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列車長長地喘著粗氣靠站了,開門第一個邁出來的是個戴寬邊變色鏡及遮陽軟帽、舉止儒雅的中年人。他神色異常地向月臺上探望搜尋。當攢動的人群有一團粉紅的云輕盈地向他飄來時,他心跳加速,血液驟涌……云越飄越近越清晰,他取下眼鏡卸下負重,快步上前攬過輕云擁在懷中……
他醒了。原來是一個夢!
炎熱季節里最涼爽的子夜。小站,南北兩條干線在這里交會,有夢相約來尋找一塊屬于自己的天地一一座貌不驚人但在大平原已經很了不起的山峰。遠遠望去,那峰巔恰似茫茫碧波中的孤島,云氣氤氳雨意迷離,時隱時現。
因為沒有名勝古跡,道觀寶剎便沒有華山、泰山那份爆滿的擁擠和嘈雜。它的名字與景致一樣吻合一半頭山。顯赫一時的痕跡依然歷歷在目:半山腰綠樹掩映處,“高干樓”“將軍樓”自得耀眼。首長們大約是年事已高懶怠爬山,抑或有了更高級的所在吧,人去樓空。灌木濃密野藤纏繞倒也平添了幾分野趣。青青山巒,云霧繚繞;長長石階,泉水叮咚……頗有些人間仙境的意味呢!
甩掉了那些尾隨在屁股后面差點沒強拉硬拽招攬游客的出租車司機,他們彼此依偎著,拾級而上。臉上掛著夢游般的笑意,仿佛把整個身心都投入了這個可以自由伸展的空間……
作為那場厄運中劫后余生的名師高足,過多的磨難與坎坷造就了他的深沉與深刻。多部專著和時常見諸報刊的大塊文章使他鋒芒畢露。“青年評論家”、文學所副所長及社科院破格提拔的研究員這等頭銜接踵而至。聲望顯赫再加翩翩學者風度,不料竟讓他成了聚會亮點。一次有關“文學主體性與作家人格意識”的專題討論后,短暫茶敘,兩人邂逅。
“噢,您今天講得好極啦!”她拿一本會議錄“呼呼”使勁扇著。烏黑的披肩發,粉紅連衣裙像一朵飄動的云彩。他眼睛一亮:“謝謝!”
“不是恭維您,所以用不著道謝。”
“謝謝!”
她哈哈笑了。索性故意裝出女學生背書的樣子說:“當代文學最大的迷失乃是藝術真誠的迷失、社會歷史精神的迷失、現實精神與文學與生俱來的使命的迷失,而一個民族真正的良心及文學面貌都無法繞開創造主體的素質問題……”
你記性真好!他忽然有了一種談話的興奮。奇怪的是誰也沒發覺時間在談話中悄悄溜走。握別后,會議室里分明還有她落下的笑聲,來不及拾去……
第二天他沒去溜達,悶在房間里趕稿。體溫有增高趨勢且精力老不集中。皓月般的眸子就在眼前晃來晃去,揮不走擋不住。他搖搖頭苦笑著推開稿紙,到庭院中踱步,似乎想理清思路,結果又與散步的她不期而遇。
茶喝得太多了,也許。他翻來覆去一宿沒睡安神。他渴望一次冒險。
2
眼前是一座古木參天、怪石嶙峋、并不見云霧的“云霧山莊”。大塊青白色條石壘起的墻壁,似歐洲中世紀的古城堡。幽靜無影。一道狹長巷子把人引入深處。一扇紫紅油漆剝落的老式舊門詭譎地半掩半開。
怎么鴉雀無聲?她滿腹狐疑又大咧咧地往里闖。
一個七八歲小女孩,手里拿著幾枝野花,正往空飲料瓶里插,忽然瞅見倆陌生人,歪著頭打量:“你們住店嗎?”得到肯定回答后一溜飛跑,“我去叫我媽!”
“……沒門兒!”小女孩她媽正柳眉倒豎、杏眼圓睜地在和電話中的什么人嚷嚷。她迅速瞟了一眼來客,一面繼續沖話筒發火,一面用優雅老練的手勢示意客人請坐。
女人被山風吹得黧黑的臉有些許紋路。一件流行的鵝黃緊身恤衫,把一個成熟女性的輪廓凸顯得山山水水。她扔下電話,轉身就有了笑容:“歡迎!歡迎二位來咱這里度假……相信你們會過得非常愉快的。咱這山莊客棧雖說地方小了點,設備也不齊全,但地勢好風物宜人秀色可餐,還有服務周到包各位滿意。”
女人閱歷菲淺的目光在來客臉上巡視打量。當她把身份證明遞給這位眼尖嘴利的女人時,那張表情豐富的臉上立刻露出驚奇的神色,“噢,原來是作家呀!太好啦!我也是文學愛好者,大作說不定我還拜讀過。希望你們多住幾天領略一下這兒的風土人情,也好為咱作個宣傳……哦,今天上山夠累的吧?待會我領你們去看房間。”女管理員熱情地說著,一邊順手將什么東西揣進褲袋。一邊扭動著腰肢邁著輕盈的步子走了。
長吁了一口氣。他看她秀氣的鼻尖沁出了細細的汗珠,遞給她一方毛巾。她抓起桌上一本通俗雜志給自己扇風,歪頭自我解嘲地一笑:“天氣怎么忽然變熱了?”
