憶母親

母親的小名叫“稻仔”，聽說是我的外祖父特意這樣叫的。我自揣，這可能是表達著成千上萬的農民心中最大的愿望，五谷豐登，解決溫飽的傳統祈求吧。因為，稻為五谷之首哦!直到進入我們陳家，嫁給我的父親，才有了她的名字“秀云”。這名字，是我奶奶給取的，雖是普通，卻表達著我祖母對我母親來到我們陳家的期盼，期盼她大秀內斂、云舒云卷、開枝散葉，樹起陳家風范。正為此，我祖母和我母親共同生活幾十年，每說起我母親時，她老人家總是滿臉陽光。1980年春節，我從部隊回家探親，我祖母可能預感她在世的日子不多了，特將我們兄弟幾個叫在一起，拉住我的手，反復說:“你母親很了不起，我們家的一切都是她帶來的，你們任何時候都要孝順你們的母親!”

我母親經常說“天上掉下餡餅，也必須跑得快的人，才能撿到”。母親一生勤奮非常，所思、所想、所做總比我們街道上的人快半拍。我小時候常聽祖母講，我家店鋪的建筑是我祖父手上建的，并起了個很好的店名——“泉源號”，期望經商時，生意能像泉水般源源不斷地涌來。可是，我祖父的心愿一直都沒實現，一天生意也沒做過，就離開人世了。母親和父親結婚時，雖然已解放，又有南洋的少許接濟，但家里仍十分拮據，櫥和柜都是借的。母親對我家的這種境況，毫無半點怨言，反而是思考著如何改變。

母親利用我家地處街道，又是鄉政府所在地的優勢，與我祖母、父親商量，用我外祖父給她的一點嫁妝款，開辦一個豆腐坊，出售豆腐，拿回成本，然后利用豆渣，飼養母豬，出售豬崽，賺取利潤。母親這一主張，立即得到我祖母、我父親的贊成。只是用了母親的嫁妝，祖母心有忐忑，即刻讓父親寄信給新加坡我姑姑，請其資助。并告訴母親，南洋來的僑匯，全部由她保管。就這一事，我聽我母親說過多回，直夸我祖母事情做得很到位。實際上當時那種景況，怎么能有私房錢呢?就是有那也是全家的。就這樣，父親到鄉公所辦理了相關手續，母親到市場購置了相關工具，我家開始了經商做生意，祖父的心愿終于得到實現了。

俗話說:“經營豆腐坊，奴才丫鬟事”。從經營豆腐坊的那時刻開始，我祖母、父親、母親真可說是起三更睡半夜。然最苦最累的還是我母親。當時，因父親念過幾年書(由新加坡我姑姑資助)，在街道上也算 “知識分子”了，父親的為人又是大家所信任的，一致推他擔任村公所會計兼文書，這樣，父親白天幾乎不著家。母親一人要上墟下市，采購黃豆，制作和售出豆腐;還得準時參加生產隊出工勞動;又得種自留地的菜;也得協助我祖母養豬，操持家務等。母親以其特有的吃苦耐勞秉性，拿出剛毅干練持家本領，把經營豆腐的工序、養豬種菜的時間、生產隊出工勞動、家務事項等進行統一考慮，把祖母和我父親能幫忙的事務專項列出，安排得井井有序，處理得妥妥當當，來往賬目無一掛落。多年后，當我念書知道了華羅庚教授的優選法時，我竊想，母親真了不起，不識斗大的字，竟然會自覺地運用優選法。在母親的辛勤奮斗下，我家慢慢改變了經濟拮據的狀態，逐步進入殷實之家。

家庭經濟稍稍好轉，母親就開始新的籌劃。申請擴建豬圈，增加豬存欄數，以獲得更大利潤;抓住我家隔壁鄰居出售一間店面的機會，以當時的最高價380元，簽定購買協議，分年付清;強求我父親添置一部縫紉機。這在現在是輕而易舉的事，可在當時是轟動我們街道上的特大事。母親以她的勤奮，給家里積累了豐厚的財產。有了縫紉機，母親十分興奮，勤奮得到了更充分展現。在繁忙之中擠出時間，到街道的裁縫店拜師學藝，雖然僅是隔三差五，但母親以其聰敏，在大半年內學會了剪裁各式各樣的衣服，讓裁縫師傅驚嘆不已。學會裁縫技藝的母親十分忙碌。不僅家中男女老少，而且左鄰右舍的新衣制作、舊件翻補都承接。有時親朋好友來家，看到母親的手藝，也常到街上扯幾尺布，讓母親為其裁制一件或一套新衣裳。每當這種時候，母親總是非常熱情，放下其他事情，盡可能滿足親朋好友的要求，確實騰不出時間，就量好尺寸，做好后差人送去。祖母心疼我母親，有時會婉轉地向親朋好友說:“街上有裁縫哦，技術很好的”。可母親總安慰祖母: “人家來一趟不容易，布票有限，增不了多少活，只是占點時間而已，耽誤不了其他事情。我粗工一個，他們看得起就好”。每聽到母親的回話，祖母就格外舒心，總說:“你啊!就怕自己不夠累”。

