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江源地區悠久的歷史、奇異的自然風貌、多民族共存的人口結構,以及多元文化融匯的文化狀態,培育出了既與中原主流文學血脈相連,又有自己個性氣質的三江源文學。三江源文學由文人文學和民間文學兩部分組成。文人文學可以根據三江源的歷史建制、按照中央政權對三江源地區事務管理的情況,以元代為界進行劃分。元前,中央政權在此地的管轄比較松散,除了出使者、貶謫者外,大多數的時候文人對于此地只是遙想,文學所關涉的主題與邊地、戰爭等緊密相關。元明清時期直至民國初年,中央政權選派的官吏大量進入三江源地區。這些官員大都經過科舉考試,有很好的文學訓練與較高的文學素養,他們的到來帶來了三江源本土文學的繁盛。同時,隨著科舉考試、儒家文化等在三江源的普及,一些本土人士走出江源,在內地開始他們的仕宦生活,還有一部分并未出仕而是學成之后,在家鄉為幕僚或書院先生。這時候文學就既是他們的事業,也是他們的生活。就是這樣的官員和名士,他們聚合在一起,在這片風光與中原迥異的土地上關注著國計民生,為某件值得紀念的重大事件撰寫碑文札記,也不忘文人的風雅,吟風弄月。而來自民間的聲音,如民歌、民間敘事詩、民間故事等也在這片土地上廣泛而持久地產生著、流傳著。三江源的文學史、文化史就如蜿蜒于它腳下的江河一樣,在這幾部分力量的共同推進下,千百年來就這樣延續著,而且還在繼續向下延續。也可能在哪一天,我們會驚喜地發現,三江源文學的輝煌就在眼前。
一、元前三江源文學概覽
盡管自漢代起三江源東部的河湟地區就已經納入中國版圖,來此戍邊、屯墾的中原士卒不計其數,盡管在唐時,文人們開始了“讀萬卷書,行萬里路”的廣泛游歷,但是,直至元代,除個別出使者外,三江源依然酣睡在文人們的踐履范圍之外。對于那些時代的文人們來說,它只是遙不可及的一種觀念形態,絕大多數的文人只能根據傳聞對此地的自然風物、風土人情等進行想象、虛構。盡管也有個別出使、謫守的人士到達過此地,但也只是短暫的停留,沒有機會深入體味、感受本地民眾的生存狀態、思想感情。因此,元前人們觀念里的三江源,只能是邊陲的一個代名詞,出現在他們作品里的青海、河源、羌戎、昆侖等都是受大一統觀念支配下的、概念化的事物。我們可以權且把這個時期的文學稱作“遙瞰的文學”——遙遠的觀念中的“望”的產物。它尚未脫開邊塞主題這個窠臼,主題集中,風格也大致相近。
“漢梗于北狄,隋不能服東夷,唐患在西戎,宋患常在西北”,唐宋時期西北邊患嚴重,雙方戰事頻繁。戍邊衛國、在邊疆建立不世功業成為三江源文學最激越的聲音。此點,自唐始就體現得十分充分。
初唐四杰之一的駱賓王曾因事被謫,從軍西域。他似乎曾到達過三江源附近(景龍元年六月,他參加了平定吐蕃及姚州蠻寇邊的戰爭)。大概就是在這段時間,駱賓王寫了下面這首詩:
紫塞流沙北,黃圖灞水東。一朝辭俎豆,萬里逐沙蓬。
候月恒持滿,尋源屢鑿空。野昏邊氣合,烽迥戍煙通。
膂力風塵倦,疆場歲月窮。河流控積石,山路遠崆峒。
壯志凌蒼兕,精誠貫白虹。君恩如可報,龍劍有雌雄。
詩中呈現的是一幅壯闊而略帶悲涼的邊地場景:日落時分,被迫離開宗廟的詩人極目遠眺:山迢水遙,一望無際的都是漫漫黃沙。暮色越來越濃,軍營里的炊煙遠遠看去仿佛報告敵軍來襲的烽火乍看起來令人心驚。在邊城戍守的日子已經很長,身體也十分疲倦,但看情形好像還要這樣繼續守下去,一直到地老天荒。但是,縱使如此,我們仍是抖擻精神,鼓足勇氣,以非凡的膽識,報效著國家。
