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洞門,作為中國古代園林必不可少的象征元素,是園林符號學體系的第一個難題。有園林,必有月洞門。它不但成為進入園林的重要通道,也是打開園林語意迷宮的首要符碼。
“月洞”二字,可以理解為偏正結構,也可以理解為月與洞的語意并置。洞,洞明、洞見。月亮洞明,這與月亮光亮的精神特質重合,無法形成可以理解的形式。后者則不同。《說文》日:“洞,疾流也。”月洞,即月亮如疾流般傾瀉。這首先就為園林的大門籠罩上一層輕柔浪漫的色彩。
然而,浪漫并不是月洞門的本意。“月洞門”一詞作為具象的指涉,“以月為洞”因而得名。門上的“云窟”正是為迎合這種語意而作。云與月的雙重意向,將月洞門的內在涵義凝固于“廣寒宮”的意象上。空寒的宮闕、獨守的美人,充滿了女人的寂寥與惆悵的性符號,應和著男性無限的遐想。這個被中國古人一再書寫的情色隱喻,在吳剛的熱情與天蓬元帥的狎戲之間,取得了極大的言說快感。月洞也在這個意義上,成為園林符號體系中第一個有關情欲的編碼。
園林入口處的月洞門,恰好將主人的書房圈入門中。廣寒宮的隱喻連同讀書人的寂寞與情愛都附著在五峰書屋之上,從而制造出主人幽然的心情。主人傳達著一種意象:在這里讀書,不僅僅是對文字的咀嚼,而是懷著如嫦娥般清冷寂寞的惆悵,在青燈搖曳下,書寫自己的苦痛與寂寥。但是,符號的語意并不僅止在一個維度上跳躍。更深層的情欲才是寂寥產生的根源。
與西方朱麗葉、羅密歐陽臺上的情欲符號恰恰不同的是,月洞的情欲符碼是在綿長的靜態中完成的。門,是引人進入與穿越的通路。內部的黑暗與秘密隨著門的開闔不再成為不可知的領域。敞開的門,即是對外來世界的開放,在一種流動的狀態下,將內部事物的秘密傾瀉出去。也就是說,敞開的門意味著“引人進入”。這無疑大大違背了中國傳統倫理的要求。
園林入口處敞開的月洞門需要被倫理制止。女人必須如財寶般被圈禁在雅致的園林中。但這不是徹底的鎖閉與幽禁,而是將情欲裝套在門內,僅僅泄露情欲的指尖,撩撥著中國文人的幻想。門中帶月是為間。
《說文》曰:“間(jian),隙也。”即罅隙。徐鍇解釋道,這種獨特的縫隙是夜晚將門關閉,月光從門縫中透出的景致。月光的投射隱喻著情欲的外泄,在人為制造的狹隙間,靜若游絲般傳遞著男女愛欲的目光。中國文人制造出“閑情”的幽然之美,將禁欲與窺淫的雙重涵義完美地扭結在一起。不但書寫入“婦道”,還將之化入對女人著衣裝扮的身體修辭。月洞門承載的,不僅僅是男歡女愛的情色,更是女性身體的柔美隱喻。
這種幽閉還指涉著另一層語意——隱。隱與藏不同。藏是對某個物品的摯愛,精心儲存于私密處。隱,則是對自我身體與外在環境的割裂,不論在肉體上,還是精神上,都逃離當下慘不忍睹的現實。隱,便是士大夫在政治失落后的最高理想。
宋朝滅亡后,一個叫王镃的人罷印棄官,遁跡為道士,歸隱湖山,將自己的房間題名為“月洞”,潛心修煉道家長生之法。后世將他及與其結社的大宋遺民所做的詩編纂成冊,名為《月洞吟》。“月洞”一詞,是為了應和純陽子呂洞賓的一首七言詩歌:
“……收拾陰陽鎖玉壺。便覺凡自區能變化,深知妙道不虛圖。時來試問塵中叟,這個玄機世有無……大醉醉來眠月洞,高吟吟去傲紅塵。自從悟里終身后,贏得蓬壺永劫春……逍遙四海留蹤跡,歸去三清立姓名。直上五云云路穩,紫鸞朱鳳自來迎……龍交虎戰三周畢,兔走鳥飛九轉成。煉出一爐神圣藥,五云歸去路分明……”
在殺敵斬鬼之后,醉眠于月洞之中。其磅礴的氣勢必定是家國俱亡的道士王鐓所亟須的。然而,月洞卻與蓬壺、玉壺、圣藥集合在一起,指涉著“月洞”的另一個維度:陰陽采納之術。
道家自黃帝內經以來,便有“采陰補陽”之說。“黃帝御女三千,樂此不疲,終白日飛升”的傳說,在葛洪那里得到了極大的發展。而“月”則作為女性特質的隱喻一直有“月事”之類的說法。《說文》云:“月,闕也,大陰之精。”
月作為門,作為女性私處的隱喻,在老子的“玄牝之門”中亦得到印證。于是,“月洞”之意在許慎那里,則成為女陰的疾流。這種赤裸原始的性隱喻經過文人的道德修葺之后,喪失了原始的活力,并被納入到私人居家賞玩的空間之內。這不能不說是中國傳統文化中特有的現象。
然而,月的隱喻卻不止于此。《淮南子》云:“月者,陰之宗也,是以月虛而魚腦減,月死而贏蛖膲。”月作為天地間陰性萬物生長與消亡的力量,指涉著人體運行的內在規律。《素問》日:“月始生,則血氣始精,衛氣始行;月郭滿,則血氣實,肌肉堅;月郭空,則肌肉減,經絡虛,衛氣去,形獨居。是以因天時而調血氣也……月郭空而治,是謂亂經。陰陽相錯,真邪不別,沉以留止,外虛內亂,淫邪乃起。”月的盈虧是人體血氣的運行指標。淫邪的發生即是月與人之間的平衡與聯系被打破。于是,采陰補陽的行為便跨越了道德屏障,得到了宇宙規律的印證。
“翠壺浸雪明遙夜,初疑玉虬飛動。莫弄紫簫吹,墮寒瓊驚夢。把紅爐對擁。怕清魄、不禁霜重。愛護殷勤,待長留作,道人香供。塵暗古南州,風流遠、誰尋故枝么鳳。謾舉目銷凝,對愁云朦嗡。向霞扉月洞。且嚼蕊、細開春甕。這奇絕,好喚蒼髯,與竹君來共。”
——李億《徵招·梅》(《全宋詞》卷349)
月洞門,正是在這種意義上,成為性隱喻的重要符碼。門表征著“進入與穿越的通路”。對月洞的穿越,即在身體的維度上,朝著“羽化登仙”邁進。這種穿越是及其私密的。在士人之“隱”的語境里,月洞也成為“隱”的通道之一。主人通過這種方式,不但在空間上,還在肉體上,雙重隱遁,消逝于世人的喧囂中。私家園林與女人的身體,在文人“大隱隱于市”的修辭中,起到了決定性的作用。中國文人則以這樣的方式,在寂寞、隱遁、情色三者之間承載著政治的失落與悵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