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要:“孝”字是人對生命來源不斷追問中,記錄男女交合而創(chuàng)造生命這一發(fā)現(xiàn)的符號。“孝”原義為繁衍生殖,本文從甲骨“孝”、西周金文“孝”象形義;西周“孝”銘文的解讀;孝原義在儒家孝義中的頑強呈現(xiàn)三個方面予以論證。
關(guān)鍵詞:生命意識;孝;繁衍生殖
關(guān)于“孝”字的創(chuàng)生及其原義。學界爭議較大。一般認為。孝在初始是從尊祖祭祖的宗教情懷中發(fā)展而來的。周代以至春秋之孝’其主要內(nèi)涵為尊祖敬宗,并且施孝的方式主要是祭祀。尊宗祀祖主要在于報本返始。這些大凡是不錯的。不過,似乎可以進一步追問,人類之初為什么會有這種“報本返祖”意識呢?沿著這樣的路徑。本文試圖以“生命意識”為契點對“孝”字的刨生及其更初的原義作一些釋解。所謂“生命意識”是指人特有的對生命源泉、生存價值和死后去向等問題進行的思考和解釋。
一、由“妣”、“祖”而“孝”
生命意識的萌生是人從自然中分離出來的界點,其首先表現(xiàn)為人對自身生命來源的思維和辨別,是人生命自覺的開始,這是人類之初的“報本返祖”意識建立的基點。對生命來源的拷問,人經(jīng)歷從自然神到祖先神崇拜的漸進過程,圖騰崇拜。從自然物,如山川日月圖騰,演變?yōu)樯硤D騰,正是這個過程的外在表達。生殖崇拜經(jīng)歷了從女陰崇拜,到男根崇拜。再到男女交合崇拜的演進,并被人自覺地以某種符號加以記錄。即是由“妣”、“祖”而“孝”。
如果說,自然神崇拜表達的仍是人生命意識的不自覺。“知母”則是人生命意識自覺的開始。
人的“知母”是有本質(zhì)別于其它動物體的。動物在幼弱無以獨立生存時亦具有某種辨別母體的“能力”,但卻是基于生存本能,一旦獨立生存,這種辨別母體的“能力”便消失了。即便是與人類親緣關(guān)系最接近的高等動物黑猩猩,長大了的公猩猩不會與其生母發(fā)生交配關(guān)系,也是一種基因優(yōu)化選擇的本能。
“知母”是人生命意識中對于生命來源的第一次回答。人創(chuàng)生一個抽象符號記錄了這個回答,這便是“妣”的象形字。郭沫若《釋祖妣》從古文字學角度考釋。“妣”即為女陰的象形字。生命從母而生,生命來源直觀卻又如此神奇、神秘。女陰崇拜便產(chǎn)生了。女陰崇拜第一次釋解了人對生命來源的困惑,也渲泄著人對生命來源的進一步追問,同時,生命來源的神奇、神秘也使生命蒙上了神圣的色彩。
由女陰崇拜而男根崇拜,人完成了一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即男女交合造就生命。順理。人刨生一個抽象符號記錄了這個偉大的發(fā)現(xiàn),這即是“孝”。商代卜辭中的“孝”字上面從“爻”,即交,下面從“子”,意是男女交媾而生子。
隨男根崇拜興起。女陰崇拜漸趨淡出。與男根崇拜明相生的是男女交合圖騰崇拜。這種現(xiàn)象在一些少數(shù)民族的原住民地區(qū)頑強地保持下來。如,臺灣阿里山原住民村落,夸張的男根和男女交合仍然是村民的崇拜圖騰。
女陰、男根崇拜合二為一的男女交合圖騰崇拜”孝”,初步完整地釋解了人對生命來源的困惑。但人對生命來源的追問并沒有停止,也不可能停止,這是人之為人的生命意識所決定的。直到近代以前。人不可能對生命來源作出所謂科學的回答。尚且生命意識中對生命來源的追尋不僅僅是生理機制層面上的,而且是精神靈魂層面上的,即所謂生死觀中的“生”問題。
對生命來源的進一步追尋,人在樸素的邏輯中推演,于是祖先被定位為生命之源。祖先為生命之源在很大程度上滿足了人對生命來源的無限追問。祖先是客觀的。又是無限延展的,既是生理機制層面上的,又是精神靈魂層面上的。正是如此,生殖崇拜易為祖先崇拜。
