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guān)于“肯定美學\"的幾個問題

摘要：我們對“肯定美學”有一定的誤解，“肯定美學”與“批評美學”相對，是人對自然的一種態(tài)度。它強調(diào)對自然的一種熱愛與尊敬，強調(diào)對完美自然的一種信仰。作為一個美學論題，它所反對的自然審美觀念是“如畫”；作為一個倫理學論題，它所吁求的是一種德性倫理。卡爾松的貢獻就在于，科學世界現(xiàn)對肯定美學提供證明。只要我們還持有科學的世界觀，卡爾松的科學證明就有其不可磨滅的價值。

關(guān)鍵詞：艾倫·卡爾松；肯定美學；批評美學；如畫；德性倫理；環(huán)境保護

加拿大學者艾倫·卡爾松(Allen Carlson)所堅持的“肯定美學”(positive aesthetics)，對于我國學界來說，早已不再陌生。然而就近年學界所發(fā)表的一些文章而言。理解依然有簡單化之嫌。本文的任務就是澄清“肯定美學”的意涵，為它做一些辯護，并在力所能及的范圍內(nèi)，發(fā)掘“肯定美學”對于當代人類境遇的實踐意義。

一、肯定美學與“自然全美”

學界大都將卡爾松所堅持的“肯定美學”等同于。自然全美”。這個理解。雖說言之有據(jù)，但卻并不盡然。卡爾松說：在這一章我探討這種觀點：全部自然界是美的。按照這種觀點，自然環(huán)境，在未經(jīng)人類染指的范圍之內(nèi)，具有主要的肯定性審美品質(zhì)(positive aesthetic qualities)：比如它優(yōu)美、精微、深沉、統(tǒng)一而有序，而非乏味、沉悶、枯燥、紊亂與無序。簡而言之，所有原生自然(virgin nature)在審美上本質(zhì)地都是好的。對自然界恰當?shù)幕蛘_的審美欣賞，根本上都是肯定的。否定的審美判斷很少有位置或者沒有位置。多學者都將這一段話“簡化”為“自然全美”。然而，在作出此等簡化的同時，我們必須注意其中的最后一句話：“對自然界恰當?shù)幕蛘_的審美欣賞。根本上都是肯定的，否定的審美判斷很少有位置或者沒有位置”。假如忘記了這句話，我們就會遺漏好多東西。

內(nèi)德·赫廷格(Ned Hettinger)區(qū)分了與卡爾松的“肯定美學”可能相關(guān)的四個主張：(1)本質(zhì)美論題(essentialbeauty thesis)：原生自然在本質(zhì)上具有肯定性審美品質(zhì)；(2)無否定判斷論題(no negative juddnent thesis)：我們沒有理由對原生自然持否定性審美判斷；(3)同等審美價值論題(equal aesthetic value thesis)：所有自然物具有同等審美價值；(4)完美美學論題(perfect aesthetics thesis)：自然最有審美價值。而就卡爾松的論證來看，他所認同的。是第一和第二論題，而不是第三和第四論題。彭鋒也意識到了這一點，他在以“自然全美”概括肯定美學之后，接著說：“它要求一種恰當?shù)膶徝缿B(tài)度，進而要求一種恰當?shù)膫惱砩睢?/p>

接下來的問題就是，對“肯定美學”而言。到底偏重這兩個論題中的哪一個?到底是“本質(zhì)美論題”還是“無否定判斷論題”?提出這一問題并非無理取鬧。因為我們說一個人“好”和我們不能說一個人“壞”，畢竟還有一些區(qū)別。就卡爾松對肯定美學的論證來看，與其說是偏重于“本質(zhì)美論題”，還不如說“無否定判斷論題”。我們下面就說明這一點。

二、肯定美學與批評美學

假如我們認同于索緒爾的語言學，我們就知道一個詞語的意義不在于其自身，而在于它與其它詞語的差異。要了解“肯定美學”的含義，不是看這個詞語本身是什么意義，而且是要看與它意思相對的那個詞的含義。