“這管理員為人似乎還不錯。”他踱到窗戶邊去觀山景,若有所思地說。
她撇了撇嘴,不屑地哼一聲,“你信不信?她是老三屆的知青……一個被耽誤了青春而心有不甘、這會兒卻想拼命補償的女人!”
他猛然一個轉身,掰過她的肩頭,默默地凝視著她,自語道:“我也是這樣的人!”
3
“喂,你來看看云,你不是一直想看它的嗎?”他在門外絞著濕毛巾擦臉,并指著樹尖上山腰里裊裊飄動的白色的霧氣招呼她說。
她依在他肩頭仰望那些被人吹得神乎其神、常常不請自來地飄進投宿人窗里去的云,說道:“那不是一股股白煙嗎?”
“你說對了。近距離看它就如水汽、似白煙;而拉開了距離,它就成了變幻無定的云海。”他說。
她像是悟出點什么,盯著那些要走不走、想留也留不住的云兒一個勁地發呆……
午飯時,他們要了一盤紅燒雞塊一盤蝦皮小白菜。可端上來一看,盤里盡是七零八碎的小脖子小翅膀。他握筷的手踟躕了——他疑心那是一只很可憐的小病雞,蔫頭蔫腦萎縮在墻角下支撐了幾天,終于倒下。精明的女管理員不失時機把它拿出來待客。他堅決地不碰那道菜。
她呢,才不管三七二十一,先痛痛快快地大嚼一通,然后將殘渣吐了一桌一地!
那個舉止乖巧怪招人疼的小女孩,時不時溜進來玩耍,眼角脧一脧外形搶眼的女客。
“不會掉下去的。”她稚態可掬地擺擺頭說,還沒事兒一樣坐在挺高挺嚇人的窗臺上柔聲細氣地唱著自編的歌謠。
“嘖嘖,你瞧,她坐在高高的窗臺上正編織她的夢幻呢!”他轉過臉對她輕語,她啞然失笑。
夜里沒準兒她還會飛到我的夢境中來呢。她托腮想。這小精靈!
山中的天,孩兒的臉,說變就變。溟濛的水汽不知何時化為點點滴滴雨水,簌簌落下,同山林密語。驟雨一陣,山風涼嗖嗖的。
傍晚放晴,烏云漸漸開裂,露出大片藍天。他們興致勃勃地沿彎彎山道去追隨彩云。向高處攀登時,她不當心踩松了一塊石頭,被他搶救了一把,好險!嚇出一身冷汗。回頭一望,萬丈深淵在腳下張開巨口,吞云吐霧,虎視眈眈。他找到一塊平穩處拉她歇下來,借著剛才驚險的一幕胡編亂造,構思出了一系列推理小說。結局,總是不太美妙。
“害怕嗎?”他在她臉上搜尋。
“我可是沒負擔—身輕啊!”她投他一瞥。
“如果掉下山崖,恐怕就是天意,”他把目光從她臉上移開,視線投往遠山,“如果不慎被追擊,無非給對手留下打倒我的口實罷了。”嘴角掠過一絲嘲意,“魯迅不是說過嗎,我活著,給他們一點小小的不痛快!”
暮靄中,他已同四周山景融為一體。沉默片刻,他轉過身,恢復他慣有的風趣。“請給我一點溫暖”,他坦然伸過手臂給她挽,笑道,“高處不勝寒哪!”
登高遠望,層層疊疊的山峰,茫無涯際。空明澄碧的晴空下,林木蒼翠。那山巔上浮著一座古亭,宛如停泊了千年的船。
“輕輕的我走了,正如我輕輕的來……”她舒展雙臂,吟誦出徐志摩的《再別康橋》。風吹起她的披肩發,衣裙飄曳……他竟有些呆了。
她背后發燙,第六感覺告訴她,是他的眼睛。“你在看什么?”她不回頭,明知故問。
“看你。”
“我有什么好看的?”
