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家鄉隱藏在滇西永平境內的崇山峻嶺深處,奔騰不息的瀾滄江就從村莊后面的河谷里歡快地淌過。河谷那邊是一眼看不到邊的茂密森林,靠近我家的這一邊,也是一片墨綠色的大森林。小的時候,我便知道白云繚繞的森林中,散落著一片片的竹子,散落著香樟樹、青岡樹、細葉榕、油松樹、映山紅、麻栗樹、板栗樹、錐栗樹、楊梅樹、橄欖樹,以及許許多多至今尚不知姓名的奇花異草。我還知道,挨近大森林的,先是青稞地、旱谷地,依次是蕎地、苞谷地,再其次,才是我們世世代代生生不息的家園。
兒時,對那些密如發絲也許一輩子都無法數清的林木,我倒沒有多大的興趣,因為它們給我的好處似乎都是間接的,隱形的,就好比太陽,每天東升西落,放射的金色光芒都是賜予普天下的,屬于眾生的,而不是賜予某個地方,或屬于某某人。而那一片片的楊梅樹,一坡坡的橄欖樹卻是例外,尤其楊梅,它是我們的希望!因為它能給我們甜蜜,給我們夢想,我深深知道,每年的五荒六月,當滿山的楊梅果由青變紅、由紅變黑時,我們的快樂日子也就不知不覺地降臨了。
那年頭,家鄉人尚在溫飽線上掙扎,住的是土灰色的茅草房,吃的是金黃色的苞谷飯,各種時鮮水果更是少得可憐,所以每逢五六月份,我們總會如期相約,進山摘楊梅。星期六、星期天,吃罷早飯,要好的幾個小伙伴互通一聲,揣一個苞谷粑粑,或幾個燒洋芋作晌午,便趕著豬馬牛羊出發了。一路上,大伙或打口哨,或唱兒歌,或猜謎語,那種歡樂勁兒,簡直別提了。我們放牧的場所很多,但首選的牧場,當然是打草山。打草山離我家有些遙遠,從家門口放眼望去,就像一大塊碧綠的翡翠鑲嵌在天的另一邊,按照我們的腳步,不緊不慢,大約也需一炷香的時間,中途要穿過落阿別山、大河、蜜蜂河等村莊,通常是兩腿發酸,大汗淋漓的時候,也便到了那兒。打草山好啊,它真是一塊天然的大牧場!至于它有多大,當年,我根本無法說清,即便如今,過了而立之年,我依然道不明,它給人的感覺是,莊戶人家特少,稀稀落落的,大約只有七、八戶,草場卻綿綿不絕寬闊無邊,像夢中的蒙古大草原。那牧草的儲量究竟有多少,也是無法估量的,我就想,即使把全村的牲畜都聚在那兒,喊一聲“預備,吃!”而后,一分鐘不停地吃,吃上幾年,甚至吃一輩子都吃不完。此外,打草山還有青青的竹林,蒼翠的樹林,清澈的溪水,把豬馬牛羊趕到那兒,不需擔心它們是否會東跑西溜,糟踏莊稼,它們準會一心一意埋頭吃草,吃飽了,就去溪邊喝水,喝足了,就到樹蔭下睡覺,太陽落山的時候,只需吹響口哨,或搖響鈴鐺,它們就會依次從樹林里信步出來,大伙在總路口迎候著,趕著回家便是了。
這樣,整個下午,我們便可以盡情地在樹林里玩耍,盡情地摘楊梅,吃楊梅。那楊梅林可真大,一株連一株,一片接一片,置身其中,根本看不到它的邊。楊梅果更是紅艷艷的,圓溜溜的,一顆顆,一串串,一樹樹,漫山遍野,多如天上的繁星。根據大人的經驗,再經仔細的觀察、品嘗,我們發現,眼前的楊梅果大致可以分三色,一類是熟透了的,紫黑色,鉆心的甜;一類是不太熟的,深紅色,甜中帶酸;另一類是不成熟的,青綠色,寡酸。當然啦,我們都挺厲害,都選最成熟的來吃。只有最成熟的才是最甜的,最好吃的!其實,面對一大片郁郁蔥蔥的楊梅林,人們的胃口也實在太小了!吃不了多久,胃就沉甸甸的,牙齒酸溜溜的,連嚼火燒粑粑的勁兒都沒有了,真擔心回家能否吃得動母親做的白豆腐?有時,大伙發揚互助的精神,你喂我一顆,我也喂你一顆,相互品嘗勞動成果,也許,這就叫“有福共享吧”。有時,則搞點惡作劇,你喂我一顆甜的,我卻喂你一顆酸的,對方閉著眼睛一口咬下去,隨即,“呸”的一聲,把那破碎的家伙噴得老遠,接著是一陣陣嗔罵,大伙早已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幾乎笑掉大牙,笑破了肚皮。有時,也來點新鮮,那就是不親自用手指摘來果子,放進嘴里,而是像小羊吃青草一樣,先將小嘴慢慢湊近,用舌尖輕輕一勾,再用小嘴輕輕一抿,一吮,那甜絲絲的快感便悄悄滑下去,緩緩地直達肺腑。那樣的好光景,就像一場場五彩斑斕的美夢,一做就是幾個年頭!