之所以舉出駱賓王的這首詩,是因為這其中已經有了早期三江源文學的幾個重要元素:(1)邊地的辛勞;(2)離別家鄉(皇都)的惆悵;(3)風光的獨異;(4)為國盡忠、為個人揚名的豪邁。唐時,這樣的作品很多。大臣出使邊塞是當時文化活動的一個重要內容,圍繞出使活動而寫作的大量贈別之作使得他們充分感覺到榮光、責任、神圣,如“遠圖待才智,苦節輸筋力……知君萬里侯,立功在異域”等,都是這種情緒的反映。
在李白、高適等浪漫主義詩人的作品里,與三江源有關的詞匯出現的頻率較高,“青海”一詞更是頻頻登場。如:
結束浮云駿,翩翩出從戎。且憑天子怒,復倚將軍雄。
萬鼓雷殷地,千旗火生風。日輪駐霜戈,月魄懸雕弓。
青海陣云匝,黑山兵氣沖。戰酣太白高,戰罷旄頭空。
萬里不惜死,一朝得成功。畫圖麒麟閣,入朝明光宮。
大笑向文士,一經何足窮。古人昧此道,往往成老翁。
“青?!痹谶@里既是險惡的戰爭環境的代名詞,又是通向皇宮丹墀,贏得無限榮耀的捷徑。和文士們皓首窮經的艱難困頓相比,立功邊塞是如此的豪壯和簡易。高適的邊塞詩常常彌漫著藐視死亡的氣概和封侯的樂觀氣息,而如此視死如歸、如此激揚,最終的目的都一樣——讓青海戰塵落定:“青海只今將飲馬,黃河不用更防秋”,“青海無傳箭,天山早掛弓”,“已教青海外,自筑漢家城”,“蕭關隴水入官軍,青海黃河卷塞云。北極轉愁龍虎氣,西戎休縱犬羊群”。這樣的聲音在初盛唐的詩歌中很多,也很響亮。
但是熱情、豪邁如火,燒起來快、猛,可沒有新燃料的持續加入,也無法長期持續。因為吐蕃寇邊的靈活隨意性和無定性,無論是和親、會盟還是武力把守駐守,唐政府始終無法保持三江源地區的長久和平,于是厭戰情緒出現。這時候,邊塞的苦寒不再是襯托豪邁氣概的背景,而是難以忍受的現實,“關山萬里恨難銷,鐵馬金鞭出塞遙。為問昔時青海畔,幾人歸到鳳林橋”,這是中唐的;“窮荒始得靜天驕,又說天兵擬渡遼。圣主尚嫌蕃界近,將軍莫恨漢庭遙。”這是晚唐的。戍邊、征戰不但使得人們產生眾多的“恨別”之作,產生類似“金釵謾作封侯別,劈破佳人萬里心”之類的詩句,而且,還令人們開始對造成此現象的制度進行反思,“誰知漢武輕中國,閑奪天山草木荒”。到五代沈彬那里,對戍邊等就只有嚴厲的批判了:
苦戰沙門臥箭痕,戍樓閑上望星文。生希國澤分偏將,死奪河源答圣君。
鳶覷敗兵眠白草,馬驚邊鬼哭陰云。功多地遠無人紀,漢閣笙歌日又曛。
建立不世功名、封侯等都成為泡影。拼死奪回的河源地區可能明天又會被吐蕃搶回去,今天還在憂傷望月懷人的遍體鱗傷的將士明天也許就會橫尸草野,成為鷹隼的食物。辛苦、危險、鄉思,所有這一切都找不到化解、傾瀉的渠道,更得不到必要的補償。戍邊將士們就抱著這樣絕望的心態,萬般無奈地守候在遙遠的西陲。邊陲和那個曾經極度輝煌的帝國晚景一樣凄涼。
宋代沒有了漢唐的宏闊,北宋軍隊兩次進入青唐,但它的極短暫的統治導致了金和西夏更激烈的對此地的爭奪,此后,三江源地區就在金和西夏的交替統治下。這個時期詩詞中的“青?!笔沁吔?、祖國統一等的代名詞,如陸游,“報國欲死無戰場”,青海就是他遙想中殺敵的戰場;“五原草枯苜???,青海蕭蕭風卷蓬”,“青海戰云臨賊壘,黑山飛雪灑貂裘”,“懸知青海邊,殺氣橫千里”,他無時不在夢想“萬騎擊戎青海岸”。宋代的三江源在思想內容上沒有什么特別的發展,基本可以用辛棄疾的兩句詞概括,就是“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后名”。宋代三江源文學與唐的區別在于宋代有對君主邊關政策,主要是妥協靖邊政策的批判力度很大,民族憂患意識增強。
出使者的情況如何呢?他們曾經親自踏上這片土地,有沒有什么新的發現?
