看賬務,又開口與管賬的王先生拆現銀子用,賬房王先生將賬務一一念給周超聽,最后說:“少東家多時不在城里,不清楚時局。自從上次饑民進城后,國民政府在綏德設立了專區,新任專員是何公紹南,上任不幾天,就出動軍警查禁銀洋,沒收煙土。米脂人王先生的崇興隆商行被何專員查封,沒收了白洋四千八百元,加上五倍的罰款,一共拿走了二萬四千元響洋,王先生當日就跳了無定河。咱的店里現洋已被你挪用了不少,所剩本來不多,前天令尊老掌柜進城,都拿回鄉下去了……”
周超說:“向來國民政府查禁銀洋、煙土,只是說在嘴上,不像這回這么嚴厲……”
賬房說:“不說這個也罷……專署的官吏比過去的縣衙多了一倍,都是吃人不吐骨頭的餓鬼。單說一個稽查局會著保安隊,將查禁的銀子私吞了多少!又把當事人抓起來投入監獄,只等家屬花賄賂,拿贖罪的銀子。說是禁用銀洋,可來來去去花的都是白花花銀洋……”
周超應承了幾句,轉身往門外走。
“少東家,且等一等。”賬房將周超叫住。
“何事?”
“店里緊該添一批新貨了,一向只靠三五年的陳貨應承門面,連城里的老主顧都不來幾個了。常言說,貨賣堆山,別的店洋布都上柜了,都賣的絲綢價錢……”
“唔……”
周超出了店門,徑直來到上井安家大院,找到一個相熟的管家,指著自家的老店為抵押,借貸了不少銀兩。
周超把從安家借貸的銀兩交給劉成,用來給十二支隊購買裝備。
劉成將過黃河購買槍支的詳細計劃向周超作了匯報,末了說:“要保無事,莫過如此……”周超點頭稱是。
五個人過了黃河,將羊皮筏安頓在岸頭熟人家里,迤邐來到一個市鎮,地名磧口鎮,將要和聯絡員接頭時,遭遇山西軍伐閻錫山在當地拉壯丁,軍兵在鎮子上聒吵不休,只得在偏僻處找一家小店安頓下來。寇氏兄弟已經把槍支運到了鎮子上。第二日,劉成和康盛兩人上街定了一付薄板棺材,另外三人來到一家熟食店,買了一付豬下水,提了豬、羊骨頭并一桶出味的老汁湯,到了地點,見劉成、康盛已把槍支用油布包好,放在棺材里面,幾個人動手把豬下水,豬、羊骨頭覆蓋在棺內槍支上,又把一桶出味老汁湯澆在上面,蓋上一塊紅布,合上了棺蓋,抬在外面開闊處日頭下暴曬,不多時,里面骨頭下水一起蒸騰,惡臭四溢開來。
幾個人穿戴孝衣孝帽,將棺材綁扎消停,讓雇來的腳夫抬著棺材只揀偏僻處向鎮子外行走,走不多時,遇見一隊兵從鎮子外拉壯丁回來,迎面碰個正著。
“大家不要慌。”劉成低聲交代。“馬飛,把那紙線只管往路上撒散……”
與軍兵捱得近了,都堵在一條路上。軍兵初時提槍站在路當中,一時聞到氣味,叫聲迭起,掩住鼻子往路兩旁躲閃。
五個人各捉一根喪棒在手,呼天搶地,哭喊過來。
將要錯開捉壯丁的軍兵,當中有一個騎馬的軍官看有多時,指著幾人的后背罵道:“他娘的!老子們在戰場上廝殺,死傷無數,誰見過這樣排場埋葬的!叫過來說話!”
軍兵仍然掩著鼻子,吶喊讓那一隊人停下。
將棺材停放在路上,馬飛只管放聲號哭。
“閉了鳥嘴,哭得老子心煩!”軍官繼續罵。
劉成佯裝傷心,一邊擦眼淚,一邊走上前來賠話。
“長官,高抬貴手!我弟兄幾個抬著家父的遺體,別無道路走,早知道您在這里貴干,打死也不敢前來!……”
軍官道:“廢話少說。快把死人就近埋了。我看你幾個長得精壯,都跟上老子扛槍打仗去,若是死不了,也掙個好出身!”
