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論語》一書面世后,歷代均有學者對其進行注解,這促進了《論語》研究逐漸走上正軌。在漢代,《論語》雖然沒有被確立為官學的專經,但是其在民間廣為流傳,當時的大學者們如孔安國、包咸、馬融、鄭玄都曾為之注解。到了魏晉南北朝時期,統治者在統治思想上實行尊孔重儒的政策,社會的風氣又受到玄學的影響,再加上佛教在中原地區的傳播,使得《論語》的注解又得到進一步的發展,以何晏的《論語集解》和皇侃的《論語義疏》為其集大成者。
但是到了唐代,對《論語》的注解便進入了一個相對衰落的時期,流傳至今并對后世有影響的僅存陸德明的《論語音義》一卷和韓愈、李翱的《論語筆解》二卷,兩者的價值都比前代大大降低。究其衰落根源,離不開當時統治者調整統治思想的沖擊,這也使得論語的詮釋風格出現了新的變化,接下來便以《論語音義》和《論語筆解》為研究對象來進行探討。
一、論語音義
陸德明(550-630),隋、唐間經學家。名元郞,以字行,蘇州吳(今江蘇蘇州)人。陳朝官國子助教,隋煬帝時復征為國子助教,入唐后官至國子博士。撰《經典釋文》三十卷,此書乃采集漢、魏、六朝音切及諸家訓詁考證斟酌而成,為研究文字音韻及經籍版本的重要參考書籍。在其中卷二四《論語音義》收集了前代論語研究的結果,成為“漢學系統的一個總結性文獻,代表了該時期論語學研究的最高成就。”
讓我們來分析一下此書的特點,首先通過閱讀《論語音義》一書,給筆者感觸最深的是陸氏在每一個篇名之下均給予注解,意在概括本篇的主旨,并點明與相鄰篇章的聯系,把《論語》一書中的二十篇串聯起來。如第一章“學而篇”下面,陸氏指出:“以學為首者,明人必須學也”,在第二章“為政篇”下則說:“先學而后從政,故為政次學而也”。另外,陸氏還標注了每一篇內所包含的章數,如在“八佾篇”下注有“凡二十六章”,這樣一來論語一書的結構層次便清晰可見,為后人還原論語的章數提供了可靠的史料。且這一體例還為后人所繼承,近代學者康有為的《論語注》就是依此而作的。
其次,陸氏把經文和注文中存在的文字錯誤糾出,并進行分章,為給《論語》注音、釋義奠定了基礎。如在“學而篇”中“道”字下:“音導。本或作導”;“為政篇”中“則殆”下:“音待。依義當作怠”;在“雍也篇”中“今也則亡”下,陸氏注:“本或無亡字,即連下句讀”,這為后人考訂論語的文字變遷提供原始的依據,也為后人正確釋讀《論語》提供了幫助。
再次,在上述的基礎上,陸氏開始對《論語》進行注音、釋義。在《論語音義》一書中,注音的形式主要是“音某”、“某某反”這兩種,而注音的內容則包括了兩個方面:第一是給經文注音,如在“學而篇”中“省”字下:“悉井反”,在“公冶長篇”中的“由與”下:“音馀”。此外還為注文進行注音,在“雍也篇”中“諸侯治”下:“直吏反”,此條便來源于包氏的注解“可使南面者,言任諸侯治”。第二,對一字多音的現象采取并存的辦法,即保存了大量的音韻方面的資料,也為后人的研究提供了選擇的機會。在中國古代,文字的發展受到了音和義的制約,而音和義是相輔相成的,音由義定,義由音隨,因此產生了一字多音的情況。對此陸德明采取了多音并存的辦法。如在“學而篇”中“奢侈”下,陸氏注出“尺紙反,又尺氏反”。那么陸氏是如何處理一字多義的情況呢?陸氏并沒有對其進行取舍,而是采取異義并存的辦法,這就為后人正確地把握《論語》的內涵提供了可以比較的史料。如“為政篇”中“蔽”字下注“必世反,包云當也,鄭云塞也”,即引用了包咸和鄭玄的注。此外,陸氏生活的年代距漢魏六朝已有幾百年的光景,由此他亦仿照注音的形式,在釋義的時候面面俱到,兼顧了經文和注文,在“為政篇”中“子曰:殷因于夏禮,所損益可知也;周因于殷禮,所損益可知也”一句中,馬融的注解為“所因,謂三綱五常也;所損益,謂文質三統也”,而陸氏再為此進行解釋:“三綱:謂父子、夫婦、君臣是也;五常:謂仁、義、禮、智、信;三統:謂天、地、人三正”,陸氏為注文作解說,為后人了解漢魏古注提供了直達的路徑。
