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畫皮》是《聊齋志異》中最得影視創作者垂青的篇章,多次被搬上銀幕,其中1966年、1979年、2007年的三個電影版本影響廣泛,分別采用了三種不同的改編策略——畫皮,畫骨,換骨。形成三種不同的影像風格和審美意蘊,是古代經典與當下語境結合的三種途徑。
[關鍵詞]古典名著 《畫皮》 改編 二度創作
《畫皮》應是蒲松齡《聊齋志異》中最得影視創作者垂青的篇章,數百字的短章,反復被改編成電影及電視劇作品,單是搬上大銀幕的,就有1966年鮑方導演的《聊齋志異》1979年李翰祥導演的《鬼叫春》,1993年胡金銓導演的《畫皮之陰陽法王》直到2007年陳嘉上導演的《畫皮》。原著用洗練的文字營造出一個靜謐幽閉的空間,將一則詭異曲折的故事被表述得精巧暢達,但若置于整本《聊齋志異》之中《畫皮》一章從文學角度來看算不得極品,無非是講一只妖如何利用一張人畫的皮囊為禍人世的故事。然而《畫皮》中所包含的恐怖、艷情、家庭、倫理等元素,使其具備了影視創作分外偏愛的戲劇化成分。古典文學名著改編一直是影視創作的重要來源,很多優秀的經典名作本身就具有合理的故事構架,豐滿的人物個性,深厚的文化品位,以及廣闊的影響力,因此古典名著的影視改編蔚為大觀。文學表述和影視表現各有章法,古代經典與當下語境也存有差異,改編可有各種手法,可完全忠實,依原著畫皮繪骨,亦可部分還原,舍其形畫其骨,也有二度創作,令其脫胎換骨。《畫皮》在1966年、1979年、2007年的三個電影版本,分別采用了三種不同的改編策略,令取材于同一個藍本的三部影片,呈現出各自的影像風格和審美意蘊。
一、畫皮:忠于原著,還原本色
1966年香港左派電影公司鳳凰影業出品,鮑方導演的《畫皮》,是最早將《聊齋——畫皮》搬上銀幕的作品,這個版本最忠實于原著,是歷版《畫皮》中唯一出現作者蒲松齡本人的版本。影片一開始就表現蒲松齡家中來一老友。老友為其講一樁前明舊事,影片的敘事都在這個故事的講述中展開,一個屢考不中舉的書生,一念之差招了女鬼,最終家破人亡被挖了心肝。
影片的整體風格還原了原著所描繪的那種幽暗空間內鬼怪橫行的氛圍,走“陰森恐怖”的路線,以那個年代極致的化妝水平,將恐怖的人物造型呈現于觀眾眼前。七十年代影片在內地公映,兩個驚悚鏡頭成為影片熱點:一個是王生去查看女鬼的動靜,隔窗看見一個青面獠牙的惡鬼正在畫皮;另一個是惡鬼身份敗露,現出原形入室掏王生的心,據說厲鬼現身的恐怖場景讓一代觀眾留下恐怖記憶。從此“恐怖電影”的概念也在觀眾心中形成。
這個版本的《畫皮》無論是人物性格還是情節推進,都與原著一脈相承,英俊憨厚的書生王生,禁不住女鬼誘惑越陷越深,甚至為此嫁禍妻子不貞將發妻驅逐出門。當年的古典美女朱虹飾演的女鬼梅娘妖艷嫵媚,與摘下皮囊后獠牙猙獰的形象形成巨大反差,梅娘蛇蝎心腸步步為營。而王生發妻則是典型的賢妻良母,為丈夫忍辱負重任勞任怨。人物設置好壞分明,善惡有報,王生不堪誘惑惹鬼上身,咎由自取付出生命的代價,惡鬼歹毒陰險禍害人間,最終難逃一死。影片寓意也遵循原著中的倫理道德批判,在影片開始就借蒲松齡老友之口有所表達,是“假借花妖狐媚的故事,抒發滿腔不平,憤世嫉俗的感情”,“知人知面不知心”的警世寓意,對世道顛倒黑白,不分善惡的憤懣。