祖先崇拜對于生命意識還有另一層意義,即對于“死”問題的回答。自己的生命來自祖先,祖先即為不死。自己是祖先生命的延續(xù),隨繁衍生殖。自己的生命也由子孫得到延續(xù)。
正是由于祖先崇拜在很大程度上釋解了人對“生、死”,這個人根本的生命意識問題,祖先崇拜以類宗教形式傳承下來,直到今天。
生殖崇拜易為祖先崇拜,與此對應(yīng),從爻從子的。孝”演變?yōu)閺睦蠌淖拥摹靶ⅰ薄?/p>
由以上推演可以得出這樣的認定:從生殖崇拜到祖先崇拜,是人對生命來源追尋的一條軌跡,并以原始宗教的形式定格。“妣”、“祖”、“孝”正是這條軌跡的符號記錄,同時,借助這個符號。保持這條軌跡的延伸。
二、孝的原義
如上所論,不論是生殖崇拜還是祖先崇拜。都是人對生命來源以原始宗教形式的表達。宗教的功能主要有二:一是解釋,二是教化。甲骨文“孝”是男女交合崇拜的符號記錄,金文“孝”是祖先崇拜的符號記錄。生殖崇拜的本質(zhì)是生命崇拜,祖先崇拜是生殖崇拜的延展,本質(zhì)仍是生命崇拜。因此,甲骨文“孝”、金文“孝”的原義都是指生殖繁衍。從以下三點可以論證。
1.西周金文“孝”象形義
西周金文“孝”,上部為老者象形,下部為幼者象形。其象形義應(yīng)是生命老幼相襲,生殖繁衍,生生不息,作此解應(yīng)較幼事老更符合其象形義。錢穆先生亦說,“父子相通”即為“孝”。
2.對西周銘文的再釋讀
關(guān)于孝的原義。學界一般從西周孝說起。論說的根據(jù)源于出土的西周器物銘文,主要有:
(1)用享孝宗室。(曼龔盈。《三代吉金文存》10·39)
(2)用享孝于宗室。(師器父鼎,《三代》4·1)
(3)用夙夜享孝于宗室。(叔簋,《三代》8·39)
(4)用朝夕享考于宗室。(仲殷父簋,仨代)8·3)
(5)用追孝于己伯,用享大宗。(己伯鐘《三代》1·7)
(6)用享考于大宗。(兮熬壺,《捃古錄金文》2·2·76
(7)用享孝于宗老。(辛中姬鼎,《三代》3·41)
(8)用享孝于兄弟、婚媾、諸老。(殳季良父壺,《三代》12·281
(9)用享孝于皇申(神)、祖、考,于好朋友。(杜伯盈,《三代》10·40)
(10)天子明德,(顯)孝于申。(克鼎,《三代》4·40)
(11)用好宗朝(廟),享夙夕好朋友零(與)百諸婚媾。(乖伯簋,《上海博物館藏青銅器》54)
(12)叔噩父作鶿姬旅簋,其夙夜用享孝于皇君,其萬年永寶用。(叔噩父簋,《三代》8·16·3)
(13)佳一月初吉,作鑄叔皮父傅簋,其妻子用享孝于叔皮父。(叔皮父簋,《三代》8·38·D
觀點主要有四。
其一,孝是子孫之德。孝的對象“不只是父母。也包括死去已久的祖先”;方式是對父母“衣食上的贍養(yǎng)”,“祭祀祖先”,“追隨和繼承前人的意志”。
其二,孝是公共道德。孝的對象主要是“父、母先祖”,“又有宗室、大宗、宗廟、宗老”,“還包括兄弟、朋友、婚媾”,“要孝于神”;方式有“多種表現(xiàn)形態(tài)”,在“奉養(yǎng)父母”、“祭享先人”、“繼承遺志”之外,還有“敬奉夫君”,“勤于政事”。
其三,孝是君德、宗德。‘‘孝在西周是重要的政治權(quán)利,為君德、宗德,非后代的子德”,西周孝不是父子綱紀”,“自孔子始,孝為父子規(guī)范”。孝的對象是“神祖考妣。非健在的人”。“孝的基本內(nèi)容是尊祖”,行為方式是“無休止地享孝祖考的宗教活動”。
其四,“西周之孝主要是子德,孝一開始就是親子倫理,即子女對父母的孝敬”。
以上觀點之所以有大的歧義。且不能自圓,很明顯。是在銘文的解讀上出現(xiàn)了問題。之所以對于銘文的解讀各自不同,筆者認為,源于解讀者對“孝”圃于“從老省,從子,事親”的字義。也就是說。解讀者已經(jīng)確定了孝的含義為“事奉”,只是尋找對象巴了。