劉成哭道:“家父養活我兄弟幾個,辛苦一生,慘死在外地,若不能與早死的老娘合葬一起,要被鄉里眾人唾罵一世。你若相逼,我兄弟幾人只好就此一死。長官若肯放過一馬,等我回家葬了父親,兄弟們相跟來追隨長官。”
“這個話是騙人……”
軍官還要說什么,劉成腰里摘下裝銀子的布袋,遞到跟前說:“哪里敢在長官面前騙人!有信物押在這里……”
軍官將布袋掂了掂,說:“快把死人抬走吧!今日晦氣!”打著馬,招呼眾兵士場長走了。
眾人各都松了一口氣。向鬼神買黃泉路,眾人信了。抬上棺材簇擁前行,看看來在黃河岸上,夜色早又從河道周圍掩攏上來。
打發了扛抬的腳夫,將羊皮筏子從熟人家里取出來,幾個人摘下草帽撲扇著暑熱,歇不多時,劉成和康盛在岸邊撿了河柴攏做一堆,點著了火,等了半個時辰,不見對岸動靜,又攏了兩堆火,還是不見對岸動靜,眾人一時又焦躁起來。
運槍記(下)
綏德設立行政公署,何專員上任后整飭民紀,張明祖掌握雜稅局和民團兩顆大印,成了何專員的大紅人。利用禁止銀洋流通令,張明祖首先拿米脂人王先生的崇興隆商行開刀,把王先生逼得跳了無定河。又以禁煙為名,指使民團四處搜查和沒收大量煙土,將當事人抓起來罰款贖罪,張明祖是個大煙鬼,沒收的煙土先滿足自己吸食,又大量向山西販賣,大發橫財。
初秋時間,張明祖又將沒收的大量煙土押到山西去販賣。船過了黃河,張明祖帶著白、蘇兩位干將,沿黃河下游到綏德境內棗林坪、河底一帶搜刮民財。
姓白的包糧人指著岸上一條溝說:“這里有個村子,地名溝口村,我們已有幾年沒進村征收了,不知什么人在這里發了財!”
姓蘇的說:“深溝里一帶,地薄人稀,窮得連褲子都穿不上,三兩年去一次,尚且撈不來跑腿費,不去也罷!”
張明祖說:“若是棗子長上來,還能吃幾袋黃河大棗,現在還早了點兒。”
姓白的說:“吃棗倒不打緊。常言說,放三年野羊,也長的好膘。這里的青壯男人,都指望攢錢在人販子手里買老婆,時常有好女人販到這里來,若一時看管不牢,又都跑了。那些女人慣常被買來賣去,隨便讓男人使喚,兄弟們真該去看一看。”
張明祖聽了說:“已到了村子跟前,不看咋地?強似十里八里攆斷……”
姓蘇的說:“若是捉得一兩個人販子,罰它幾個響洋,再把上手的婆娘抱一抱,也不枉來一回。”
打馬進了村子,先看見賀老漢坡跟底的騾子,姓白的來了精神:“看這兩匹大騾子,指定村里出了財主,發了橫財。”
姓蘇的說:“真個好肥的騾子,說不定人販子已把兩個好婆娘拐到村子里了。我們跟上張總官,凈交了好運!”
張明祖呵呵笑著:“你也留下一些好聽的以后再說。”指著坡上賀老漢的院子說,“先去這個人家看一看,尋一些生意……”
姓白的說:“這家是姓賀的老漢,無兒無女,又是天地一個聾子,窮得時常討飯吃,咱只管往后溝里看去……”
三個人策馬又往后溝里走,所見人家具都墻院破敗,不見一絲富貴景象。墻頭上見幾個老人孩子,各都衣衫襤褸,癡呆呆盯著來人。
村子里當時確有幾戶人家從人販子手里買了媳婦,妍媸不等,各被年長的家人看管著。見村口進來的人騎著高頭大馬,以為官家帶著主家來查找失蹤人口。一時間,老人孩子向后溝里傳著消息,都把買來的人口藏在事先挖好的地窖里去了。
三人在村子里轉了半天,所到人家窯房都被煙熏得黑洞也似,無一家爽利順眼、可以搜刮的,只好找人問:“前面坡底拴那兩頭騾子是誰家的?”
回答說:“只怕是趕牲靈的,在賀老漢家里歇腳,問賀老漢便知。”
三人調轉馬頭,到賀老漢坡底下了馬,上了坡,正遇上劉滾子和張存兩人在外面張望。
白、蘇二人一眼便認出劉滾子和張存在土地岔溝里和自己交過手,當時不知道窯里頭底細,未敢發作,到窯里一查看,見只有這二人和一個聾子,放心出來,指著張存罵道:“大膽賊骨頭,又尋摸在這里搗鬼,老天睜眼叫你撞在老爺們手上……”把劉滾子踢在一邊,只揪住張存,一頓拳腳打倒在地。
張存抱著頭在地上嚷:“欺負一個老實人,有罪……有罪!”
