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門四代六詩人

一

大理“趙氏詩人之家”是清代中后期太和縣(今大理)以趙廷玉為主形成的白族詩人家庭。趙廷玉和周馥夫妻倆是詩人、和趙廷樞是兄弟詩人、和長子趙懿、三子楊載彤是父子詩人、和祖父趙允晟是祖孫詩人，這是一個夫妻、兄弟、父子、祖孫都成為詩人的特殊家庭。

“詩人”，在人們的印象中，都應該如同李白一樣，具有豪放不羈的性格，浪漫多彩的生活。我們會有很多的疑問:為什么會有這樣的一個家庭?這又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他們都是一些與眾不同的人嗎?詩人們的生活是浪漫和溫馨的嗎?詩人們是否都是在“紅袖添香夜讀書”的美好環境中讀書、寫詩?這六位詩人創作了哪些詩歌?我們通過每一位詩人的生活經歷的觀察，就會發現，他們的生活遠遠不是我們想象的那么美好。由于詩人們生活在一個多變的環境中，于是有了與眾不同的經歷和體驗，也才有了那一句句發自內心的不同感受，有了獨特的性靈體驗。

這六位詩人生活在十八世紀中葉到十九世紀中葉的清代雍正、乾隆、嘉慶、道光年間，在這一百多年的歷史中，他們在當時的大理乃至整個云南都產生了一定的影響。據文獻記載，當時結集刊刻了七部詩集和一部文集:祖父趙允晟的《香嵓詩集》，趙廷玉的《晴虹詩存》、《紫笈老人詩草》和《求齋文集》，周馥的《繡余吟草》，趙廷樞的《所園詩集》，趙懿的《善淵詩鈔》，楊載彤的《嶰谷詩鈔》。現在流傳下來的僅有三部:周馥的《繡余吟草》、趙廷樞的《所園詩集》、楊載彤的《嶰谷詩鈔》，其余五部詩文集都沒有流傳下來。他們的詩歌成就在當時的云南不一定是最高的，但是在云南這樣一個遠離中原政治文化中心的地區，出現了一個以漢語作為自己詩文表達工具的白族詩人群體是非常少見的。

在遠離中原漢語文化中心的一個大理白族家庭，寫下了這么多的漢語詩歌，這是一個什么樣的家庭呢?

這是一個書香門第的家庭，而不是達官顯貴的鐘鳴鼎食之家。從史料上看，趙允晟，字香嵓，是一個普通的讀書人，他大約在1750年開始詩歌創作，一生勤勉，也可能外出游歷過，也可能參加過科舉考試，但在科舉考試中沒有獲得成功，成為貢生、舉人之類，從而一步一步進入官場，通過修身齊家而后治國。他是一位沒有科舉功名，沒有仕途進取的普通讀書人，但卻寫出了趙家的第一部詩集《香嵓詩集》，遺憾的是這部詩集沒有流傳到現在，只在《大理縣志稿》中存有書名，我們無法多方了解這位生活在250年前的古代詩人的生活、經歷、想法。不過還好的是，我們可以從他孫子趙廷樞寫的《讀先大父〈香嵓詩集〉》了解到一些簡單的信息。第一首詩寫道:遺澤幾經秋，披繙涕不收。雄深杜工部，恬淡韋蘇州。冰雪冬春積，江河日夜流。軼才自千古，應待茂陵求。

從這首詩歌的記述和評價來看，我們可以知道趙允晟的詩歌寫得有一定的特色，有杜甫的雄渾深沉，如同“無邊落木蕭蕭下，不盡長江滾滾來”一樣富有氣勢，又有韋莊的恬淡雅致，就像“春潮帶雨晚來急，野渡無人舟自橫”的美好。像冰雪一樣在冬天蘊藉著，如江河一般奔涌不息。他的祖父趙允晟是個有才能的人，沒有得到重用，只能抱恨終生。而這種情況，從古至今都是普遍存在的，我們不應怨天尤人，還是順其自然吧。

第二首詩是這樣寫的:劍氣珠光影動搖，遺編再諷志昂霄。揮毫每憶登高日，遣興難忘漉酒朝。榆郡鶯花久離別，梁園賓客半蕭條。圣賢性質英雄骨，掩卷沉吟不可招。

在這首詩中，我們又知道，這部詩集的內容是較為廣泛的，有:勵志詩篇、登高之作、離別家鄉故園的思念之情，有一種英雄氣概。在此處我們可以想象到:這位老祖父，可能遠離大理，云游天下，去尋找自己的理想;也可能如同他的后輩子孫一樣，外出經商，為家庭的富裕而奔走。雖然老祖父有這樣的經歷，但是始終沒有忘記自己作為一個讀書人的那份牽掛，在忙碌中，寫下那一首首從心中流淌出的詩歌，抒發自己的人生感悟和體驗，正因如此，這位可敬的老祖父，為他的后人們營造了一個以讀書為樂的生活氛圍。