與“肯定美學”相對的不是“否定美學”，而是“批評美學”。“肯定美學”和“批評美學”的區(qū)分。來自芬蘭美學家肯努恩(Kirnnunen)。所謂批評美學。容許對審美對象作否定性審美判斷；所謂肯定美學，則不涉及否定性審美判斷。肯努恩之所以要做出這樣的區(qū)分，是因為在他看來，自然審美和藝術(shù)審美不同。對于并非人類造物的審美對象，下否定性審美判斷是沒有意義的；而對于藝術(shù)審美對象，則必須容許否定性審美判斷的存在。所以，肯定美學的范型(paradigm)是原生自然(virgin nature)，批評美學的范型則是藝術(shù)。用中國古代的美學術(shù)語來說，肯定美學的范型是“天然”，批評美學的范型則是“人工”。

自然審美對象又分兩種，一種是“天然”之自然，另一種則是有“人工”印記的自然。對于前者，只能肯定；對于后者，則可批評。肯努恩說：自然中所有未經(jīng)人類染指的部分都是美的。能夠?qū)徝赖叵硎茏匀慌c審美判斷是截然不同的。自然的美學是肯定的。僅僅對受人類影響的自然，否定批評才發(fā)生作用。肯努恩在肯定美學和批評美學之間所作的這種分別，芬蘭美學家瑟帕瑪概括得更為簡練：“可以說有肯定的美學和批評的美學：肯定美學認可對象本來的樣子，而批評美學評價對象。”審美上的“認可”和“評價”的差別，就是肯努恩所說“審美地享受自然”和“判斷”的區(qū)別。

這個區(qū)別，我們可以再說得直截了當一些：對于自然，批評是沒有意義的；而對于文化，則必須有批評。假如我們承認這一點，上面所引的卡爾松的那段話也就不足為奇了。卡爾松之所以說，自然環(huán)境“優(yōu)美、精微、深沉、統(tǒng)一而有序，而非乏味、沉悶、枯燥、紊亂與無序”，就是因為。對于自然、對于沒有經(jīng)過人工之手的自然來說，否定的審美判斷在邏輯上毫無意義。既然否定的審美判斷毫無意義，那么主張”全部自然界是美的”也就成了自然而然的事情了。

三、肯定美學與如畫觀念

從上文可以看出，卡爾松所堅持的肯定美學，與其說重點在于“自然全美”這個命題，不如說是人應當對自然審美對象持一種肯定的欣賞態(tài)度。換言之。對于未經(jīng)人類染指的自然或者“天然”，人類沒有資格品頭論足。所以肯定美學首先并不是一種美學理論，而是對自然的一種欣賞態(tài)度。

這種欣賞態(tài)度，與“如畫”(pjcturesque)觀念相對。如面觀念從18世紀一直流行至今。它指引欣賞者像欣賞風景畫一樣來欣賞自然。讓他們在自然界里專門尋找畫一樣的風景。為此，人們發(fā)明了好多景點。從某一點看某一片風景，這幅風景就像畫一樣。由于自然并不總是風景如畫，所以，以如畫觀念欣賞自然，即便是壯麗的天空，也會成為王爾德所謂的“二流的特納”：昨晚阿倫德爾夫人堅持要我去看看她所謂的壯麗天空。當然我不得不這么做了。她屬于那種讓人無法抗拒其要求的俗美人。那風景又怎樣呢?只不過是二流的特納風格而已，一個處于低谷期的特納，夸張和過分強調(diào)了它所有的最糟糕的過錯。之所以是。二流的特納”，是因為以風景畫為范型來欣賞自然，自然所展示的可能盡是不如風景畫的地方。王爾德說得很明白：“當我注視一片風景時，我沒法不注意到它的全部缺陷。”

