冉正萬生于1967年,現為《山花》文學雜志副主編。在《人民文學》、《當代》、《中國作家》、《大家》、《江南》、《清明》、《青年文學》等報刊發表過中短篇小說60余部。《小說月報》、《作品與爭鳴》、《作家文摘》、《小說精選》等轉載過部分作品。出版過小說集《跑著生活》。著有長篇小說《紙房》、《洗骨記》等。中國作協會員,東莞文學院第二屆簽約作家。
我希望用最平常的語調和最普通的句子講述這個故事。前不久,一個剛從監獄里出來的人,把當初判他入獄的法官殺了。新聞媒體對此進行了連續報道。兇手在服刑期間得到了法官許多的幫助,包括到監獄看望他,給他寫信,勸其爭取立功減刑等等。沒料到兇手出獄后,以感謝法官為名,到法官家里索要錢財,在遭到嚴詞拒絕后,這家伙把法官殺了,連刺十六刀。
在連篇累牘的報道中,不但刊登了罹難法官寫給歹徒的親筆信,他的工作日記和讀書筆記。加上生前領導、同事、鄰居、朋友、妻子、女兒證詞般的小故事,法官的形象躍然紙上:這是一個可親可敬的同事,一個和睦仁義的鄰居,一個肝膽相照的朋友,一個任勞任怨的丈夫和慈祥的父親。
在接下來的報道中,市委號召市民向這位法官學習,有關部門準備將其樹立成全省典型,甚至全國典型。
就在這時,外地一家報紙發表了一篇文章,稱兇手之所以刺死法官,并不是為了錢,而是為了報復。幾年前,兇手十八歲,高考結束后,他和幾個同學喝了一扎啤酒,嫌另外一桌高聲唱歌的人唱得太難聽了,雙方發生口角繼而大打出手。這個高中生用啤酒瓶砸破了一個人的頭。按照相關法律,這個年輕人最輕應被刑事拘留,但也可將其定為傷害罪,判處有期徒刑一至三年。年輕人遇到的是一個從外系統調進法院工作不久的法官,這位法官判了年輕人九年。他把他定為流氓滋事團伙的頭目。既然是頭目,就要從重從快。法官這么做,是因為自己剛到法院工作,想好好表現自己,年底評個優秀。法院評優秀的主要依據是辦了多少大案要案,犯罪嫌疑人被判刑的年份長才能叫大案。法官知道自己有點過分,對不起年輕人,于是經常到監獄看望他,同時還采取寫信和其他辦法,希望緩和一下關系。在他的幫助下,年輕人提前四年出獄。但他沒有被感動,出獄的第二天就把法官殺了。
這篇報道搞得很多部門措手不及,暫緩進一步宣傳,相關報道在一夜間悄然停下來。
報社為了挽回影響,決定重訪本報十年來報道過的17位見義勇為者身后的故事,這17人當中,有15位當時就已獻出生命,只有兩位還活著。隨著時光的流逝,他們的事跡已經被淡忘。在那位法官的相關報道停止刊登的第三天,專刊部策劃的第一篇特稿見報了。報道以整版的篇幅圖文并茂連續推出幾期后,收到了意想不到的反響。烈士們的家人雖然過著普通人的生活,但他們畢竟有鮮為人知的故事。除了兩位活著的見義勇為者,另外15家都經歷過失去親人的痛苦,這15個家庭又各有不同,有的得到過政府的表彰,從有關部門領取過獎金,有的家屬被安排了工作,還有人接受過數目不小的社會捐助。但也有三位見義勇為者除了報紙給予過報道外,既沒得到過有關部門的表彰,也沒得到過其他形式的捐助。這是因為他們沒有得到民政局認可,沒被評為烈士。正如“醫師”一詞,在普通人那里泛指所有行醫者,而在醫院人事部,則專指獲得中級職稱的醫生。烈士一詞也一樣,在民間指的是為某事英勇獻身的人。