呂溫(772—811),貞元二十年六月出使吐蕃,被拘留,永貞元年十月回京。他大概要算唐朝在西部地區停留最久的文人,也應該說是唐時相對比較了解西部少數民族、了解三江源地區的文人。在這一年多時間中,他記錄下了在蕃中的所見、所聞、所思(呂溫共存詩102首,這期間創作的有關詩歌14首,文1篇)。
按照《新、舊唐書》的說法,呂溫留在吐蕃期間,正值順宗繼位,王叔文秉政,與游者皆貴顯。呂溫陷在絕域不得升遷,情緒很壞。從呂溫流下的詩歌中,我們發現不了這點。它們與“遙瞰”邊塞之作在思想內容上區別不大。主要有(1)大一統思想?!懊鲿r無外戶,勝境即中華。況今舅甥國,誰道隔流沙?!保?)個人忍受孤苦寂寞,為國出使的榮幸。在寫給朝中舊友的詩作中,他多次表達了這樣的態度,如給時任殿中侍御史的竇群說:“從容非所羨,辛苦竟何功。但示酬恩路,浮生任轉蓬”。他對親友也表示不辭勞苦,成就國家大業的決心:“鏡數成絲發,囊收抆血衣。酬恩有何力,只棄一毛微”。(3)困居邊地,對家國、對正常的官宦生活的思念?!扒鍟r令節千官會,絕域窮山一病夫。遙想滿堂歡笑處,幾人緣我向西隅?!眳螠匾浴笆胡Q”自比,“萬里寧辭遠,三山詎憶歸。但令毛羽在,何處不翻飛”。這些作品,完全出自個人的真切體會,比起那些概念化的遙想來,更真實和富有感染力。
呂溫對三江源文學的一個巨大貢獻在于他將他親眼目睹的河源地區的情況記錄下來,成為文學史中不多的具體細致地表現三江源地區多民族聚合、表現中原遷徙來此的群眾狀況的難得的材料。如他的《經河源軍漢村作》、《題河州赤岸橋》等。在這些詩歌里,他把漢族群眾對中原的思念、移民屯田對少數民族地區的影響,以及身為漢使,對西陲混亂有心無力的愧疚等都表現了出來。在他的一篇給皇上的表狀里,他還記載了漢蕃的外交過程。他的《蕃中答退渾詞二首》真實地反映了吐谷渾政權衰落后其遺民淪落為奴、任人驅使的可憐情狀,“退渾部落盡在而為吐蕃所鞭撻,有譯者訴情于予,因而答之”(詩下作者自注)。這在邊塞文學中都是鮮見的內容,都是只有親歷才會有的真切與獨特場景。
但具體而微地記載西陲情形的,還有一篇很重要的文章,即長慶元年出使吐蕃的劉元鼎的《使吐蕃經見紀略》。在這篇文章中,劉元鼎簡單記敘了他出使的經過,還寫了一個十分感人的場面:“逾成紀、武川,抵河廣武梁,故時城郭未隳。蘭州地皆粳稻。桃李榆柳岑蔚,戶皆唐人,見使者,麾蓋夾觀。至龍支城,耋老千人拜且泣,問天子安否,言頃從軍沒于此,今子孫未忍忘唐服,朝廷尚念之乎?兵何日來?言已皆嗚咽。密問之,豐州人也?!?/p>
呂溫、劉元鼎等這批出使者的創作,在廣度和深度方面,將三江源文學創作大大地推向前了一步。但是,無論如何,他們還是沒能深入到三江源的內核中,所見所思還都流于表面。更有深度的創作還有待來日文人與當地民族的更深入的接觸。
二、元明清時期的三江源文人文學
首先,我們有必要對三江源本土文人文學這個概念范圍進行界定。三江源本土文學的創作主體包括以下幾類:1、外地來此的官員;2、本地到外地出仕的;3、曾于此涉足過或長期在此定居的,無論其籍貫或職位,包括本地鄉賢和外地來此游歷或定居者。至此,我們可以將三江源文人文學定義為所有在三江源的土地上創作的或者三江源本土作家在外地創作的有關家鄉的文學作品,包括詩詞、碑記等。按照這個定義,元前嚴格意義上的三江源文人文學數量很少,直至明清,真正意義上的三江源文人文學才產生。
(一)元明清時期三江源文化背景
較之前代,元明清三朝政府對三江源的管理大為增強,元代在青海地區有比較健全的行政建制,自元始就有三江源地區人士進入主流政權(如西寧人劉容就曾入東宮侍皇太子),明代普遍推行了土官制度,清則開始了對三江源的全面施政。“欲使邊陲媲鄒魯,雍容弦誦洽諸羌”,儒家文化隨著中央政府一起進入到三江源,三江源地區民眾的文化水平得到比較快的提升。其表現之一是各類學校的開設。宣德三年(1428年),西寧開設儒學。之后不久,碾伯等地還建立了社學,之后又陸續開設了不少社學。單嘉靖九年(1530年)一年,西寧衛就新增了四所回民社學。15歲以下的孩子都可以到社學中接受律令、禮儀等的教育。乾隆二年(1737年)時,在大通設立了義學,接受“民間及兵家子弟入學讀書”。各類學校的開設既提高了三江源地區民眾的文化素質,同時又為三江源文學做了一定的人員儲備。