在趙允晟的重孫楊載彤的《石嶺贈文軒宗叔》一詩中也記載了他們家書香門第的環境:“……世業書香縈帶草，家傳水利捕弓魚。蓮花爽挹西山氣，楊柳風清北海居。自釣自耕還自讀，壺中日月正徐徐。”這是一個“世業書香”的家庭，但不是所謂的鐘鳴鼎食之家，而是充滿了農村、漁村的生活氣息，家里還祖傳有專門捕撈弓魚的技術，以作為家庭經濟的一個來源。邊釣魚、邊種田、邊讀書的悠閑生活是他們所追求的理想境界，而不僅僅是為了科舉考試這一功利性的事情。

由于有了這樣的家庭環境，趙廷玉、趙廷樞兄弟，在少年時代就開始讀書學習，讀的是漢文典籍。趙廷玉在十四歲的時候參加童子考試，取得了大理郡的第一名，當時大理郡學中的教師周孔潛先生，看中了趙廷玉這位聰明的少年，把長女周馥許配給了他。周馥這位小姐，可又不是一般的人，她“幼讀書如夙得者，詩詞繪畫，占卜醫藥無不通，尤精于女紅”，是一位才女呢!后來趙廷玉、趙廷樞兄弟二人到昆明五華書院繼續讀書求學，以求考中功名。讀書、科舉、做官、寫作就伴隨了他們的一生。嫁到趙家的才女周馥，并不甘于做一個普通的家庭婦女，由于丈夫外出經商、教學，她自己在家中除操持家務外，還教導督促孩子們學習，自己還利用閑暇時間寫寫詩歌，抒發自己的感悟，保存下來一百多首，后來在整理刊刻時又刪去了一些，留下了四十多首詩。

由于耳濡目染和環境熏陶，他們的孩子趙懿、楊載彤也受到了很大的影響，特別是楊載彤，在十四歲時陪父親游感通寺后面的蕩山，寫了一首膾炙人口的小詩，有很高的天分。楊載彤的一生是值得人們同情的，他終身追求的科舉考試始終沒有成功，始終離不開云南這塊土地，夢中不斷地要到京城去，可是進京城的考試始終沒有打開那一扇舉人的大門，以副貢生而終其一生，但這也就有了他許多的詩篇，來詠嘆自己生活的艱辛。長子趙懿從文獻記錄上看，沒有參加科舉考試，曾到山西當過老師，后來一直開藥鋪經商，但也利用閑暇時間寫作詩歌。這是古代一個典型的書香家庭，用他們的詩作記錄了那個時代的生活，對我們理解古人是很有幫助的。民國年間編撰的《大理縣志稿》都載有趙廷玉、趙廷樞、楊載彤的傳記。

那是怎樣的一個時代?又是怎樣的一個大理?為什么在當時會出現這樣的一個詩人群體呢?

當時的中國，是清王朝的所謂“乾嘉盛世”，國家興盛繁榮，有完整的教育體制，科舉考試已經相當完備，人們要改變命運，就必須參加科舉考試，要參加科舉考試就必須學習，反復學習漢文化的各種典籍，必須有詩歌、文章的寫作能力，能代圣人立言。當時的大理地區文化繁盛，有了明朝、清朝前期的文化積淀，人們對漢文化的認同和崇尚蔚然成風。當時的朝廷也非常重視民族地區的學校教育，在各地興辦學校，為國家培養文官系統的官員。大理地區的文化當時處于領先地位，形成了良好的讀書氣氛。由于文化的代代相傳，薪火不斷，使這種讀書、學習的良好環境、氛圍，一直保留了下來。

大理還是當時云南西部的文化中心，出現了許多著名人物，與詩人們同時代的著名人物有師范、趙輝璧、李于陽、王崧、谷際岐等等，他們交往唱和，以大理為中心，并到全國各地，擴大了人們的視野，在詩歌中抒發性靈，描摹山水，正是有了這一良好的社會環境，人們才能更加有效地寫作詩歌，為了自己的理想而去奮斗。如趙廷玉、趙廷樞同師范唱和的詩作，楊載彤與李于陽、趙輝璧交往的詩作，他們都能很好地傳達出這一情感，豐富了大理地區的文化。