二、畫骨:遵循主線,部分增減
1992年胡金銓版《畫皮之陰陽法王》基本遵循了原著的主線,故事脈絡由“遇鬼——求道——降妖”三階段展開,如果說原著是重點描繪“遇鬼”的過程,而這個版本則加重了“降妖”的比重,前半程是聊齋里的故事,后半程是太乙上人和玉清道人與陰陽法王斗法的自創情節,增加了許多上天入地,陰陽變換的魔幻情節,讓影片具有更強烈的矛盾感和浪漫色彩。
這一版本的人物性格有所改動,王生的形象更加怯懦鄙俗,在妓院里“說大話,使小錢”,路見陌生女子就動了色心,一意納入家為小妾。而女鬼卻改變了原著中面若桃花心如蛇蝎的形象,王祖賢扮演的女鬼尤楓一身輕紗白袍,清冷素雅,掃盡美艷妖嬈之氣,女鬼本不愿害人,無奈受制于一個“修煉千年,法力無邊,不仙不道,不神不鬼”的陰陽法王,逼迫本性善良的尤楓殘害人間。女鬼已經不再典型的大反派,反而成了楚楚可憐的受害者同時王生退居了次要位置,兩個降魔道士成了重要人物。
這部影片是胡金銓的遺作,延承了其一貫的詩意風格。對聊齋的詭異風骨把握到位,那些冷光綽綽,清煙瑟瑟的場景,之后都成為香港導演拍攝鬼怪類題材的慣有套路,影片取景頗具匠心:赴五臺山拍攝蒼茫大氣的雪景,在十三陵和懷柔拍攝幽深詭秘的冥界部分。至于恐怖場景,女鬼尤楓午夜沐浴,對著鏡子緩慢撕下臉皮,眉目不分的面孔伴著驚悚的呼氣聲,不似66版青面獠牙的粗魯恐怖,而更添寒意瑟瑟。
《畫皮之陰陽法王》在情節上有所增減,人物加以豐富,但與原作的精神還是基本應和,尤楓入陰間轉世前的最后一句:“愿世上的鬼,都不再畫皮”,可謂點睛之句,暗諷人間處處披著人皮的不陰不陽的人,也是借古諷今的寓意。
三、換骨:二鷹創作,全新詮釋
2007年,香港導演陳嘉上再次重拾這個被多次翻拍的老故事,以上億的手筆將《畫皮》拍成氣勢逗人的大片。新版的改編幾乎完全打破了原著的格局,從外在環境的置換,故事構架的重整,到人物性格的顛覆,角色關系的重組,甚至貫穿原著的“捉鬼降妖”的線索,也被換成了徹頭徹尾的“愛情糾葛”主線。
新《畫皮》將影片的格調變成了一部壯闊的大片。首先在時空上打破了原著幽閉詭異的格局,把明末的故事搬到了厚重的秦漢時代,開篇就將原著中太原小家庭的環境,換成了大漠孤煙的西域戰場,幾個縱橫沙場、勇士廝殺的場面,鋪陳出大片的氣勢。在影像風格上極盡精致大器,全片除了那場被千呼萬喚的“脫皮”場景稍有恐怖感,其他場景的恐怖程度都到了家庭級。其實陳嘉上從影片創作伊始就不打算出“懸疑驚悚”牌,刻意淡化了恐怖場景,把筆墨重點放在了人與人,人與妖之間的錯綜復雜的感情上,“一開始,我就很清楚地認識到如果我們走驚悚、恐怖的路線,肯定沒有出路。不如自己就把方向放在愛情上。”
人物的塑造更是全新梳理,王生不再是弱不禁風的書生,而是驍勇善戰的都尉武將,一掃原著中的懦弱好色的登徒子形象,變得情深義重、英姿生猛。狐妖小唯更是一改原著中的猙獰,而更像個性格復雜的“人”,即善解人意,柔情似水,對王生一往情深。又因愛生妒,不擇手段。王生發妻佩蓉的角色和原著中的“陳氏”最接近,賢惠隱忍,忠貞不渝,為丈夫喝下那碗妖毒的決絕與陳氏吞下乞丐濃痰的忍辱如出一轍。原著中幫助王生妻子斬妖除魔的高人換成了愛戀佩容并為她浪跡天涯的龐勇,一個凡人俠客降魔不濟,于是又加了遺傳了家族的除魔之血的夏冰,在同龐勇攜手除妖的過程中產生了似有若無的感情,還讓狐妖小唯的身邊多了一個愿為她肝腦涂地的蜥蜴精小易,讓影片的情感糾葛更加復雜交錯。所有角色的搭建,都是按照現代愛情劇的模式鋪排,也將影片的內核轉換到了對情感的探討。
