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在年輕人怎么也想象不出40多年前,我們這些平民百姓為了維持基本生活,竟需要付出生命代價。在荒誕的“文化大革命”中,我為了領取糧票,就差點命喪黃泉。
1967年7月到9月,山城重慶的武斗從最初的鋼釬拼殺,發展為使用現代化武器的熱兵器戰爭,到處都是死人的消息,我們老百姓生命安全得不到任何保障,隨時都處在巨大的驚慌和恐懼之中。
中央文革小組和中央軍委聯合下達“九五命令”,要求全國各地的造反派組織上交武器彈藥。重慶兩個最大的造反派組織“反到底”和“八一五”在駐軍督促下,象征性地上繳了一部分破損武器。眼看老家戰事稍緩,我們這些在鄉下避難的普通老百姓紛紛回到家中,采取自救措施,在家里挖避彈坑,整天過著提心吊膽的日子。
當時,我在化龍橋虎頭巖下的重慶市二中(現在的29中分部)高中部住讀,戶口和糧食關系均在學校。因為停課,我每個月必須在5號那天到學校找伙食團的黃團長領取當月糧票,若提前去則領不到,延后去又不好找人。沒有糧票,哪怕家里有錢,也無法買到我的那份口糧。
從我家到學校有兩條路可以選擇,一是乘公共汽車到河運校(重慶的一所中專)下車,再通過石油學校(重慶的另一所中專)、五一技校步行到虎頭巖,這是一條大路;二是從草房街(現在叫紅育坡),順著長石壩,通過六店子到虎頭巖,這是一條鄉間小路。
10月5號那天,我去學校領取糧票前,先認真分析了當時的形勢:武斗雙方剛剛上繳了武器,懾于“九五命令”的余威,正處于休整觀望階段,暫時不會有大規模的摩擦和武斗。所以我決定走大路去學校。
我下車后順著石油學校前的大路疾步前行,路邊上歪歪斜斜立著一幢大樓,那是8月份被武斗人員用炸藥炸裂的郵電515廠的辦公樓。它仿佛在提醒路人,這里前不久才爆發過一場惡戰。
我快步走過寂靜冷清的石油學校大門,一拐彎,便來到五一技校門前的岔路口,突然,從路邊跳出來幾個手持半自動步槍的技校學生,厲聲喝道:“站住!哪里的?”
“二中的。”我戰戰兢兢地回答。
二中在武斗中默默無聞,且一直與五一技校關系比較好,在上山下鄉政策出臺前,我們這些普高學生還是他們技校生崇拜的對象,所以我才敢這么回答。
“哪一派?”
“逍遙派。”
“媽的,你胡說!你娃肯定是工業校的!有證明沒有?”
兩名學生端起步槍,槍尖上明晃晃的三角刺刀逼得我往后退了兩步。工業校與二中毗鄰,該校“反到底”派的“紅巖兵團”在武斗中赫赫有名,發生在該校的“七二五”事件,揭開了重慶造反派武斗大規模使用軍用武器的序幕。
我知道五一技校“第四野戰軍”是“八一五”派,但攔截我的幾個學生沒有戴袖章,我無法肯定他們就是“四野”的,只好堅持按照原來的思路說:“我原來是保守組織‘思想兵’的,‘思想兵’垮臺后就沒有參加任何組織了。”這樣回答,在當時最多只會挨幾下槍托子。
一個學生上前來把我的衣服和褲子口袋搜了一遍,罵了一句:“狗日的逍遙派,空包包,沒得搞頭(方言:收益、好處)。”他一邊說,一邊舉起槍來,大喊一聲:“殺!”三角刺刀突然就向我刺來,急得我一個后仰翻倒地,“哎喲哎喲”地叫起來。幾個學生娃娃見狀樂得哈哈大笑。
正在危難之際,來了一個腰佩“五四式”手槍的家伙。他向那幾個學生了解情況后,又仔細打量了我一番,笑嘻嘻地說道:“對頭,他是二中的,沒有撒謊,放他走!”