對如畫觀念的挑戰(zhàn)，來自北美自然寫作(naturewritlngs)傳統(tǒng)。對于這些作家來說，自然之美與其說是一片如畫風景，不如說是人的心靈歸宿。住在瓦爾登湖畔的梭羅說，即使最憂郁的人，也會在大自然中找到“最甜蜜溫柔、最天真和鼓舞人的伴侶”。自然在梭羅眼中之所以不會淪為王爾德所謂的“二流的特納”，是因為：他并不是一個觀光客，而是一個生活在大自然中的人；他不是在自然中獵奇，而是全身心地投人自然。他對自然有一種宗教情懷：每一個早晨都是一個愉快的邀請，使得我的生活跟大自然自己同樣地簡單，也許我可以說，同樣地純潔無瑕。我向曙光頂禮，忠誠如同希臘人。我起身很早，在湖中洗澡：；這是個宗教意味的運動，我所做到的最好的一件事。對梭羅來說，自然之所以美，是因為她純潔無瑕，她蕩滌塵垢。進言之，自然之所以美，并不僅僅是因為她的美的形式，而是因為她的深層意蘊：“晨風永遠在吹，創(chuàng)世紀的詩篇至今還沒有中斷，可惜聽到它的耳朵太少了。”欣賞自然，就是領(lǐng)略“創(chuàng)世紀的詩篇”，就是“生活得詩意而神圣”。那些跋山涉水找景點的人，顯然缺乏聆聽“創(chuàng)世紀的詩篇”的耳朵。

強化這一自然審美欣賞傳統(tǒng)的，是環(huán)境運動之父喬治·馬什(George Marsh)。他在1864年出版的《人與自然》一書中，發(fā)展了兩個很著名的假定：“不受打擾的自然是和諧的”；人是“自然和諧的大干擾者”。馬什所作的假定，在自然主義者約翰·繆爾的筆下成了現(xiàn)實：只要是未經(jīng)人類染指的處女地，風光景色總是美麗宜人。……然而這片大陸美麗的外表卻在迅速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最壯麗的大森林里，曾一度秀美迷人的大地如今卻變得荒涼而面目可憎，仿佛滿目瘡痍的面孔。之所以如此，是因為人的聞人。他勸人不要將自然僅僅看作資源(rocoIlrse)。而要看作生命的源泉(source)。他說：在導游的帶領(lǐng)下，只用可憐的一個小時，走馬觀花地去參觀一個被玷污了的喧鬧的小樹林，你幾乎一無所得。你應該一年四季長時間徜徉在野生的森林中，獨自一人去觀賞去諦聽。獨自一人觀賞諦聽，就是為了“在終日不息的山問風暴里洗清了自己的罪孽，蕩滌著由惡魔編織的欲網(wǎng)”；為了領(lǐng)略“震撼人類心靈的圣潔與莊嚴”。

到了20世紀，這種美學立場，得到了生態(tài)學的推波助瀾。生態(tài)學“建議我們不要僅僅是帶著一種敬畏，而也應該帶著‘愛、尊重和贊美’去看待生態(tài)系統(tǒng)”。對自然、對生態(tài)系統(tǒng)的這種美學立場或態(tài)度，就是卡爾松所堅持的肯定美學。

四、肯定美學與科學證明

對于大多數(shù)熱愛、敬慕自然的人來說，肯定美學是一種誠摯信仰，而非彭鋒所說的浪漫“情緒”。虔誠的基督徒西蒙娜·薇依說：“不管怎樣，應當確信天地間無處不美：更應當相信同每一個確實存在的和可能存在的有思想的存在物的身體和心理結(jié)構(gòu)相比，天地具有完善的美。正是這種無限完善之美的一致性，造成了世界之美的超越特性。”

就像大多數(shù)人只是相信上帝的存在，而只有哲學家才會提供證明一樣，對于“天地間無處不美”、。天地具有完善的美”這一信仰，也只有美學家才會提供證明。卡爾松之所以對肯定美學進行科學證明，是因為美學家以前所提出的證明不能令他滿意。科學證明與其他證明相比。是否具有卡爾松所說的那種優(yōu)越性，這是另一個很大的理論問題，我們在此存而不論。這里所要說明的是，科學證明雖然有論家所說的這樣或那樣的問題，但畢竟還是一個有效證明。

因為，不管肯定美學是一種立場，還是一種信仰，對肯定美學的最直接的反駁就是，自然界中形形色色的“丑”與“惡”的存在。這些。丑”與“惡”，差點使一位神學家失去了對上帝的信仰。科學，尤其是生態(tài)學的魅力就在于，使我們在自然中所謂的。丑”與“惡”中看到“美”與“善”：。生態(tài)的觀點試圖幫助我們在自然的冷漠、殘暴與邪惡的表象中及這表象之后看到自然的美麗、完整與穩(wěn)定。

