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在《解放日報》上發表過一篇文章《文化素養,都市的風采》,飽蘸著感激之情謳歌過上海人民博大的胸懷——
當年,應該說,我一開始帶著妻子來上海就醫是莽撞的。遠隔萬水千山,跨越內蒙、山西、河北、北京、天津、安徽、江蘇、浙江等諸多省市自治區。而且事前絕無聯系,僅憑著追求上海的超群醫術就來了,實在出于無奈,須知妻子半癱在床已經好幾年了。久治不愈,劇痛難忍,眼看好端端的一個家就要給毀了。但上海人民并沒有責怪我,而是處處伸出了關懷之手給予援助。上海作家協會的領導趙長天同志來了,上海文藝出版社的老朋友修曉林和左泥諸同志也來了,上海《新民晚報》、《解放日報》的一些并不認識的同志們也紛紛伸出了友誼之手……終于使我的妻子僅在幾天之內便住進了全國聞名的瑞金醫院。更出乎我意料的是,著名的骨科專家錢不凡教授親自為我的妻子作了全面檢查,而親自為我妻子主刀的竟是骨二科的主任和副主任湯華豐和龔躍成兩位教授。鑿下胯骨,修補裂開的椎骨,調順神經,端正節節腰椎……總之,手術是絕對成功的,使我的妻子又絕處逢生了。
但必須指出,瑞金醫院床位還是緊張的。手術大獲成功,觀察十余日后便需回家仰臥進行一年的固定療養。而在此期間,病人的移動必須由數人平端,稍有差遲便可能前功盡棄。為此,瑞金醫院為我們返回呼和浩特特意調動了救護車,調動了有經驗的護理人員,還事先為把病人送上車廂作了種種設想,比如擔架要由列車的車窗伸入,包間內要由幾個護理人員端上軟臥等等。應該說,一切都是萬無一失的。更何況,還有上海文藝出版社的修曉林同志從始至終在幫助我。人間自有真情在,這絕對是個難得的好朋友。
那變生叵測的夜晚終于還是來了……
上海直達呼和浩特列車的始發點是遠郊的上海西站。等救護車呼嘯著穿過車流燈海的鬧市區到達時,一看手表已近午夜十一點鐘了。西站前早失去了白日的喧囂,就連站臺上也仿佛只剩下了當天最后一班車次——就是我們要登上的通往草原的客運列車。頓時,我和曉林同志緊張了起來。我怕前功盡棄,一再拜托著一位位護理員。他怕稍有閃失,跳下救護車就去跑前跑后。還算順利,救護車被允許直開到站臺上。本該稍稍松口氣了,但一看表離開車的時問僅剩不到一刻鐘了。為了妻子的安危,心吊在了嗓子眼兒上了。緊張!緊張!還只顧了忙亂緊張!
誰料想,越緊張越出事……
正當我們把擔架抬下救護車時,卻突然發現一直裝在身上的車票丟了。什么時候丟的?不知道。丟在哪里?不知道。但我們卻知道這一點:從上海開往草原的列車只有這一趟,幾乎次次都是超員。擔架被放在了冷幽幽的燈光下,我看到了妻子面頰上那兩行無奈的淚……剎那間,我和曉林變成了熱鍋上的螞蟻,進退兩難,手腳失措,卻又只能不停地相互翻兜和四處跑著找。而時間仿佛頓又變得加速了,離開車時間只有十二分鐘、十分鐘、八分鐘……天哪!早已給呼和浩特直撥了長途,那里的孩子們和救護車也正在等著呢!變生叵測,這可如何是好!
妻子側過頭飲泣了……
驀地,夜幕中一個高大的身影閃現了——或者是因為在那特定的環境里產生的特定印象——至今我也這樣認為。只見他身著一身鐵路員工制服,手執一部手機,天降一般及時趕到了擔架旁。顯然是要為我們排憂解難,倉皇間我竟認為是當年的李玉和仿佛又再世了。沉著、冷靜,但又絕少虛套的安慰,更少展露風姿的寒暄。僅三言兩語便聽明白了問題的要害,轉身便去找西去列車的車長了。似不太熱情,也沒留下擲地有聲的保證,致使我焦急的心仍懸在嗓子眼上。誰料,也就在僅僅一兩分鐘內奇跡發生了。或許是由于地北天南的鐵路職工息息相通,或者是因為南來北往的眾多旅客見義勇為,頃刻間,一間軟臥包廂被騰出來了。效率,我看到了上海人工作的效率;真誠,我看到了上海人無言的真誠。我熱淚盈眶準備感激不盡了,沒想到他竟矜持地用這樣的話擋住了我:按鐵路規章辦事,旅客丟失車票由個人負責!補票!你必須補票!如果將來找回了車票,請寄回上海西站,我們將負責酌情處理……說畢,他竟丟下我們匆匆走了。稍稍給人留下遺憾,似乎在認真間過于冷漠了。
但這對于我已經足夠了……
又是一兩分鐘,在西去列車長的指揮安排下,我們已經洞開車窗把擔架伸進包間了。有護理員的幫助,妻子已經萬無一失地平躺在軟臥下鋪了。化險為夷,我終于可以松口氣了。再看離開車竟還有三分鐘時間,我便只顧得和曉林相互安慰話別了。就連那為我們排憂解難的“高大身影”似乎暫時也忘了,剩下的就是不斷地說道:破財免災,破財免災!萬幸,萬幸!
我就要準備掏錢去補票了……
但就在這時,那“高大的身影”又意外地出現在包間的門口了。他來干什么?是關心病人的安排?還是要補上剛才被他遺忘的安慰?不知道!只見他沒有話,還是沒有熱情外露的話,而只是出人意料地拿出了幾張車票——我們丟失的軟臥包間的票。這使我大感意外,一時間激動得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了。事后我才知道,這就是上海人特有的精明、特有的干練、特有的認真負責!就在我們語無倫次地向他敘述丟票的情況時,他已經迅速地作出了判斷:偷,是被偷走的!而盜竊者得手后必然去退票,目的是得到那筆數目不小的錢!為此,就在和列車長聯系的同時,他已經火速地用手機和退票處取得聯系。在我們忙著時的不辭而別,那是他爭分奪秒地去驗證他的判斷。他絕不愿讓旅客帶著一絲遺憾離開上海,他絕不愿病人再經歷這雪上加霜!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那竊票者被扣留了,包間車票又失而復得。而處理這一切的時間,只不過是短短的幾分鐘!效率!效率!我又一次感到了上海人充滿濃濃人情味的效率!妻子又一次失聲飲泣了,但我知道這一次只是感激。她要用熾熱的淚水,傾述她對上海人民感激不盡之情,再過幾十秒鐘就要開車了,他還是沒有一句多余的話。只是告訴我們要“吸取教訓”后,便又匆匆下車了。一個“高大的身影”很快便融入了夜色之中,遠方是上海市群星閃爍般的萬家燈火。
列車終于開動了……
妻子仍滿含著熱淚對我說:好人哪!在上海我盡遇到好人……我卻回答道:這么精明干練,肯定是上海西站站長……從此,我們一路就這樣“站長!站長!”地談論著他。直到后來我們從曉林的來信中才知道,他并不是什么站長,而只不過是上海西站的一個普通職工,他的名字叫:陳尚龍……這使我很驚訝:一個普通的鐵路職工素質竟如此之高?難怪上海市總是騰飛在全國的前列了。是他!就是他!使我的妻子在上海的就醫畫上了圓滿的句號。列車還在有節奏地隆隆響著,我似乎從中聽出了生活的主旋律。
永遠難忘濃濃的滬上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