白族是一個非常開放的民族，在古代社會，他們擁有自己的語言，但是也積極投入到漢文化的學習中，這其中，同古代科舉制的實施密切相關。科舉考試是當時人們改變自己人生道路的主要途徑，是從平民走向貴族的一個重要階梯，耕讀世家成了人們理想的家庭模式。如何看待這一現象呢?其實這是一種很正常的文化活動，因為人們不會去做那些沒有回報的事情，如果閱讀僅僅是為了愉悅情感，在當時的社會中還不具備這樣的條件，人們更多地是通過閱讀漢文化典籍作品，從而進入科舉考試的正軌，走上一條“學而優則仕”的科舉之路。因此我們在趙廷玉、趙廷樞、楊載彤的詩歌中，看到的仍然是那不變的科舉之路，以及由此引發的痛苦和不幸。但是有了科舉考試，產生了精英人物，通過精英人物的引領，使漢文化的一統性得以延續。同時通過科舉考試，也使其他民族的知識分子，該民族的精英人物引領本民族向前發展，并同漢民族進行自然的融合交流。可以看出，古代的科舉考試并不僅僅只有選拔人才的功能，它在選拔人才的過程中還擔當了一個十分重要的隱性職責:文化的傳承和發揚，民族間的和諧與統一。

二

祖父趙允晟是否參加科舉考試，我們不知道，那他的后人們，是怎樣一步步走向各自的生活，開始他們的讀書、科舉之路的呢?

我們先來看看趙允晟的長孫，趙鴻儀的長子趙廷玉的詩意生活。

趙廷玉，大約生于乾隆十四年(1749年)，卒于道光十二年(1831年)7月24日(農歷)。字梁貢，又字紫笈，號晴虹，太和縣(今大理)人，恩貢生，又叫恩貢。

什么是貢生呢?就是把人才貢獻給皇帝的意思。在科舉時代，挑選府、州、縣里的生員——俗稱秀才中成績優異者，升入京城的國子監讀書，稱為貢生。就像現在的保送進北京大學或清華大學讀書的保送生，不用參加全國統一的高考。貢生分為好幾類:有歲貢、拔貢、恩貢、優貢、副貢等，趙廷玉的弟弟趙廷樞是拔貢。那什么是恩貢呢?恩貢就是逢國家慶典進貢的生員。比如說，皇帝登基了，普天同慶，就要招攬很多人才，于是招收貢生，這年去國子監讀書的就是恩貢。趙廷玉是在乾隆下江南時被推舉參加的江南特科考試，所以稱為恩貢。成為貢生，有什么作用呢?從理論上說，那就是可以做官了，當然官職是很小的，一般在九品官左右，比七品芝麻官小了兩品。很多貢生都是第三梯隊、候補官員。何時能做官呢?那只能看你的努力和運氣了。趙廷玉就是一生都沒有做過官的恩貢生。他的兒子楊載彤是副貢生，比他運氣好些，五十多歲時僥幸做了一個馬龍縣的學正，相當于中學校長。職位很低。大家都知道舉人，就會問，貢生和舉人是否一樣?哪個更大?有一樣的地方，那就是朝廷已經把貢生和舉人都納入后備官員的行列，適當時候可以委任官職;最大的區別是，貢生比舉人的地位低了半格，可以稱“準舉人”，不能到京城參加會試，也就是進士的選拔考試;舉人則可以。在趙家的三位詩人中，趙廷玉恩貢、趙廷樞拔貢、楊載彤副貢，都是貢生。

趙廷玉得了個恩貢生，他是怎么得來的呢?

趙廷玉十四歲時參加童子考試，由于平時學習努力，人也聰明，取得了太和縣的第一名，非常順利地成了縣學生員，也就是秀才。可以說，他的人生之路的第一步走得非常好。十四歲成了秀才，隨后都可以到省城參加舉人的考試，叫做鄉試(鄉試每三年舉行一次)。如果幸運的話，趙廷玉可能在十七、八歲就成為舉人。