“刁民!三天不打,上房揭瓦!”
白、蘇二人打得手疼,張明祖看了多時,對張存說:“我來問你,今日到黃河邊上,又是什么生意?從實說來,免得皮肉受苦!”
張存一開口,兩顆牙已掉在地上,啐了一口說:“只是大老子在山西攬工,死在了外地,幾個兄弟過河去收拾死骨,我兩個怕水,在這里接應。”
張明祖冷笑一聲:“你把我當小孩哄!須知我也是慣常捉鬼的。放著你幾個兄弟不去攬工,卻把一個老子打發到山西去攬工……你也忒不會說假話!再說一個我聽!”
又被白、蘇二人扇了幾下,張存說:“沒得說了,要打只管打……我老子在山西移民多年,撂下我老娘拉扯一大家子……”
張明祖讓兩個手下在賀老漢窯里搜,只搜出兩件孝衫。張明祖看了說:“看來你說的是真的……”
姓白的說:“管保不是真的!把這兩個貨吊上一夜,定道出實情來!”
張明祖說:“得饒人處且饒人。你兩個今兒也出了一口惡氣,他如今重孝在身,姑且放他一馬,兄弟們到別處發財去……”又對張存說:“好好安頓你老子入土,莫生事端……天已晚了,兄弟們到哪里歇宿?只好再回吳堡,先尋一個館子好好吃一頓。”
離了賀老漢家,上馬往村口走去,姓白的在馬上抱怨:“大哥的心眼忒好,眼見這兩個貨假著埋老子的幌子,做的黑道大買賣,白白放過了!”
姓蘇的道:“若是棺材里放的賊貨,再穿上孝衣,憑什么人,也瞞哄過去了。”
張明祖聽著,勒住馬頭說:“可見你們兩個也白跟了我幾年,沒長多少見識。我豈能不知這里面真假!只是這些阿飛,都是生鐵做的,把挨打只當撓癢癢,你急切行事,反而打草驚蛇。我今日使的是欲擒故縱之計,等他從河上放心接應貨物過來,咱連人帶贓一起拿住,那時才見得我手段高下……”
姓白的開心笑道:“我就知道大哥見識高明,我們哪里能比……”
另一個說:“今日和大哥一起拿下一個大案,大哥得頭功,到時也在何專員面前替我倆美言幾句,讓我倆也得一個職位。”
“一定。”張明祖說,“只是何專員做事最有機巧,容不得粗魯之人。以后,我們少抽煙土,少貪酒色,好好在何專員手下謀事!”
“一切聽大哥吩咐……”
張明祖正色道:“如今只去河底鎮公所調些團兵鄉勇,在河灘岸上把守,你兩個只在前面棗樹林子里埋伏,盯住剛才挨打的那人,等貨一過河,一齊下手……”
一切布置消停,鎮公所公人已在鎮上館子里置下酒飯招待張明祖等三人。吃過飯,張明祖去鎮公所自在敘話,手下二人到棗樹林子里埋伏,不一時,煙癮上來,各人身上都揣著煙土膏子,火具齊全,就在林子里打火吸煙。林子里盡是菜園子,新近施過肥水,臭氣難聞,又有成群的蚊蠅揮之不去,忍得一時,忍不得多時。兩人在樹林里水壕塄子上爬起來,往別處去了。
溝口村賀老漢家里,劉滾子和賀老漢燒了半鍋水,把張存扶在炕上清洗臉上淤血。劉滾子說:“好個張大哥,是條好漢!我劉滾子小球一個,手里又無家伙,打他包糧人不過……”
賀老漢也說:“要錢?也等把老人抬埋了,慢慢打點,咋就打成這樣?”
張存痛得哼了幾聲,對劉滾子說:“兄弟不要在這里磨蹭,再去腦畔上頭相看一看河對面情形,迎得兄弟們回來,和張明祖算一賬!”
“說得對……”劉滾子出了門,順賀老漢窯旁上到山坡高處,那時夜色漸漸濃重,四周闃無人蹤,隱約聽到灘頭水流聲。劉滾子相看多時,不見對岸有火光,自己又往高處爬了一截,睜大眼睛往對岸察看,仍不見動靜,只得慢慢從坡上下來,眼睛卻還盯著河對岸,不想腳下土暄,滑了一跤,險些摔下崖畔去,爬起來再往河那邊看,依稀似有火堆在對岸閃爍,心里又疑惑自己看得眼花,揉揉眼再看,河對岸已點起兩個火堆了。劉滾子心也跳得歡了,下到窯里,急著對炕上張存說:“張大哥,對面人到了,你只管歇著,我去河灘上點一把火,把哥哥們接應過來……”
張存爬起來道:“這個事大,一起去……”
出門各摟了一抱柴禾往河灘上奔去。張存一時忘了身上疼痛,喘著氣對劉滾子說:“今日雖說挨了一頓打,張明祖卻也仗義,把咱兩個放脫了手,若是嬲住不放,大事誤了。”
劉滾子說:“也打得可以了,你還念他的好,真是個憨漢……”
穿過棗樹林子,河灘上放好了柴禾,張存在汗禢夾縫里取出一只打火機,伸手點火時,身后一人出了聲,一把捉住張存的手臂。
“且莫動手,快跟我回去!”