時光比刮龍卷風還要快,眨眼間,便是1987年盛夏,那季節,剛剛小學畢業的我,尚不知考了幾分,近兩個月都閑置在家。有時去放牛,也在山上撿些菌子;有時去放田水,順便割些牛草;有時拎副彈弓,優哉游哉,去苞谷地里打雀,去核桃樹下打松鼠。家里亦是農忙完畢,大人們閑極無聊,無所事事。日歷就一天天地翻過去。終于有一天,爹突然對我說,別去打雀了,換換鞋子,走,跟我找錢去。我一時懵懂了,怪了,錢怎會無緣無故地掉在地上,等我們順手去撿嗎,豈不是天上掉下了餡餅?見我疑惑,爹微笑著說,別發愣了,去了你就明白了。于是,我背了籃子,爹挎了背架,牽著馬,便朝一個熟悉的方向走去。去哪里呀?我一直猜度著,去到半路的時候,我釋然了,對,應當去的那個地方,當然是最熟悉的打草山。事實很快得以證明!其實,同行的不僅有爹和我,乍一看,村子里幾乎所有青壯年小伙都出動了,恁好的賺錢機會,豈肯輕易放過?在打草山的大森林里,我還遇見了好多好多的陌生人,他們究竟來干什么?毋庸置疑,他們和我們一樣,也是找錢!不是嗎,他們都吆了騾子,握著斧頭,自信十足,一副副不達目的不罷休的神情。一度時間,楊梅林里人來人往,好不熱鬧,就像趕集。但凡人影流動的地方,都有說話的聲音,刀斧砍樹的聲音,剝樹皮的聲音……
爹不是屠夫,更不像劊子手!平日,除了殺雞,我從未見他宰過豬,宰過羊,可剝樹皮這樣的活計,盡管是第一次,卻很快就進入角色了。他一邊抽煙,一邊熟練地揮舞砍刀、尖刀,兩支煙的功夫,就把周圍的幾棵楊梅樹剝了皮。爹何以如此高效?原來有絕招啊!只見他先在樹根刻一道痕,又在主干上分別刻幾道痕,用尖刀從上到下將樹皮劃開,利用杠桿原理,朝皮與骨之間一撬,再用左手使勁一撕,一張張樹皮就唰唰地扯了下來。只聽爹說,你看,這一張就像羊皮,這一張就像裹背,這一張就像芭蕉葉。一看爹的臉色,便知他有多高興了。他當然高興了!把這些“寶貝”馱到街上賣了,要么買幾包尿素,要么買幾把鋤頭,要么買幾件衣裳,要么就什么都不買,積攢了給我繳學雜費。再看爹的砍刀、斧頭,都分別染上了墨色的樹汁,刀刃已沒有先前的雪亮,變成了紫色、烏黑,只需手指輕輕一擦,便也染上了相應的顏色。對這活計我很生疏,盡管使盡吃奶的力氣,剝出來的樹皮不是巴掌般大小,便像玻璃一樣“嚓”地碎了。為此,我暗暗責備自己,恨自己,膿包,笨蛋,什么時候才能練到爹的火候呢?
