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詩選

七夕于南下列車上所作

——獻給紅雨、文輝

有一些生活我們是沒有經(jīng)歷過的

那些隱士的褐色小屋，那些帽子和祈禱

落在河流與青山之外

陪伴著滿是白楊的故鄉(xiāng)

它們?nèi)胍箷r閃出微弱的光亮

那時，雨總會把葡萄架下偷聽的孩子

淋得精濕，在土炕上畫地圖

把初秋的寒顫一直傳到我們身上

他還沒有忘記在逃逸前

嘗上幾粒半青半澀的葡萄

正如有些人離著一海的距離

他們的呼吸會形成芳香的云

他們的話語是雪和蝴蝶，越過冬天的海

在我們的腳前安置下羔羊和燈

他們預(yù)示著我們未來的樣貌

當(dāng)我在變暗的窗前愉快地合上書

田野上暮色降臨

白色彎月慢慢轉(zhuǎn)過她的臉

萬物歸家，妹妹，你們也是一樣

如何做，怎么辦

就坐在這塊突出的石頭上吧

下午的陽光還使它溫?zé)嶂?/p>

它是堅實的，探身向著深淵

我們就坐在這里吧，我們可以談?wù)勥@塊石頭

除了陽光，也有風(fēng)雨的痕跡，青苔的痕跡

時間與風(fēng)還沒有將它松動

反而將它與懸崖更緊密地結(jié)合為一體

秋天了，望著越來越高的青天

感覺衰老像身體里的石頭一天天在長大

總有一天我們會舉著它

敲敲不知什么時候升起的月亮

看，它也不過是一面蒙塵的鏡子嘛

那些人都陸續(xù)卞山了，或者消失在拐彎的石縫里

石頭里都亮起燈來了

我們還要等待一陣突然的大風(fēng)

把我們攫起，像兩塊小石頭

砸向一個因無辜而憤怒得發(fā)亮的額頭

刮魚鱗

——給二哥

老二把塑料袋里的魚晃一晃

“挺老大的，活的”

說這話時，暮色更深了

他的胡子好像又白了許多

早些天他用指甲刮小魚

也說過“活的好吃”這樣的話

那時他蹲在地上，胡子閃著白光

最小的魚鱗也閃著光

小時候母親用最小的魚打魚醬

把刺燉得稀爛，醬也是自家做的

窗檐下一口紫色的缸，蒙上紗布

晴天時要用木頭搗子攪拌

在這之前，醬塊子和磚頭一樣

用報導(dǎo)勞動模范的報紙包著，就碼在炕梢

一冬天，滿屋都是豆子發(fā)酵的腥味

這些年，好像始終是不斷延長的薄暮

老二刮魚鱗的拇指指甲弓成一個小丘

他蹲在地上，身后是黑夜試探的海

他們賣大餅的雙拜巷連燈光都是泥濘的

我就在不遠的沒有羅漢的羅漢巷寫詩

寫到又冷又餓，這時就會想起

薄暮中，他的胡子溫暖地閃著白光

每當(dāng)我獨臥

每當(dāng)我獨臥，我會側(cè)身蜷起雙膝

護著自己，每當(dāng)這個時候

從黑暗中，便會有一只溫暖的手臂伸來

環(huán)住我，甜絲絲好聞的呼吸

就會吹拂我的耳朵后面

我就聽到一個輕輕的聲音：

不怕，不怕，媽媽來了，媽媽來了

我就要五十歲了，我越來越小了

而以前是這樣，在童年漫長的

好像總也不會結(jié)束的夏日午后

在北方鋪著涼席的土炕上

我悄悄挪開那只溫暖的白手臂

溜到院子里，和陽光游戲

并偶爾透過明亮的窗玻璃

看一眼不到四十歲的母親，感到安心

深淵與石頭

五歲時我發(fā)現(xiàn)了它，在我內(nèi)部

一個我也抵達不了的地方

很大，冒著煙，有時又似乎完全不存在

似乎一片葉子就能把它蓋住

在游戲中，它會突然在對面的樹葉中出現(xiàn)

把我嚇呆，那時，我會臉色蒼白

抓起卵石，默默里離開伙伴們

語言也掩蓋不了它。它無法刻畫

于是，攜帶著這個時大時小忽隱忽現(xiàn)的深淵

我行走在世上，慢慢帶上了與年齡不相襯的

嚴肅的表情，仿佛夏日的光景

隱隱現(xiàn)出那不祥鐵環(huán)的陰影

我把臉整夜藏在書中，我走得遠遠的

我會突然認不出自己的親人

現(xiàn)在，我時常把它掏出來

像掏出一塊石頭，它比拳頭硬

熾熱，閃爍了一會，外表就變黑了

我不會用它打狗，也不會把它拋入山谷

或是放在泉水里煮肉，像原始人那樣

我把它放在山上，我想

它也許會慢慢涼下來

慢慢地消失在斑斕的山石里

冬雨中的書寫者

油漆斑駁的門廊，燈還亮著

燈好像一直亮著

老式的風(fēng)燈，像一句話掛在那里搖晃

屋子里他在寫作

一棵樹在林中生長

還有林中醞釀的風(fēng)雨

夜色圍困著這座孤零零的房屋

屋子里還保存著溫暖的空氣

黃色的蜘蛛網(wǎng)還糾纏著角落

他還在寫作

大地上，一陣陣疾風(fēng)