“這山色使你更美,你的美給山色平添了幾分嬌姿!”
“謝謝。”她調皮地模仿他的語調,旋即又做了個遺憾手勢:可惜忘了帶相機,不然留個紀念多好!
他瞇縫著眼微笑不語。他是有意不帶的。
“為什么為什么?”她不無抱怨地連聲追問。不等他回答,她又“哼”了一聲。她理解他們這代人,思想上出類拔萃,學術上追求新潮,但行為上固守藩籬不敢越雷池半步,既不想打破原有的秩序又不安于現狀。她曾雞蛋中找骨頭地挑他:“你覺得自己最大的缺點是什么?”
他沉吟了半天,方說:“我最大的毛病是學會自己從前不想學的一切——成為一個‘兩面人’。這種兩面特性已不自覺滲透在各個方面:家庭、單位甚至組織……有時是迫不得已,也有時是明知故犯。時而痛苦時而麻木,一會清醒一會犯傻……所以我既不能當英雄也與惡棍無緣吧!”
盡管他重重顧慮與周密算計里所隱含的幾分狡黠曾讓她不快,她還要因此沖他發出一梭子“為什么”,但他的成熟卻讓她望塵莫及。下陡坡去觀崖邊嘩嘩飛濺的瀑布時,他幽然嘆息:“此情可待成追憶,只是當時已惘然。”
圓月初升,高墻古堡之中,別有情調。他為她擺上幾樣小吃,簡單可口的魚罐頭、水果、飲料、啤酒,還點上一支瘦瘦的紅蠟燭。“來來,給女士壓驚。”他款待貴賓似的欠身邀請,夸張的神情差點把她逗樂。
燭光搖曳,在她墨黑的瞳仁里忽閃忽閃。他仿佛找回遺失的夢。
大學時代,短暫的初戀被運動風暴卷去,他自恃才高鋒芒外露而被打入“地獄”。在農場日日勞改夜夜批判,不幸身染血吸蟲病。好不容易從鬼門關逃出,再見天日時,已人近中年。聞知初戀情人早已嫁作官人婦,他發了狠勁讀研,埋首書齋不聞窗外。
“我一直以為我的生活已經結束,為逃避異性交往我避開一切娛樂活動。即使這樣,機會仍然會出其不意冒出來……”尤其讀博期間,他差點就在思想解放的春潮中翻船,直到被組織找去談話,才懸崖勒馬。
功成名就后他也曾被請去給一班大學生講課。備課的活頁夾里不知被誰偷偷放進了一張信箋,上面款款寫著:“我除了喜歡你衣著樸素舉止大方外,還喜歡你有一肚子的故事。”但他隱匿了字條,并對那位有心人作了阻擋入城的暗示。
“遇上你,我感到自己不堪一擊。盡管理智的防洪壩一再提醒自己別忘形,可它最后還是被沖垮了。有時竟有再度年輕的感覺。”他攬過她的肩激動而深情地喃喃低語道。
她依偎著他,撫著他爬上皺紋的前額,聽他談另一個女人。他認識糟糠之妻時,正是處境最艱難的時候,也沒什么愛不愛的,湊合著過。他成名后,把妻從農村接了來。不料,文學所來了個女研究生,偶爾到訪時飛揚的神采和有說有笑的活潑勁像一根針,刺中了妻的神經。她緊繃著一張苦瓜臉忙出忙進,常常伸個竹竿在女生頭頂上劈里啪啦地收晾衣服。夜晚,他躺在枕邊循循善誘道:“這行為不說是缺乏涵養至少也是沒禮貌的。”妻認錯時一臉的憨厚。他心又發軟:是啊,自己的世界很寬很大,而她呢?假如自己有一天抽身離去,奪走的,該是她生活的全部吧?他是在根本沒有做人的尊嚴的時候得到她照顧的,拋棄她就意味著割斷自己一段帶血的歷史。那一頭不僅牽扯著良心或者聲名地位,還牽扯著許多說不清楚的東西,很沉、很沉。
長期壓抑使他性情變得古怪;在家沉默寡言,一到外面就滔滔不絕,簡直判若兩人。
她的出現讓他變得不安分了,他渴望離開他的書齋、他的城市、他繁雜的俗務。漫長歲月壓抑的熱情全部化作火山噴涌……
4
有人敲門。聲音很響,敲鼓似的,一陣緊似一陣。他揉著惺忪的睡眼慌忙跳下床來,胡亂穿上件衣服。開門一看,女管理員叉著腰在門口站著。“有什么事兒?”他問道。她不搭理,只是撇嘴冷笑。突然身后閃出一個影子,是G!文學所那個不學無術、專門搬弄是非的家伙。G早就在覬覦著副所長的位置,早就在到處搜集扳倒他的材料。G一步跨進房間,走到床前,伸手便揭被子。他上前大喝一聲:“我不允許你這樣,給我滾出去!”