于是，自然中無處不在的。血腥”殺戮和頻繁的“災害”，就生態(tài)學之眼來看，并非“惡”，而是“善”：因為大自然中的死亡和毀滅，最終引向的還是生機和繁榮。用繆爾的話來說，“毀滅也是創(chuàng)造”：造物主一刻不停，一邊建樹一邊推到。一邊創(chuàng)造一邊毀滅，使萬物有節(jié)奏地不停運轉(zhuǎn)。在無盡的歌聲中造物主追逐著萬物，從一種美麗形式中走出，又進入另一種美麗的形式。同理，自然界中令我們厭惡的生物。如病菌，也是生態(tài)系統(tǒng)中不可或缺的一環(huán)，共同參與了大自然的偉大創(chuàng)造。所以盡管。瘧疾、腸道寄生蟲和遺傳畸形”讓人感到厭惡和恐懼。但是生態(tài)學卻使人理解：“自然首先和最重要的不是帶來疾病和死亡，而是帶來生命。”

對肯定美學的科學證明之所以是有效的，就是因為它排除了丑的可能性：“科學知識以及重新描述使我們看到不曾看到的美，看到爛彰(pattem)與和諧，而不是無意義的混亂。”時而我們之所以將一些自然現(xiàn)象看作是“丑”的、“惡”的，在很大意義上，是由于理解力的低下或?qū)徝烙^念的偏狹。霍爾姆斯·羅爾斯頓指出：我們之所以能看到從前沒看到的完整和美麗。一方面是因為我們對事實有了新的認識(如對相互依存、環(huán)境的健康、水循環(huán)、種群的律動和反饋回路的認識)，另一方面則是因為我們對于什么是美麗與完整的觀念有了改變，因為實際的世界與觀念的世界是能相互改造的。也許生態(tài)學所導致的審美觀念的最大轉(zhuǎn)變就是。對自然的審美欣賞不再以尋找如畫風景為重點，而是尊重自然本身。這就牽涉到了肯定美學與環(huán)境保護的問題。

五、肯定美學與環(huán)境保護

環(huán)境美學之所以成為顯學，一個重要契機就是日益加劇的環(huán)境危機。內(nèi)德·赫廷格指出：。關(guān)于美學在環(huán)境保護中所起作用，意義最深遠的著作來自卡爾松。”卡爾松在環(huán)境保護中的深遠影響在于。他對肯定美學的堅持。

無可否認。傳統(tǒng)美學在自然保護中起了很大的作用，人們呼吁建立自然保護區(qū)，往往首先訴諸審美，訴諸這一地區(qū)無可替代的驚人之美。然而，傳統(tǒng)美學，尤其是欣賞自然的如畫觀念，由于只專注于在自然中尋找如畫風景，總是帶有一定的人類中心主義色彩，從而忽略了自然本身。這種傳統(tǒng)審美觀中的人類中心主義，在斯坦福大學法學教授貝克斯特的這一段話中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對企鵝或者蘭柏氏松或者地質(zhì)學奇跡的傷害，在與人類的幸福沒有太多聯(lián)系時，它們就是完全不相干的。按照我的標準，人們必須更進一步，并且說：企鵝是重要的，是因為人們喜歡看它們在巖石上行走……。這里，企鵝的美只不過是人類幸福的可有可無的花邊裝飾。有了更好，沒有也不妨什么大事。因為人們只不過是“喜歡看它們在巖石上行走”而已，其價值僅僅在于人們喜歡看它們。假如人們看膩了，不喜歡看了。它們的審美價值也就隨之消失。要言之，企鵝沒有自己的內(nèi)在價值，其審美價值依賴于人的看。

所以，這種審美觀即使對環(huán)境保護做出了一些貢獻，其貢獻也是大打折扣的。甚至可以進一步說，這種審美觀在某些形式的環(huán)境破壞中也難辭其咎。因為依照傳統(tǒng)審美觀念，大自然中的確有很多“丑”的生物和景觀。即使是珍稀動物。也并非個個如大熊貓一樣討人喜愛，相反，有的甚至“奇丑無比”。對于“奇丑無比”的動物，傳統(tǒng)審美觀念非但不能提供什么保護，而且因為人們厭見它們，所以往往在無形中對其滅絕起了推波助瀾的作用。