我十三歲時暑假一天，我陪母親上山給木薯施肥，雖已晌午，但太陽還是很辣，我特意帶著水壺。到了山上不久，母親突然肚子疼，臉上直冒豆大的汗，我趕快扶母親到樹下休息，把水壺遞給她，母親喝了口水，擦了擦汗，說沒事了，她要休息一下，讓我離開，不要打攪她，態度很堅決。過一段時間，母親才把我叫過去，我看到母親剛才休息的地方，有一泓血水，我問母親怎么啦?母親笑笑，說沒事，堅持把木薯施肥完畢才回家。晚上，我把這事告訴祖母，祖母厲聲責罵我，說白養我這么大，一點事也不懂。我才知道母親流產了。

母親還經常說:“持家就像用手抓沙子一樣，捏緊了，都在手上，稍松開，就什么都沒有了”。母親一生對節儉持家要素把握得相當準確。凡事能儉則儉，不鋪張，不浪費;凡物能用則用，不追新潮，不輕易丟棄，實實在在過生活，穩穩當當過日子。母親的節儉，是在整體意義上的節儉，不在一頓飯一件衣;是在統籌使用家庭財力上的節儉，不在幾毛錢幾塊錢的節省。母親對持家中“吃、穿、用”這三大項，可說是“脖子上掛算盤——精打細算”。就拿“自種蔬菜，不愁油鹽”來說吧，在當時“實行一大二公，隊為核算基礎”的體制下，要將家里不足兩分的自留地，經營成既保障全家吃菜，又能換取油鹽醬醋柴，是件極不易之事。母親拿出在娘家種菜的本事，把自留菜地調理得四季蔥翠，瓜果成群結隊，各種菜類一茬接一茬。母親上墟趕集，去時一挑菜，回時一簍家里的吃穿用品，同時還要采購黃豆磨豆腐。菜的季節性很強，在盛產的時候，母親總是及時把大宗菜進行處理，做成菜干，或腌制酸菜，長期備用，部分售出。我讀中學期間的學費大部分就是用酸菜換的。我到現在，還記得母親教我的什么季節種什么菜的順口溜。什么正月姜二月芋三月種田薯，七月蔥八月蒜九月播蕎芹，立春蘿卜秋分菜，清明瓜豆四季韭等。

母親也有自己“用”的一套理念，并且將她的理念推及至家辦企業的管理中。我們家到上世紀九十年代中葉，兄弟才分家獨立生活的，全家三十來口人一起生活了數十年，母親是家里的核心，是家庭總裁。當時，家里已辦有糧食加工廠、建立了糧食經銷站點、經營客車運輸、開辦加油站等，可說家大業大。管理這一大家子，母親始終堅持節儉持家的整體理念，不管是置辦家用物品，還是添置經商設備，主張:結實耐用，市場服務方便的;寧買貴點質地好的，不買便宜質地差的;不買試驗產品，不購新上市產品;堅持貨比三家，集中源頭采購。記得1985年我還在部隊，母親就讓我查過當時部隊軍工企業生產運輸小客車的質量及售后服務情況，經比較，挑選了貴州的昌河牌客車。在家庭的物品使用上，母親更是嚴格把握，絲毫不差。我們兄弟五個結婚的時間差距十多年，但置辦的家具卻都一樣，一床一櫥一柜一桌一對椅，均為傳統樣式。直到分家時，母親才大方的讓分管出納的三弟拿出數十萬將我們兄弟五個的家庭用品統一集中采購，置換一新。