陸氏在進行注音、釋義的時候,除了吸納前人的研究成果,對前人研究中沒有涉及到的字詞還特別留意,如在“學而篇”中關于“司馬法”的論述出現了“雖大賦亦不是過焉”,陸氏為之注“絕句,一本或云雖大國之賦”,為后學理解這句話提供了方便,同時這一解釋也為后人的著作所轉述,如北京大學李學勤主編的《十三經注疏》當中,便直接引用為“雖大國之賦亦不是過焉”。
最后,在《論語》一書中,對人物的正確解讀有助于理解文章的含義,因此陸氏在解讀經文和注文時,對其中涉及的人名亦進行詳細的注解,這體現在“公冶長篇”中,如在“申棖”條下的注:“直庚反。包云魯人也。鄭云蓋孔子弟子申續。史記云申棠,字周。家語云申續字周也”,陸氏把先秦典籍中有關于申棖的史料一一列出,在一定程度上保存了原始的史料。
二、論語筆解
關于《論語筆解》的作者,早在宋代便有學者如宋咸、邵博、王楙等提出疑問,這一問題直至現在還在持續,如學者唐明貴便認為其“并非偽作,它成于韓愈、李翱之手,曾與韓愈論語注并行于世。后論語注漸佚,而論語筆解獨存。”但查金萍在其文章里卻提出:“現存論語筆解乃韓愈所著論語注與韓、李論語筆解的綜合,其中可能亡佚了一些原始材料,也有可能有后人增補的一些材料。”但無論爭議如何,《論語筆解》與韓愈、李翱肯定有關系,兩位學者的文風、思想均直接體現于《論語筆解》當中。接下來簡單介紹一下兩位作者:
“韓愈(768-824)唐朝文學家、哲學家。字退之,河南河陽(今河南孟縣南)人。他提倡儒學,倡導古文運動,被尊為“唐宋八大家”之首,有《昌黎先生集》。
李翱(772-841)唐朝文學家、哲學家。字習之,隴西成紀(今甘肅秦安西北)人。“其文章及思想均追隨韓愈,辭致渾厚。力排佛道,推崇孟軻儒學。有《李文公集》。”
韓愈與李翱都是當時的大學者,并各有文集存世,《論語筆解》為兩人合著的作品,究竟是一本什么性質的書,通過《四庫總目》可以了解:“論語筆解二卷,舊本題唐韓愈、李翱同撰,間所注以韓曰、李曰為別……此本為明范欽從許勃本傳刻。”由上可知,現存《論語筆解》的版本來源于天一閣,且全書只有二卷,那么《論語筆解》與之前其他學者關于《論語》的注解相比有什么異同呢,接下來對《論語筆解》一書進行分析:
第一、韓愈、李翱兩人均為古文運動的倡導者,其主張研究經典應舍棄漢魏舊注,直究經文本義。在他們看來前儒的注解都存在商榷之處,如卷六“雍也篇”:“子曰: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鄭曰弗畔,不違道也。韓曰畔當讀如偏畔之畔,弗偏則得中道。”卷七“述而篇”:“子所雅言,詩書執禮皆雅言也。韓曰音作言,字之誤也,傳寫因注云雅言,正言,遂誤爾。李曰孔鄭注皆分明,但誤一音字,后人惑之,蓋一時門弟之所記錄云,子所雅言,即下云詩書執禮皆雅言也,云爾,其義煥然無惑。”卷十七“陽貨篇”:“孔子時其亡也,而往拜之。韓曰時當為待,古音亦作峙,南人音作遲其,實待為得。”這三例為韓愈、李翱對《論語》原文進行字音、字形的辨別,從而給出不同于前儒的解釋。而在卷十二“顏淵篇”:“子曰:博學于文,約之以禮,亦可以弗畔矣夫。韓曰簡編重錯,雍也篇中已有‘君子博學于文約之以禮可以弗畔矣夫’,今削去此段,可也”中,韓愈則對重出的一段經文展開論述,認為此段經文因為古人的編纂錯誤而存在于世,完全可以削去。據此可知,韓愈、李翱在對《論語》進行注解之前,先把《論語》一書中存在疑問的字詞句章進行審查,剔清經漢魏時期留下來的錯誤,以達到恢復先秦典籍的真實面目,在此基礎上再來進行筆解。
