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對大海的分析,跳出他作為一個純粹的無產階級代表的形象,更著重他是周樸園遺棄近三十年,與母親相依為命的私生子的身份,分析他的性格及與周樸園、魯貴之間的情感矛盾,還原他的有血有肉的普通人本相。
[關鍵詞]大海 私生子 仇恨 離開
在數不清的研究曹禺《雷雨》人物的文字中,八個人物被分析研究得最多的,莫過于周繁漪與周樸園。人們曾無數次精辟獨到地去分析周繁漪,去解讀了她“雷雨”般的性格,去“迷上”她周為“她的可愛不在她的‘可愛’處,而在她的‘不可愛’處”;也曾從各個層面剖析周樸園,去撕下他一張張偽善的嘴臉,去“詛咒”他,憎惡他,把他資本家的剝削、封建家長的專制的本相一層層地曝光。其次,周萍、魯侍萍也常常會成為分析的次重點人物;而對魯貴、魯大海、四鳳、周沖,往往是幾句話就概括完畢。實際上,曹禺對這些看似戲份不重的人物也有著他極為精到的刻畫,這里就試以大海為一個分析點,來體味作者的筆力。
一、為人子的大海
魯大海的外貌,在劇本中是“身體魁偉,粗黑的眉毛”,“銳利的眼”,“兩頰微微地向內凹”,“顯著顴骨異常突出”,“大而薄的嘴”,“胡須亂蓬蓬的”。他這樣的外貌,與周萍的“精細與優美”形成了極大的反差,讓人很難想到這是一對同父同母的兄弟,這也許就是麥苗在田野里長大與在暖室里長大的不同的緣故吧。
魯大海在劇本中,更多的時候是作為階級對立面出現在周樸園面前的,是作為被資本家老板壓榨和剝削的無產階級出現的。是在礦上帶頭罷工的礦工代表,是來揭穿周樸園們血腥剝削發跡史的勇者。人們在閱讀觀看時,也往往會隨著這樣的思路,看到一個并不豐滿,但很堅強決絕的無產階級工人形象。在過去的部分高校教材中也紛紛肯定這一形象的積極意義,如林志浩主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提到“魯大海的登場,把工人階級反抗資產階級的斗爭帶上了話劇舞臺。魯大海的出現,給作品的陰郁氣氛增添了一線光明,作者是把他當做一個無產者的形象來描寫的”。在1979年由北大、南大、廈大等九所院校合編的《中國現代文學史》中_也認為“魯大海是從‘雷雨’的烏云罅隙中透出的一線光亮,寄托著作者的理想”。上海教育學院編寫的《中國現代作家作品選》也認為“劇本在他(魯大海)身上寄托著社會的希望和理想”。1986年朱棟霖寫的《論曹禺的戲劇創作》中,同樣把大海定位為“斗爭性十分鮮明的”工人,作家“在劇本努力刻畫了一個工人的形象”。這些學者們的觀點,在很大程度上更堅固了曹禺的《雷雨》進步色彩,但在某種角度上,這些觀點卻而忽略大海的血緣,忽略大海的背景,也同樣忽略大海的內心。
實際上在1933年,年僅二十出頭還是大學生身份的曹禺,在創作《雷雨》時,“并沒有明顯地意識著我是要匡正諷刺或攻擊些什么。也許寫到末了,隱隱仿佛有一種情感的洶涌的流水來推動我,我在發泄著被壓抑的憤懣,毀謗著中國的家庭和社會”。在1979年曹禺的《簡談(雷雨)》中寫到“說實在的,那時候我對階級呀,半殖民地的社會性質呀這樣的一些概念并不很清楚”。因此在劇本中,在環繞著周樸園錯綜復雜的人物關系中,曹禺更多的是把魯大海定位在被周樸園拋棄了三十年的兒子。因此魯大海從血緣意義上,應該叫周大海。
二、仇恨叛逆的大海
大海在《雷雨》中的性格,是與周繁漪極其相似的“雷雨般”的性格,“不是恨便是愛,不是愛便是恨一切都走向極端,要如電如雷地轟轟地燒一場,中間不容易有一條折中的路”。
大海的濃烈的愛與恨。在劇本中表現為叛逆與仇恨,這與他的出生、成長是分不開的。他出生才三天,因為奄奄一息,因為親生父親要娶一位有錢有門第的小姐為妻,因為親生母親侍萍是女傭,而和母親一起,被趕出了周家的大門。周家這樣做的目的很明顯,是要侍萍與這奄奄一息的兒子一同在這世界上消失,不會成為周樸園今后發達道路的障礙。但大海和侍萍沒有死,活了下來。
在外鄉,母親帶著他討飯,縫衣服。當老媽子,在學校里伺候人,帶著他嫁過兩次。雖然大海并沒有從侍萍那獲得親生父親太多的信息,但他從小就清楚地知道,他與母親艱難屈辱的生活全是親生父親拋棄他們導致的,因此無論誰是大海的親生父親,在大海的心目中,都只有一種感情——“恨”,這種仇恨是來自血緣深處的。在那三十年里,屈辱的“私生子”身份時時刻刻地折磨著他,一點一點的啃食著他,甚至連那個表面上“害怕”他的讓人齷齪養父魯貴。也時時抓住一切機會羞辱他和母親,制造出高高在上的施恩者的派頭。
第三幕中有這樣兩段場景:
場景(一)
魯貴我是一輩子犯小人,不走運。剛在周家混了兩年,孩子都安置好了,就叫你(指魯媽)連累下去了。你回家一次就出一次事?我叫完電燈匠回公館,鳳兒的事沒有了,連我的老根子也拔了。媽的,你不來,(指魯媽)我能倒這樣的霉?(又一口痰)
魯大海:(放下手槍)你要罵我就罵我。別指東說西,欺負媽好說話。
魯貴:我駕你?你是少爺!我罵你?你連人家有錢的人都當著面罵了,我敢罵你?