在政府機構面前,則專指按照有關規定可以評定為“烈士”的人。有的烈士親屬把獎金捐助給失學兒童,也有人用這些錢投資開起了批發部,還有一位烈士的父母因獎金分配鬧矛盾而離婚。最可憐的是一位幫警察追歹徒而死的民工,追歹徒的時候他很勇敢,但同時他的計劃生育也沒搞好,生了四個孩子,他去世時最小那個還沒斷奶。妻子為了養這四個孩子,真是什么苦都嘗盡了。記者沒寫她有四個孩子,只寫她生存的艱難。文章發表后,有市民拍案而起:讓英雄流血又流淚,我們的良心何在!報社立即設立捐款熱線和信箱,以便善良的市民表達自己的敬佩和熱忱。
最后一位烈士的故事采訪結束,我正在趕寫,卻接到一個小心翼翼的電話。說它小心翼翼,是我自報家門后。對方只說了句“對不起”就把電話掛了。這是一句沮喪的不知所措的對不起。我聽出來了,是一個女孩的聲音。過了十分鐘,女孩的電話又來了。她說:叔叔,對不起,我有點激動,我不知道能不能和你講。我說,不要急,慢慢講。她說,她爸爸也是見義勇為死的,報紙從來沒有報道過。和都市報上寫的那些英雄比起來,她爸爸毫不遜色,但她打電話的目的不是為了讓爸爸上報紙,她只想找個人聊聊。她的名字叫李含秋。我們約定第二天見面。
我費了點力氣才找到那片樓房,陳舊的紅磚正在剝落,幾十棟全都一模一樣,樓與樓之間的空地里用磚頭攔起來,填上煤渣和碎土種了不少白菜青菜,磚欄的拐角上還有舊臉盆或者塑料桶,里面長著瘦小的蔥、蒜、芫荽。在好幾個單元門的前面,花椒樹都長得又高又大郁郁蔥蔥。李含秋如果不到樓下接我,我把頭轉暈了也不一定能找到她家,白底紅字用油漆畫上去的門牌號全都模糊不清。
屋子里的陳設和樓房的形象倒也協調,家具是豬肝色的,因人觸摸的機會多少而深淺不一。在這樣的環境里,英雄、見義勇為這樣的詞,這樣的人和事,似乎總是具有某種自然性。當了這么多年記者,我還從沒碰到哪個豪華大宅里冒出過見義挺身的人。
在李含秋的記憶里,父親是一個脾氣很大的人。大脾氣多半來源于他精湛的手藝,他在廠里當鉗工,對各種柴油機了如指掌,不用拆開看,光憑發動時的聲音,他就知道問題在哪兒。他在干活的時候,最不喜歡閑人多嘴。有一次他剛把一臺機器拆開,叫他徒弟去領個新軸承來。這個徒弟跟他的時間不長,還不了解他的脾氣。當時廠里正在大力提倡增收節支,對材料管理特別嚴,領一顆螺釘都要廠長簽字批準。徒弟于是先報告廠長,廠里有1000多人,十多個車間,找廠長簽字的人太多了。徒弟等了半天,終于輪到他了,廠長問他,那個軸承真的不能用了?這不過是廠長的習慣,對所有找他簽字的人都要這樣問一句。這個徒弟回答說:
“我不曉得,是我師父叫我來的。”
“到底還能不能用,你看都沒看就來找我簽字,你以為這字是那么好簽的嗎!我講了多少遍,為了廠里的經濟效益,我們必須節約每一分錢。一個軸承多少錢,你知不知道?去,叫你師父將就那個舊的用。”
廠長也糊涂,如果他知道這是誰的徒弟,他就不會這么說了,對李師傅要求的事情,不要說領個軸承,就是要個更貴的東西,他也會毫不猶豫就提筆簽字。
徒弟傻眉傻眼地回到車間,如實相告。他師父看了他一眼,摘下油膩膩的手套,冷冷地說:
“你們比我行,你們自己來吧。”
他走了。
機器一放就是兩天,誰要叫他修他就說:
“我不行,你們去叫別人修。”