G往后退了一步,說:“你還嘴硬,你干了什么事你知道嗎?你這個道貌岸然的偽君子!你這個道德敗壞的假道學家!我要把你送進牛棚,我要發動革命群眾批斗你,我要叫你聲名掃地,我要撤你的職,我要……”
他無言以對,他無地自容,他被G逼得一步步退到墻角里,頹然地倒在沙發上,心想:這下名譽、地位、事業,前程都完了。他的額上沁出了汗珠,他的心跳加快,他的呼吸停止……
他看見女管理員的身后又閃出一個人,原來是妻。她怎么也知道了?這下家也完了。他心頭發顫。妻默默無語兩眼淚,沒有指責,沒有謾罵,只是哭,哭得很傷心,淚水把襯衣的前襟都弄濕透了。她還一把鼻涕一把淚上去拉他,說咱們還是回到鄉下去,在那里不會有這事。他不肯走,無可奈何地閉上眼睛。妻哭得更傷心了。
這時,女管理員向外面一揮手,立刻沖進來幾個帶著紅袖章的彪形大漢。她命令他們把他帶走,他想抗議但什么話也講不出;他掙扎,但渾身上下繩捆索綁似的動彈不得。他們死命拽他的頭發,他抱住床腿不放,一個很面熟的家伙用皮靴踢他的手,他痛得大叫……
“醒醒!醒醒l你怎么了?”她被他的叫聲驚醒,他的手緊緊抱住她的腿,她用力把他的手掰開。“你的指甲都掐到我的肉里面了,怪疼的!”
他驀然驚醒,心有余悸,大汗淋漓,口渴得厲害。
“給我杯水。”他說。
她下床為他開了一罐飲料。
“你做夢了,是嗎?”
“是的,做了一個可怕的噩夢。”
“夢見什么了?”她嘟著嘴問著。
他沉默不語。
她坐起來,寬松的睡裙背帶從肩上滑落,露出了白皙的胸脯。她輕輕捧起他的臉。他神情頹唐,目光茫然。“你害怕了,是嗎?”她問道:
他半天沒作聲,像個泄了氣的皮球。
這時,她才強烈地意識到,他有他的運行軌道,自己有自己的坐標軸。洪水滔滔,從他們之間洶涌穿過,淹沒著彼此呼喚的聲音,阻隔著彼此伸展的手臂……這幕臆想中的鏡頭老是揮拂不去。她對他說,
“噩夢醒來是早晨。早晨,又是美好的一天。早晨,既是未來又是現實。早晨我們就下山……”
5
“不要問我從哪里來,我的故鄉在遠方。”車廂擴音器里傳來了幾分惆悵幾分凄惶的流行歌曲。神采飛揚的、表情沮喪的、高談闊論的、暗中窺測的各色面孔眼前晃動;水汽、煙味、酒香、汗臭混合著,擁擠的車廂里充滿難捱的窒息感,
她支著頭,望著窗外一閃而過的樹木、房屋、田野,還有天邊那朵凝固了的白云。他曾一往情深地凝視自己,說著地久天長,問她的情是否像那片云。她搖搖頭。山中壁立的青石,有根有柢,恒久不變。而人世間恒久不變的,是什么?
列車猛地晃動了一下,搖碎了她的囈語。她清醒過來,轉過臉去,用探詢的目光看著他。他木然地—笑,臉上露出了負疚的神色。是雙重的負疚!她有些可憐他,覺得他無可救藥。
車窗洞開,車身“咣當咣當”,微風不時地把曬得滾燙的鐵皮車項的熱氣及沿途大片喧鬧的暑氣帶進車廂。
蒸氣攪得她頭昏腦漲,她竭力堅持。再過一刻就要分別了,說不定這輩子再無緣相見了呢!她很想說句俏皮話表現自己的灑脫,可是實在張不開口。
下一個站她該下了。他忽然一陣沖動:“要不,我下去幫你拎一段路?”他仿佛已經感到她獨自肩負那沉甸甸的大包走完她的行程是多么困難。
小站,終于到了。她聽不清他在耳邊嚅嚅地說了些什么,人聲鼎沸,再度湮沒了他們的交流。長長“吁”了口氣,她擠過人群跳下車去。云霧漸漸遠去,消隱。
光陰倏忽。遙遙的,不知誰忽傳他病重,說他臨走之前在病榻痛苦多日。
盈盈云水間,夢了無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