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者墨子

一

我還是想寫一寫這個人。

實際上關于墨子的文章已然不少，且其中不乏大家， 在我落筆之前，就有朋友告知我說余秋雨先生去年已經寫過墨子了;雖然沒有讀過，但說實話，這讓我有了些壓力，我一度猶豫過。但后來我想通了，我一直很喜歡秋雨老師的散文，也沒有要冒犯的意思，如果我就此擱筆，可能恰恰說明我太自私和狹隘了。中國文人，個體往往是不乏激情的，但許多時候，由于種種原因，缺乏的是集體感召意識，缺乏一種負有責任感的合力，去推動某種激情，和某種精神的回歸，而常常各自為戰;這實在是有些不應該的。

就像墨子和他身上可貴的精神一樣，不僅僅是他個人的，更應該是全民族和全世界的。

在山東滕州火車站附近，有一尊近年來新塑的墨子銅像。拄著拐杖，背著包裹，一副風塵仆仆的樣子。他仿佛一直在辛苦地走著，穿越兩千多年的塵埃，依然不知疲倦，無怨無悔。有一種說法認為滕州是墨子的故里，這是根據著名墨學學者張知寒的研究而來的，滕州這些年來也一直在努力打造墨子這個品牌。

應該說這是個很普遍的現象，全國各地都在努力挖掘當地的人文資源。甚至有時會有爭搶的事情發生。例如著名的諸葛亮的隱居地隆中的歸屬，至今尚存一些爭議。對于此類現象，有人不屑一顧，認為這只是一種表面形式，一種虛假的文化繁榮，只是當地經濟開發的一種手段。我承認這種動機的合理性，但我也同時認為，文化并沒有委屈地做低姿態，它的生命力恰恰應該附著在最平凡瑣碎的意識形態之上，而達到雙贏的效果。文化本身不能主動脫離生活，而是建立在世俗氛圍這塊跳板之上的，至于能跳多高，就要看一個民族的智慧積淀有多深了，這也是一個民族軟實力的一種表現。

不自命清高，不小家子氣。這才是厚重滄桑的中國文化。

二

那么，墨子的出生地究竟在哪里呢。

有人說他是宋人，《史記·孟荀列傳》說他是“宋之大夫”，也有人說他是魯人，《呂氏春秋·愛類》“公輸般為云梯，欲以攻宋，墨子聞之，自魯往”。此外還有楚人說，更有人提出墨子是印度或阿拉伯人，原因是墨即是黑，“翟”通“狄”，并從宗教意識等各方面找淵源;實際上，到現在為止，墨子的出生地并沒有最后定論，其中以古代小國邾國之濫邑為多數人認可，濫邑后屬魯國，也就是今天山東滕州一帶。

墨子的姓名和生辰也是個謎。

傳統說法說他姓墨名翟，《呂氏春秋》、《淮南子》、《史記》等都記載他為墨翟。而南北朝齊人所著《北山移文》則稱墨翟為“翟子”，元朝伊世珍所著的《瑯環記》認為他叫翟烏，清周亮工也同意這種說法，認為墨字本非姓，而是學派的名稱。認為墨子是外國人的則認為墨翟是音譯，非姓名。也有近代學者認為墨字確為黑意，且指臉色，但原因卻是墨家極盡自苦，形同奴役，墨為刑徒，則稱為墨。而翟確為名。見于《呂氏春秋》、《墨子》;至今這些說法莫衷一是。想想在墨子生活的年代，姓氏體系尚不完善，人們的姓氏意識還很模糊，老子直到今天也沒有找到姓李的確鑿證據。姓氏作為封建社會根意識被統治階層所利用和控制都是后世的事，所以墨子姓名存在疑義也是很自然的事了。