車間主任去求他,他理都不理。徒弟求他時,傷心地哭了。最后是廠長親自去求他,他才重新把機器裝好。
這個大脾氣的人,對女兒卻很好,把她當成掌上明珠。有時候別的廠請他去干活,他就會把女兒帶去,讓她在一邊玩。不過她對那些機器很不喜歡,尤其是當它們被發動起來的時候,地動山搖的吼叫讓她感到恐懼,她寧愿一個人遠遠地躲在一邊折小紙船或者玩布娃娃。父親干活的時候從不管她,也不看她,但他干完活后,總能不費力就把她找出來。他從不大聲喊叫,而是悄悄走過去,把她抱起來,讓她騎在自己的脖子上。有時父親的臉被機油糊花了,她笑他,他便故意在她臉上擦,直到她也變成一只小花貓。
父親成了她仰望的宇宙,哪怕他揍媽媽的時候。她不知道他為什么那么愛揍她,她非常害怕,覺得媽媽可憐,但同時她也看到了爸爸那種男人的威風無處不在。爸爸揍人的時候力氣很大,常常揍得媽媽大聲尖叫,但媽媽從不還擊,被揍過后,哭哭啼啼將女兒抱在懷里。這時候爸爸不理她,她心里很難過。她看得出來,爸爸也不好受。于是她傷心地大哭一場。別人還以為她被大人之間的打架嚇著了,誰也沒有料到她是在為他們感到傷心。有一次爸爸修家里的電視機,是個小小的黑白電視機,爸爸對這個東西不大熟悉,修了幾天也沒修好。這天他用烙鐵焊一個小零件的時候,不小心把自己的手燙了,痛得他狠狠地把電烙鐵砸在地上。他把手包好后,干脆找了一把錘子,把電烙鐵捶成了一個面目全非的東西。李含秋學會了一招,只要看見爸爸為什么東西生氣,她就用棍子狠狠地抽打那個東西,為爸爸報仇雪恨,邊抽邊跺腳:
“就是你!就是你!”
這樣爸爸就會展顏而笑。這使她非常高興,覺得自己成了一個有用的人。但有些事情,她使不上勁,比如爸爸什么事也沒有做,但他黑著臉,誰也不理。在這種時候她就不知道怎么辦,也不敢去逗他,只能埋怨自己太笨。大人的事情,是她不可能全部搞懂的。
她喜歡爸爸穿著工作服,臉上糊了一點點機油回家來時的樣子,還有他那頭有點亂也有點臟的頭發,以及他在大熱天露出來的黑黝黝的膀子。
模模糊糊地記得的事情很多,但經常勾起回憶的總是那幾件印象特別深的事情,就像一棵樹在生長時被刻下的刀痕,永遠留在了生長的高度上。
爸爸的死她是親眼目睹的。那天就她和爸爸在家,爸爸去街上買煙時,遇到三個喝醉酒的年輕人,一個老頭不屑地看了看他們,他們罵他:“老廝兒,看什么看!”
老頭說:“我沒有看你們,我看的是那條狗。”
就像好多書上寫的,無巧不成書,正好有一條狗從他們后面跑過去,但三個年輕人火了,他們沒看見狗,以為老頭罵他們是狗。他們打老頭。老頭連滾帶爬地求救。
爸爸根本沒有意識到他們是亡命徒,上前攔住他們,勸解道:
“你們這是干什么,有什么話好好說嘛。”
爸爸話剛說完,其中一個年輕人沖上來,出其不意地在爸爸的肚子上捅了一刀。這個亡命徒收回刀子的時候說:
“你他媽的多管閑事,搞死你!”
李含秋聽見喊叫聲后跑到巷子里,爸爸已經倒在血泊中。歹徒沒影了。
李含秋沒有哭也沒有喊,她只有一個想法,那就是一定要救爸爸,她用小手按住他的傷口,希望它不要再流血。她相信自己的手只要不放開,爸爸就不會有生命危險。她自己的衣服也被血染紅了,平時她怕見到血,此時卻一點不怕。爸爸還是清醒的,他悲涼地看著她,她以為爸爸要哭了,忙大聲說:
“爸爸你不要哭!”
