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女與鏡:林白小說的女性主義及其困境

[摘要]在20世紀90年代文壇上興起的女性文學創作新潮流中，林白以她特有的性寫作立場、極端個人化的寫作姿態凸現出非同尋常的意義。她以充滿強烈的女性意識的言說策略和生動的筆觸述說著當代女性努力擺脫被男權文化敘述的命運、實現女性本我價值的愿望。然而她筆下一個個女性形象的塑造與描述卻透視出女作家在探尋解構男權文化、體現女性意識的過程中所面臨的“妖女與鏡”的艱難與困惑。

[關鍵詞]林白 女性話語 妖女與鏡

20世紀90年代，女性寫作成為一個極其引人注目的文學現象。女性作家的性別意識在文學文本中的貫徹和張揚，構成了對男性文學及以男性文學為主體的文學傳統的強大的解構之勢。而林白以她特有的女性寫作立場、極端個人化的寫作姿態在文壇上引起了強烈的震動。

美國女性主義批評家桑德拉·吉爾伯特與蘇珊·古芭在其理論中曾運用兩個極富表現力的概念“鏡”與“妖女”，來表述其對女性主義的反思。于是，在女性主義的辭典中。“鏡”成為男權話語的延續，照鏡子，是女性在整部男權文明史前的躑躅、徘徊。“妖女”，作為集體潛意識中既魅惑又可怕的形象，它代表了女性文學對于男權文化不斷壓抑的沖破與反抗。“妖女”與“鏡”，一半是激情一半是無奈，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它們真切地體現了女性及其文學在以男權社會模式延續至今的歷史時空中反抗與被困的真實處境。林白，這位因其《一個人的戰爭》而被稱為20世紀90年代中國女性主義文學代表的女性，其全部寫作同樣不可避免地處于“妖女”與“鏡”的困境之中。

(一)

女性置身于漫漫歷史之中，所渡過的是一份悠悠的鏡中歲月。她注定只能在鏡中如花般盛開，在鏡中慢慢老去，最終也在鏡中死去。即使她奮力打破面前的鏡子，瘋狂地逃離，然而在幽深的回廊之中，她卻又與一面面鏡子撞個正著。鏡，這無所不在的鏡，它們是雜然并置的歷史話語與意識形態話語，它們彼此沖突，彼此借重，相互否定又相互印證，在無窮的交相輝映之間形成印象重疊、幻影憧憧、真假莫辨的鏡的城池。這無法逃離的鏡城，就是貫穿整部人類歷史的強大的菲勒斯中心，它是以“父之名”構筑成的男性權力的象征秩序，也就是拉康所言的那一個“超驗的能指”。鏡，是包圍與注視著女性的男人的目光，女性被這無所不在的男人的目光所規定、約束、纏繞，她無法逃遁。鏡，把女性局限在性、生育和家庭事務中；鏡，讓女人安貧樂道并維護自己所處的受支配的地位鏡，循循善誘地將男性陽剛而女性陰柔的美學原則傳遞給女性，以使奴役成為理所當然。

在中國社會轉型時期，20世紀90年代的經濟擴張，使幾乎所有的中國人在商品經濟大潮中經受了新的考驗，尤其是婦女，在這個重男輕女、性別歧視依然存在并被視為正常的現實社會中，她們比男性更容易遭遇下崗失業的威脅，生存現實越來越殘酷，當代女性經歷著婦女解放實質性的尷尬。在男權話語社會的大眾化價值標準下，女性就因為身為“女人”而導致她們在競爭中往往處于失敗的境地。林白在她的創作中，對轉型時期女性的命運給予了極大的關注。她所有的小說，均是對女性個體生命歷史的敘述，從《一個人的戰爭》到《守望空心歲月》、《說吧，房間》再到《玻璃蟲》……在這一部部漫長而幽咽的女性生命史中，林白游離于集體意識之外，以前所未有的膽識闖入了曾被視為禁區的“邊緣”領域，以她那出乎尋常的率真和充滿女性直覺的而生動的筆觸描繪了未被男權文化認同的女性幽秘、狂野的內心體驗，甚至是新奇獨特的肉體體驗。在菲勒斯傳統造就的巨大黑暗中，她的女主人公們以女性特有的韌性、堅強的生命力試圖跳出男人的歷史，擺脫被男人敘述的命運。為尋我、重現女性本我價值，不惜歷盡艱辛，甚至傷痕累累……但是，她們是否能找到真正的路?