當時太和縣縣學里的教師周孔潛先生，有個待字閨中、尚未許配的女兒周馥小姐，這位小姐，不僅飽讀詩書，誦讀“關關雎鳩，在河之洲”的名句，也能寫詩填詞，繪得一手好畫，而且還精通女紅，繡得一手好花、好鞋墊，懂得醫術，能治病救人。這位兩百多年前的周老師，非常注重素質教育，培養出一位全面發展的好女兒。周老師看到縣里這位年輕英俊、十四歲的小秀才趙廷玉，心中異常喜歡，覺得將來肯定有遠大前程，就決定把女兒許配給這位年輕秀才。周老師暗中托縣里的名儒楊老先生做媒，來了一曲“鳳求凰”。當然不是周馥小姐去追求趙廷玉，而是岳父大人替女兒去追小伙子。對于趙家趙廷玉來說，這當然是好事，大家想想，一個普通讀書人家的孩子，一不小心就成了縣學里先生的乘龍快婿，何樂而不為?一拍即合，一說就成。看來書讀好了還是挺好的，可不用絞盡腦汁地去追求什么白天鵝、白領麗人、MM，那白天鵝、白領麗人、MM正在暗中考察著你，等待著你這位有才華的帥哥呢。就像現在各地的高考狀元，不用擔心你將來的學費，當你成為高考狀元時，各種機構都會找上門來給你獎勵、贊助，有的企業家、老板或許已經把你作為長線投資，列入準女婿的培養行列。看來這兩位未來的夫妻詩人，并沒有在結婚前搞什么“人約黃昏后，月上柳梢頭”的浪漫約會;也沒有私定終生，如張生待月西廂下，等著鶯鶯小姐吟詩作賦，卿卿我我，離別后又柔腸寸斷，抒發相思之情。而是先結婚后戀愛，再抒發相思之苦，這是中國傳統婚姻里結出的一朵并不傳統的美麗的愛情之花。

年輕的趙廷玉，看來不久就要當上新郎官了，這新郎后來怎樣了呢?由于周馥小姐是長女，下面還有兩個年幼的弟弟，周老師又忙于教學工作，來不及管教孩子。操持家務、教育兄弟，就成了周馥的工作，于是把趙廷玉招做了臨時上門女婿，待周老師的兩位公子都長大后，再把周馥小姐嫁到趙家。趙廷玉臨時入贅到了周家，有了周家的暫住證，上有岳父大人的諄諄教誨，在學習上也很是用心，身邊又有一位能詩能畫的嬌妻唱和，生活過得很幸福。

趙廷玉成了秀才后，從詩文中來看，也一直積極參加每三年一次的鄉試，但從有關的記錄來看，成績不錯，但運氣不好，都沒有考中，未能成為舉人，走向京城。大約在1771年左右，只能忍痛告別妻子周馥，離開風花雪月的大理，同弟弟趙廷樞一起到昆明五華書院繼續深造，這是當時云南最好的書院，相當于現在的云南大學的研究生院。在五華書院學習的四年中，總體成績很好，但考試結果不理想。在1775年左右，趙廷玉由于成績優異，舉薦參加乾隆皇帝對江南士子的恩科考試，地點設在南京，可惜趙廷玉運氣不好，艱難到達湖南北部，快到南京時，不幸生病，未按時趕到，延誤考試日期，不能參加考試了。趙廷玉的恩貢生就是在這次推薦中獲得的，所以叫做恩貢生。由于多年考試都沒有成功，挫折較多，趙廷玉于是毅然斬斷科舉考試進取功名的念頭，不再參加科舉考試，這在那個年代，是非常不容易的啊!我們知道，很多人傾其一生，都在那科舉的小路上孤獨前行，直到六、七十歲。從此以后，趙廷玉游歷天下，廣泛資助老師和朋友，結交了很多朋友。

趙廷玉家庭本身并不富有，不是官宦之家，也不是商業巨子。那趙廷玉的資助經費從何而來呢?從有關資料來看，趙廷玉不是個讀死書的讀書人，如同范進、孔乙己一樣，除了讀書，就什么都不能做的“笨伯”，只能去岳父那兒討豬下水，或抱一只老母雞去集市上賣出后度日。而是一位飽讀詩書、自食其力、精通管理的人才，在沙琛《趙母周孺人傳》中寫到，他既能在銀礦、銅礦做買賣賺錢(“賈于銀銅諸廠”)，又能到官府里做官員的高級秘書，為官員們出謀劃策(“幕鄧、鶴，幕云龍”)，退而求其次，也能在昆明、中甸等各地當一個優秀的教師(“授徒昆明”)。是一個“金領型”的學以致用的中高級知識分子呢，只是生不逢時，所以四處奔波。

