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劉索拉于798藝術區存在了八年、并即將于兩個月后遷往宋莊的家里,墻上掛著陳丹青在紐約時為她畫的肖像。我喜歡這幅畫并一直幻想如果有一天我接受訪問,被要求講講某個我熟悉又陌生的話題時,我但愿自己是以那樣的姿態坐在那樣的一張扶手椅上。
那個熟悉又陌生的話題是——“上海”,而在《海上傳奇》的第一位受訪人物——陳丹青登場的時候,他就坐在那樣一張形式感爛熟的扶手椅上。同樣的,陳勾畫“上海性格”的段子也是舊的——光鮮背后有登堂入室的歷史潛規則,繁華底下有生機勃勃的惡之花——見諸于弄堂里、墻根里、骨子里、水里、空氣里的“上海性格”,那個被用來隱喻作“江湖”的野蠻小鬼(ju)卻并不上海,他遠比我熟知的陳丹青大膽,而陳丹青們更為精明,所以陳丹青是上海人,小孩則是跟隨其外省父母落腳上海老城廂的新移民而已。
但評判這部電影拍得夠不夠上海,就跟定義誰是正宗的上海人一樣注定是個偽命題。上海那承受和承載了整個近現代史的視角和脈絡,在任何一個從縣城出來的“小武”面前,都會顯現得那么撲朔迷離。而即使是出身于北京的導演,比如我的鄰居馮小剛,他拍出來的上海也不可能是璀璨的大上海。他的塵埃手法沒有辦法掩飾,估計讓他拍倫敦,泄露出來的也會是工業初年的草莽氣息。十里洋場、霓虹旖旎、醉生夢死、金枝玉葉,這些屬于上海的標簽不屬于他們。我知道,無論從哪里出發,賈樟柯這樣的導演最后總要回到趙濤的那張臉所代表的小城故事、村鎮風云、大工小廠、滄海一粟的那種蕓蕓眾生的中國氣質中去。無妨,其實在講述面前,上海也不過是一個載體。
而在所有的講述者當中,最難忘的是上官云珠之子韋然,因他的表達有驚人的冷靜和清晰的條理,不愧是“傳奇”的后人,包括敘述母親的情事,哪年戀愛、結婚、離婚,然后和誰同居,然后又和誰結婚,生下他,哪年出的事……不是冷漠,就是冷靜,平靜中能感覺出壓抑來。忍不住上網查了他的資料,在中國建筑出版社當編輯,離開上海在北京生活了23年后,滿口京腔的他在52歲那年回到上海。他說,“想家了,我活下來了,就是為了有一天能把他們的事說出來。”
勞模黃寶妹走在上海展覽中心,東大廳吧,我少年時代經常出沒的這個紅旗頌歌的表演場所,記憶當中東大廳從來沒有被拍得這樣富麗堂皇,在視覺上與黃寶妹充滿市井幽默感的閑話一樣達到了奇觀的效果,關于50年代的懷舊熱情被燃燒起來,但很快的,黃寶妹出現在國棉十七廠的廢墟中,對比下,她依然自豪的神情和話語是本片中慣用的筆觸。
“味精大王”資本家張逸云之孫張原孫,擠擠捱捱地在舞池里跳舞,很努力地活在從前,盡管他的“游艇世界”已面目全非。我對這些上海老克拉沒有興趣,這些就是我上海家人的日常生活,怎么能稱上傳奇?