林白在她的第一篇公開發表的短篇小說《日午》中，就開始描寫女性被動的沉默處境，呼喚女性自己的聲音，表現出她作為一位關注女性命運的女性作家的話語自覺。姚瓊是縣文藝宣傳隊的臺柱子，她的美麗和才華使她成為縣里的傳奇人物，同時使她不可避免地成為權力的祭品。專抓樣板戲的縣革委會副主任郭大眼借排戲的名義不讓姚瓊回家，讓她住招待所，表面上是對她的關懷和照顧，實際上將她鎖在了自己的視界之內，成為自己的欲望對象。在這里，有權有勢的郭大眼的行為已不只是個人行為，而是權力主體對被主宰者行使的“合法性”統治。面對這樣的權力暴力，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姚瓊無權反抗，無法申訴。

《說吧，房間》中林白毫不猶豫地把她的女性人物拋置在深圳這樣一片都市熱土，讓她的主人公面對物質時代對女性的塑造、擠壓和扭曲，直接感受來自靈魂和肉體的深切痛苦。對尚未失去職業女性與家庭主婦身份的老黑來說，“令人疲憊的婚姻家庭和工作就像沙暴一樣來勢洶洶”。原以為生活如同水被裝進瓶子，“永遠不能流動，直到在里頭發臭變干”之時，瓶子破了，她與丈夫極不和諧的性生活導致了婚姻的破滅，不久又莫名其妙地被報社解聘。為了生存，她離開女兒只身闖蕩深圳，卻一無所獲。她三次求職，三次失敗，在絕望之中又接到女兒病重的消息。在一個男權中心社會里，一個接近中年又缺乏背景的女人，她唯一的安全港灣就是婚姻和家庭，離婚意味著自我放逐和無休無止的精神漂泊。喪失家庭而又失去工作的老黑，為了女兒頑強地生活，但社會這架冷漠的機器，卻不會因為女人生存的艱辛而變得溫情脈脈。老黑的兩次求職，都因為對方單位不要“女編輯”而失敗。第三次求職，老黑以溫順妥協的態度，按照男性的眼光和標準，精心裝扮自己，同時尋找市俗的“關系”，通過老校友的關照和女性應有的求職技巧，贏得了百分之八十的成功希望。但這一次求職還是失敗了，她成了男性虛榮以及男人之間隱性嫉妒與爭斗的犧牲品。

與老黑的內向、清醒、反叛的形象相比照，老黑的女友南紅則是一個被男權文化同化、被物質時代異化的悲劇女性。南紅原來是位美術老師，熱愛諸多藝術門類，充滿浪漫情懷，但在深圳“混”了兩三年后，她對詩歌、繪畫等一切與文學藝術沾邊的事物統統喪失了熱情。“在她幾年深圳生活中，每一點轉折都隱藏著一個男人的影子，一個住處，一份職業，一點機會，幾乎全都與一名男朋友有關”，她與他們互相調情、互相利用，看上去她在男性社會中如魚得水，實際上她卻更深地墮入喪失女性自我的陷阱之中。她屢屢被男性欺騙、拋棄，完全失去了擺脫對男性的生存依附和精神獨立的可能，成為受男性操縱的木偶，其女性特質受到男權文化的嚴重扭曲，在一次又一次的沉淪中走向死亡。