后來弟弟趙廷樞在1777年考中了拔貢，到江西安福縣、萍鄉縣代理知縣，因為屬下的錯誤受到牽連而被免職，趙廷玉為弟弟的事情又四處奔走，曾到達湖北、湖南、福建、浙江等地。要為弟弟的錯誤斡旋，就需要大量的旅費和其他經費，這些經費從何處得來，都是趙廷玉一邊游歷、一邊籌集資金來運作的。回到云南后又到耿馬、思茅、臨滄、中甸、昆明等地經商，也做幕僚，還授徒教書。

大約在為弟弟的事情奔走的時候，詩人到達湖北的武漢，寫了一首七言絕句《漢江寄內》:

雪影湖南尚有村，吳山楚水那堪論。幾時調得茈湖鱠，同捧盤匜侍寢門。

詩人把這首詩寫好以后，請人從千里、萬里之外的漢江寄給家鄉的夫人。這是一個冬天，江南的雪也下得很大，到處白茫茫一片，可是在湖的南邊還能依稀看到小村莊，這吳山楚水已經很荒涼了，哪兒比得上我們大理的蒼山洱海呢?我們什么時候能在一起，烹制家鄉美味的魚兒，把那美味的魚兒盛在盤子里，共同端著孝敬父母呢?在敘述中，相親相愛之情油然而生。這份思念之情不是我們所看到的青年男女的“郎呀、妹呀”的大聲傾訴，而是成熟男性的關愛和體貼、對家庭的責任。看來，趙廷玉是一位有責任心的好丈夫。

在家鄉大理的生活怎樣呢?詩人同妻子周馥在閑暇之時也一同游覽大理各地的名勝古跡，互相唱和，用詩篇記下他們的一次次美好的游覽。有一次夫妻兩人同游喜洲慶洞莊的圣源寺，在寺中看到了明朝著名詩人楊黼用白文寫下的白語詩篇——《詞記山花·詠蒼洱境》(此碑用白族特有的詩歌體式“山花體”所寫，遂名為“山花碑”)，可是都讀不出來，只好請一位當地懂白文的老先生來讀，這位老先生用白語一讀，豁然貫通，終于知道楊黼先生的家學淵源，夫妻二人高興異常，丈夫趙廷玉先寫了一首詩，妻子周馥又和了一首，真是夫唱婦和的典范，讓人羨慕。可惜趙廷玉的詩篇沒有流傳下來，只有周馥的和詩傳了下來。這是所看到的最早詠嘆“山花碑”的詩歌。

又有一次，夫妻二人一同游覽靈會寺，那寺廟里原來有一棵梅樹，是唐朝時就種下的，已有千年歷史，由于梅樹年歲太高，枯萎而死。夫妻二人看到后非常傷感，商量后決定把妻子周馥戴在手上的手鐲拿出來，請寺廟里老和尚去幫忙找一株老梅樹的后代，再種植在寺廟里，不要愧對古人和古物。表現了兩位詩人那種懷古、護古之幽情，異常感人。

趙廷玉有時也同朋友一起，游覽大理的風景名勝，用詩歌記錄下那些歷史的陳跡，并抒發自己的感慨。

一次，詩人游覽了下關的將軍廟，寫下了兩首膾炙人口的詩篇《李將軍廟》，第一首是:魂強魄毅山蒼蒼，漢馬秦旗古戰場。南詔已無抷土在，叢祠千載立斜陽。

詩人看到巍峨雄壯的茫茫蒼山，聯想到一千年前的南詔和唐朝的天寶戰爭，那時的西洱河邊就是這場大戰的古戰場，那輝煌無比的南詔故國現在何處?只有這將軍廟依然跨越千年時空，立在我們面前。讓人感慨唏噓。這首詩，時間、空間范圍闊大，氣勢恢宏，有大家風范。

第二首:“西洱河前廿萬兵，征時即怨云南行。濤奔囊口風悲壯，差與將軍報不平。”面對這一千多年前的古戰場，詩人仿佛看到了兩軍對壘時的情景，旌旗招展，戰馬嘶鳴，刀光箭影，西洱河南岸，二十萬操著關中口音的士兵，在出征時就心懷怨恨，現在面對洶涌的西洱河水，心中被恐懼所填滿;而西洱河北面，卻是嚴陣以待的南詔士兵，對勝利充滿了信心。這場戰爭的結局，自然是勞師襲遠的唐軍大敗。詩歌末尾點明了李將軍廟的由來，是南詔時期的白族先民為了不讓這些遠征的士兵們孤寂無依，建了這個將軍廟，同時在西洱河南岸把士兵們的尸骨收攏埋葬，建成了萬人冢。西洱河那奔涌不息的河水，下關那綿綿無盡的風聲，都是為這些捐軀的將軍和士兵們而發出的悲壯、哀怨的嘆息，表達了大理地區人民對唐朝戰死將軍、士兵的禮遇。在這兩首詩中，可以看出詩人博大的胸襟，也把白族人民的寬廣胸懷表現了出來。