表現之二是專門的考試場所在西寧設置。雍正十二年(1734年)在楊應琚等地方官員的倡議下,捐資創辦了貢院。本來河湟地區的學生要參加科舉考試,必須到附近的臨洮(甘肅岷縣)或涼州(甘肅武威)。府學的文武生童“苦于跋涉,故赴考者漸少”,貢院的開設使得“每歲應試者,數有增益焉?!北憩F之三是一些三江源生員走了出去并取得了“功名”。成化十七年(1481年),碾伯李璣考中進士。嘉靖年間,又有西寧府張問仁中舉。據統計,1840年前本土士人考中(文武)進士、舉人等的約有94人。至此,元前空白的三江源本土文學活動出現了。在湟水谷地出現了類似文學社團的團體,有了贈別、唱和等文學活動,有文人開始編定個人文集。文士們共同關注當地的文化事業,如為慶祝五峰書院的落成,12位詩人作同題詩15首。志同道合的詩人們在一起吟風詠月,創作出了數量可觀的文學作品。可謂“今日湟中成樂土,從戎王粲賦詩成”。至此,三江源文學在使者、宦者、鄉賢等幾部分力量的共同努力下,終于開始了從邊緣向中心、主流的靠攏,從“遙瞰”向“親歷”的轉變。
(二)多重流轉的深厚意緒
“回首江天暮,鄉情自悄然”。無論是客游還是宦游,“游”的性質就決定了三江源文學中自然少不了鄉關之思。因為地域的偏遠,這鄉思又會特別的苦澀、綿長。無論是時節的轉換還是風物的差異,無論是夢中的斷片還是耳畔的鄉音,都會勾起人們對家鄉、對親人、對年輕歲月、對逝去的一切美好事物的追憶。三江源文學主體有很大一部分是因為各種原因客居于此的外地人,離開家鄉的三江源文士也免不了對高原厚土的懷戀,于是,鄉關之思就成為三江源文學中很重要的一部分內容?!皦褮q忽驚愁鬢白,他鄉空愁舞衣斑。秦云飄渺甌江遠,欲寄雙魚哪得閑”。御史孫昭忙于公務,只在偶爾一瞥間,家鄉從心底浮起,遮蔽了忙碌的現實。此刻,作為讀者的我們,怎么會不被他牽引,思緒飛到他那山迢水遙的家鄉呢?“白首他鄉難堪,往事憶天涯”,“最是西風動歸思,鄉關回首不勝愁”。三江源文學中常出現“雁”這個意象,如明兵部主事張鶴鳴的《西寧邊行》表達了他深秋時節遵君命西行,看到落日的余輝消失在重重疊疊的群山間,耳畔仿佛響起搗制寒衣的砧杵,不由想到云山間隔、千里之外的家鄉親故,想到他們對自己的牽掛,于是,他渴望跟隨空中的雁陣一起南飛,“最是旅魂消不得,愿隨征雁向南飛”。還有人則希望跟隨北飛的大雁回到三江源的家,遠在四川候補的青海籍詩人張思憲由春天大雁的離去不由想起遠處塞上的家鄉,“遙憶我家青海上,有人悵惘在高樓”,“白發蒼然兩鬢生,一回相見一回老……爾自高飛我自歸,唯有塞上安身好”。在這期待歸去或是渴望歸來的的詩作中,楊應琚的《郊原》將思鄉的情緒上升到了一個新的境界:“但愿吾民勤且簡,何妨湟水作桐鄉”。
三江源高寒缺氧,節候和內地有很大差異,很多地方甚至終年積雪,壯闊、粗硬,充滿著剛性和威嚴,“積雪復崇崗,冬夏常一色”,“平野浩茫茫,隆冬氣何肅”,“飛沙怒盤旋,迎面驟如雹”,“黃沙莽莽塞風遒”。這對于來自內地的文人們來說,是一種很新鮮的審美體驗,也是很嚴峻的身體、意志考驗。每當詩人們的筆墨觸及到這類素材時,對比幾乎是最自然的手法,與家鄉物候的對比,在對比中凸顯三江源地區的苦寒:“野麥經秋方吐穗,邊人終歲獨宜裘”,“赤日不銷山積雪,清秋未到草先黃”,“五月陰峰尚雪,三春荒戍空煙”,“觸暑仍衣帛”。也有與當地群眾衣著的對比,“居者惟氈與褐,羈人乍葛復裘”。對比中,多重思想層層剝出。楊汝楩的《庭前玫瑰試蕊感賦長歌一首》即為一例。此詩的感情流蕩如下:
a、高原荒寒(“一春九十日過半,芳信杳然愁不禁”、“落花時節花始放,梨杏而外都蕭森”)——→b、思鄉(“我思家鄉百卉發,兩湖柳堤拖黃金。其余桃李好顏色,出湖入院雙鳴禽。珠簾畫坊蕩游女,旗亭四壁題佳吟。我亦當年酒人是,醉中衫袖常淋漓”)——→c、驚喜(朝來巡檐看庭樹,蓓蕾顆顆萌芽侵。呼童澆水助滋長,向榮獨此分天心)”——→d、現實狀況(馬蹄蹀躞正驕怒,空群西北方骎骎。踏泥渡水逐諸賊,血染征袍各淺深)——→e、靖邊決心(露布入關獻奇捷,放牛牧馬歸桃林)——→f、功成歸田廬(我當乞取故園暇,六橋三竺恣友尋)。
