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輝的身份不易厘清:作家、詩人、報章評論人、媒體文化人(或者是他自稱的“文化臥底”)或者公共知識分子,這些名稱似乎都指向讀和寫兩方面。當然,作家們往往希望在寫和抒情背后,要牽動自己和讀者的“思”,總不免引經(jīng)據(jù)典,又不能引喻失義。另一方面,讀與寫引向對自身、社群的思考,思考自己的身份、讀與寫,不單思考自身社群的命運,甚至也從所屬團體思考書寫、閱讀和記憶的意義,這一切都是葉輝在《書再用時》里所關注的問題。
就像上一本《臥底主義》,這也是一本由報章評論輯錄而成的書,不過更針對時事,更集中談論作者縈回心中的書,例如《魔鬼經(jīng)濟學》、《臥底經(jīng)濟學》等趣怪的經(jīng)濟學著作、艾柯與卡里埃爾對談的《別想擺脫書》,還有關于集體記憶的書。這些書不單反映出葉輝的閱讀旨趣,也反映出他的文學及社會立場。相對于上幾本同樣夾雜時事評論和閱讀札記、以閱讀地圖和文化臥底為賣點的書,《書再用時》沒有這些噱頭,有的只是立場更鮮明的論述。
這些討論大多集中于與本土記憶有關的問題,從《臥底主義》到《書再用時》,葉輝告別國際性的知識版圖,回到“在地”的世界。從《〈街角·人情〉:地方與地方感》、《地方之愛:臥底方志學》、《彌敦道的“地方之愛”》和《集體記憶:過程與呈現(xiàn)》中,讀者可以找到本土話題。葉輝認為,應該為香港寫一部非官方的城市方志,而文化刊物《Stadt城市志》的出現(xiàn),亦標志著這方面的嘗試。葉輝的《地方之愛:臥底方志學》便是為了這份刊物而寫的,他從段義孚發(fā)明這一詞語開始作一理論梳理,以充滿成長記憶和主觀經(jīng)驗的“地方”(place)和客觀指稱的“空間”(space)作一對比,而地方之愛就是這種“在地”的情感。這種情感被成長經(jīng)驗固定在熟悉的地方里,本身有一種特殊秩序,正如葉輝引用克瑞斯威爾的話:“萬物之所,各安其位。”
對葉輝來說,之所以要堅持“地方”和“地方之愛”,以對抗不斷流變的“地景”、“景觀”,乃因為要保存地方帶來的珍貴記憶。尼采認為人的記憶會隨時間而流失,盡可能地保存記憶乃是避免淪為禽獸的方法,而歷史的功用亦在于此。這接近今日香港人討論的集體記憶,集體記憶應該是既完整又多變,它不應像古董般了無生命的歷史殘余物。根據(jù)哈布瓦赫的《論集體記憶》,社會的集體架構就是以“集體記憶”重建過去的生活方式,而喬治·米德則在《心靈、自我與社會》中,指出“集體記憶”正與時間延續(xù)的概念相涉,能夠表現(xiàn)事物在不同過程中的形態(tài)。
這些文章所討論的問題,都是葉輝近年來最關注的題目,正因如此,才更值得從一般議論時事的雜文中抽出來獨立討論。在代序中,作者與編輯雨希對談,他認為在討論問題時,既要思考集體的意義,也要思考個人的意義;因為沒有個人的集體,是懸空的,所以每個人都要思考個人在集體中的意義。葉輝的文學觀亦以這種思考為基礎,因而既不囚于象牙塔也不人云亦云。
葉輝也告訴雨希自己與報章評論人的區(qū)別,除了旁征博引外,他還堅持在評論中加入不少文學比喻和隱喻,以豐富內(nèi)容和視野,他像艾柯般堅持不為報章寫平庸的評論,其原因在于這些文章拒絕個性思考。事實上,在強調(diào)社會性、即時性和在地感的報章評論中,加入自己的思考和鮮活的修辭,并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但葉輝已擁有一套專屬的修辭,既能扣緊時事,亦叫人印象難忘。而且文學也最能表現(xiàn)出作者對“地方之愛”或“集體記憶”的立場,在《香港文學館:構建雙贏的“想象共同體”》中,他貫徹了對西九設立文學館的堅持,這篇文章視文學為保存集體記憶及教化民眾時不可或缺的媒介,而文學亦能改良社會,絕非文人雅士的玩物,正如葉輝寫報章評論時所堅持的文學立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