作為大理地區的本土詩人，大理的民間傳說和故事都在詩人的詩歌中得到了體現，詩人在書寫這些傳說和故事的過程中，把自己的情感投射到詩篇中，表達出自己對歷史的看法。詩人游覽到觀音塘時，看到了那塊高大的石頭，想到了流傳千載“觀音負石阻兵”的故事，據《白國因由》一書的記載是這樣的:相傳在漢朝時期，一個將領率領著三千士兵，浩浩蕩蕩地開進葉榆境內，準備攻打葉榆國，在觀音塘這兒，突然看到一位老太太，用繩子捆著一塊重達千斤的大石頭，背在身上，毫不費力地走著路，看到士兵們，就歇了下來。漢朝的士兵看到這里，非常奇怪，就問老婦人為何能背這么重的石頭。這位老婦人輕松地回答說:“這算什么呀，我們這兒的男子背的石頭比這還大呢。”士兵們一聽，這還了得，一個老婦人都能背這么大石頭，那男子們就更不得了，看來一打仗，我們定會全軍覆滅，死無葬身之地。于是將軍帶著士兵快速撤離，大理地區得以保全下來。這位老婦人可不是一般的人，她就是觀音大士，當她看到漢朝軍隊將要侵襲大理時，為了保護大理地區的居民不受戰爭的危害，就變成了老婦人，背上一塊石頭，有效地阻止了漢朝軍隊，保住了一方的和平與穩定。(原文:“漢時，兵入大理，觀音化作一老婦，用草索背大石。兵見而問曰:‘汝老婦如何背此大石?’答曰:‘我年老不過背小的，你還不見年幼男子背的更大。’兵乃聞言而相語曰:‘老婦之力尚且如是，若年幼男子必不可當。’乃縮然自退，今觀音塘大石即其遺記也。”)

詩人根據這個故事，寫了兩首《婦負石》的詩:

漢代和戎事可羞，尚勤遠略到蠻州。可憐撥盡琵琶曲，不及荒煙一石頭。

此石可當兵十萬，漢家空有客三千。若將補入南夷傳，銅柱奇勛未許鐫。

第一首說的是漢代的最高統治者，為了邊疆的穩定，不受匈奴的侵擾，只能采用和親的綏靖政策，讓人感到羞愧，“可憐撥盡琵琶曲”一句，化用了王昭君的典故，王昭君在匈奴軍中，希望回到中原，只能彈奏著琵琶，寄托懷念故國的哀思。而觀音塘的這塊大石頭，卻可以紓緩漢王朝與邊疆的關系，邊疆不再受到侵襲。第二首詩說的是那大士變化的婦人所背的那塊大石頭，可抵得上十萬士兵，漢朝的軍隊白白有三千人，當他們看到這位老婦人時，嚇得魂飛魄散，悄悄地趕快從大理地區撤離。如果將這位大士的功績寫進南夷傳中，也是毫不遜色的。對這位救民于水火中的觀音表達了由衷的贊頌之情。詩歌敘事簡潔，對比鮮明，化用典故，不露痕跡，達到了較高的境界。

趙廷玉在大理的山水之間徜徉，大理神奇多姿的山水云霧，讓人思緒聯翩，思接千載，視通古今。在冬天一個晴朗的日子里，詩人漫步在鄉間小道上，忽然在蒼山的玉局峰上，出現了一朵亮白如雪的云彩，它潔凈而奇麗，柔美而輕盈，在深邃的藍天下十分醒目。突然，那云發生了變化，越升越高，身影也愈拉愈長，形狀像一個身材窈窕的女人，披頭散發，仿佛還罩著一件黑色喪衣，俯視著茫茫洱海，在大哭大喊。這，就是傳說中的望夫云。頃刻間，狂風大作，海浪滔天，大有不吹干海水，這風就不止之勢。

此時，詩人想到了“望夫云”的故事:

傳說南詔王有個美麗、善良的公主，名叫阿鳳，公子王孫爭相求親，她都不稱心，沒有選中心上人。有一年春天，阿鳳公主在繞三靈的盛會上，結識了玉局峰的年輕獵人，但父王已將阿鳳公主許配給了大將軍，擇定吉日成親。公主得到喜鵲的幫助，把消息告訴了獵人。獵人在蒼山神的幫助下，月夜飛入王宮，把公主帶到玉局峰，公主同獵人私奔，在巖洞內成了親。南詔王派人四處尋找公主，但不見蹤影。在海東的羅筌寺有一個高僧，叫做羅荃法師，他用神燈一照，照見獵人和公主住在玉局峰，于是把這消息告訴了南詔王，并派烏鴉去通報公主，要她快快回宮，不然，他將用大雪封鎖蒼山，把她和獵人雙雙凍死。公主說:她死也要跟獵人在一起。于是羅荃法師施用法術，大雪飄飛，厚厚的積雪封住了蒼山。為度過嚴寒，那位年輕的獵人迎著暴風雪，飛入羅荃寺，盜出了冬暖夏涼的七寶袈裟。當獵人往回飛，到達洱海上空時，羅荃法師追趕上來，并口念咒語，用蒲團把年輕的獵人打入了海底，獵人頓時化成了一只石螺。公主得知這一消息，憂憤而死，化為一朵白云，忽起忽落，好像在向洱海深處探望。此時，洱海上空也有白云飄浮，兩朵云互相呼應，狂風大作，掀起巨浪，吹開海水，現出石螺，風才止息。

詩人此時也如同這位多情而悲傷不止的女子一樣，難以遏制心頭的激蕩之情，寫下了兩首著名的《望夫云》詩篇。

一縷浮云幾度秋，堅心常注海中漚。踉蹌浪打蛟龍窟，綽約神明水月樓。卷地難平千古恨，回峰又鎖百重憂。可憐夫婿無消息，空報情根護石頭。

你看，那一縷縷浮云在山頂飄蕩，不知道過了多少年，一直專注地看著洱海，那洱海中的波浪不停地翻卷，可是夫婿的消息依然沒有，看不到那位可愛的獵人，只能把自己的情感深深地埋入石頭中。“空報情根護石頭”寫出了云朵繚繞山石的特點和癡情。那云是多么的堅貞和癡情啊!

海枯石爛妾紅顏，為云為雨覺等閑。玉帶猶存遺雜佩，銅駝不徙鎮雄關。難隨精衛含沙盡，欲送姮娥破鏡還。魂返山青何處覓，峰頭殘雪已斑斑。

這一首詩，詩人運用擬人化的手法，模仿阿鳳公主的口吻傾訴道:即使海枯石爛，我的心依然不變，我成為云化為雨，都沒什么。你玉帶上的配飾我還保存著，我的心像鎮守邊關的銅駱駝，永志不變。我呀，想如同精衛填海一樣含著砂石把洱海填滿，想像嫦娥一樣飛到你身邊團圓，可是都做不到。我只能又回到蒼山去尋找你，可蒼山頂上只留下了斑斑殘雪，那是我傷心的見證啊。詩中化用了精衛填海和嫦娥的典故，把望夫云的執著和悲憤表現得淋漓盡致。將詩人的同情之心化入了詩篇之中。這兩首詩是大理白族詩人寫下的有關“望夫云”最早的詩篇，也是寫得最好的詩篇之一。

詩人在大理生活了八十來年，對大理的一山一水都充滿了愛意，都有別樣的體會。于是詩人用通俗、平易的語言，采用民歌體“竹枝詞”的形式，寫了十七首詩歌，總名《蒼洱竹枝詞》，歌詠大理的風物、傳說、人們的日常生活。我們一起來欣賞其中的幾首，從中可以看到當時白族人民淳樸和美的生活。

萬花溪竅萬花蒸，白鹿坪幽百藥層。珠子蓡多郎去采，撥開南詔老紅藤。

城西日慣割生牢，金甲辭歸樂醉陶。說取鐵橋城十六，盟神靈驗仿韋皋。

云光掩映佛光明，春擁月街分外晴。百貨堆山橫似海，牙旗風卷大團營。

星回歌管樂紛紛，松矩高燒候夕曛。閃灼夜明珠萬顆，科年玉局寺占文。

簫鼓聲中帶壯濤，山村夜起灑松醪。年年知是龍朝母，孕育由由啗綠桃。

第一首說的是青年男女到萬花溪中的白鹿坪——現在的花甸壩采藥的動人情趣。那兒紅參(“珠子蓡”)很多，小伙子輕輕撥開藤蔓，小姑娘一看，原來是從遙遠的南詔時期就生長著的老紅藤呀，有千年的歷史，這藥物的年歲之大，可成“藥神”了!年輕的采藥人對古老的長壽藥，對比強烈，富有詩意。大家熟悉的《五朵金花》中那位到蒼山上采藥的人，說不定就是這位采摘千年紅藤的小伙子的后代呢?