回頭見是六尺五劉武。張存已吃了驚嚇,倒在河灘里。
劉武拉住兩人的手往岸上退。張存急忙說:“兄弟不知道,對岸的火堆是暗號,讓我兩個點火,接應弟兄們過河。”
“這里不能說話……”劉武拉著兩人的手,跌跌撞撞直退到賀老漢坡底下。
劉武朝四周哨看一回,對兩人說:“你們走后,周先生讓我尋查張明祖行蹤,等趕上來,正遇張明祖拷打你們,只是周先生有交代,不敢露頭,看見張明祖帶兩個人輕易就退出了溝口村,心里疑他有詐,悄悄跟在身后察看,果然不出所料。那張明祖在你二人面前放言要回吳堡鎮,其實只在鄉公所住下來,又點起鄉上的民團鄉勇,埋伏在河岸一帶,只等你二人放心接應弟兄們過河,他那里消停下手!如今多的不說,趕快牽上騾子,咱從原路回去……”
張存一掌打在棗樹上:“怪道那張明祖行事仗義,險些中了他黑手……不是兄弟來得及時,這會兒已不好看了。只是對面的兄弟,如何過河?”
劉武說:“這里不放暗號,對面的兄弟自有思量。”
三個人趕上騾子,悄悄出了村口,星光下尋摸著路去了。
張明祖在鄉公所等候多時,不見白、蘇二人有回話,讓一個鄉勇挑著燈籠一起去河岸上巡查。見埋伏的民團鄉勇都拿著一根打棗用的鐃鉤,蹲坐在河岸林子里。到溝口前棗樹林里查看,不見白、蘇二人在那里。原來兩個人到岸上一戶人家門前尋探,被主家的兩條狗追出來,直追到溝口村深溝里去了。喝退了狗,出了前村,賀老漢家不見了那兩個人,連騾子都不見了。兩人來到棗樹林子,會著張明祖,一起到河灘里巡查,向對岸張望時,見有三堆火點起在那里,張明祖說道:“定是你們走漏了消息,那兩個人不敢來河灘接應,別處走了。對面的火光是什么緣由?一定是過河的信號!咱如今也在河灘上放一堆火,看是什么情形。”
三人趁著燈籠,可可走在劉滾子和張存兩人預備的柴禾跟前,張明祖指著說:“看見沒有?已把柴禾預備在這里,還讓他倆跑了!”
白、蘇二人不敢回應,掏出身上火具,在河灘上點起火來。
河那邊,劉成等人把兩只羊皮筏子綁在一起,放置棺材妥當,見對岸回應的火堆來得遲緩,覺得蹊蹺。五個人跳上了羊皮筏子,各人手里拿著木漿蒿桿,撐開在水里,眾人協力劃槳,漸漸來至河中央。
劉成撐著手里蒿桿,望著河對岸,疑慮重重,放下手里蒿桿對眾人說:“這半日才點火回應,又是燈籠火把,兄弟們琢磨琢磨,是有意外不是?”
馬飛性子急,劃著手里木漿回答:“這條碼頭咱也走了無數遍了,就跟官道差不多,能有甚事?真要有,咱擺平它!”
