任志強,與大眾為敵的“爭話”邏輯

2009年10月15日，任志強在第五屆中國地產(chǎn)金融年會上發(fā)言。他的臉上總是緊張的肌肉，夸張有余的表情，似乎向外傳遞著他看透了這個時代的“知識的驕傲和驕傲的知識”。

“不得不承認，這個社會里的‘烏合之眾’是一個常態(tài)，對烏合之眾的迎合，是人們首選的表達方式。但很遺憾，我不迎合烏合之眾。”--任志強

像任志強懷疑大眾的每一句謾罵一樣，人們也有權利懷疑任志強的每一次聳人聽聞的言辭。也許正是在這樣的吵鬧中，我們的世界才會變得越來越具有多樣性，我們才會遠離遮蔽，遠離盲從，漸漸成為一個個有權利、有思考的人。

眾人都說任志強又名“任大炮”，言下之意，是指任志強這個人喜歡信口開河，故作驚人之語。事實上，任志強近幾年的確靠著他那張大嘴，贏得一身罵名，以至于有的人咬牙切齒，死活把任志強當成了中國房地產(chǎn)資本家的代言人。

在這個仇富心態(tài)暴漲，房價把老百姓壓得喘不過氣來的年代，任志強當然是一個送上來的大好靶子。他夜以繼日顯擺自以為正確的觀點，人們廢寢忘食發(fā)泄自以為正確的憤怒。這個國家因為任志強，成了一臺戲。

從盲從到不迎合

說實話，人們的憤怒事實上抬舉了任志強。在一大串牛氣沖天的房地產(chǎn)公司中，華遠是個小得不能再小的企業(yè)。從規(guī)模上看，華遠地產(chǎn)進入不了房地產(chǎn)企業(yè)的前50名;從產(chǎn)權上看，華遠地產(chǎn)至今仍是一家由北京市西城區(qū)主管的國有企業(yè)。

任志強左右不了中國樓市的大局，甚至連攪渾北京樓市的能力也沒有;而國企的制度安排，表明任志強的個人財富，主要還是靠工資和獎金，盡管他在自己的子公司里可能做了一些產(chǎn)權改革的嘗試，但華遠地產(chǎn)國有體制不變，下面再怎么修改，也不過是一種變相的“聯(lián)產(chǎn)承包”。也就是說，跟潘石屹、黃如論、楊國強、朱孟依這些地產(chǎn)大佬相比，任志強撐死了也就算一種“小富即安”，他不是那種富可敵國的商人，按當下的體制來看，任志強最多也就是一個比較富裕的、北京市面上愛侃大山的“小處長”。

北京的大街小巷充斥著這種膀粗腰圓、唾沫星子橫飛的“侃爺”，任志強對自己的“侃爺”風格并不忌諱，并且認為自己天生就關注政治，關注經(jīng)濟，喜歡宏大敘事:“我們這代人天生就是從政治的染缸當中染出來的。從小的時候就開始關心國際大事，關心政治，比如從抗美援朝開始到打倒四人幫等，這代人就是這樣成長起來的，讓我們不關心政治不太現(xiàn)實。”

但任志強的不同之處在于，他認為自己的每一次侃大山，都是一次學術演繹。記得去年的這個時候，我和任志強長談，他上來就言明自己的法學方法論:“律師在法庭上辯論，他肯定攻擊對方認為最不應該被攻擊的地方，他會選擇攻擊點，這是一種法學習慣。學過法律的人可能更多會從這些角度，或者從這些方法來思考。”

在他看來，像馬列主義的很多東西，比如“否定之否定”，實際上帶有哲學和法學的方法論。這樣的東西融合在一起，會讓他從另外一個角度，或者從相反的方向看問題。“不但可以看到別人看不到的問題，而且可能提出一些別人不能理解的觀點，這可能是我總是引起大眾誤會的一個原因。”

很明顯，任志強帶有一種法學方法論的自信。當他對那些憤怒的人們說話，事實上他先入為主地給自己預設了一種法學啟蒙的色彩。1980年代中期，任志強曾經(jīng)以“貪污罪”被組織收監(jiān)，在那一年多時間里，他只能看到法律方面的書，監(jiān)獄不提供其他的書。因為要自我辯護，任志強不僅將《法學概論》這樣的理論書讀得爛熟，而且把一些相關的法律條款從頭到尾背了下來。日后任志強笑談道，是看守所的生活把他逼上了法學之路，從此，這種情緒激動、滿嘴跑風，時不時惹出麻煩的人，竟然建構起了自己的法學思考習慣。