把斜著肩膀的雨點更遠地吹散

他放下筆，以手掩面

外面風(fēng)雨大作

他等待風(fēng)雨把房頂掀開

把他趕出屋外，趕到林中

大房子

——給楊靜

大房子是新的，天空是舊的

天空分娩出的銀色太空艙是新的

太空艙終于降落的地方是舊的

對面的中學(xué)是新的，學(xué)習(xí)是舊的

田野上的霧是新的，農(nóng)業(yè)是舊的

霧后面喜鵲的叫聲是新的

茅山的月亮是舊的

大房子的閣樓教堂是新的

多棱形穹項有陰影的細節(jié)是舊的

大蔥和韭菜是新的，露臺上種花是舊的

下雨天撐起大傘喝啤酒，音樂是舊的

朋友們大老遠趕來，朋友是舊的

大房子舊了，貸款是新的

鑰匙打開一屋子空氣是舊的

偶爾的厭倦是新的

外面舊了，爬過籬笆的衣服是新的

春天舊了，蒼蠅從玻璃上滑落是新的

在通往別的路的路上，沒有發(fā)生的事是新的

冬蛾

還有很多這樣的單元

里面已很久沒有生火

皮帶輪上上下下

窗簾是深紅色的

皺褶里排列著沒有蛋殼的卵

你在那里被灰塵哺育著

外面一直是黑夜

這是抽象的，它明亮而無辜

這是裸著的你，呆在冬天的廚房里

顫抖著，無辜得仿佛剛剛出生

整個身體縮簡成一雙大眼睛

賽璐珞一般的硬，黑而茫然

多年之后，我打開門

那整個一屋子被憤怒加熱的空氣

那從破碎的麻袋中驚起的發(fā)黃的紙片

我靠在門邊，好像我一直在那里

多少年

我的手上還沾著一點褐色的污跡

不知道發(fā)生了什么

剩下一個土豆

一個土豆被忘在角落里

發(fā)青了，絕望地發(fā)了芽

它會變空，芽會變長

這未能實現(xiàn)的自我是有毒的

我用刀耐心地剜掉那些芽子

把皮削得很厚，不留一點青色

在北方的冬天我常常要面對

熱烘烘的土腥味和鉆出麻袋的白幽靈

種土豆的時候要割成幾瓣

每瓣上要留一個芽根

秋天，一鐵鍬下去

大大小小一嘟嚕，整個一個小偷家族

新鮮土豆的甜汁，你笑容里的泥

那些受傷的就撒在豬圈里

在硬硬的拱嘴下還能翻滾上一陣子

距離的抽象

你們站在遠處，隔一段時間

就冒出來一句“想你呢”

然后倚靠在我不認識的樹上

掏出葉腋下的花，你們是一些女人和水果

或者是每天早上拉動卷尺量地盤的喜鵲

有時我捏捏果柄脫落后變得扁平的凹處

那里總是軟的，繼續(xù)著潮濕和深

我聞聞氣味，然后在粗糙的樹身上擦去指紋

而動過手術(shù)的鮮艷水果，終于

連塞尚的口袋都撐不起來了

“想你呢”，爛穿了底的電池冒著化學(xué)氣泡

用死亡原諒了我，但這一次

我要側(cè)身走過，把手插在更深的褲兜里

中午的神學(xué)

草地邊緣一棵開花的梨樹

一只喜鵲在草地中央用力撕扯著什么

繃緊的尾巴微微顫抖著

我一開始沒有走近

梨花、喜鵲與這個中午

梨花落了滿地，風(fēng)刮著

風(fēng)似乎是在我走近時刮起來的

梨花、風(fēng)與我，還有樹上的蜜蜂

構(gòu)成了某種關(guān)系，我擔(dān)心

蜜蜂的翅膀會被打濕

因為天色暗了下來

當(dāng)我走開，喜鵲又回到草地上打量著什么

更遠處，又閃現(xiàn)出另外的梨樹

我發(fā)現(xiàn)的事物越來越多

甚至一對無言的壓縮在一起的情侶

它們構(gòu)成的中午讓我頭暈

如果我沒有進入，如果我只是路過呢

可是太晚了，雨開始落了下來

我不在雨中時，梨樹、喜鵲和雨

會不會合成一個身體，消失上一段時間

紫金山的初夏

荒徑邊車轍留下的小水坑里

漂著大團蛙卵，像泡得發(fā)黏的小白葡萄

那些已經(jīng)孵出的不肯離開

蝌蚪蝌蚪，快快長出腿來吧

樹林變得更深了，水坑將要干涸

每條人跡罕至的小路盡頭都有停車做愛的人

路只是穿過發(fā)熱的榛莽，拐向另一個

能擋住炮彈的有彈性的斜坡

頂端閃爍著晦澀的信號

我不得不在每一個蛙卵里生活和死去

沒人的下午，拔起的艾蒿發(fā)出更濃的氣味

我還在惦記那幾團蛙卵

最好是多下幾場雨

雨中和蝴蝶一起登山

滿山都是青蛙在快樂地搬運地雷

大叫著，和我一樣卷著褲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