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高明的作家,他在塑造人物形象時,往往不一定需要什么驚天動地的事物,而能夠通過一些細微的小事,去刻劃人物形象。魯迅先生就是這樣一個作家,他在《孔乙己》、《阿Q正傳》、《社戲》等小說中,抓住人物“偷”這一小的事件,各臻其妙,達到了解“借一斑略知全豹,以一目盡傳精神”的藝術效果。
一、語言不同,“偷”出了人物性格
魯迅先生曾經說過:好的人物語言能“使讀者由說話看出人來”(《花邊文學·看書瑣記》)。在他的筆下,同是“偷”,不同的人物有不同的語言,從而表現出各自不同的性格。
孔乙己是一個深受封建思想毒害的窮困潦倒的下層知識分子,他偷了人家的東西,但又自視清高,死要面子,不敢公開承認。人家說他偷了,他先是“睜大眼睛”自我表白,繼之因有人說“前天親眼”所見,自覺理虧,便“漲紅了臉”爭辯,說什么:“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借此來掩蓋自己的丑事,最后便說“君子固窮”或者“者乎”之類,引得眾人哄笑。孔乙己對“偷”的自我解嘲,正是他性格的自我表現,只有他這樣的沒落知識分子,才能講出這樣貌似文辭有理、實則荒誕不經的詭辯語言,這與他身穿似乎十幾年沒洗沒補的破長衫的那副酸腐相是十分貼切的。
阿Q也是一個下層人物,他有時也要偷,但他不同于孔乙己,他有一次到尼姑庵里偷蘿卜,明明被人當場發現,竟還能厚著臉皮狡辯,他先是矢口否認自己的“偷”,再就是耍無賴,以“你能叫得他答應你么”這蠻橫無理的話來搪塞。蘿卜當然不能答應,從而也就表明蘿卜不是你尼姑的,這種賴皮語言,是非常切合阿Q性格的:他地位卑賤低下,深受封建勢力的摧殘,但又要欺負比他更弱小的人;他目不識丁,不會玩弄字眼,只會說出那種自以為得意而實則不經一駁的話來。如果說孔乙己的言行是一種沒落書生自視清高的表現,那么,阿Q的無賴之辭,則是其“精神勝利法”性格的寫照。
與孔乙己、阿Q截然不同的,是一群農村孩子有關“偷”的語言:
“阿阿,阿發,這邊是你家的,這邊是老六一家的,我們偷那一邊的呢?”雙喜先跳下去了,在岸上說。
我們也都跳上岸。阿發一面跳,一面說道:“且慢,讓我來看一看罷。”他于是往來的摸了一回,直起身來說道:“偷我們的罷,我們的大得多呢。”一聲答應,大家便散開在阿發家的豆田里,各摘了一大捧,拋入船艙中。雙喜以為再多偷,倘給阿發的娘知道是要罵的,于是各人便到六一公公的田里面又各摘了一大捧。
《社戲》中的這一段,寫的是雙喜、阿發等孩子在看戲回家的路上,合伙偷羅漢豆吃的事情。雖然是“偷”,但絲毫沒有令人厭惡之感,相反卻更見其純樸、無邪。不是嗎?阿發把自家的豆當作“我們的”,招呼大家偷他家的豆,雙喜及時提醒大家不是多摘,以免阿發娘傷心。可見,他們是多么的真誠熱情,多么的體貼他人,他們不分你我,無間無隙,他們不諱“偷”這個字眼,這正是其心地純潔、胸襟坦白、天真活潑性格的體現。
老舍說得好:“對話就是人物性格的自我介紹”(《我怎樣學習語言》)。魯迅筆下人物“偷”的語言,是獨特的,是性格化的。孔乙己之文氣,阿Q之粗氣,雙喜、阿發等之稚氣,都是不能易位的,如果我們把人物這些性格化的語言易換,那么就失去了一個個的形象。可以說,魯迅筆下的偷,“偷”出了人物性格。
二、對象有別,“偷”出了形象特征
偷的對象,這里指被偷的人和被偷的物。魯迅筆下的孔乙己、阿Q和雙喜等,雖然同是“偷”,但對象有別,我們從中也可以看到人物各自的特征。
孔乙己的偷,主要是丁舉人家的東西。舉人,乃童生鄉試得中者,是封建社會里讀書人的“佼佼者”。或許當初丁舉人也是和孔乙己一樣的貧窮,但一朝金榜題名,則身價百倍,飛黃騰達。可悲的是,殘酷的科舉制度拋棄了孔乙己,而孔乙己卻還是死抱著科舉制度不放。他時刻夢想著能夠順著科舉的道路爬上去,他不甘與普通勞動人民為伍,他不愿脫下那又臟又破的長衫,不愿放下讀書人的架子,他不屑與短衣幫們同等見識,就連“偷”東西,他也要揀個丁舉人這種讀書人家。在孔乙己看來,似乎讀書人的“偷”,也要偷得高雅,偷得文明,真是迂腐到了極點了。當然,另一方面,只有丁舉人這樣的富家才有得偷,短衣幫們一貧如洗,何偷之有?但不管怎么講,透過孔乙己偷的人物,我們多少能看到孔乙己的一點精神特征。
再來分析一下孔乙己偷的東西吧。小說里介紹:孔乙己“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抄書,可坐不到半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此看來,孔乙己偷的無非是些讀書人用的東西,就是在丁舉人家里,孔乙己所偷的也不過是書籍之類而已。為什么孔乙己不偷金錢衣物,唯獨要偷書呢?因為孔乙己認為:竊書不能算偷,讀書人偷書,不是可恥的行為,而是“君子固窮”,是高雅的舉動。這就可見其受封建教育毒害之深了。