第二、韓愈、李翱在上述的基礎工作完成,又再進一步地對《論語》進行詮釋。其詮釋的風格之一是在前儒注解的基礎上再進行補充,完善了前儒的注解。如在卷五“公冶長篇”:“子貢曰:夫子之文章,可得而聞也,夫子之言性與天道,不可得而聞也”一句中,前儒孔安國的注為:“性者,人所受以生也,天道者,元亨日新之道深微,故不可得而聞也”,而韓愈則說:“孔說粗矣,非其精蘊,吾謂性與天道,一義也,若解二義,則人受以生何者,不可得聞乎哉”,李翱在韓愈的基礎上再發揮:“天命之謂性,是天人相與一也。天亦有性,春仁夏禮秋義冬智是也。人之率性,五常之道是也。蓋門人只知仲尼文章,而少克知仲尼之性與天道合也。非子貢之深蘊其知天人之性乎”。起其詮釋的風格之二是韓愈、李翱注解了前儒所沒有注解的字詞。如在卷十三“子路篇”:“子曰:善人教民七年,亦可以即戎矣”,包咸的注為:“即,就也,戎,兵也”,而韓愈則選擇了“七年”進行注解:“七年,義不解。吾謂即戎者,衣裳之會、兵車之會皆謂即戎矣,此是諸侯朝會于王,各修戎事之職。按王制云,三年一聘,五年一朝,仲尼志在尊周,故言五年可以即戎事,朝天子七年者,字之誤與”,這一解釋,使后人對于理解《論語》的內涵又多了一份參考的資料。
第三、《論語筆解》的注解體例是先列出經文,再把前儒的注文排于經文之下,又把韓、李二人的注解依次排列出來,后人可以從此一目了然地把前儒的注解與韓、李二人的注解區分開來。而更重要的一點是,在宋代刑昺的《論語注疏》里面,有一些前儒的注解是沒有標明名字的,但是在《論語筆解》里面卻可以找到相對應注解的作者。如在卷一“學而篇”中“有子曰:信近于義,言可復也”條下,刑疏給出的注解為:“以其言可反覆,故曰近義”,通過查《論語筆解》可知,此為馬融的注,由此可知《論語筆解》完全可以補《論語注疏》的不足,這也正是《論語筆解》一書的價值所在。
三、小結
綜上所述,筆者分別對《論語音義》和《論語筆解》進行剖析,由此可知:《論語音義》成書于佛、道思想蔓延,且科舉制度正萌芽并不斷發展的時代,《論語》的作用被極限于學堂的誦讀之中,于是乎導致了包括《論語》在內的一系列經書在詮釋風格上繼承了漢魏以來的聲音訓詁的特點,這也使得《論語音義》成為《論語》研究在漢學系統上的總結大作;而《論語筆解》在詮釋風格上卻已發生轉變,以韓愈、李翱為首的一批學者試圖“拋棄傳統儒學粗疏的目的論的理論形態,否定漢唐的章句訓詁之學,從儒家原典中發掘新的思想材料,并以之為出發點對佛道學說中有用的思想資料進行整合,把經學引向義理之學。”《論語筆解》一書含有義理之學的因素在內。由此,對唐朝僅存的且有影響力的兩部關于《論語》的注解——《論語音義》和《論語筆解》進行研究,可以從微觀的角度觀察到漢魏的訓詁之學向唐宋的義理之學轉變的趨勢,這也正是本文研究的目的所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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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鄭擁凱(1986-)男,漢族,廣東揭陽人,湖北大學歷史文化學院歷史文獻學專業2008級碩士研究生,專業為明清文獻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