兩個女人有不同的身份個性，不同的生存遭遇，不同的生命追求，但共同的性別命運卻把她們連結在一起在男權壓迫面前，她們如同網中之魚，無處逃遁。

為了改換生存環境，多米(《一個人的戰爭》)幾乎是按照男權社會中大眾化的價值標準作著努力，但當她幾近成功之際，卻因偶然的一次“詩歌抄襲事件”而使努力前功盡棄。這種追隨社會大眾意識而不被接納的結局，給多米以異常沉重的打擊，她曾經那么渴望進入這個社會，而她的努力卻只不過讓她不斷地經歷世界的虛妄和殘酷，她摯愛生活卻被生活無情地拋棄了。最終，多米在與男人們的這場戰爭中無奈地選擇了逃離，在被世界遺棄的同時她也遺棄了世界。步入了“一個人的戰爭”。姚笠(《守望空心歲月》)作為一個離了婚的女人，在失去男人庇護的生存環境中面臨著更大的艱難。為了擺脫危機的壓迫，為了生存下去，在經歷了艱難的思想斗爭之后，她終于經不起一筆可觀的稿費的誘惑，違心地替靠偷稅漏稅發財的所謂企業家李阿狗撰寫20萬字的傳記，但當她挑燈夜戰寫了18萬字的時候，李阿狗因偷稅漏稅之事敗露被抓，姚笠這一靠歪門斜道賺錢的夢想也最終破滅。

在現實中，在現代大都市北京或開放前沿的深圳和海南，女性是否能逃脫宿命般的人生呢?大城市里太多的誘惑鼓滿了她們欲望的口袋。往往眨眼間就交臂而過的機遇和成功使那些急于要在都市立足的外鄉女子鋌而走險。在同等條件的競爭中失敗后，女人無奈之下，只得不惜采用極端的手段——出賣色相，企圖沖進男權社會以謀取生存的一席之地。為了一個棲身之處，為了一份好的工作，為了早日過上輕松舒適的生活，她們開始表演種種非婚姻、非家庭、非愛情的性舞蹈，免不了要舞向地獄，舞向死亡。在《飄散》中，沉靜、溫雅、美麗的琚原是內地一個小城文工固的臺柱子，但她十分不滿意平淡無味的小城生活，于是很有魄力地來到海南，大紅大紫后成為一位臺商的情婦。這位有錢又有閑的貴婦人供養了自己的情人李馬，而當供養者和被供養者都拋棄她之后，她從發瘋走向自殺。同樣雄心勃勃闖蕩海南的女孩邸紅修整面容后，在身無分文、走投無路的情況下，不得不委身于一位搞佛學的林先生，“她的哭聲在這個城市的夜空無聲的飄動，細小如絲，飄忽如空氣。”在《隨風閃爍》中，“受到輕視，一心想出人頭地”的女詩人紅環毫不可惜地拋棄了愛情，為了出國嫁給一位70多歲的外籍華人，出國前和出國后同樣要靠自己的智慧和肉體生存。《守望空心歲月》中的女記者們，為了拉到廣告，完成“創收”任務，反常地打扮自己，涂紅了嘴唇，穿著閃閃發亮的超短皮裙，像妓女一樣出擊，在大企業老板面前賣笑。《致命的飛翔》中的北諾，為了得到一張關系到她調換工作單位及至生存下去的表格，一次次地與權力操縱者禿頭男人上床，當受盡凌辱的她意識到這只是一場騙局時，她選擇了血淋淋的殺戮——將禿頭男人殺了，其實，她在將禿頭男人手刃的同時也將自己的一切給葬送了。《貓的激情歲月》中的“貓”為了好友“我”免于在工廠優化中下崗，毅然與車間主任睡覺，但當目的無法達到時，便將車間主任殺了，最后自己也被判了刑。

老黑、南紅、多米、姚笠、北諾……她們面對與男性展開激烈競爭的殘酷現實，又重新被拖入了男性編制的網絡之中。盡管她們以極端的手段參與男性社會的競爭，但最終都逃脫不了被男人“支配”的命運。女人只是男人們棋盤上的棋子，誰都想從中獲取利益，但沒有誰真正關心她們的身心與情感上所遭受的打擊，隨著北諾舉起的復仇之劍，林白也徹底葬送了她那無法企及的女性夢想。

(二)

林白飽含辛酸地述說著一個個愛情故事的幻滅，那些被迫從生存競爭的戰場上撤退下來的女人，本想到情感世界中尋求安慰和生存寄托，但世俗物欲化了的精神家園卻使她們難以找到歸宿。急劇變革的時代，一切傳統的價值、體系都失去了效用。在非人化的大都市，女性除了面對金錢的誘惑和生存的困境，還要經受兩性之戰帶來的無言創痛和辛酸。