墨子是春秋末戰國初人，具體生辰不詳，大約活動在公元前479—公元前381年間。由于史料稀缺，至今難以定論。

墨子，被歷史的風塵蒙上了一層重重的神秘色彩。

而最富傳奇色彩的，還是那件被許多人引述過的“止楚伐宋”的故事。它本身太動人了，所以無論怎樣寫，這一段都是繞不過去的。

這一次墨子的對手是同樣富有傳奇色彩的公輸般，也就是那位大名鼎鼎的木匠的祖師爺，魯班。這段故事記載在《墨子·公輸》上，是墨子“非攻”思想最杰出的一次體現，大致情形是這樣的:墨子從魯國出發，走了十天十夜，一路跋涉才到達楚國。找到魯班，一同去見楚王。墨子的智慧得到了充分的展現，他首先在道義上讓楚王和魯班失了先機，證明了楚國入侵行為的不義。接著面對并不甘心的楚王，他和魯班進行了一場面對面的較量，解下衣帶，圍做城墻，用木片做武器;感覺有些類似于今天的兵棋推演。魯班進攻，墨子防守，魯班九次進攻未果，攻城機械已盡;而墨子還有好幾套防守方法未用。眼看敗局已定，魯班說:“我還有辦法對付你，但我不說?！蹦右舱f:“我知道你要怎樣對付我，但我也不說。”楚王不明白，問其意，墨子說:“公輸子是想殺害我。他以為殺了我，就沒有人幫宋國守城了。他哪里知道我的門徒約有三百人早已守在那里等著你們去進攻?！背鹾苁K于打消了攻打宋國的念頭。

多么漂亮的一段故事啊!無論真假，都已經足以讓人感動。

高明的智慧，高超的技藝，更難得的是，在慷慨臨危的關頭，隱隱間，讓我們看到了俠的風骨。

三

墨子的精神世界里，今天看來，的確有俠的啟蒙，俠的風范。

墨子的出身應該是很低微的。很難想象一個生活條件優越的人，會真正深刻地體會到勞苦大眾的難處和人生的種種不如意。也許釋迦牟尼是個特例，但這本身就說明一件事，佛祖可不是人人都能成就的。墨子自稱“賤人”，“北方之鄙人”，都說明他出身于下層民眾，很可能是木匠出身。他出身的寒微，使他較早地領悟了人情冷暖，比較同情和理解下層人民的苦衷。說明他具備了俠的心理基礎。

他早年是學儒的，后來從儒家中脫離出來，自成墨家。他放棄儒家的原因據說一是討厭儒家繁縟的禮儀制度，二是厚葬重孝的危害。墨子認為這勞民傷財，不是利民之舉，并抑制了人自由的天性。這時，墨子果斷地放棄了儒家，并率先對儒家發難，可見其俠的率真豪爽，行事果決。

在諸子百家中，墨家組織極為嚴密，行動頗有軍事化色彩，墨家子弟做事大都嚴守紀律，甘心赴死，他們幫助別人是不計較個人得失的，不惜犧牲自己。而且在交戰雙方中，他們向來扶助弱小的。這又充分展示了俠的膽識和行動綱領。

相比于道家的超脫避世，墨家是以更積極態度入世的理想主義;和儒家的遵規守矩相比，它又顯示出灑脫豪邁的一面。

而提到墨家子弟，我的眼前會時常浮現出一群瘦骨錚錚，面色黝黑的布衣漢子，他們表情嚴肅，不茍言笑，只等一個命令，只服從一個命令，便挺身扶弱，赴湯蹈火。他們是讓人熱血沸騰，又視線模糊的一群，他們義無反顧的背后，又有著怎樣強大的心理支撐呢。

如果說俠義精神是墨子學說中極為寶貴的，沒有被明確提出的隱性意識，那么在這個內核外面，層層包裹的思想學說，就成了它的理論指引，這就是著名的《墨子》，這也是人們研究墨子的最珍貴資料。或許，在這里，能找到墨家弟子精神點的終極答案。