從一件極微細的事件切入,每一重情緒都表現得飽滿而層次分明,也將一位遠戍他鄉的官員細膩婉轉的心理揭示得如在目前。整首詩仿佛是連續播放的一個小短片,又有完整的情結,是三江源詩歌中的佳品。
路珠的《邊城感懷》真實地反映了宦游于此者的心境:
性戇慵成癖,苦寒今始嘗。三春未放柳,六月已飛霜。
食為浮濡進,歡因夢寐狂。胡笳不斷耳,何計靜邊疆。
據《河南通志》載路珠為新鄉人,明嘉靖時進士,西寧兵備道副使。這首詩應該說是典型的文人之詩,是個人苦悶和國家重責的集中反映。詩人自述本是迂愚、剛直而懶散之人,對生活沒有太高的追求,但此番來到邊地,則飽受寒凍之苦,只有在夢中,他才會快樂起來。至此,詩人的筆調突然轉向了外部世界,胡人頻繁寇邊,我必須克服眼前的困難,努力尋找安邊之策。
路珠的這首詩代表的是一種傾向:艱苦條件是報國激情的底色,艱苦是一種現實,也是磨礪斗志、昂揚情緒的工具。在這樣的自然背景下,三江源文學思想的主線——靖邊的豪邁才顯得更亮麗奪目。我們幾乎可以在每一位三江源文人的作品中都能或多或少地發現這份驕傲。
張問仁是明嘉靖丙辰(1556)年進士、詩人,也是距今所知明朝唯一的青海籍漢族詩人。他曾任陽城縣(山西運城)知縣、山東東兗僉事、直隸昌平兵備參議,有《悶子》、《河右》諸集傳世。他現存的詩作均作于隆慶初年罷官返青后。從這些詩里可以看出一個離開了封建官僚體制但仍然關心國計民生、期待國家安寧的封建知識分子的拳拳之心。如《秋夜邊城聞警》:
羽檄尚紛紛,憂懷乍欲焚。秋笳寒泣月,戍鼓夜翻云。
急速天邊火,深孤海上軍。飛書問都護,露布幾時聞。
“聞警”,聽說邊情緊急。張問仁賦閑在家,沒有權利去排兵布陣,他憂心如焚而又莫可奈何。夜很深了,他難以入睡。整夜不息的憂傷的胡笳聲和城樓上的緊密的鼓聲,使空氣中充滿了危險而又絕望的氣息。第三聯由聽覺記憶轉入視覺想象:此刻我看不到的遠方一定是戰火紛飛,我們的軍隊孤軍深入,會怎樣呢?唉,期待天明,趕快給領軍的都護寫信,問問他我們什么時候能看到勝利班師的露布。這首詩的關鍵在旁觀中的熱心腸:熱心腸令人感動,而旁觀者的處境:不能親自指揮戰斗、浴血沙場者,因此就會多一重焦慮和緊張,就會多出空有心力但無處施展的悲憤。于是,這樣的詩歌就更加感人。結合張問仁的其他作品,我們對他的這種情懷感受就會更深,如萬歷二十三年(1595年)田樂帶兵擊敗屢屢犯邊的青海蒙古(“海夷”),他根據“軍中之原號”寫《破夷曲七首》,在這七首詩中,張問仁興奮滿滿,絲毫不吝他的諛美之詞,“非常事業非常譽,海外而今轉繹談”(之七)。由此可見,他的抱負和期待所在,這也是當時三江源文人的一個典型音符。
三江源文學中如此令人感動、感奮的詩歌很不少。在精神上,它和元前的邊塞詩一脈相承,表現的都是忍受勞苦、為國戍邊的豪情,是對國家統一和平的期望,是“化夷”的欣慰,“萬里壯心思出塞,長驅青海欲臨戎”,“一自國恩儌荒服,屬夷終不負天朝”,“夷騎誰驅青海頭,藩籬鼙鼓入新秋。關東老將多籌策,一戰能紓天子憂”。與元前的遙想、遙瞰邊塞不同的是,這些作品,完全出自個體的親身體驗,所以,在情緒、體驗等方面,就豐滿許多??酀泥l關之思,艱苦的自然條件,肩負重任、為國戍邊的豪情,使得三江源詩歌充滿著深厚的思想文化內涵。
(三)強烈的現實關懷
任何時代、任何地域的文人創作都不會沒有傳統文人的雅興,吟風弄月、悲秋傷別等是中國文學中永遠也不可能消失的主題。三江源文學也不例外,詠牡丹、碧桃,詠某塊有傳奇色彩的石頭,詠高原風光(各種各樣的“八景”)等等。但是因為創作主體的官宦和知識分子的雙重身份(在其他地方占很大比例的隱逸、方外文士在三江源地區很少),三江源文學中有很多關注現實的作品。它的具體表現除了上面所說的對邊關事務的重視外,還有對具體現實事件的記載,對百姓生活的關懷。而且愈是接近現代,這一類的作品就越多。它們與三江源歷史具有互文性。