對于美麗景區(qū)，傳統(tǒng)審美觀也造成了一定程度的環(huán)境破壞。這最集中地表現(xiàn)在旨在營造如畫美景的景觀建設或旅游開發(fā)上：“幾乎凡開發(fā)一處原始景觀，就破壞一處原始景觀。”這種破壞是為自然“美容”而導致的破壞，是為了讓景區(qū)成為攝影鏡頭下的美麗風景而導致的破壞。在環(huán)境危機刻不容緩的今天。這種形式的破壞之所以還能大行其道。其原因就是，大眾所持的自然審美觀念依然是如畫觀念，旅游管理局和旅游開發(fā)商以各種各樣的旅游圖冊所宣傳的也是如畫觀念。自然審美的如畫觀念普及的結(jié)果就是。自然注定要被“美容”，不然，便甚無足觀。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之所以持有肯定美學的立場，就是因為肯定美學反對為自然“美容”：就肯定的審美欣賞避免在自然景物上留下人類痕跡而言。它在某種程度上與那種樂于見到人類痕跡的如畫恰好相反。因而，它成為作為自然審美欣賞流行模式的如畫的對手。盡管當代的自然欣賞在這兩種不同模式之間搖擺不定。自然被“美容”的邏輯前提就是：人，有限的人，就像可以對藝術(shù)審美進行否定性審美評價一樣。也可以對自然審美對象進行否定性審美評價。環(huán)境保護主義者則認為，人無權(quán)這樣做。因為，“不受打擾的自然是和諧的”。“人是自然和諧的大干擾者”。

由此看來。肯定美學的要義在于，人對自然只能進行肯定性的審美欣賞。即使自然乍看上去是丑的，人也不應為自然“美容”，而是首先要尊重、認可自然，然后通過改變自己來理解自然。當我們理解了自然的時候，自然便無處不美。換言之。我們之所以對自然進行否定性的審美評價，是因為我們自身審美觀念的局限，而不是因為自然本身的局限。

六、肯定美學與德性倫理

阿爾貝特·史懷澤(Albert Schweitzer)提出。敬畏生命”之后，很快就有很多譏諷的聲音。有評論家問：難道病毒或細菌的生命也和人的生命一樣有價值?難道他建議我們向?qū)Υ艘粯訉Υ浵亞?這些譏諷表面看起來對。敬畏生命”都是致命的，然而，就像世間形形色色的惡行并不會對“人之初。性本善”構(gòu)成挑戰(zhàn)一樣，這些譏諷非但不能損毀。敬畏生命”這一主張的價值，而且在某種程度上近于無理取鬧。

這就牽涉到了兩種倫理學的區(qū)分，一種是規(guī)范倫理(normative ethics)，一種則是德性倫理(virtue ethics)。前者側(cè)重于解釋說明你應該怎樣行動；后者則側(cè)重于你應該是—個什么樣的人。就像。性善說”是一種德性倫理一樣，史懷澤所提出的“敬畏生命”也是一種德性倫理，而不是規(guī)范倫理。區(qū)分德性倫理和規(guī)范倫理，是理解“敬畏生命”的關(guān)鍵。關(guān)于這一點。環(huán)境倫理學家戴斯·賈丁斯說得很清楚：史懷澤沒有簡單地把敬畏生命想象成某種法則，那種我們可應用于具體問題的法則。敬畏生命更是一種態(tài)度，這種態(tài)度確定我們是什么樣的人。而不僅僅是我們應該做什么。它描述的是一種品性。或是種品德，而非行為規(guī)范。—個有道德的人應持這樣的態(tài)度：敬畏任何有固有價值的生命。概言之，。敬畏生命”的重點并不在于提供一個行為“規(guī)范”，而是為了培養(yǎng)一種心靈“態(tài)度”，為了培養(yǎng)人的內(nèi)心德性。史懷澤說：。由于敬畏生命的倫理學，我們成了另一種人。“敬畏生命”的關(guān)鍵就在于，我們要改變自己，成為—個有道德的人。因為“只有當人認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時候，他才是倫理的”。