劉成的眼睛仍盯著河對岸:“兄弟說的也在理。可近來縣上新來的什么何專員,放手整飭民紀,放出來的人馬,個個都是惡狗,咱這是在血海里行走,不能不多加小心……兄弟,聽我說,咱順水往下游多走一段路,看情況如何然后上岸……”
幾個人把手里木漿慢慢劃著,皮筏子順水向下游漂了一程,然后一起用力劃槳,船將靠岸。
張明祖見河對面有船開過來,才到河中央,忽又向下游走了,急令手下人向下游移動,那時,羊皮筏子已離岸上不遠,下游岸上埋伏著民團鄉勇,見有船靠上岸來,興奮地說:“等了這半日,果然來了買賣!”綽起鐃鉤,大大咧咧站在岸上吆喝:“快把船靠過來,等你們多時了……”
船上人一聽,急忙調轉頭向河心里劃去,岸上鄉勇鐃鉤齊下,一鐃鉤正打在劉成背上,唿喇喇拉開一條血口子。船上人急用木漿、蒿桿架隔開鐃鉤,船又往下游開去。岸上人聲炸開了鍋,張明祖向河里打響了槍。
幾個人奮力劃槳,皮筏子趁著水勢,開得飛快,不多時已開出了幾里水路,喊聲漸漸離遠了。劉成問馬飛:“下游哪里可以靠岸?”馬飛回答:“十里內可以靠岸,再往下是無定河入口,兩面齊崖,無處靠岸了。”
劉成劃著船,向眾人說,“兄弟們費盡周折,搞到的武裝不能落在人家手里。過了無定河口,再尋路上岸。”
又往前劃,河道漸漸狹窄,水流湍急,羊皮筏子在一個旋水灣子里歇下來,眾人打著火察看劉成背上的傷勢,鮮血已整個兒染出來了。
侯馬仙說書:十二支隊血刃包糧人
十二支隊的隊員,許多都是挑擔賣貨、趕牲靈行腳出身。行腳的人出門上路都是尋常事,打點一些財貨回家,也少有人察覺。
張明祖開始在趙家鋪至三十里鋪一帶催要糧款時,十二支隊的幾名隊員按周超指示,已來到三十里鋪的周家馬店。大店人多好歇腳,又不引人注意,前后可照定張明祖一舉一動。
前去的劉成和馬飛商量,咱不要在三十里鋪行動,一來三十里鋪遇著大路,時有官軍路過,二來三十里鋪是周超的老家,周家又是大戶,行動起來一旦有閃失恐有連累。偏偏張明祖心里戀著這村里一個叫老命的女人,前后村折騰下來,早晚只趕趁著往三十里鋪歇腳。兩人又回到特委向周超請示。在地上踱方步的周超回頭說:“咱是在鬧革命!不要說在三十里鋪,就是我家里爹娘老子犯了死罪,該殺也要殺!組織的決定,一定不能因小失大。張明祖的民團已經對我們構成嚴重威脅了,十二支隊要保證包糧的幾個骨干一個也不能漏掉!”
劉成和馬飛等人又返回三十里鋪。劉成指著人家院子里、鹼畔上一叢叢鳳仙花和大蜀薺花說:“老土匪,看人家是怎么營務這花兒的?開的這樣鮮艷!這村莊真不賴,家家都會過日子!”
馬飛說:“聽說三十里鋪有好些俊女子,都長得花兒也似。引得趕牲靈的人都往這里歇腳。”
“那你就在這兒討個老婆,美氣在丈人家里看俊女人!”
馬飛嘿嘿笑著:“我哪有這福氣!”
劉成說:“咱今夜只能在十五里外趙家鋪歇息。”
只留下翻皮劉忠,挑著貨郎擔在周家馬店監視包糧人的舉動。夜深人靜時,劉忠到趙家鋪向劉成報告:“張明祖在三十里鋪折騰了一天一夜,這會兒和一個婊子都睡死了。”
往三十里鋪的路上,劉成又問劉忠:“周圍你都看仔細了?”
“都看仔細了,沒有什么動靜了,馬店里有一條狗,被我給鬧死了。”
“張明祖是怎么睡覺的?”
“張明祖整夜亮晃晃點著明燈,我舔破窗紙看得清楚……”
原來那張明祖睡覺有個怪癖,只愛摟著女人的腳,顛倒在一個被窩里睡覺。
幾個人都穿著夜行衣,劉成、馬飛各揣著短槍,其余康盛、李榮、高浪都綽著索命鬼頭刀。
馬飛先在趙家鋪店里拔起一口大鐵鍋,用鍋底的黑灰抹黑了臉,其余幾人都依樣行事。翻皮劉忠說:“最好,閻王爺要提拿抵命的,都是黑臉,認不清是哪一個!”
說話間已來到三十里鋪。劉成對馬飛說:“盡量不用快槍,也不傷及無故。”
“知道。”
劉成和馬飛打頭,分開兩伙人各抵住兩孔窯洞。劉忠在劉成前面已用薄刃短刀撥開了張明祖睡覺的窯洞門閂。
說時遲,那時快,劉成閃進窯洞時,窯里還亮晃晃點著燈。劉成從另一個人手里接過索命鬼頭刀,用足了力氣使刀,背上剛剛結了痂的傷疤,一下又裂開了,濃血呼啦一下迸了出來。
(未完待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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