阿Q最典型的偷竊例子是到尼姑庵里偷蘿卜。在封建社會里,尼姑地位是低下的,是受人欺侮的。阿Q雖然被封建統治勢力欺壓,連保有自己姓氏的權利也沒有,但他卻把尼姑“視若草芥”,在尼姑面前,他是要抖抖威風的。阿Q對趙太爺敢怒而不敢言,對假洋鬼子可惡而不可惹,這些高門大戶家里有的是金錢衣食,但阿Q是不敢放肆半點的,他只能到尼姑庵里占便宜。欺弱怕硬,正是阿Q的特征之一。
阿Q作案尼姑庵時,他所偷的只是幾個蘿卜,可見他眼下所考慮的只有“肚子”問題,他只求得一時的溫飽,幾個蘿卜的充饑作用,足使他興奮一時,往后的路該怎么走,現在是不考慮的,這種走到哪混到哪的得過且過的生活態度,也是阿Q的一個特征。
雙喜、阿發等農村少年偷的是自己家的和六一公公家的羅漢豆。偷自己家的豆,說明這群農村孩子的純樸可愛,對于他們來說,勞動果實是不分你我的,只要能使大家感到快樂,自家的東西也就是大家的,可以拿來奉獻給伙伴兒。許廣平說得好:“偷羅漢豆一事,更是具體表現了農村子女愿意把自己的勞動收獲的最好成果貢獻出來的忠厚性格。”(《魯迅作品選·序言》)至于偷六一公公的豆,則說明了孩子們的聰明活潑,他們知道,六一公公這位淳厚可親的老人是不會責怪他們招待客人而摘豆的。所以,從這群農村孩子偷的對象上,我們可窺見他們那天真、純潔的心。
總之,孔乙己的迂腐、阿Q的浪當、雙喜等少年的純真,都能從其各自偷的對象中看出來。
三、性質差異,“偷”出了社會環境
“偷”,并不能簡單地看待。有的人,偷得可憎,如《十五貫》中的婁阿鼠;有的人,偷得可憐,如《流浪者》中的小拉茲;有的人,偷得可愛,如《三盜九龍杯》中的楊香武;有的人,偷得可敬,如為正義事業而冒著生命危險去竊取敵方機密的地下尖兵。為什么同是一個“偷”,卻給人留下不同的印象呢?主要原因在于性質的差異。魯迅先生筆下的偷,也有其性質不同。巧妙的是,我們從人物不同性質的“偷”中,可以看到其不同的社會活動環境。
孔乙己的“偷”,是出于無奈,是在“沒有法”的情況下,做了些小偷小摸的手腳。他本來有一副高大的身材,可以靠勞動為生,又“寫得一筆好字”,能換一碗飯吃,但封建教育制度使他變成了一個既不會營生,又好喝懶做的廢人,他終于走上了偷竊的道路。孔乙己本性不壞,心地還算善良,“品行比別人都好”,但他醉心科舉,熱衷功名,毀掉了自己的一生。我們說,孔乙己所處的社會,就是一個巧取豪奪、爾虞我詐的黑暗社會,一個摧殘知識分子、造就寄生蟲的吃人社會,孔乙己成了這個社會的犧牲品,是這個社會造成了他的悲劇。可以這樣講,孔乙己的“偷”,既是封建科舉制度的產物,又是對封建科舉的鞭撻和控訴,是對科舉制度的一記響亮的耳光。
阿Q的偷,也是迫于生計。他本是一個樣樣活能干的農民,僅僅因為一次偶然地向財主女傭吳媽求婚,觸犯了虛偽的封建倫理,從而被剝奪了靠自己的勞動而謀生的權利,他連出賣自己勞動力的主權也沒有了,于是在餓了幾頓肚子之后,實在感到“媽媽的”,無可奈何之際,只得鋌而走險,去做小偷了。可見,是阿Q所處的社會逼著他去偷。他的偷,在一定的程度上,是社會現實的折射,是對不平世界的反抗。
我們再退后一步說,即使孔乙己、阿Q自身作賤、甘做賊坯,他們所偷的也只是一些不足掛齒的小東西。一兩本書、三四個蘿卜,能謂之偷嗎?如果這也算是偷的話,那么他們所處的社會就是一個偷的社會!酒店老板牟暴利而不擇手段地羼水,等于偷;丁舉人得勢后,變本加利地收刮民脂民膏,也是偷;趙太爺殘酷敲詐勒索窮人,正是偷;假洋鬼子等竊取革命果實,重新騎在人民頭上作威作福,更是偷!夠了,無須多說,整個社會自上而下都在偷,卻抓了幾個被侮辱、被損害者去抵罪,這真是“竊鉤者誅,竊國者候”(《孟子》語)了!這種極不公平的社會罪惡,正是通過人物的“偷”這個聚光點反射出來的。
至于雙喜、阿發等人的“偷”,其含義則又有所不同了。他們的偷,偷得可愛,偷得可親,他們不是真偷,而是在尋找樂趣。試想,真偷竊者,有誰說自己是偷的呢?只有心清如水的鄉村孩子才會這樣真率。透過這種“偷”,我們可感受到鄉村那純樸的民風,正是鄉村的純樸民風熏陶了雙喜、阿發這群孩子。另外,孩子們的純真和鄉村的純樸,恰與那市儈氣窒人的社會現實形成了鮮明的對比,因此,我們在此又可反窺到整個社會的環境。
(作者簡介:葛德均,江蘇南通啟秀中學高級教師,學科帶頭人。發表語文及教學類文章200多篇、文學作品60多篇,出版專著《語文教育散步》,參著20余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