魯大海:(不耐煩)你喝了不到兩盅酒,就叨叨叨,叨叨叨,這半點鐘你夠不夠?
魯貴:夠?哼,我一肚子的委屈,一肚子的火,我沒個夠!當初你爸爸也不是沒叫人伺候過,吃喝玩樂,我哪一樣沒講究過!自從娶了你的媽,我是家敗人亡,一天不如一天。一天不如一天……
魯四鳳:那不是你自己賭錢輸光的!
魯大海:別理他。讓他說。
魯貴:(只顧嘴頭說得暢快,如同自己是唯一的犧牲者一樣)我告訴你,我家破人亡,一天不如一天。我受人家的氣,受你們的氣。現在好了,連想受人家的氣也不成了,我跟你們一塊餓肚子等死。你們想想,你們是哪一件事對得起我?(忽而覺得自己的腿沒處放,面向魯媽)侍萍,把那凳子拿過來。我放放大腿。
場景(二):
魯貴:走,走,讓他走。這孩子就是這點窮骨頭。叫他滾,滾,滾!
魯大海:你小心點。你少惹我的火。
魯貴:(賴皮)你媽在這兒。你敢把你的爹怎么樣?你這雜種!
魯大海:什么,你罵誰?
魯侍萍:(向魯貴)你別不要臉,你少說話!
魯貴:我不要臉?我沒有在家養私孩子,還帶著個(指大海)嫁人。
魯侍萍:(心痛極)哦,天!
魯大海:(抽出手槍)我——我打死你這個老東西!(對魯貴)
從這些細節,不難看出,大海是私生子的身份,母親沒有隱瞞他,甚至也沒有在后來的這些繼父面前刻意辯解,這也使得母子二人總有一個把柄拿捏在別人手中。為了孩子們,侍萍只能屈辱再屈辱地忍著,被魯貴們欺負。對母親與自己所受的屈辱,成長中以及長大后的大海,只能把一切歸罪于那個拋棄自己與母親的親生父親,對于親生父親,大海身上的每一滴血都充滿了仇恨。
三、痛苦的大海
大海不僅對自己的親生父親是“恨”的,從他跟隨母親的兩次嫁人的經歷,以及從他與魯貴——他的法律上的父親之間的關系中,我們可以看到,大海對于“父親”這兩個字眼也是極度反感的。親生父親遺棄了他與母親,兩個繼父也沒有誰曾善待過他與母親,更何況現在的繼父魯貴的自私虛榮、貪財虛榮、猥瑣無恥等的丑陋臉嘴,也是好強自尊的大海所鄙夷的。因此,在大海生命中與“父親”有關聯的詞匯,應該只有齷齪、無情、仇恨等。
在劇本中,當大海還不知道周樸園是自己的親生父親時,他與周樸園是屬于階級性的對立關系,他在礦上帶頭鬧罷工,對周樸園血腥的發家史的揭露,都是出于工人對壓榨剝削自己的資本家本能的仇恨。這種“仇恨”來自骨子里,是由其生存狀態所決定的,是堅決的,不可動搖的。
而在劇本的最后,大海知道了自己反抗罷工的礦山老板周樸園竟然是遺棄自己和母親的親生父親,周萍——那個打了自己而又與妹妹四鳳有情的“像是要死的”人卻是自己的親哥哥。這對大海而言,是極其痛苦的,他沒有認親的喜悅,他最恨的人都與他血脈相連,這是他無法承受。于是,大海選擇了“跑”離開讓人恐怖周公館,離開這些讓他憎惡、仇恨的人,這是他唯一能選擇的。而此時的大海內心,對周樸園既有著來自血緣與來自骨子里的兩種仇恨的疊加,也有著難忍的痛苦,因為這種真相的獲悉本身對他而言就是極度痛苦的,再加上妹妹四鳳的死,母親的半癡顛,也更加劇了大海對周樸園們的仇恨和痛苦,但他也真的不知道如何處置與面對這個讓他仇恨,讓他痛苦,卻真真正正是他親生父親的周樸園,更何況母親曾以死逼著他答應過不傷害周家的人。
第三幕中有這樣一段的對話:
魯侍萍:(高聲)大海,你是我最愛的孩子,你聽著,我從來不用這樣的語氣對你說過話。你要是傷害了周家的人,不管是那里的老爺或者少爺,你只要傷害了他們,我是一輩子也不認你的。
魯大海:可是媽——(懇求)
魯侍萍:(肯定地)你知道媽的脾氣,你若要做了媽最怕你做的事情,媽就死在你的面前。
魯大海:(長嘆一口氣)哦!媽,您——(仰頭望,又低下頭來)那我會恨——恨他們一輩子。
在母親當初提這一要求時,大海也許還認為是母親擔心他闖禍,出意外,而今他明白了,卻更無可奈何。因此,他只能“跑了”。
從客觀的角度上,大海的這種塑造。既符合當時沒有太多的社會經歷的清華大學西洋文學系的學生曹禺的創作高度,也符合大海——一個并沒有接受無產階級思想洗禮,只是由于所處的階層與地位決定的有所覺悟與反抗的礦山工人身份。
曹禺在解放后,曾經對《雷雨》進行過修改,讓大海在罷工失敗后,決心回到礦上,“要鬧出個名堂來”。“完成了魯大海著先進工人形象”,“也從全劇的悲劇中透露出一股力量,一股潛在的光明與希望”。這樣的修改,也許原因很多,但有一點是肯定的,這已不是1934年二十出頭的曹禺寫的《雷雨》了,也不是當初創作出的原汁原味的大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