古人云:螞蟻搬倒泰山。比喻人多力量大。亦說:人心不足蛇吞象。比喻貪得無厭。總之,近一個月的功夫,一整林的楊梅樹就被活生生地剝了皮!
剝了皮的楊梅樹,還能活嗎?聽人說,那些可憐巴巴的樹,當年還在茍活,第二年的春天、夏天,才相繼枯死了。我聽了,心里極不是滋味兒!因為,從此以后,我們再也無從尋覓當年的快樂了。多年之后,某個星期天,當我和爹路過打草山,去看望一位親人時,便什么都明白了。放眼望去,當年“找錢”的地方,滿目瘡痍,慘不忍睹!我看到的是一片片褐色的楊梅樹樁。密密麻麻的樹樁,像一茬茬陰颯颯的墓碑,直指蒼天,發出無聲的控訴。青青翠竹掩映其中,勃勃生機與無聲消亡相互交織,把無盡的凄涼映襯到了極至。那一刻,我驀然想起,殺雞宰羊之后,雪亮的刀刃上殘留些什么?是血,鮮紅的血!那是一種武器屠殺一種生命的見證!是一種生命已然消亡的象征!可是,楊梅樹終究只是樹,而不是某種動物,更不是能言善辯有靈魂的人。倘若它是有生命的動物,皮被尖刀割開的時候,將會如何哀嚎,如何踢咬?倘若他是個有血有肉的人,那一時,他將會視死如歸,甘受千刀萬剮,還是仰天長笑,大笑人類的愚昧無知。那一刻,他是魂不附身,苦苦哀求,還是聲聲血淚,詛咒人的殘暴行徑,辱罵某人的祖宗十八代。然而,它始終沒吭聲,而是默默地承受著,忍受著,因為它畢竟只是一棵樹。
楊梅樹有什么罪孽,竟然遭此劫難?俗話說:“人怕傷心,樹怕剝皮。”損傷了人的心臟,則人的生命垂危,同理,剝削了樹的皮,也等于索要它的命!這世上,不怕剝皮的,或許只有棕樹。既然明白如此樸素的道理,為何還要明知故犯?誰是真正的幕后兇手?
刀斧繼續走向深山,山谷中躺滿了大樹的尸體。在這高寒冷涼地帶,楊梅樹的生長是極其緩慢的,據有關資料介紹,一棵楊梅樹從幼齡開始,要形成高大雄偉的樹冠,至少需要20年。同樣,作為生命的真實存在,那些活了數百年的蒼天大樹,歷經了數百年的日升日落,戰勝了數百年的雨雪風霜,仍然逃不過一把刀斧帶來的巨大災難。隨著各種新興產業的迅猛發展,家鄉所謂的大森林早已名不符實,大批量的林木,紛紛成為燃料,先后進了磚瓦廠、冶煉廠,化作鋼藍色的火花。不是嗎,隨著大森林的日益銳減,我們還失去了四季交替的美麗,失去了清新怡人的空氣,失去了多少花香鳥語。直到某一天,天降暴雨,山洪咆哮,沖毀良田沖毀家園的時候,人們才幡然醒悟;直到某一年,遭遇秋冬無雨、春夏連旱的百年罕見的旱象之后,人們才捶胸頓足,悔不該如此狠毒。畢竟,森林是我們共同的家園,也是子孫后世的家園,千萬千萬破壞不得!美麗的森林一旦消失,就不能再生了!不禁想起古老印第安人的歌謠:
只有當最后一棵樹被刨,
最后一條河中毒,
最后一條魚被捕,
你們才發覺,
錢財不能吃。
今天,人們終于良心發現,要創造美好的生活,非但靠山吃山,更須護山養山,建設生態文明,于是,我們揮汗如雨,大張旗鼓地植樹造林。今天,我們多么渴望用一些植物來裝點生活,哪怕只是幾棵普通的樹,幾株平凡的花草,于是,我們慷慨解囊,把花草樹木請進居家。相信,只要人們同心同德,一如既往,三、五年,十年之后,我們的家園將更加富饒美麗,大地母親將更加光彩照人!
■蔣德海:男,彝族。在《中華散文》、《散文詩》、《中國鐵路文藝》等媒體發表文藝作品多篇。現供職于永平縣文聯《博南山》編輯部。
責任編輯 張乃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