《墨子》這本書是戰國后期所著，是整個墨家理論和學說的集大成之作，墨子最著名的學術言論在這本書中表露無遺，他主張的“兼愛、非攻、尚賢、尚同、節用，節葬，明鬼、非命”等，其中兼愛是倫理中心點，尚賢、尚同是基本政治綱領。他提出的兼愛 頗有些有福同享、有難同當的意味。從根本上來說，這和儒家的仁、義并不沖突，沖突的是后面的禮，墨家認為人和人之間是平等的，是無差別的愛，而儒家顯然延伸了它的內涵，在互愛的背后，是以等級來作為禮的最核心標準的。以人為本的儒家，遇到以愛為本的墨家，當人心中的自我與大愛沖突時，儒家顯然是無法接受墨家的，于是爭執在所難免。在這場爭辯中，孟子曾經罵過墨子是禽獸，這是一句讓人怎么聽也不會感覺舒服的話。出自古賢孟子之口，頗令人掃興。也許，這沒有讓墨子蒙羞，反倒彰顯了儒家的某種虛偽。

尚賢和尚同都是墨家的政治吶喊，進步的是尚賢，它主張打破貴族世襲制度，要求權利平等，很有些呼吁人權的味道。

墨子的主張無疑受到了底層人民的歡迎，在諸子百家中，他的學說崛起僅在儒家之后，而在法家之前，一時間和儒家不分伯仲，并稱為“顯學”。這時，一大批墨家弟子聚攏在墨子身邊，他們一定是亂世中的理想未泯的熱血者，是墨家學說讓他們看到了實現理想的某種途徑，所以才如此舍生忘死，來捍衛心中的生命價值。他們一定是非常景仰墨子的，而墨子的個人魅力，也許是很強的一種誘惑力。

墨子本身就是個奇人。

其實我一直沒有感覺過墨子是個思想家，盡管他的思想光耀千古。他沒有高高在上，讓你有些壓抑的深沉，感覺他就像是鄰家一位純樸的長者?？偸且簧砗啒愕拇忠拢诤诘哪樚牛钢趧诘谋旧Ｋ麘摽偸切Σ[瞇的，你有什么需要他幫助的，他會二話不說地來幫忙。他的手應該是非常巧的，打造出的東西會讓你贊不絕口，他的生活簡單得有些單調，他不喜歡音樂，略顯古板，他不喜歡奢華，過著實用樸素的生活。他熱愛自然生活，看似簡單，卻又信奉鬼神，有些宗教復雜的怪怪的感覺。他說話卻應該是很讓人感興趣的，讓你在他膝下久久不愿離去。

我同樣有些奇怪的是，一個出身下層，沒有機會受太多教育的人怎么懂得那么多，怎會有那么大的成就呢。思想家、政治家、軍事家、科學家，包括人權活動家，每一樣都做得像模像樣，且平時閑來無事的時候，還是個巧手的工匠!最難得的是，還有一副古道熱腸、俠肝義膽。

墨子是自然科學的實踐者，已經有許多佐證。在長期勞動中，墨家學者對數學、幾何學、物理中的光學和力學都有涉及。數學中倍的含義。幾何中的方圓概念，提出“方，柱隅四歡也”，“圓，一中同長也”。在光學方面，著名的小孔成像，在兩千年前就被墨子注意到了。在力學方面，墨家提出了時間和空間，杠桿、滑輪等等原理。

在軍事方面，墨家在先秦諸家當中是非常特殊的，他們不僅是理論的締造者，同樣可以是執行者，他們的組織很有點像軍隊中特種部隊或敢死隊的意味。紀律嚴明，勇敢無畏。在這個集體中，有一個絕對的核心，叫鉅子，他的命令成員要絕對服從?？纯催@個名字，真有些暗合了今天某某巨子的原始含義啊，老大嘛。而墨子擅長守城技術，前面和魯班的斗智斗勇就是一個例子，他還留下過一些軍事著作，今天看來仍有現實意義。并且他們也確實日常習武，并真的打過仗。這在當時是一股不可忽視的民間政治、軍事力量。墨家組織有些類似于宗教，成員儉樸，也有類似于宗教徒的狂熱。但相比復雜高深的宗教而言，它更單純，更積極，更灑脫，更親切可愛。