爸爸沒有哭,他的眼神非常遙遠,他已經看見天神了。
爸爸是被一架板車拉到醫院的,她的手一直沒有放開,拉板車的人跑好快她就跑好快。好多人都驚嘆:這個小女孩,真是了不起。
但爸爸還是死了。因為流血過多。
因為看見父親流了太多的血而死,李含秋從此便對血莫名地恐怖。第一次知道這一點是爸爸死后的第二個月,那天上數學課,老師中途去辦公室拿作業本,回來后李含秋突然看見他滿手鮮血,她忍不住尖叫了一聲,然后木然地望著老師,淚水汩汩地滾了下來。當她意識到自己在哭,忙伏在桌子上,強壓住自己的哭聲。眼淚不一會兒就把書和作業本打濕了。
其實老師的手上不是血,是紅墨水,他拿作業本的時候把墨水瓶碰翻了。
她本不想哭出聲的,可她沒控制住,聲音昂揚而出。當老師走過來,關懷地問:
“李含秋,你怎么了?是不是生病了?”
她哭得更傷心了,全身不由自主地抖動。她知道別人都在看她,但她已經顧不了這么多了。
這個男老師剛畢業不久,對小女生的大哭不知所措,他拉著她的胳膊:
“走,我送你去醫院。”
李含秋拐了一下手臂,以示她不需要上醫院。老師卻誤認為她任性,不高興地說:
“要哭到教室外面去哭,不要影響大家上課!”
李含秋擦干眼淚,不敢再哭了。可她看見老師那只鮮紅的手,淚水就會不知不覺地流下來。
老師晚上來家訪,和媽媽說起這事。媽媽問她怎么回事,她固執地搖著頭,一句話不說。她發現老師的手上干干凈凈,先是微微驚訝,然后才明白自己弄錯了,悄悄松了口氣。
媽媽見她不回答,不禁黯然神傷:
“都是因為她爸爸死了,她想起來就要傷心。”
這話雖然文不對題,但仍然說到她的心坎上,她的眼圈又紅了。
后來幾個沒心沒肺的男生知道她對血敏感,便故意作弄她取樂。有個腿上長瘡的男生,想要作弄她的時候就把瘡疤摳開,將血涂在紙上,悄悄放在李含秋的桌子上,她看見后嚇得全身發抖。這個男生開心地哈哈大笑,并且還要其它人和他一起笑:
“你們快看呀,她害怕了,她害怕了。”
李含秋閉上眼睛,不看去看那張帶血的紙,這惹來更多的開懷大笑,連有些女生也忍不住笑起來。那個壞小子得意地大聲說:
“你們快看啦,她眼睛都閉上了!”
李含秋在孤獨無援中眼淚又淌了下來。那些男生仍不放過她:
“她哭了,那么一點血就把她嚇哭了。哈哈哈,真是笑死人。”
有些女生看不過去,去指責那些討厭的男生,于是男女生在教室里尖叫著追打起來,他們的快樂已經轉移到互相追逐的游戲上去了。
少女李含秋坐在我面前,有一種秋天般的成熟和遙遠。她說:“我爸爸不是烈士,他不能上你們的報紙,但我并沒多少遺憾,我唯一遺憾的是不能把失去爸爸的全部感受寫出來。”
我問她:“你寫過嗎?”
“寫過,但一個字也沒寫出來。沒拿筆的時候覺得有很多話要說,拿起筆卻不知道怎么寫,第一句話就把我難住了。”她不好意思地說。
“不要管第一句話,心頭怎么想怎么寫,想到什么就寫什么。我以前也碰到過這種情況,我采用了一個笨辦法。我寫的開頭是:我不知道怎么寫,但我很想把這個故事寫下來。這很輕松也很簡單,結果不知不覺地寫下去了。”
李含秋笑了一下。我還想賣弄一下自己的寫作技巧,發現她已經陷入自己的思考當中。
“如果我寫出來,我不知道爸爸能不能原諒我。”
“還有別的事嗎?”