“做人要正，要懂是非曲直”“人必須替別人多想，站在別人的位置上，才不會犯渾，上半夜想自己，下半夜想別人”這也是我母親告訴我的。

共產黨好，毛主席好，新中國好!這個理念母親是嵌入腦海、寫進心坎的。記得，文革期間，我們家因經營豆腐，被戴上小生產者、資本主義尾巴的帽子，母親上墟購買豆子，也被抓進工商所過。但母親對共產黨和毛主席的恩情，從沒因這些受影響，而是日漸濃烈。我1990年福州房子裝修完畢，客廳上要掛什么?母親一聲就說，掛毛主席的像。

母親對子女的要求一向既嚴格又理性，非常注重平時的點滴教育。我在讀書時，母親就教育我，自己書要念好，還得盡力幫同學，正是母親的這種理念讓我從小學一年的下學期開始，到高中畢業，一直被同學們選為班長。我在生產隊勞動，母親就說，你年輕力壯，應該照顧好婦幼殘弱者。我入伍提干后，每次探親回家，母親總要叮嚀數次:“要把首長交代的事辦好，把兵帶好。關鍵是把事做好，官當大當小不要太在乎”。我回地方后，尤其是主政一方時，母親的叮囑更頻繁，更直接。每次都講，你現在有個職位，要好好為百姓做事。我們家祖輩沒人做官，你要很好努力，做老百姓喜歡的官，留個好名聲!前年，當我工資調整時，她笑著說:“你現在一個月的工資，比你父親一輩子拿的工資還多，為共產黨做事再苦再累，都是應該的。”母親的正義理念，深深地影響著我，牢牢地嵌入我的腦海中，始終激勵著我嚴格管理自己、約束自己。母親從不掩飾子女的錯誤。記得有一年，我四弟因事與別人家小孩吵架，用小刀把人家小孩捅傷。時我已是縣里副縣長了。母親知道后，二話沒說，立即把我弟弟扭往公安派出所;并親自登門向傷者賠禮道歉，送上慰問金;叫我要親自給公安派出所打電話，從嚴處理我弟弟。這事，讓受傷者及全家非常感動，他們講，小孩子的事，沒想到我母親這樣認真處理，這樣公正正義。

母親說:“做人最快樂的，莫過于幫助別人”，還說“當人家找你要東西，只要不是含在嘴里的，你都得盡量給人家”。母親是這樣說的，也是這樣做的，幫個工啊，指導種個菜啊，裁個衣服啊，補個褂啊等等，母親總是十分樂意。記得海外每次寄錢到家時(當時，國家為鼓勵海外僑親寄錢，每筆僑匯都給相應的油肉票)，母親和祖母就總張羅著將油肉票分給堂親們。分到堂親手上的無非是一兩油票、二三兩肉票，現在看來是很不起眼的。但在那個時期，鍋里難得見油腥味的堂親們，其高興勁是甭說了，母親與祖母的做法，的確是很不簡單的一種善舉。

我們家長期在做生意，每天均有款項進出。因此，鄉親們碰到急、難事，需要用點小錢時，自然想到我們家。對此，母親一直給我們兄弟姐妹強調一個理念:人家找我們借錢，是對我們的尊重，是一種信任的表示。你一旦拒絕，就等于丟掉了尊重和信任 。因此，母親對來借錢的鄉親，總是來者不拒，處理得入情入理。說入情，凡是第一次來借錢的;凡是生病住院、工傷事故處理等急事的;凡是婚喪嫁娶、蓋房子、上大學等大事的，母親都盡最大能力予以滿足。說入理，凡不是第一次的，不是急事、大事的，或者久借不還的，母親總是拿捏得很準確，處理得很貼切，既不拂人面子，也不失去情分。母親告訴我們兄弟，借給人家款項，就等于送給人家了，人家還給我們，就得當成額外收入，這樣，碰上沒還的，你心里才會平衡，朋友才能是永久的。正是這樣的理念，母親讓三鄉五里的鄉親很推崇和愛戴。