當然，人無完人，他的學說里也有一些受環境所限的不足之處，他指責儒家的禮樂是奢侈行為，卻有些矯枉過正，拒絕一切音樂，這有些讓人無法接受。美好的向往和享樂還是有區分的。他反對傳統，反對專制，但他的組織是帶有明顯專制色彩的，盡管這種專制初衷是好的。這也許說明了墨子的尷尬與無奈，他找不到更好的辦法。他重視自然實踐，卻又信奉鬼神的存在，當然，現在考證，他信奉鬼神的目的有些不甚明朗，可能只是一個他用來為兼愛學說當開路鬼的警告和誘導手段，但想來用一個錯誤去避免另一個錯誤，本身應該算不上是非常明智的。這種手法并不可取，也許會留下更大的后患。

這些后患也許是無傷大雅的，但一度非常輝煌的墨家卻突然的沒落了，根源究竟來自哪里呢。

四

和我在另一篇文章中提到的徐渭正好相反，徐渭的孤獨是在他生前，而墨子的孤獨，恰恰在身后。

漢初，在稱雄了數百年后，墨學突然神秘地消失了，且再也沒有現身過。

神秘的墨家，留下了太多的疑問，在后世的眼中，只剩下了一個符號，它仿佛從未來過，從未討擾過我們的生活;兩千年來，當儒學思想在一次又一次沉浸于我們的思維理念中時，還有幾個人曾記得那個叫墨子的人呢。

他本來是應該留下些什么的，也同樣應該帶走些什么的，他不應該被這樣冷落和遺忘。

墨，在這一刻，是通默的，沉默無言的墨子;是通寞的，寂寞的墨子，是通漠的，在冷漠中失落的墨子。

總有一種興衰讓人刻骨銘心，墨子的名字，透著凝重的嘆息。

或許，根源就在前面提到的俠字上。俠文化，歸根結底，是一種草根文化，是一種弱勢群體的另類代言。如果俠文化中滲入政治色彩，必然會變味，會失去自我。俠文化的背景，只能在民間和江湖。

而強勢政權，往往是階級出現后的既得利益者。封建制度的土壤里已經深深打入了專制的烙印，而有著原始社會公有制理想主義影子的墨學，又怎么會被已經熟諳私有制游戲的封建國家體制所容納呢。于是，符合這種體制的儒家思想被理所當然地選中了。強勢政權，必定會催生強勢文化，于是，儒學大行其道，人們也慢慢習慣并接受它了。而其他學派，如果不能融入主流政治，那么要么學道家逃避的態度，不去觸碰政治的核心利益，邊緣化生存;要么被擠壓生存空間，悲壯地倒下。墨學，這個和儒學曾針鋒相對，一個為理想折腰的學派，在強烈的碰撞下，寧為玉碎，不為瓦全，是唯一選擇。

墨家，這個極其可愛的組織，它的組織模式為后世幫派所效仿。它高貴的理想，卻為世道所不容，他們自食其力，訓練有素，有膽識，有謀略，有能力，這又讓哪一個當代政權會對他們放心呢。于是，墨學，它起源于俠，并最終回到了民間，隱匿于江湖，更有甚者，墨家的某種形式流落于黑道。

那些曾頂天立地的磊落漢子，你們委屈了。

如果說墨家的基本思想太浪漫，太高貴，有烏托邦的傾向;那我們今天許多的困惑又該用什么解釋，我們走出兩千多年的迷局了嗎，如果拋棄墨子學說中不切實際空想的同時，也拋棄某種關于愛的信仰，關于人生命中最可寶貴的精神內核，那么，我們最終又得到了什么呢。

中國文化的歷史選擇，在對待墨子的問題上，我想，是犯下了一些錯誤的，盡管，這錯誤不是偶然的。

讓人欣慰的是，近年來，墨子學的研究呈漸熱趨勢，它一定是契合了時代民眾的某種心理渴望和需求，這種需求在思想相對開明的今天，被釋放了出來，成為一種饑渴的民族精神象征。

眼前，我好像又看到那位慈祥的長者，身后跟著一群匆匆行路的漢子，一路跋涉而來。老人微笑著，和每個路過的人打著招呼。

只是，擦肩的瞬間，我看到了，他笑容后面，晶瑩了兩千年的淚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