李煥章(1867—1892)是本土詩人,出身于云谷川劉家堡一農民家庭,家境貧寒。在私塾上學時,“食品只有炒面而常慮不足”,被人戲稱為“炒面秀才”。他和下層群眾在情感上非常接近,能體察他們的疾苦,寫作了一批反映他們窮困現實的詩篇,其批判的鋒芒直指政府、軍隊等,尖銳、犀利,毫不留情。如《封州雜詠》八首中,有對軍閥“未斬樓蘭將,先摧娘子軍”的諷刺,有對“寸縷終年著,千金一擲豪”貧富懸殊現實的憤慨?!朵抑须s詠》六首中,有一首詩反映了天主教傳入西寧、百姓爭先入教的情形,也表達了政府堅決反對這類事情的決心:“安民惟邑宰,理訟坐琴堂。突爾來神甫,無端任主張。違心翻皂白,信口任雌黃。安怪蚩蚩者,紛然入教忙”。他的《壬戌新年金城紀事》將甘肅省從禁種罌粟到“寓禁于征”政策的變化及其對百姓的危害直接披露。李煥章的《貴德竹枝詞》是對三江源地區的宗教活動及其社會意義進行反思的一首詩,“昔年梵宇助梟雄,豕火狼煙遍海東。倘使闍黎知自懺,年年底事斬年公”。此詩原注:“湟中各番寺每作佛事,必做年羹堯偶像,咒斬之。諱其名曰施食?!眱H是短短的四句詩,我們既可窺見年羹堯在藏傳佛教僧眾心目中的影響,也能了解到當時的知識分子是如何看待佛教的社會作用的。像李煥章這樣反映并批判現實的詩人作品在三江源文人創作中還有不少,如余人的《僉兵》反映民國時期的青海的在城市中公然拉壯丁的情形,基生蘭的《感時口占》則將國民黨統治末期通貨膨脹、百姓極端窮困的現實淋漓盡致地表現了出來。
詩人們對三江源地區發生的災害事件亦進行了記載,如楊汝楩的《湟中牛疫頗甚,早春大雪,其患當止,喜疊大風獨酌原韻》,寫河湟谷地牛病肆虐的情況。光緒七年閏七月,大通發生嚴重雹災,知縣賈勛感同身受,憂傷悲懷,“民饑即己饑,我是爾司牧”。三江源地區重大政治事件在詩作中都有體現,如明經略尚書鄭洛《焚仰華寺詩二首》、明兵備按察使劉敏寬的《湟中三捷紀事》十六首,龍德浮的《湟中三捷凱歌七首》,記載的都是守邊戰爭的勝利,表達了“千年青海無征戰”的愿望。大通知縣賈勛的《光緒七年隨欽憲福公赴藏寺驗佛》長篇敘事詩,詳細記載了勘驗轉世活佛的全過程,大概是文人文學中唯一記載此事件的作品。
(四)鄉風民俗的集中展現
三江源多元文化交融匯合的特點決定了它民風民俗的獨特性,令文人注目。詩人們對此多有表現。
大通知縣靳昂比較關注民俗,寫有多首反映民風的詩作,如北禪寺的重九登高、塔爾寺觀燈等活動,他都興致盎然地參加并且欣然賦詩多首?;m(1860—1944)的《多麗·塔爾寺酥油燈》也是寫塔爾寺一年一度的盛大佛事活動的,而他的《元朔山老虎洞竹枝詞·摸得小鞋拱璧同》則生動活潑地表現了元朔山老虎洞的神異及對青年女子的誘惑。民俗作品的代表詩人還有朱耀南(1861—1933),西寧人,貢生。乃祖是清代西寧著名詩人朱向芳。朱耀南特別鐘情河湟獨特的人文歷史,他的《上元燈詞》(四首)、《過年俚句》(八首)等為我們了解研究三江源文化歷史提供了一些寶貴資料。
李煥章的二十首《貴德竹枝詞》是比較集中反映民俗的詩作。在這一組詩里,他對貴德地方民風的淳樸進行了大肆的褒獎,既寫了女性的潑辣、豪爽:“遺風渾樸女當差,粉黛千秋被沒埋。邊地無需天足會,紅顏隊里少弓鞋”,“青蛾皓齒跨雕鞍,滿背銀墩亦壯觀”,也寫了百姓對宗教的虔誠,“多少疲癃迎輦路,伏頭至地意拳拳”,還寫到當地很有趣的民俗活動——神牛會。詩原注曰:“貴德六月二十四日開神牛會,飾人為牛,以鼓樂導入婦女場中,往來跳舞狎褻?!?/p>
何物神牛戲女賓,蠢然偎傍綺羅身。只緣謬抱宜男想,唐突人前不敢嗔。
這首詩的形象性很強,“蠢然”和“綺羅”形成鮮明對比,女子因內心那一點小小愿望而不得不忍受大庭廣眾里的尷尬、又羞又惱又期待的心理通過場面如在目前?!吨裰υ~》中有大量對藏族僧眾生活習俗的描寫,從其詩下小注既知,如第十首:“番俗女子不字人,年及笈,則于母家上辮套,謂之戴空頭。所生子女,知有母而不知有父。又每逢大會男女歌舞為樂,男子若悅某女,則摘其冠而走,女子隨之,便成暫時夫妻?!钡谑皇祝骸百F德番僧,皆有妻室,生男育女,與平民無異?!笔迨祝骸皩懛鍕D女不用袴,四季著長袍以蔽下體。前廳官余介彝出示,無效果”。這些詩,李煥章只是客觀、平面地陳述民俗,表明詩人在此類問題上的謹慎。但有時候,他也不免進行評價甚至批判,如《湟中雜詠》之一:
婚嫁爭奩聘,神州見虜風。張筵同顯宦,授室甫成童。
閭巷頭垂辮,裙釵足似弓。何年將俗易?怪狀少湟中。
今天看,這首詩里所說的一些現象還有,如議婚時女方家庭對聘禮的要求,請客吃飯鋪張浪費等。可直至今日,這些習俗仍然是三江源民間社會普遍遵守的規范,認為爭奩聘是天經地義的,待客鋪張是熱情好客的美德。可就在將近一個世紀前,生于斯、長于斯的詩人沒有習非為是,而是能夠進行獨立的思考、大膽的批判。如果沒有一定的識見,沒有敢冒天下大不韙的魄力,沒有迫切希望家鄉文明進步的拳拳之心,這類作品是無論如何也不會產生的。