第二首，人們每天到城西去割一塊新鮮肉，在回來的路上說到南詔時期的故事，異牟尋率領大軍，同吐蕃征戰，大獲全勝，奪取了鐵橋(現在香格里拉橋頭鎮)，攻取了十六座城池;南詔又同唐朝節度使韋皋在蒼山中和寺簽訂了盟約。一派其樂融融、幸福快樂的氣氛，抒發了白族人民歡快、自豪的心態。

第三首詩是寫一年一度三月街的熱鬧場面，“百貨堆山橫似海”寫出了當時物資產品的豐富。寫出了“千年趕一街，一街趕千年”的歷史畫卷。

第四首詩是寫火把節的，人們一邊唱歌一邊點燃火把，仿佛夜明珠千萬顆在大理壩子閃爍。挺有趣的是，如果秋天要去參加科舉考試了，那些考試的人們就早早去玉局峰下的玉局寺，燒上一炷高香，預卜一下未來，看看自己能否在科舉考試中金榜題名。這是大理地區當時的一個新風俗，賦予了火把節另一層含義。

第五首詩寫農村中的祭祀活動，村子里簫聲、鼓聲陣陣，如波濤洶涌，晚上撒松香，喝美酒。人們祭祀誰呢?原來是在祭祀龍母呢!這兒有一個動人的傳說:蒼山下有個綠桃村，綠桃村里有位姓段的姑娘，靠砍柴度日。有一天，她在山上砍柴，看到樹上有個青翠欲滴、可愛異常的綠桃，那綠桃好像也在向她隱隱招手，此時她饑腸轆轆，摘下綠桃吃了，可不料卻懷了孕，不久生下個男孩。男孩長大后，有一天，龍王來給了他一件黃袍，那男孩穿上黃袍，立馬就變成了一條黃龍。龍王告訴他:如今從騰越(現在的騰沖)坎子凹來了一條大黑龍，在下關堵死了洱海水。你已經變成龍，正好去除掉這個禍害。黃龍便沖到江風寺一帶大戰黑龍，把黑龍的眼睛打瞎了一只，又打斷了它的一只角，大黑龍負痛逃走。從此洱海水往天生橋瀉去，消除了大理的水患。“年年知是龍朝母，孕育由由啗綠桃。”寫得優雅而富有人情，寫出了大理人民的感恩之情。

整組詩寫得生動、通俗、精巧，由此透露出詩人很高的駕馭語言的能力。

詩人趙廷玉足跡廣泛，遍游天下。老后閉門讀書，手不釋卷，當時有很多碑記都出自他的創作。他寫的詩歌，內容豐富，多姿多彩，雖然給后人留下的作品不多，但在當時趙氏家族的詩人中，是成就最高的一位，人們給予了極高的評價，當時著名詩人劉大紳寫道:“紫笈先生，學富才美，雅好吟詠，謝氏池塘，韋家風雨。”就是說:他學問廣博，文采出眾，喜好吟詩詠嘆，有謝靈運“池塘生春草”的清新淡雅，有韋應物“春潮帶雨晚來急”的淡淡哀怨。在《大理縣志稿》中，列入了《文學部》的人物傳記欄加以記述。

趙廷玉是乾隆、嘉慶年間大理有名的詩人。創作了《晴虹詩存》、《紫笈老人詩草》和《求齋文集》三部詩文集。遺憾的是這些著作都失傳了。

趙廷玉遠離了科舉考試，沒有圓“學而優則仕”的仕途之夢，只能在游歷中、經商中、做幕僚中、開館授徒中、夫妻游覽中走完他的人生之旅，但是，他的一生是幸福的，因為他有一個能與他唱和、又能教育孩子的紅顏知己。

[作者簡介]周錦國:男，1964年3月出生，大理學院文學院教授，云南大學客坐教授碩士研究生導師，中國修辭學會會員，云南省社科專家，云南省語言學會常務理事，大理學院民族文化研究所研究員、中青年學術帶頭人、語言學教研室主任。主持國家社會科學基金項目1項、省廳級科研項目3項、校級科研項目6項;主持校級現代漢語精品課程建設，多次獲學校教學質量優秀教師稱號。出版著作2部，主編、副主編、參編教材4部，在《語言文字應用》、《修辭學習》等核心期刊發表學術論文近40篇，多次參加國際、國內學術會議。在現代漢語、白族語言文學等方面有一定研究。

責任編輯 王麗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