母親的善施更是體現在危難事情的處理上。記得那一年，堂親陳丙午在龍巖挖煤，煤礦發生塌方，丙午不幸遇難。由于當時還是文革后期，陳丙午屬于私自外出做工的，礦方不予處理。堂親們知道消息后，紛紛趕往丙午家中。丙午家里又很窮，孩子都很小，其老婆平時就是個拿不定主意的人，此時，更是一把眼淚，一把鼻涕，一點主張也沒有。時值陰雨綿綿，遺體被拋在野外多日又被水泡。那時，從我老家安溪到龍巖的路，用專車來回得兩天多的時間。有的堂親的意見是，就地掩埋，省事省錢;有的堂親認為丙午一生艱難，生之時沒過上幾天像樣的日子，死之后不應讓其成為孤墳野鬼;有的說，去幾個人好辦，到哪里雇車呢?來回花費誰負責?圍繞尸體的處理，大伙爭論不停。母親當天正好回娘家，傍晚回家后才知道，立刻趕往丙午家中，聽了堂親的意見，母親很果斷地說，人必須拉回來，錢由她負責籌措，車子由我父親出面，請隔壁村的黃英華師傅出車。當晚，我父母親就直接到黃英華師傅家里，秉明來意，懇請幫忙。黃英華為我雙親冒雨懇請的誠意所感動，爽快答應了。時至今日，堂親一說起丙午之事，都說如果沒有母親的果斷和處事的干練，丙午鄉親的一把骨頭就可能拋在異鄉了。

母親就是在她病危期間，也仍然想著關照鄉親，關照親人。母親生病后，在福州住院治療期間，她不讓鄉親們知道，不是想瞞病情，而是不愿增加鄉親們的麻煩。她告訴我們，有人問，就說出國探親。直到2008年6月8日母親病危離開省立醫院回老家，鄉親們才恍然大悟。看到母親病危，我準備請假陪陪她，母親堅決不肯，說:還不到時候，你放心工作，家里有你弟弟就行了。”直到6月19日我在泉州參加政法會議，母親知道后，才讓我三弟告訴我，要請假了。我是20日晚上到家的。一到家，見到母親的樣子，悲打一處來，眼淚在眼眶內轉。但母親卻很樂觀豁達，反倒安慰我說，人總要走的，就是多幾年少幾年而已，人要知足哦!她慶幸趕上改革開放的好年景，到過北京、去過東南亞，看過很多風景，住過現代高樓，用過現代電器。聽著母親的喃喃細說，我被母親的坦然心境深深折服。哲人曾說過:人之圓滿，在于行為之圓滿。母親這樣的坦然心境，來自于她自我行為的圓滿，源于她善施的胸襟。是的，母親就是這樣的。她在人世間最后幾天，特別關注鄉親。只要她醒著，來看望她的鄉親都能聽到她的謝意和祝福;她吩咐我弟弟妹妹把朋友帶來的禮物一一分給鄉親;還特別交代我，凡是鄉親、朋友向她借的款項一律核銷。我笑著跟我母親說，這本來就沒有賬啊，聽我這一說，母親連連點頭，放出了十分欣喜、愉悅、寬慰的眼神。6月22日十一點半左右，我扶母親起來喝了點雞湯，重新躺下后，母親看到我還在她的身旁，就告訴我休息去，這里交給我老三弟弟。看到母親挺穩定的，我再次問她，還有什么要交代的嗎?母親微笑地搖搖手。23日凌晨兩點我弟弟叫我，說母親不行了。我看到此時母親的臉，是那樣的淡定，那樣的平靜，那樣的安詳，只是手腳開始冰涼。我讓三弟趕快叫醒全家大小，并按母親的要求和吩咐，進行擦洗和穿戴。整個程序完備后，我貼近母親耳旁，告訴她，要把她的身體往床頭挪挪，母親嘴巴動了動。得到母親的同意，我就和二弟一起完成。我責備三弟，怎么不早叫醒我。三弟講，一點鐘時，他就要叫我，但母親不讓，說我剛休息，要讓我多睡會兒，兩點時才讓叫醒我。聽著三弟的話，我的淚水奔涌而出。母親，我敬愛的母親!在彌留之際，您想的還是兒女，母親的愛，是這樣偉大，這樣壯麗，這樣濃烈。三點二十分，母親的心臟停止了跳動，任我們怎樣呼喚，母親再也聽不見了。我們從此再也得不到母親的愛撫，聽不到母親的叮嚀吩咐了。嗚呼!母魂千秋，母靈萬古!

母親的事說不完，母親的情道不止，母親的恩報不盡。每當我清晨鍛煉，每當我下班回家，每當我出差在外，每當我休閑度假，我就想起母親留給我們的這許多記憶。母恩浩浩，徐徐溫吐，母訓殷殷，銘心刻骨。

責任編輯賈秀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