要讀懂上述銘文,另一個要明確字義的是“享”。有論者認為“享~在西周是祭祀神靈、奉獻貢品的宗教儀式”。這似乎也不完全準確。若如此,則第8、9、12中。用享孝于好朋友、兄弟、婚媾、皇君,似不可解。
如果把“孝”的原義釋為生殖繁衍,“享”作“供奉”、“事奉”等義解,則歧義盡失,且對于銘文的釋讀更為通暢。
以上銘文中,宗室、宗老、兄弟、朋友、婚媾、君、神等并不是“孝”的對象,而是享、用享的對象,“孝”是“享”、“用享”目的。如,“用享孝宗室”,意為,供奉祭物祭祀宗室先祖,以求“孝”——子孫繁衍興盛。笫5條“用追孝于己伯,用享大宗”即是印證。在“用追孝于己伯”中,“用追”的目的已經(jīng)表達明白了,下文則直書“用享大宗”。所謂“追”“用追”不是追祭,相對于正祭之外的祭品供奉為“追”。第8、11、12中,用享孝于“婚媾、皇君”,其義更為明確,即為,用享于“婚媾、皇君”,以求子女興旺。同樣,用享于“兄弟、朋友、諸老”。以求多生多育。這里,享與用享同義,因?qū)ο蟮牟煌驗楣┓罴榔罚蚓传I的禮物、贈送禮品等。
第12條很有意思,不妨作些細讀。叔噩父簋是叔噩父女兒姬出嫁而作的媵器,即陪嫁禮器,銘文義是叔噩父祝福女兒、女婿生育發(fā)達,類同于今日婚禮上“早生貴子”的祝福。有學者認為。此條意為叔噩父教誨女兒,在夫家應(yīng)“不懈怠地為夫家盡宗廟祭祀之職”。叼艮明顯,此解不通。在夫家,媳婦為異族,是不享有宗廟祭祀之職的,準確地說,是沒有宗廟祭祀權(quán)的。
很明顯,銘文中“孝”只能作“生殖繁衍”解。其傳達的信息是男女交合,生育子女,亦是以求子為目的的一種祖先祭祀,即祈求祖先的在天之靈保佑多子多孫。
此解,還可以在春秋金文中找到很有價值的證據(jù)。春秋金文在語義和文法上承上啟下,如,“用享以孝,于我皇祖文考……用鷹以喜,用樂嘉賓父兄及我朋友“(王孫遺者鐘《三代》1·63);“用享以孝,于予皇祖文考。用廈用喜。用樂嘉賓,及我朋友”(齊泉氏鐘,《三代》1·42)。這些文字比較詳細地記錄了春秋時期人們祭祀活動的形式及目的。“用享以孝,于我皇祖文考”,“用享以孝,于予皇祖文考”,語義清晰。文法幾近現(xiàn)代,意思是說,祭祀祖先,以求子孫繁盛。這一點,在今天民間的祭祖活動中呈現(xiàn)著同樣的內(nèi)容。據(jù)筆者有限考察,今天人們在大年初一和清明祭祀先人時,都懷著一個共同的目的,乞求祖先保佑家族平安和人丁興旺。保佑平安除是自身的愿望外,又與家族人丁興旺是一致的。失去了自身的平安,就失去了造成家族人丁興旺的一份根據(jù)。
周予同先生在《“孝”與生殖器崇拜》一文中指出:“儒家的思想為其出發(fā)于‘生殖器崇拜’與‘生殖崇拜’,所以郊天祀地,祭日配月,尊祖敬祖婭妻納妾等一套把戲,都與‘孝’有一貫的關(guān)系。”“因為崇拜生殖所以主張仁孝;因為主張仁孝所以探源于生殖崇拜;二者有密切的關(guān)系。”
孝的這種初始涵義在儒家經(jīng)典里也留有痕跡。如《大戴札記·曾子大孝):“孝有三小孝用力,中孝用勞。大孝不匱。”《孟子·離婁上》:“不孝有三無后為大。”都把傳宗接代擺在首位,孝是一種生殖繁衍法則,并逐漸使中國遠古社會交媾生育從人的自然本能上升為一種文化行為。
3.孝原義“繁衍生殖”在孔儒“孝”義中的頑強表達
儒家對“孝”的改造,孝原義“繁衍生殖”而為“事親”。使孝成為政治倫理的基石。東漢許慎的<說文解字>,使孝的“事親”義得以固化。盡管如此,孝的原義仍在頑強傳承。