面對鋪天蓋地的謾罵，應該說任志強是有所準備的，他會通過讀書為自己找自信。我上次走進他的辦公室，桌子上就放著《烏合之眾》和《身份的焦慮》兩本書。話語之間，他甚至翻開書，大聲念阿蘭#8226;德波頓的話:“報紙會使情況變得更加糟糕。勢利者通常并無獨立的判斷能力，他們無非是撿拾那些所謂的社會名流的牙慧。因此，勢利者的觀點和立場在極大的程度上受報紙導向的影響。”

這里，任志強理解的“勢利者”應該是指市井層面缺乏獨立思考能力的大眾，所以他自我解嘲地說:“不得不承認，這個社會里的‘烏合之眾’是一個常態(tài)，對烏合之眾的迎合，是人們首選的表達方式。但很遺憾，我不迎合烏合之眾。”

熟悉任志強的人都知道他是一個愛琢磨的人，這意味著，雖然媒體想方設法試圖抓住他的某句話進行炒作，但他對媒體的懷疑與審視卻一如既往。很多時候，任志強并不是一個迎合媒體的人，有的時候他甚至有些刻薄。所以，接觸過任志強的媒體人都說他不好對付，很多人會在他毫不客氣的質問下落荒而逃。

圈子里有這么一個傳說，一次，他對一個記者直接發(fā)飆:你什么都不懂， 也敢來采訪我?我相信這樣的傳言不虛，事實上，我第一次走進任志強的辦公室，他幾乎沒有抬頭，繼續(xù)改他的文件，說就一邊改文件一邊采訪吧。后來，我們熟悉了，他才哈哈大笑，說他對媒體的態(tài)度乃是不得已而為之，他天生就是一個把話擰著說的人，凡事要反過來想想，不懷疑一下，渾身都不舒服。

我能想象任志強一些時候對媒體的某種不屑，他的臉上那些總是緊張的肌肉，那些夸張有余的表情，事實上是他刻意流露出來的、自以為看透了這個時代的“知識的驕傲和驕傲的知識”。我曾經(jīng)問他，一個戴過紅袖章、當過紅衛(wèi)兵的中國人，難道他的血液里沒有殘留著那些打倒一切、否定一切的時代癲癇病癥嗎?他立即回答說，有，但他強調(diào)，正因此讓他學會了思考。

“那時候我很盲從，比如認為共產(chǎn)主義要來了、林彪就是接班人等等。盲從之后，會思考的人會發(fā)現(xiàn)，不能盲從，所以我才開始倒過來說話。”

這是一個有方法論價值的自我解讀。如果說以前大眾盲從的是領袖，那么領袖走下圣壇之后，每個人的主要工作，就是不盲從大眾。當我把這樣的理解說給任志強，他刻板的臉終于有所展開，不再像過去那樣，只是在媒體里強調(diào)某一個局部的觀點，以至于受眾僅僅感知他的片言只語，就開始破口大罵;更沒有在憤怒之余，起身，中途離場，讓那些興趣高漲的人們忽然找不到對手。我們眼前的任志強，他的思緒回到了他自己，他自己的人生過程，他的知識結構，他的價值追求，他不時開懷大笑，仿佛所有的喜怒哀樂，所有的思考和追問盡收眼底。

思考者的尷尬

其實，采訪任志強之前，我有一個預置性的對話姿態(tài):繞過當下熱鬧的市場沸點，去做一次安靜的、略帶思辨色彩的對話。理由無他，乃是為了將任志強在一片謾罵之中加以還原。

一個奇怪的現(xiàn)象便是:他可能一直在試圖基于某種體系說話，試圖說出一些常識，這樣的常識看起來是單獨的，孤立的，個別的，但稍微耐心去傾聽，就能發(fā)現(xiàn)任志強的整體意義，不過，受眾顯然沒有耐心，在幾個孤立的詞句之后，排山倒海的語言圍攻便接踵而來。由此，一直試圖思考的任志強忽然成為了某種鬧劇中的靶子，而那些展開攻擊的人們，事實上他們手中的武器更加蒼白，空有一堆烏有的情緒而已。

在他的身上，堆積著太多的疑問。那些惹來圍攻的言說，是他信口開河嘛?在目前曝光率很高的一批中國企業(yè)家中，陳東升、毛振華、任志強可能是最具數(shù)據(jù)意識和文獻意識的幾個人，前兩人乃經(jīng)濟學科班出身，師從董輔，而任志強唯一的大學經(jīng)歷，是在中國人民大學上了一個研究生班，他坦承沒有進過幾次課堂，不是一個好學生。如果聽過任志強的演講，應該能發(fā)現(xiàn)他每一次演講幾乎都連帶著大量的數(shù)據(jù)和文獻，這樣來看，圍繞他的諸多爭吵幾乎就是一個幽默，任志強自以為是地言說，聽眾簡單快意地謾罵，某種由大多數(shù)人組成的詞語暴力似乎形成了對任志強的包圍。

