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這一代因為所受的教育而造成的某類驚詫,這些年大有減退。但是二十幾年前可是不一樣,忽然看到正面的人物有人說他“壞話”,那種感覺就是驚詫。琉璃廠海王邨舊書店上世紀初原是海王邨公園,有一張海王邨古董攤的老照片反反復復被用在各種畫冊里,這張照片的遠景是公園的北樓,后來成了中國書店的辦公樓。一層出售古舊書,淘書客習慣管它叫“三門”,舊書業聞人雷夢水就在這上班。我沒見過雷夢水,只是冒冒失失給老人家寫過信。印象至深且讓我感激的是,老人送給我一冊《臺灣竹枝詞選》。“三門”設有“內柜”,供行政級別高的人和熟人選書,我從未被延入內柜。也不知怎么著就想起《孔乙己》里的一段“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里當伙計,掌柜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柜分成舊書部和古書部,掌管古書的老店員好像姓孫,一見我們進來就說風涼話“沒書了啊,書都讓書販子搗騰走了”;這老孫頭還有轟人的一招,人一進去他就關燈。我們后來聊起此人,有書友說好幾回都忍不住想揍他。我正是在三門買到四冊一函的《活葉國文》,看到一個叫賀揚靈的人說鄭振鐸“壞話”。
賀揚靈題目是《為今日研究國學者聊進一言》,其中有兩處說到鄭振鐸“鄭振鐸氏在現在中國一班寡學青年的眼里,誰不認他是一個貫通中西的學者。曾記得他考《孔雀東南飛》的詩,胡說是見于《文選》,我而今還要問問他:到底是出于胡刻《文選》,還是宋刻《文選》?我都沒瞧見過。或者商務印書館特為他另外著了一部新版《文選》,上面載有《孔雀東南飛》這首詩吧?唉,‘煩惱皆因強出頭’,你只怪得你自己不該‘嘗試嘗試’罷了?!边€有一段“數年來,一般爭學時髦的老少宗師,大張整理國學的旗鼓,到處吶喊,鬧得中國文壇,一日也不得安寧。不通如鄭振鐸氏,亦要老起面來湊熱鬧,什么《文學大綱》,什么《中國文學者生卒考》——望之儼然一大國學家了。其他上于鄭,下于鄭的,亦‘三日三夜話不盡’了”。
我當時正癡迷鄭振鐸,他的名著《插圖本中國文學史》(1961年人文版)是我的第一本藏書,也是父親殘留在北京的唯一的書。我喜歡明代版畫,也是受了這書的感染。古故事古詩詞因了版畫的緣故,感染的效果真是使人到了低回不已的地步。我中了此書的毒,買了《唐詩畫譜》《詩馀畫譜》等一堆新出的版畫書,當然是大上其當。翻刻古版畫尚做不好,翻印本更是談不上。黃裳先生曾說“魯迅、西諦主持重刻的《十竹齋箋譜》是非常成功的,但榮寶齋曾經翻刻過一種古版畫集(書名記不真切了)卻是一種完全失敗的作品。它告誡我們,只憑工細的線條是不能使某些并不只是依賴線條的纖細而成功的原作復活的,有時得到的卻是完全相反的效果?!?《晚明的版畫》)上當之后,我甚至將限量320部的《中國古代木刻畫選集》低價轉讓給了朋友,后來此書在拍賣會上屢創佳績,我也只能墮甑不顧了。為了留個念想,轉讓之前我將鄭振鐸的序復印,而當時復印機還不很普及。
追求失敗,但是追索舊版《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的工作卻一直在進行。此書的最初本是1932年北平樸社出版的,封面很有特色,滿面的小篆,縱七橫九,圓形的時鐘圖案居中,“插圖本中國文學史鄭振鐸著”正好12個字占據12個鐘點,時間定格在八點二十二分,是早晨八點還是晚上八點,只有設計者知道了。大約十三四年前,這書(四冊平裝)在中國書店的一次古舊書拍賣會露面,無底價起拍。當時的拍賣參與的人很少,大廳里只有稀稀落落的幾十號人。我記得和我爭拍這書的是京城很有名的藏書家孟憲鈞先生,互相認識,爭到一千元時孟先生讓給我了。過了不久,在潘家園擺書攤的一位老先生,因為他專門出售跟《紅樓夢》有關的古舊書,我們背地里叫他“紅樓夢老頭”,他告訴我鄭振鐸這書的初版本他也有,錯漏字很是不少,當時就出了勘誤表,問我有無,我說書里沒有,老先生復印了一份給我,上面說明是“第一至第三冊”的勘誤,“第四冊以下勘誤表,當附于第五冊內分送”。
我遠不是一個細心的人,就在寫本文之時,我才發現我拍得的這書,竟然是吳曉鈴先生的舊藏,蓋著吳先生的印,連蓋印時覆的小紙片還在呢。吳曉鈴與鄭振鐸有著很親密的師生關系,鄭振鐸遇難之后,吳曉鈴為他做了很多事寫了很多文章。我也是剛才醒悟到,吳曉鈴(1914—1995)去世之后,他的藏書陸續被拍賣,我后來拍到的多部周作人舊版書也是吳的舊藏,當時的拍賣會有模有樣的舊書也許多數是吳的舊藏。
一九五七年作家出版社重版《插圖本中國文學史》,在初版60章的基礎上又增加了4章,計64章,可是離初版預告的82章,仍欠18章“未竟之作”。是書友告訴我海淀舊書店有售書品上佳的“五七版”,我聞訊馬上騎車十五華里至該店。我收藏最多的還是六十年代的人民文學版,有四套,為什么重復買,因為一次比一次的品相好。去年底驚悉人文版除了平裝本之外另印了一千部精裝本,這個消息害慘了我,精裝本來來回回與賣家商議了兩個多月,最后取書掏錢之時還是引來圍觀書販的驚呼,同行的書友說我瘋掉了。最新的一個壞消息是,《翕居讀書錄》的作者白撞雨先生稱他收藏的北平樸社版是上下兩冊的精裝本,對于自認為已將《插圖本中國文學史》版本收集齊全的我無疑是一沉痛打擊,為了核實這個精裝版本,我又花費500元買了定價680元的《翕居讀書錄》。
以上種種,真是應驗了鄭振鐸所言“一書之全,其難如此”。
謝其章
上海出生,久居北京。近年勤于撰述,出版多部藏書藏刊的專著。計有《書蠹艷異錄》、《蠹魚篇》(臺灣)、《都門讀書記往》(臺灣)、《漫話老雜志》、《舊書收藏》、《創刊號剪影》、《封面秀》、《夢影集——我的電影記憶》、《“終刊號”叢話》、《搜書記》、《搜書后記》、《漫畫漫話——1910-1951社會相》等。香港書界譽為“謝氏書影系列”。另于報章雜志發表文章千余篇,多涉獵文壇舊聞掌故,對提升古舊期刊的版本地位出力尤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