得到赦令,我大感意外,條件反射般地翻身起來就跑,遠遠聽到那人向同伴們解釋說:“他跟我們班打過籃球,他狗日的打球技術太好了,投籃很準,給我的印象很深。”
呵,我想起來了,“文化大革命”前,我們班與五一技校的某班打過一場籃球,當時我們班大勝對方,我在那場球賽中發揮得特別出色,他們也輸得心服口服。想到這里,我卻咽不下這口氣,心里直罵道:“媽的,風水輪流轉,硬(方言:確實)是亂世英雄起四方,有槍便是草頭王胡傳魁呀!看你幾個龜兒子(方言:罵人語,王八蛋)能吆喝得到幾天?”
到了11月5號,我又得回學校領糧票了。這次,我怕又遇到五一技校的那幫學生,不敢走大路,只好走小路。這條路“文革”前我走過多次,每次都十分愜意,周圍是十足的田園風光,遠處山巒起伏,茂林修竹,梯田層染,金桂飄香。田間路旁有些許墳冢,墓前有石獅,墓碑上刻的“大清乾隆”、“大清道光”等建墓時間清晰可辨。
中途要經過六店子,這里有一處莊園,里面古樹參天,圍墻堅固高大,聽說抗戰時期是國民政府的糧食部首腦機關,不遠處有醫院和車隊,還有馮玉祥在抗戰時期修建的抗倭樓。劉伯承在大革命時期策劃川南起義的指揮部也隱藏在這里。更妙的是途中有一條小溪,溪上架著一座小石橋,石橋旁邊有一間低矮的小草房,掩映在一棵參天黃葛樹的巨蓋下,小草房內設有石桌、石凳,還有一個小茶攤,行人大多會在此歇腳。
但這次回學校,只見寒風蕭瑟,路斷人稀,周圍一片冷清。我也沒有心思欣賞風景,只希望早點到學校,順利領到我的糧票后安全回家。
走上最后一個山坡,可以望見抗戰時修建的高高的警報塔了,這是虎頭巖的標志。時至中午,農民們早已回家做午飯了,四野空無一人,我覺得自己孤零零的,被徹底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了。
“啪”,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緊接著,“啪啪啪”,又是幾聲槍響。我趕緊趴倒在地,仔細一辨聽,方知大事不好:不知哪一派武斗人員正把我當成活靶子射擊呢!
子彈先是“嗖嗖嗖”地從我頭頂飛過,不一會兒射擊者調整了射擊距離,子彈便“噗噗噗”地落在我四周的土壤中。我不敢跑,那樣更容易被子彈擊中。
我一個翻身,撲倒在道旁的田埂下,臉、嘴緊緊地埋進泥土里,雙手抱著腦袋,心“咚咚”直跳。這段田埂較低,我穿著新棉衣,那是我利用好幾個寒暑假打豬草、賣牛草攢錢換來的,因為驚嚇,肩膀一聳一聳的,目標很大。這時,我只聽到“踤”的一聲,感覺肩上被什么東西碰了一下,扭頭一看:遭了!一束棉花從肩上藍色咔嘰布里翻冒出來。簡直不敢想象,剛才那顆彈頭打破了我的新棉衣,然后從我耳邊擦過去……
媽呀,今天完了!絕望中,強烈的求生欲望促使我作最后努力。趁著槍響間隙,我拼命用兩條腿和兩只胳膊匍匐朝前爬了十幾步,一個筋斗翻到另一條田埂下。就在翻身的那一瞬間,槍聲再次響起。
我在田埂下躺了好幾十分鐘,仰天凝望灰暗的云層,心中一直“咚咚”打鼓作響,螞蟻、小蟲在我身上亂爬亂咬,我也不敢動一下。也許是那些武斗分子過足了槍癮,也許認為我已經中彈身亡,他們停止了放槍。我凝神聚氣,一躍而起,以百米沖刺速度迅速跑下山岡,離開了危險區域。
晚上回家后,我怕大人受驚嚇,謊稱肩上的破洞是在學校寢室看同學下棋,被取暖的聚光燈烤糊了所致。
母親十分心痛,一邊罵我,一邊找出針線,用一塊舊藍布將棉衣肩上的破洞補上。棉衣上的補丁很明顯,穿上后顯得非常滑稽。
從此,母親將此事與我“文革”初期大串聯時丟失長褲一事聯系起來,常常當著街坊鄰居和親戚們的面,責怪我不珍惜衣物,叨念了一輩子。
(責編 王 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