蒲松齡在《畫皮》后有幾句歸結故事立意的點評:“愚哉世人!明明妖也,而以為美。迷哉愚人!明明忠也,而以為妄。”而在新《畫皮》中,這個主題其實被置換了,不再是有關道德是非判斷的寓言,而是對現代家庭、情感、愛情矛盾糾葛的映射。王生、佩容、小唯,這三個主角關系的編配,制造了一組丈夫、妻子以及第三者之間的三角關系,王生與佩容是一對恩愛夫妻,他們之間是一種相濡以沫、細水流長的愛,一個美艷女鬼的闖入打破了這種平靜,小唯傾心于王生,那種濃烈霸道的愛,是要以獨占王生取代正妻為結果的。王生一邊堅持著對發妻的責任與承諾,一邊也無法抗拒小唯的誘惑陷入無窮的春夢,王生的游移和痛苦代表了一個男人在情感兩難世界中取舍時的掙扎,三人的關系頗似現代婚姻的危機中,丈夫、妻子、情人之間的關系。最后王生與佩容的抉擇回歸了主流價值觀的取舍,佩容細膩平靜的愛是在關鍵時刻能用自我犧牲保全丈夫的,王生最后對小唯的一句“我愛你,可是我已經有佩蓉了啊”,終選擇與發妻同生共死,小唯此時懂得了人間愛情,比占有更偉大的是放棄和成全。狐仙蜥蜴都只是身份,鬼魅魔幻皆是包裝,古裝動作也都不是重點,一切因愛而生,一切因愛而去,新版《畫皮》本質上就是一部現代愛情片,比起浮光掠影的鬼怪傳說,觀眾看后思考更多的是婚戀潛規則、現代婚姻危機、婚姻自救之類的現代愛情婚戀問題。一個悠久古老的聊齋故事,被這樣現代化地繼承了。
余話
對07版《畫皮》全新詮釋的改編方式褒貶不一,有人認為是對傳統經典的現代化繼承。將古典小說進行全新詮釋,使其符合當代審美品位,折射當下社會現實,也有人詬弊這種二度創作違背了原著的精髓,將一出醒世寓言降格成一出古裝版瓊瑤劇。其實改編僅僅是一種手段,判定其是否成功是看影像文本的,如從票房來看,新版《畫皮》上映6天票房破億的成績至少證明了影片在商業上的成功。
中國的電影改編觀念一直比較偏向于“忠實于原著”的方向,對于背離原著精神的創作往往會引起爭議,其實,這種方式在西方是由來已久的。巴拉茲曾言:“一個真正名副其實的影片制作者在著手改編一部小說時,就會把原著僅僅當成是未經加工的素材。從自己的藝術形式的特殊角度來對這段未經加工的現實生活進行觀察,而根本不注意素材所已具有的形式。”西方的電影創作在選定文學作品后,是把原著當成創作素材的,用多少原著的內容導演具有很大的自由度,羅伯特,沃倫就認為:“把一部小說改編成一部影片時,小說只是素材而已,而影片則是一部新的創作,是毀是譽,都與小說作者全無干系。”當然,尊重經典是不容非議的,但像蒲松齡《聊齋》這樣的作品,本身就取材于民間傳說和野史軼聞,將精怪鬼魅的奇聞異事進行想象和加工,自身就帶有“幻想”、“杜撰”的色彩,這種文本的改編和創作“歷史劇”之類的作品需要“還原歷史真實”的標桿有所不同,可以有較大的自由度。隨時代變遷,社會的生活、文化、審美都會發生變化,作為需要緊密貼合當下審美的影視藝術,迎合當代觀眾的品位,將古典作品注入現代意識,也實屬必要。并且,重拍一個被多次演繹的題材,要想突破老版的創作模式,就需進行新的嘗試,在這一點上,新《畫皮》的改編策略應是無可厚非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