老黑(《說吧，房間》)在婚前曾與一名男子有過一夜“大火一樣燃燒”的激情，事后男子迫于某種特殊原因飛往國外，從此音訊全無。老黑獨自承擔偷吃禁果遭受的懲罰，不僅打掉了腹中暗結的珠胎，也打掉了她對愛情、婚姻的全部希望。與閔文起的結合，與其說愛不如說是處于功利的考慮，可以通過婚姻這個跳板改變環境。老黑渴望一種靈與肉都得到升華的性生活，這一幻想卻被丈夫形同獸類的粗鄙性欲擊得粉碎。離婚后的老黑對一位獨身男人許森產生了隱秘的性渴望，卻囿于傳統的道德規范不敢放縱自己。當她求職遭受打擊帶著自虐的狂想尋找許森時，卻被冰冷的墻擋在屋外。老黑的情欲追求又一次失落了。當女人最需要愛和幫助的時候，所愛的男人總是缺席。而她的朋友南紅從一個男人漂泊到另一個男人，遭受一次又一次被欺騙、被背叛的命運。男人總是不辭而別，他們帶走的是一次艷遇，一次可資炫耀的生命之旅，一點良心的刺激不安或懺悔。而逼近女性的則是那些“隱形的針”，那種刻骨銘心的慘痛體驗：未婚、流產、背叛和哭泣。

《一個人的戰爭》中的多米三歲喪父，母親常不在身邊，家庭的缺陷使她產生一種自閉的病態心理。從小形成的對男人的冷漠和蔑視，使多米感覺不到有交男性朋友的必要。但以男權意識為主流的生存環境的擠壓，又使多米倍感孤獨、恐懼，這種孤獨和恐懼感導致了多米近乎病態地在江輪上輕率地將自己的初夜獻給了一個陌生的男人，使自己由女孩變成了女人。可憐的是，這與愛毫無關系，只是這個男人為多米提供了緩解孤獨和恐懼的機會。更令人心酸的是，正當三十歲的多米面對戀愛處于焦灼狀態時，N闖進了她的生活，多米突然發現自己也有著愛一個人的必要，盡管N是一個平庸、自私、不負責任的小人，但她還是發誓“一定要瘋狂地愛一次”，于是N成了多米拯救自己不至于“離人群越來越遠”的工具。多米瘋狂給N寫信、打電話，對他言聽計從，為了拴住N，多米希望與他生個孩子，但正當孩子孕育腹中之時，同樣是為了留住N，多米又只能按他的意愿含淚做掉了孩子。所有的一切都無濟于事，N最終還是離她而去。當這場瘋狂的戀愛風暴煙消云散后，多米才開始懷疑自己“愛的其實是自己的愛情”，既然這樣，那么愛誰或者是否值得愛就已經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這個能夠滿足多米對男性的欲望。所以，戀愛失敗后的多米，為了逃避N和N城，發誓誰收留她就嫁給誰，于是，一個愿意收留她的老男人就順理成章地做了她的丈夫。這時候的多米就只剩下了一個沒有靈魂的軀殼。

邸紅(《飄散》)在三十歲的人生中沒有任何戀愛經驗，“她積累了許許多多的感情，在心里盛得滿滿的，盛得這樣滿卻沒有一點點用處。邸紅覺得她必須愛上一個人了，如果再不愛一次，她的生命就浪費了，就是在這個時候，邸紅認為她愛上了李馬。”但李馬卻不是可托付終身的男人，在海口闖蕩失敗后，他被琚包養。而邸紅義無返顧地來到海口，全世界地找李馬，李馬卻始終躲著她。為了李馬，邸紅整了容，但李馬卻再次消失，而邸紅的心死了，她不再認識李馬威了別人的情婦。

其它的女性如姚笠(《守望空心歲月》)、羅敏真(《寂靜與芬芳》)、琚(《飄散》)等都同樣逃脫不了悲劇的命運。林白就這樣不僅無情解構了青春少年的男歡女愛，也解構了婚姻家庭中的夫妻情愛，直至解構了世間所有男女之間的情愛。那一個個憂傷凄美的愛的故事，向我們展示了當代女性在個體意識覺醒后，對于男權社會的反抗和她們深層意義上的生存之痛。但是，從另一角度來看，多米們的悲劇是否也說明了女人們只有在對男性的依賴中才能安置自己疲憊的靈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