“是的。”
她的臉紅了,顯然,這才是她在電話里欲言又止的根本原因。
有一天,李含秋放學回家,路過電線一廠,筷子胡同,文昌西路,然后是今天廣場,麗日小區,最后是山林路。山林路有一個農貿市場,街上有很多賣菜的人。
“我的鞋有點夾腳,所以我走得一跳一跳的。”
她剛走到農貿市場門口,碰到有人搶竊銀行。銀行在農貿市場門口。銀行門面不大,但整天都有人或進或出。一個挑菜籃子的農民因為擋了劫匪的道,胸膛上挨了一槍,他睜大眼睛,向后退了兩步,看著自己胸前噴出的鮮血,還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就倒了下去。
然后是瞬間的寂靜。瞬間之后,或者瞬間之前,一位戴草帽提了個小竹筐的老婦人倒在地上大聲呼救,其實她沒什么危險,只是被嚇壞了,她扯破喉嚨大聲喊叫。
三個蒙面人發瘋地射擊,認人們閃開,意欲奔向一輛越野車,它沒熄火,在路口等著他們。那個挑菜籃子的農民并沒打算攔住他們,他在驚慌之中擋住了狂徒的去路才丟了命。老婦人是被后退的人群擠倒的,草帽滾到了一邊。這時候誰還顧得了她呀。
李含秋離出事現場有二三十米,她聽見槍聲,然后看見三個提槍的蒙面人擦身而過。其實他們走的是另一邊,并沒朝李含秋看一眼,但他們的槍,蒙在他們臉上的絲襪,他們倉皇逃跑的形象,都讓她感到這是擦身而過。他們帶著一股寒風,使她的眼睛一下失去了靈敏和清晰,而體內,則陡然冒出一股熱氣,弄得她全身發麻。過了好一陣她才回過神來,看見倒在地上的老婦人,她忙跑過去準備扶她一把。
老婦人看見李含秋,不哭了,李含秋費了點勁才把她扶起來,因為她全身發軟。老婦人的菜籃子里只有幾個鮮紅的大辣椒,和一根紫色的茄子,其他的菜滾到一邊,李含秋想去把它們撿起來,但老婦人把李含秋的手攥得緊緊的,像剛剛走丟的小孩終于拉住了媽媽的手,哪里也不準她去。李含秋有點窘,她小聲說,婆婆,你不要怕,他們已經走了。
李含秋把老婦人一直送到家。
這是一個整潔得有些清冷的家,和李含秋的家完全不同,沙發、地板,家具、門窗,無一不給人孤獨感。關上門,確認已經到家,老婦人的神情才安定下來。她心有余悸地說,妹妹,我看見他們從銀行跑出來的,我的腿一軟,就再也走不動了。
坐了一會兒,老婦人給了李含秋一塊水晶石,她說她以前是搞地質的,這塊石頭是她在黔西北的大山溝里撿來的。
李含秋沒把放學路上遇到的事告訴媽媽。這天晚上,她把水晶放在枕頭低下,不時拿出來看一看,怕這不是真的。在她所讀過的書中,水晶不但貴重,而且具有魔法。她覺得老奶奶不是普通人。也許是因為自己做了好事,她裝扮成老奶奶的樣子來獎勵她。她甚至給水晶施咒語:水晶水晶顯顯靈,我想看到我爸爸。沒能成功。她認為不是水晶不靈,而是自己的咒語不對。她想好了,把水晶還給老奶奶,這么貴重的東西,自己不應該要人家的。只要老奶奶用魔法讓自己看爸爸和弟弟一眼就可以了,看看他們現在過得怎么樣。
第二天放學后,李含秋徑直去了老奶奶家。老奶奶在陽臺上曬米飯。她說她一個星期煮一次飯,煮熟了曬干,吃的時候用開水泡一下就可以了。李含秋更加覺得她與眾不同。可當她把水晶還給她,并說出自己的想法,老奶奶哈哈大笑。她說,水晶要個頭又大又完整,還要透明度好,不含雜質才貴重,她這塊水晶不值錢,太小了,在黔西北的大山中,這樣的水晶到處都是,它們長在土壤的洞穴里,耕地的農民都能撿到它。小商販去收購,才幾塊錢一斤。李含秋如釋重負,同時也有點失望。