(五)豐富而獨特的歷史文化遺存
“客游何太數,此景不多逢”。只要到過三江源,都會發出這樣的感嘆,三江源的風景迥異于內地。所以,一提三江源,人們總會把它和“長河落日圓”、“風吹滿地石亂走”、“青海長云暗雪山”等聯系在一起。但是,如果你了解這片土地,至少,你曾經涉足過這片土地,或者,在此方文化的長河里做過簡單的游弋,你就會明白,三江源的地域色彩不表現在高山、荒漠、草原等自然風光,地貌環境類似的地方都是如此,區別意義不大。使得三江源區別于其他邊塞、區別于西北其他少數民族地區的,應該是它的歷史文化,是它在中國歷史的早期留下的許多標志性的文化圖景。從《尚書·禹貢》里的大禹積石導河,到《穆天子傳》中天子與西王母的歡會,到天河,到青海驄,到關于黃河源頭的想象,三江源文學中處處閃耀著古老文化遺存的光輝。這是三江源文學的獨特基因,是它區別于其他地域文學的最主要的標志。
《西寧府新志·藝文志》、《西寧府續志·藝文志》等材料保留了不少這方面的詩文。我們可以把他們大致歸類。一類是大禹系列,主要是和導河故事相關。詩人們只要涉足此地,就會留下詩作。三江源文人吟詠過積石山和禹王廟(明嘉靖時重修)的有八人。如(元)楊仲宏的《題積石》、郭朝佐的《積石詩》、吳鎮的《積石詩》等。張問仁被罷官,歸鄉途經積石,慨然賦詩“蛟龍時一起,雷雨夜長懸。憑寄相思淚,隨波到日邊?!边@個系列的詩比較單純,主要是表示對大禹功德的贊美和敬畏,抒發個人的抱負、志向等。
第二類是黃河系列,與之相連的河源及其河源神廟(循城北黃河南岸,雍正年間修),天河等(張華《博物志》卷十:“傳說天河與海通。年年八月有浮槎去來,不失期。有人乘之去十余日,至一城,見一丈夫在河邊飲牛,便問此是何處,答曰,君還至蜀郡訪嚴君平則知。后至蜀,問君平,曰:‘某年月日有客星犯牽牛宿。’計年月,正是此人到天河時也?!保?。三江源文學中這一類的作品數量特別多,體裁也很全,詩、文、賦、碑記等都有。如朱耀南的《黃河》:
人間何處訪河源,日夜雄聲萬馬奔。人世濁宜歸瀚海,在山清不出昆侖。
洪濤欲破胡兒膽,歸路應銷楚客魂。倘泛張槎到斗牛,白云深處看中原。
這首詩對黃河的壯闊奔騰和雄偉氣勢進行了刻畫,寫它在源頭的清澈和最終歸海的黃濁,寫黃河作為一自然的天塹既阻擋了胡人進攻的步伐,保護了它懷抱內百姓的安康,也隔絕了游子歸鄉的夢想。然后,尾聯用一個很可愛的想象結束了全篇:黃河是與天上的銀河相通的,假如哪一天我乘坐木筏到了天河,從那里俯瞰中原,中原一定是藏在云層下面的。
與上首詩相比,基生蘭的《黃河》更多政治家的品格。它前三聯的內容與朱耀南詩基本相同,也寫大河雄闊激涌,寫天河神奇故事,可最后一聯落筆卻非同尋常,結得很有高度,“砥柱中流誰可作,狂瀾倒挽仗奇才”。實際上,因為三江源對于大一統國家的意義,所以,生活在這里的文人們仿佛天生就擔負有保持地方安寧的使命。
“青海驄”也是三江源的一個文化標志。在《魏書》《北史》《隋書》等史書中都記載有青海湖海心山上,“至冬冰合,游牝馬其上,言得龍種?!薄褒堮x”善奔,是不可多得的良種千里馬。三江源地區的文人常以“青海驄”為主題賦詩,表現“驥足會逢他日展,立功絕域勒燕然”的渴望。而吳栻的《青海駿馬行》采用大量典故,從傳說到典籍,從歷史到現實,令“青海驄”的形象熠熠生輝,令人神往。
此外,還有幾首詩的內容也與古代歷史文化有關,如虎臺?!拔魅タh治五里,有臺九層,高九丈八尺,相傳南涼王所筑。禿發傉檀子名虎臺,或是其所筑也?;蛟粚⑴_,亦為南涼所筑?!被m、李煥章均有《虎臺懷古》,前者為五律,后者為七古。兩詩對待南涼王的態度截然不同,基生蘭對他的窮兵黷武進行了批判,而李煥章則慨嘆英雄逝去,“滿目蕭條蓬蒿碧”。還有如月山上開元二十三年唐與吐蕃立下的界碑:“數百年來世大同,羌戎久隸版圖中。尚留一片開元石,赤嶺峰頭臥雨風?!苯裎魧Ρ戎校娙诵刂杏科鸬氖巧晔⑹赖淖院馈T娙藗円矝]有忘記青海湖,青海籍詩人來維禮光緒元年(1875年)在青海湖東南大群科灘北山跟遠望西海碧波,寫下了《光緒乙亥秋日登察漢城觀青海》:“荷戈來塞外,薄暮上孤城。海接青天立,山連白霧平。番童沖云牧,野馬嘯風鳴。一片秋煙起,遙聞去雁聲?!睙o論是氣氛的營造還是景物的選擇、刻畫,都比較成功。鄙意認為可視作迄今為止吟詠青海湖詩的翹楚。