經常在王家衛的電影里演上海女人的潘迪華,她的講述最有上海氣息,加上一些伶人的造作,家事感慨,難得真實;杜月笙的女兒杜美如沒有任何傳奇氣質,很普通的紅衣老婦,坐在我一眼認出的綠楊村飯店的二樓,像足我舅婆,但她還記得父親當初防暗殺的大排場。
地下黨員王孝和的女兒生下來就沒見過父親,父親那張青春微笑、玉樹臨風的臨刑照片是她唯一的思念憑證。犧牲的殘酷性又有兩種,一種是為主義慷慨赴死,一種是被誤解誣陷所害。無論如何,她的父親死得磊落坦蕩,口徑清晰,這對革命者來說實非容易。想起我從前讀過的一本小說,法國作家安德烈·馬爾羅登的《人類的命運》,書中表明當時的上海不僅是中國革命者,也是世界各國革命者的圣地。還據說,小說的電影改編權握在貝爾托魯奇手里,若干年前他來中國拍電影,一度曾有兩個選題,一個是后來拍成的《末代皇帝》,一個就是《人類的命運》。
必須得說下韓寒,這通篇唯一的當代氣息。看起來他全是在說自己,跟標題城市關系甚微,這是他的狂妄之處,把自己全當成新地標了,企圖超越所踩的土地,這也是他的真實和地位,他的過人之處。他的圖像形象比起文字形象,稍稍親和,是在鏡頭的壓迫感面前的收斂吧。他講的買車那段,避虛就實,狡猾桀驁,亦是典型的上海智慧。我當然喜歡他說的最后一句話,“當我贏得了很多我想要的總冠軍以后,我就驕傲地說,我是一個作家。”時代果真需要一個韓寒了。
韓寒當然已經是個好作家,所以他下意識地懂得描繪一個城市,可以用其他的城市來映照。片子里有臺灣,有香港,獨北京缺席。陳丹青說過,如今的北京就是當年的上海。所以北京為什么缺席,我們都清楚了。
《海上傳奇》的音樂,如果不是林強,應該選不到《浪子心聲》這首許冠杰的老歌嵌在上海、香港雙城記的轉折點處。
命里有時終須有
命里無時莫強求
雷聲風雨打
何用多驚怕
人比海里沙
毋用多牽掛
君可見漫天落霞
名利息間似霧化
在費穆那被矯正成2.35:1的黑白畫面上,年輕的韋偉頂天立地地向城外走去,真摯樸素的弦樂便鋪展開去,仿佛駛出城市燈光的輪船突然就直見了大海時的意外與通澈,我們意外地看見不似潘迪華那樣染了黑發的白發蒼蒼的韋偉,笑話般地跟我們講述中國電影史上曾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那個擁抱,人生況味如斯,怎不叫人潸然,音樂果然是人類擁有靈魂的最重要的證據。在另一個講述者——臺灣導演王童的電影里,一群小孩子掀開卡車篷布,看見翠綠的臺灣山林,正新鮮好奇,反打過來,火車在開,火車中的人是侯孝賢,就這樣,空間轉換了,時間的脈絡也在行進,轉換時背景用的是鄧麗君的《雨夜花》。于是在伴著雷聲風雨的老旋律中,歷史頓時鮮活了起來,或,歷史被滌蕩出了原來的模樣,或,歷史被還原到了某一個層面,就像影片的英文名I Wish I Knew,這樣也好。
《海上傳奇》的攝影余力為是頗有藝術家氣質的,一種隨機捕捉卻表述無遺的游離感,同時間上保持了距離,同情感上也保持距離。綿綿影像長河里的人,沒有一張矯情的臉,一個矯揉的表情,都自然生動、不設防備。閑散斯文喝茶的人們、在舞廳里盛裝而隆重跳舞的老人們,伴著西洋金曲,他還能唱出來,一些些。碼頭上一陣雨來,青工們散去了,他們嘻嘻哈哈,弄堂里的面孔,地鐵站的面孔,上海人的面孔,為上海這個舞臺上的當下人定妝。
在這個舞臺上,曾經活躍著革命者、資本家、黑手黨……這曾是一個多么風云際會的地方,據說拍《海上傳奇》,有大家族的后裔猶豫再三之后同意了,坐到聚光燈下的一刻又退縮了,不肯說了,因為要提及的敏感事情太多,即使是出來說話的人,也為自己擔心地問一句:“我說這么多,你都能用嗎?”最后被我們看到的開了口的人,幾乎是在一字一句地講。他們被這個城市所鐘愛、所傷、所驅逐、所裹挾,雨絲風片都極珍貴,因為這種浪漫以后不會再有,當他們的笑容還帶著海上余味,他們在笑容中努力過濾,努力屏蔽,努力尋找更中性更安全的詞匯。這種試圖要說而不能盡言的艱澀甚至比講述內容本身更為震撼人心,因為在艱澀中我們讀到了“試圖”,那是怎樣一個堅忍而蒼涼的手勢,張愛玲提到過的那個手勢。這個手勢的正面是什么,這個手勢的反面是什么,翻手覆手之間,那些我們真正想看到的東西,并沒有都拍出來,或許也拍不出來。
But still, I wish I Knew.(但依然,我想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