她從小就幫媽媽做家務,對煮飯炒菜尤其熟悉。老奶奶正好相反,連土豆絲都不會炒。李含秋給她炒了一個土豆絲,一個蕃茄雞蛋。老奶奶像小女孩一樣激動,她說她不懂魔法,李含秋才懂魔法,炒的菜這么香,她有十多年沒吃過這么香的菜了。李含秋也很高興。老奶奶不僅不會炒,連切菜都不會。切土豆的時候,她不敢用手去按住它,怕切到自己的手。她的菜刀已經有很多年沒用了,平時切菜用的是水果刀。凡是和廚房有關的東西,她拿在手里都很別扭。就像拿慣刀叉的人拿筷子吃飯。
從這以后,李含秋隔三岔五去幫老奶奶做家務。老奶奶唯一能做也喜歡做的事情是看書。當她戴上眼鏡,坐在書桌面前,什么事也不會打擾她。她看的全是地質專業方面的書,有的還是外文,一個漢字也沒有。這讓李含秋肅然起敬。
老奶奶越來越離不開李含秋了。但她從來不問她上學的事,也不問她家里的事,就像一個不諳世事的孩子,李含秋反倒是個什么都能干的大人。她做的都是家常菜,但老奶奶自己從沒做過,不禁贊不絕口,說她從來不知道菜可以炒得這么好吃。
在一次徹底清理房間的時候,李含秋不但找到了她從沒見過的栩栩如生的化石,還找到一把掛滿灰塵的吉他,只有三根弦,另外三根已經不知去向。李含秋不知道,這是十多年前在年輕人當中非常流行的樂器,照相都要扛抱上一把吉他,真會彈奏的卻沒幾個。李含秋以為是老奶奶搞野外工作的時候用的,荒野里,一頂雪白的帳篷,天上繁星燦爛,正當年的老奶奶彈著六弦琴……多浪漫啊。沒料到老奶奶說她根本就不會彈,李含秋問老奶奶這是誰的。老奶奶說是新元的。
“新元是誰?”
“不是新元,我說錯了,是新元的兒子。我以為他的東西我已經丟完了,沒想到還有一件。”
老奶奶說著把吉他提到門外,和門口的垃圾放在一起。李含秋不解地問:
“為什么要丟呢?”
老奶奶說出的話讓李含秋大吃一驚。老奶奶沒結過婚,上大學的時候,她暗自喜歡上一個男同學,但一直不敢表白。大學畢業后,他被分到新疆,而她則被分到貴州。工作后的第一個月她就給他寫信,這封信從西南大山到西北大漠,經過了整整十個月,他收到信立即就給她回信,她收到回信時,離她給他寫信已經有一年半了。他們就這樣開始了書信來往,最快的信也要半年才能收到。而間隔最長的達三年。有時候是后一封信到了,前一封信還沒到。后來他在沙漠出事了,被突然倒下的鉆塔砸死了。他死了八年,她才得知這個消息。
后來,家里人自作主張,把新元的兒子過繼給她。新元是她弟弟。
“我不要,可他們硬要他來,他來的時候十四歲。十八歲這年,他殺了一個人,被槍斃了。”
“他們教他不要叫我姑姑,叫我大老子。他從沒叫過,我也老把他的名字搞錯,老叫他新元。我給他配了一套鑰匙,他什么時候出去,什么時候進來我都不知道。”
“他的東西我一件也不想留,新元來拿過一次,把不是他的也拿走了。”老奶奶咕噥道。
“是哪年被槍斃的?”李含秋問。
老奶奶說:“好幾年了。我退休那年,我算算,啊,都八年了,好快,轉眼就八年了。”
李含秋感到全身發緊。她一下難受起來,爸爸不正好是八年前死的?殺死爸爸的難道是老奶奶的侄兒?李含秋身上開始冒汗,先是腋下和胸前,然后是頭皮和耳后,最后是全身。她既無理由也毫無根據地害怕起來,喉嚨像被掐住一樣,由于恐怖,無法控制自己而渾身發抖。從長相上看,老奶奶和兇手之間一點聯系也沒有,但她是他姑媽,又不是他母親,不能憑外貌判斷,她想。老奶奶說:
“這個新元啦,后來天不怕地不怕的,剛來的時候膽子可小得很,怕高房子,怕汽車,上街就迷路。有一天我帶他去買菜,買好后叫他先回來,我還要去圖書館借書。我借好書,又去花市逛了一圈。至少兩個小時我才回來,嘿,他還站在那兒,提著菜籃子,那樣子就像一個人站在海島上,海天茫茫,到處是水。我問他,我要是從另外一條路回去了怎么辦?他說不曉得。”
李含秋看到老奶奶的嘴在動,只感覺她很高興,不知道她到底在說什么,她的耳朵嗡嗡響,聽不見老奶奶的聲音。她說起“新元”滔滔不絕,但對他十八歲就被槍斃,似乎一點也不難為情,更不難過,就像在說別人家的事。
回到家,李含秋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水晶石從窗戶丟出去。家住六樓,窗戶外面是一幢四層樓的樓頂。聽見水晶石清脆的響聲,松了口氣,但身心卻不能因此如釋重負,反倒更加難受。
她覺得自己應該恨她,雖然難以斷定她侄兒就是殺害爸爸的兇手,但畢竟,他也是一個殺人犯。
接下來的幾天,她沒去老奶奶家。她勸自己永遠別去。可是有一天放學后,她不知不覺地走到老奶奶家門口。什么也沒想,是一種自然而又神秘的力量把她吸引到這兒來的。待她猛然醒悟,已經遲了。老奶奶打開門,叫她快進去。她說她老遠就看見她了,所以早早地打開門等她。她既矛盾,又無地自容。她是矜持的,老奶奶則像小姑娘一樣激動,激動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老奶奶叫她陪她去超市買東西,她強調,她喜歡什么就買什么。李含秋說,奶奶你自己去吧,我在家收拾一下屋子。老奶奶要她保證不走,要等她回來。她答應了,保證了又保證,老奶奶歡天喜地地到超市去了。李含秋要調查一下,老奶奶的侄兒到底是不是殺害爸爸的兇手。當老奶奶說要去超市時,她靈機一動,把老奶奶支出門。
老奶奶走后,李含秋這才發現,自己根本就不知道殺害爸爸的兇手長什么樣,她從家里跑出去時,只見爸爸倒在地上,歹徒已經跑掉了。后來兇手被抓住了,被槍斃了,并沒有人來叫她和媽媽去看一眼。她在布告上見到過兇手的名字,因為看到這個名字就讓她難受,所以當時就忘記了。怎么辦呢?看了照片也不知道是不是這個人。
李含秋只遲疑了一會,還是打開了老奶奶的影集,她相信,即便沒見過面,她也能一眼就認出來。她想,和自己有如此深仇大恨的人,只要看上一眼,身體就應該有反應。
老奶奶只有一個影集,里面黑白照片居多,大多是她退休以前照的,可以看出她是如何一步步變老的。影集里沒有那個人。除了合影,其余全是老奶奶的。書架上的筆記本也拿下來翻了,她知道偷看別人的筆記和日記都是不道德的,這讓她有一種犯罪感。她想我不看別的,就看有沒有那個名字。最后連一些無關緊要的紙片也查看了。如果看那個名字,也許就能想起來。但她什么也沒看到。李含秋松了口氣,這似乎正是自己盼望的。
老奶奶買了一大堆東西回來,但一點不會買,她以為這些都是李含秋喜歡的,果凍、酸奶、可樂、薯片、火腿腸、巧克力、口香糖、瓜子、綠豆糕、餅干,一看就知道沒有經過挑選,是從貨架上挨個取下來的。
“都是你的。”老奶奶宣布。
“這么多。”
“反正都是你的。”老奶奶得意地說。
吃飯的時候,老奶奶興致很高,說起自己年輕時的一些經歷,老奶奶第一次發現差不多已經忘記的事原來那么有趣。李含秋幾次打聽她侄兒的情況,都被她岔開了,即使說起來,她也顛三倒四,一會把他說成新元,一會把他說成新元的兒子。連李含秋都分得一清二楚,新元是她的弟弟,不是被槍斃的侄兒,可老奶奶就像在說一個和自己毫不相干的人,她連侄兒的名字都說不清楚,李含秋問她是不是記不得了,她說記得記得,怎么記不得,可一說出來仍然是新元。