那他是不是既得利益階層的代言人?任志強至今不過是一家國有企業(yè)的領導人，但他呈現(xiàn)的所有言說卻似乎與自由市場經(jīng)濟有關。我相信大多數(shù)攻擊任志強的人，都有一種公平的追求，都有某種仇富的心理。從一般意義上來說，屁股決定腦袋，任志強應該是一名國有經(jīng)濟的捍衛(wèi)者，而不是市場經(jīng)濟的闡釋家。但人們對任志強的攻擊存在先天性的錯位，似乎選錯了目標。因為任志強顯然不是一個“奸商”，不是一名“暴發(fā)戶”。以制度論，他可能只是一名政府工作人員，不是一個完全意義上的商人。

但吊詭的是，既然只是一個國企代言人，為什么在任志強的身上，又看不到通常意義上的遮遮掩掩，看不到那種有些虛偽的王顧左右而言他，很難聽到那種官話和套話?

有一種說法:王石這樣的人因為無法改變?nèi)f科的國有體制，只能靠爬山和NGO來實現(xiàn)自己的人生價值。如果這樣的解釋成立的話，那么任志強應該就是意識到自己這輩子成不了大企業(yè)家，所以他選擇用思考，甚至是用學術思考來尋找人生價值。

如果任志強真的是以學術思辨為生，那么，那些粗糙的爭吵就有價值。面對任志強，我的問題在于，一個經(jīng)歷過饑餓、“文革”和開放的中國人，他為什么想成為一個有獨立思考能力和行動能力的人，他今天的思考和行動，是否有些矯枉過正，是否又陷入另外一種簡單的二元對立中，為什么在一片咒罵聲中，他竟然可以如入無人之境，一個人自以為是，獨自前行?

一個豐富的人生案例，顯然比那些莫衷一是的觀點之爭和利益之爭更讓人有興趣。像任志強懷疑大眾的每一句謾罵一樣，人們也有權利懷疑任志強的每一次聳人聽聞的言辭。也許正是在這樣的吵鬧之中，我們的世界才會變得越來越具有多樣性，我們才會真的遠離遮蔽，遠離盲從，漸漸成為一個個有權利、有思考的人。

任志強“爭話”錄(整理實習生楊胤)

● 房地產(chǎn)就應該具有暴利!

● 不讓窮人買得起商品房!

● 禁止炒房就是違憲行為!

● 買賣有理，炒房無罪!

● 中國住房分為窮人區(qū)與富人區(qū)很正常。

● 房價降了，房地產(chǎn)開發(fā)商有權不蓋房。

● 商品房定價無需公眾監(jiān)督。

●歷史證明房價永遠都是上漲。

● 對真正有錢的人來說房價還不夠高。

● 嚴格說來開發(fā)商被強奸了。

● 買不起房你為什么不回你農(nóng)村。

●85%家庭買不起房結論簡直荒謬。

● 為什么現(xiàn)在的年輕人要一下子超越自己的父輩呢?這里有一個最大的錯誤觀念，就是住房體系中，總是說居者有其屋，按道理說，應該是居者有其所，有地方住就行了。

● 剛大學畢業(yè)的年輕人就該買不起房。

● 他不買天價地，他就沒地，餓死了。所以手中有糧心中才不慌。

● 中國人太有錢，房子太便宜。

● 房地產(chǎn)比魚翅，魚翅再貴也不是泡沫。

● 房地產(chǎn)是北京發(fā)展的重要支柱，住房價格本身就是控制人口增長與控制人口素質的門檻。

● 房地產(chǎn)非暴利，農(nóng)民工也買得起房子。

● 如果你不是中高收入階層，你就別在這談房地產(chǎn)市場，這個市場和你沒有什么關系。

● 國有企業(yè)家、國有資本，政府讓干什么就干什么，不讓我們干房地產(chǎn)我就不干房地產(chǎn)。我們只是當丫環(huán)的，都是政府說了算。

● 宏觀調(diào)控的目的不是為了讓房價下跌，而是讓房價穩(wěn)定增長，不能因為房價沒有下跌就認定宏觀調(diào)控不到位。

● 買房子其實不是解決居住問題，房子是一種財富，就像鉆石戒指一樣。

● 買不起房別指望房子降價。

● 住建部管不了房價。

● 樓市政策越緊，房價越高。

● 天價地上蓋什么戶型的房子都不會是保障。大多數(shù)罵房價高的人都是買不起房，又不敢說政府，就只剩罵開發(fā)商了。

● 房地產(chǎn)打下去GDP就掉下去了，GDP掉下去，溫總理比我們開發(fā)商還急。

● 拿地得先有錢，錢呢?看來也不是我無能，是央企太有錢了。

● 北京的房價是高，但高得是有道理的，目前也降不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