這樣，“若你的根本態(tài)度之一是敬畏生命。像‘為什么我要敬畏生命?’之類的問題是不會問的。”因為這是一個踐行的問題，而不是—個思辯的問題：“當環(huán)境哲學要求你改變對待自然的最根本的態(tài)度時，實際上是要你改變自己。“同樣。肯定美學所要說的，更多地是人對自然的”愛、尊重和贊美”的態(tài)度，而不是。自然全美”這一全稱命題。肯定美學首先并非—個環(huán)境美學論題。而是—個環(huán)境倫理學論題。

日本美學家今道友信說：“從價值角度看，真、善、美是人類的理想。這沒有什么疑問。但是，如果沒有熱愛真、善、美的心，實際上理想不可能存在。”陳望衡也說：說到底，審美就是愛心的流露。美感，其實就是一種愛感。沒有對審美對象的愛，就沒有審美。

美的內(nèi)核是無私的愛。愛是美的靈魂。

審美活動中，最具代表性的是對自然的愛。因為這種愛具有最為明顯的無私性。自然，因我們的“愛”而美，肯定美學旨在培養(yǎng)人對自然的“愛”。所以。列舉自然界中種種“丑”的事物，并不足以對肯定美學構(gòu)成挑戰(zhàn)。肯定美學所吁求的愛，不是“喜歡看企鵝在巖石上行走”的那種愛，而是梭羅的那種愛，是在自然中接受教育的愛。正是在這個意義上，羅爾斯頓才說：“在與自然的交流中有一種生命的倫理，所以說與自然荒野的接觸跟上大學一樣。都是真正的教育所必需的。”

七、結(jié)論

卡爾松在他那篇著名文章《自然與肯定美學》的末尾，說了一句極為耐人尋味的話：或許某一天，至少關(guān)于自然界，我們完全贊同康斯坦布爾的話，他說“在我的生命中，我從來沒有見過—個丑陋的事物。”或許有一天”一語至少表明，在卡爾松看來，肯定美學在邏輯上是可能的，而且，也是他所期盼的。所以，“全部自然界是美的”，既可以看作肯定美學的初始命題，也可以看作對人類未來的美好期許。何懷宏指出，環(huán)境倫理學的與眾不同之處。就是其“實踐性和信仰性”。生態(tài)倫理不是那種冷靜單純、主要出于對知識的好奇心而發(fā)展起來的知識體系。而是由嚴重的實踐問題和危機逼出來的一種學說，它也可能逼著你做點什么，無論是改變個人的生活方式或者參與社會的環(huán)保實踐。在這個意義上，它倒真可以說是一種“咄咄逼人”的學問。對于真正有心于這門學問的人來說，它不會僅僅帶來一種知識的愉悅，它還會帶來一種對于現(xiàn)實的焦慮和無論如何想做點什么的渴望，它可能會要求一種精神信念的支持和生活方式的改變。于是，生態(tài)倫理也就會成為一種承擔，首先是信念的承擔，然后是行動的承擔。同樣，肯定美學也是一種承擔：“首先是信念的承擔。然后是行動的承擔”。在原生自然消失殆盡的今天，我們正需要的是肯定美學的“信念的承擔”和“行動的承擔”。

至于卡爾松為肯定美學所提供的科學證明。我們可以表示異議，因為我們也可以從其它角度提供證明。為肯定美學提供什么樣的證明，取決于我們具有什么樣的世界觀。卡爾松之所以為肯定美學提供科學證明，是因為他持有一種科學的世界觀。更重要的是，他所理解的科學，并不是旨在控制自然的科學，而是旨在理解自然的科學。美國著名生物學家愛德華·威爾遜曾說：“如果一種植物或動物連名字都沒有，我們就不大可能清楚地研究它，也不會有懷揣野外指南賞鳥的樂趣。”事實上，“多識鳥獸草木之名”對于不但對于理解自然是必要的，而且對欣賞自然也是必要的。假如我們僅僅帶著“鳥”、“獸”、“草”、“木”這幾個“類概念”去欣賞自然，我們所看到的自然大概都會顯得千篇一律，而非豐富多彩，當然，就更談不上體會到梭羅們、愛默生們所描述的心靈震顫了。從這個意義上講，假如我們堅持的是科學世界觀，卡爾松為肯定美學所提供的科學證明，對于因環(huán)境危機而成為顯學的環(huán)境美學來說，恰好是一個極具理論潛力和實踐意義的人思路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