飯后,老奶奶居然拿出一盒煙,她紅著臉說,以前跑野外的時候抽過,但已經三十年沒抽了,今天不知怎么就買了一盒。她叫李含秋也抽一支:
“不要緊,好玩。”
“沒有人知道我抽煙,我都是悄悄地抽。”她說。
老奶奶忘了買火,去煤氣灶上點,險些把頭發也點燃了,她被煙嗆了一口,咳起來就像要斷氣了,讓人心驚膽戰。可停下來后,她快活地哈哈大笑起來,連李含秋也忍不住跟她一起笑,眼淚都笑出來了。
“哎呀,丟了丟了,不能抽了。”
老奶奶說,她有幾十年沒有這么快活過了,甚至不記得自己什么時候快活過。說著,傷感起來,眼淚也下來了。這時李含秋也想到自己的傷心事,也想哭,但她忍住了,她不想當著老奶奶哭。老奶奶哭著,輕輕地喊著戀人的名字,責備他不該讓她空等一輩子。老奶奶浸透了愛和傷心的眼淚,讓李含秋再也忍不住了,也肝腸寸斷地哭起來。
在家里,李含秋想問問媽媽,她知道的也許要多一些,當時自己畢竟才八歲,很多事已經記憶模糊。可話到嘴邊都被她咽了下去,她隱約發現,自己害怕兇手真是老奶奶的侄兒。當她來到老奶奶家,心里卻又不停地責怪自己,認為自己不應該貪圖和老奶奶之間的友誼。直到又發生了一件事,她才徹底放棄了內心的不安。
這天李含秋來到老奶奶家,發現家里來了兩個客人,是老奶奶經常掛在嘴邊的新元。老奶奶正在趕他們走,說家里的東西要什么拿什么,但必須把印子帶走,她誰也不要。原來新元又帶了一個兒子來,被槍斃的是哥哥,這個印子是弟弟。新元說姐姐老了,生病什么的身邊連個親人都沒有,這怎么行。老奶奶說她不要誰照顧,生病了自己上醫院,不能上醫院就給單位打電話,實在不行她就直接給火葬場打電話。正在這時李含秋來了,老奶奶像見到救星一樣,一把抓住她的胳膊,理直氣壯地對新元說:誰說我沒有親人,這個妹妹就是我的親人!
李含秋嚇了一跳,好一陣才弄清這里發生了什么事情,她的腦子里一團糟。新元是個快六十歲的農民,穿了件皺巴巴的襯衫,話不多,翻來覆去就那一句話,他不是想姐姐的財產,他是擔心沒人給姐姐端茶送水。他塞給姐姐的兒子已經二十多歲了,看上去也老實巴交的,兩個老人吵架,他一聲不吭,看不出他在想什么。李含秋無法把他們和殺人兇手聯系起來,更談不上恨他們。
新元說:“姐,親不親還是不一樣的,印子可是你的親侄兒。”
他的意思是李含秋是外人,和姐姐沒有血緣關系。
老奶奶剛才拉住李含秋的手就沒放,她和新元一樣固執。她說:
“誰說我和妹妹不親,妹妹,你是不是叫我奶奶?”
李含秋點了點頭。老奶奶幾乎歡呼起來:
“新元,看見了吧,看見了吧。這是我的孫女,我孫女都有了,還要兒子來干什么!”
最后,新元和印子垂頭喪氣地走了。
老奶奶很興奮,也很得意,就像打了一場大勝仗。她說:“我要一個生頭生腦的人來干什么!”說著看了看李含秋,“我沒經你同意就把你當孫女,你不會生氣吧?”
李含秋咬著嘴唇搖了搖頭。她在心里說,放心吧,從現在起你就是我的親奶奶。
“我再也不管了,即使她真是殺人犯的姑姑,和我爸爸的死也沒關系。”
李含秋說著,她的額頭和雙眼閃爍著的是平靜的光輝。
我想去看看老奶奶,或者找一找李含秋丟掉的水晶。李含秋笑了笑,說你找不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