考察一下儒家倫理下中國人的孝觀念和孝行為。也很有興味。為教化天下。董永賣身、黃香溫席、臥冰求鯉、恣蚊飽血。甚至埋兒奉母等故事不斷被編篡出來。但這些“孝”,遠不及“無后為大”之“孝”對人的影響深刻。可以講,中國人孝觀念中占住第一位的仍是“繁衍生殖”的原義。為免于陷于“無后”之大不孝。中國人似乎到了無以復加的自欺。一是所謂“過繼”。從民間到皇室“過繼”之風甚濃;二是“借種”。僅以民間而言,對于沒有生育力的男性(女性則被休),即在房、族長的主持下,訂立書面協(xié)議,借種本房、族男子使妻受孕,以為“孝成”。三是休妻與納妾。在男權(quán)將不育的全部責任強加給女性的時代,不育,或無子嗣,是休妻的最好理由。因為它能夠獲得最大的社會認同,女性自慚理屈,亦無申辯之處所。對于只要些許殷實之家。女性不育或無子嗣,亦是男人納妾之最好理由。甚至妻子鼓勵丈夫納妾以避不賢。
在孝行為上,不能說薄養(yǎng)盛行,而可以說厚葬盛極。何以如此,因為父母死后,即進入到祖先的行列,而祖先是不可怠慢的。這即是由人骨子里的祖先崇拜,因為祖先決定著自家香火的存續(xù)。
“不孝有三,無后為大”正從另一面證明了“繁衍生殖”為孝之原義。試想,如果孝原義為“事親”。“無后”又怎為最大之不孝?!其實。儒家之孝義并不否定和排斥繁衍生殖之孝原義,只是對負繁衍生殖大責之男女給予“禮”的規(guī)范。亦是最大的社會規(guī)范。“萬惡淫為首”,“男女之大防”,在儒家看來,男女之“禮”不亂,社會即不會亂。同時。“天地之大德日生”,男女只要遵循天地宇宙之道,按照“禮”的規(guī)范完成生命再造的現(xiàn)世使命,便可望達到“與天地同德”的境界,以實現(xiàn)自己生命的價值與意義。反之,不論其它。沒完成此大任,則為不孝之最大。
“無后”之所以為最大之“不孝”,還有更深刻的一面。在生命意識中,生和死是同等重要的問題。“無后”不僅關(guān)乎生,同樣關(guān)乎死。
任何生物體都具有使自身基因最大限度傳承下去的本能。人對這種本能給予了裝飾和升華,而為以血緣為標志的家族種姓的延綿不息。死亡問題于是轉(zhuǎn)化為香火問題,香火存續(xù)即為肉身不朽。大年初一和清明節(jié)期祖墳上的鞭炮聲和香紙煙塵向世間和天地宣示著先人肉身的不朽。人在存活時,必須作好這種向世間和天地宣示人的準備,所謂“無后”,即為無宣示人,是人對死最大最后的恐慌。在中國的傳統(tǒng)觀念中,家族興旺大凡主要不是指家業(yè)發(fā)達。而是指向人丁繁盛。
三、結(jié)論和余論
綜上而述,孝字創(chuàng)生于人對生命來源不斷追問,是男女交合而創(chuàng)造生命這一偉大發(fā)現(xiàn)的符號記錄,孝原義為繁衍生殖。
由女陰崇拜、男根崇拜、男女交合崇拜,進而祖先崇拜,是人生命意識中對于“生、死”大問題追問探尋的脈略和軌跡。孝的生命意識是一種重生意織,它推動了中國人口的繁衍增長,塑造了中國人重視現(xiàn)世生活的基本態(tài)度。“孝”在后世的發(fā)展中,被倫理化和制度化,規(guī)范為嚴格的禮儀和世俗信念,并為宗法社會的基石,最終提升為國家意志。
但是,中國人對“生、死”大問題的追問探尋到祖先崇拜而止。生命來源的神秘、神奇,生命的脆弱、稀缺。加之生命繁衍的本能,使生命的神圣性也初步建立起來。但中國人的祖先崇拜是各自祖先崇拜,與任何物種一樣。具有本能的對同類排斥性。這樣,生命的神圣性、人的神圣性就缺失了適于生命、適于人的普遍意義。西方文化中,在建立祖先崇拜后,生命意識中對“生、死”大問題的追問探尋卻沒有停止,普適性的“上帝”最終回答和解決了這一人的根本問題。進而建立起具有普遍意義的生命神圣性和人的神圣性。這為“平等”、“理性”、“愛”等西方社會的核心觀點的建立奠立了根本和基礎(ch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