三、民間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
和文人文學不同,三江源民間文學的歷史較為悠久。就拿其中最可稱道的藏民族的英雄史詩《格薩爾》和盛行在河湟地區的“花兒”來說,兩者的成熟時間和繁榮局面遠較文人文學為早為廣?!陡袼_爾》是世界上最長的史詩,講述的是一位深受群眾愛戴的英雄的故事。據有關學者研究,《格薩爾》早在唐時便存在于民間說唱藝人的行吟之中,宋元時已在西藏、青海、甘肅、四川的藏區廣泛流傳。在流傳的過程中它又與其它少數民族的歷史文化遇合,形成了新的史詩支脈,如土族的《格塞爾》,蒙古族的《格斯爾》。雖然這些故事的原型和情節構架與《格薩爾》相同,但已經融入了本民族的情感、意志和歷史生活情景,形成了和藏族《格薩爾》“同源異流”的局面。而發展到現在,格薩爾的神性智慧、英勇無畏,以及由《格薩爾》故事衍生的文化典故,已成為一種文化因子滲透在藏族文化的血脈中,深深影響著藏民族的精神世界和日常生活。
“花兒”是“產生和流行于甘肅、青海、寧夏以及新疆等省區的一種以情歌為主的山歌,是這些地區的漢、回、土、撒拉、東鄉、保安等民族以及部分裕固族和藏族群眾用漢語演唱的一種口頭文學藝術形式?!彼臍v史非常悠久。有些專家認為它和《詩經》有一定的血緣關系。雖然這種說法遭到了許多學者的質疑,但“花兒”最晚也應當興盛于元明時期,明代詩人高洪在河湟地區旅行時所寫的《古鄯行吟》中即有“輕鞭一揮芳徑去,漫聞花兒短續長”的詩句。
在長期的發展過程中,“花兒”逐漸形成了多種類型與體系,其中“河湟花兒”與“洮岷花兒”的體式最為完備?!昂愉一▋骸钡闹饕餍袇^域在三江源地區,是這一地區最為重要的民歌形式。如果說文人文學對三江源孤獨、悲壯之美的解讀是從大文化的角度入手,顯得凝重、嚴肅而略有沉重、含蓄和迂回的話,那么“花兒”則從“小文化”角度,對三江源獨特地域及其培育出的獨特價值取向和審美風尚作了較為明快、直白的表達。在某種意義上說,“花兒”就是當地人表達感情的最主要的方式,是他們個人情感宣泄的直接通道,也是三江源群眾文化生活的不可或缺的部分,“花兒本是心上的話,/不唱是由不得自家,/鋼刀拿來頭割下,/不死時就這個唱法。”它采用比興的手法,用明白曉暢的語言、豐富多彩的曲調,將群眾的愛恨情仇、是非褒貶,大膽潑辣地表達了出來?!盎▋骸钡闹黝}多樣,風格質實、簡勁、樸野、粗獷、奔放?!盎▋骸敝星楦枵紦撕艽蟮谋戎亍摹盎▋骸崩锟梢钥吹饺慈罕姷膼矍橛^:“少年”要勇敢、執著、豪放,“花兒”要美麗、熱烈、純情、大膽。當思念對方時,“相思病得在心肺上,血痂兒坐在嘴上”,當表示愛情的忠貞時,則“若要我倆的婚姻散,西海干,祁連山搖著個動彈”。清新活潑的語言,大膽熾烈的情愫,與文人文學形成了鮮明的兩極,很令那些慣讀“子曰”“詩云”者咋舌驚嘆。
令人驚嘆的不只是這些,少數民族民間文學中常??梢砸姷胶苄迈r的看待事物的角度和目光,如蒙古族婚禮上的《獻整羊肉祝詞》,它以歌唱的形式,將即將成為腹中美餐的羊的各個部分從頭到尾一處不拉地贊美了一遍,如寰骨、心肺、肝臟、胃、腸子、括約肌、脾臟、腎臟、薦股、尾巴等,還有“珠子一樣大橢圓的羊糞蛋”、“顏料一樣鮮艷的膽汁”、“鹽水一樣的尿水”等等。祝詞全部使用比喻,將羊的各個部位進行刻劃,“它像托素湖的河谷,它像靜靜的河灣,有一條細白的鑲邊,這就是裝餡的柔腸子”,“像纏綿在白云里的太陽,被裹在厚厚的脂肪里,這就是成對的腎臟肉。”祝詞的結尾還寫道:這只羊的四蹄曾輕盈地奔跑在草原上,在大地上留下了一串串的腳印。如果用儒家慣常的惻隱之心、君子遠庖廚之類來看待這首祝詞,簡直可以說是匪夷所思。從中,我們多少能夠看到三江源地區多元文化的痕跡。民間文學和少數民族文學可以幫助我們理解各民族間生活方式、思想觀念的巨大差異,也就會更多一些理解和包容。而這,對于三江源地區的發展、繁榮、穩定,意義至關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