房子那些事兒

黃玲，女，彝族，中國作協會員，云南省寫作學會副會長。創作出版《李喬評傳》、長篇小說《孽紅》，在省內外刊物發表中短篇小說多篇。描寫高校校園生活的中篇小說《在假期飛翔》，入選《小說選刊》2008第3期。研究論著《高原女性的精神詠嘆》榮獲第九屆全國少數民族文學“駿馬獎”?，F為云南民族大學教授，現當代文學碩士研究生導師。

大理是作為一個云南人一生中不能不去的地方。

雖然已經記不清多少次到過大理，但第一次的印象仍然如詩如夢，美妙如故。那是90年代初某個夏季的黎明時分，乘著夜班車在朦朧中就悄然進入了一片神奇的土地。田野上飄著淡淡的紗似的煙霧，一幢幢剪影般的白族民居突然地就撲入視野，恍若仙境般讓人驚訝。車在大地上前行，景在目光中飄移，心在詩意中融入夢幻的世界……

一直想找一個意象來傳達對大理的喜愛，卻因為它的豐富博大而無法具象。它的蒼山洱海，有風花雪月的浪漫與飄逸;它的歷史卻又因為南詔、大理的風云變幻而深沉凝重。如今仍舊矗立于洱海之濱的大理崇圣寺三塔，無言中總是透出一股讓人感動的滄桑與悠遠。這才是大理的精魂所在。

去年又去大理，有幸觀看了一場名為“蝴蝶之夢”的演出，才真正領會了大理骨子里浪漫與厚重并存的特色。它在一種夢幻般的色彩里，用惟美的風格展示出大理多彩的民族風情、燦爛歷史和厚重的文化底蘊。最喜歡其中的“三塔香云”一幕，大理地區的先民們用智慧創造的燦爛與輝煌歷史，雖早已經隨水而去，現在卻又借助于藝術的巨輪重新乘風而回。舞臺上那些來自于泰國的的印度武士和來自阿拉伯、印度的美女，舞姿翩翩，重現了一幅歷史上大理與亞洲各國輝煌燦爛的文化交流畫卷。令人目炫而又心動。

大理，像傳說中的寶盒。稍微掀開一個角，便會帶給人意想不到的驚喜。

在大理的日子，喜歡在大理古城里獨自游蕩，踩著無數代人曾經的腳印放逐思緒;喜歡看城里的小橋流水，尋常人家屋頂上的裊裊煙霧，找回一份世俗的安寧心境。如果愿意，還可以讓思緒穿越時空重回南詔，在似夢非夢間回想無數英雄為江山而競折腰的壯闊人生，聽一曲金戈鐵馬、聲震山河的洱海濤聲……

這就是大理，輝煌之后平靜，絢爛之后沉穩。

這就是大理，一個不能不去的地方;一個去過之后，還會讓人魂牽夢縈的夢幻之鄉。

從靈魂中來，到俗世中去。

——題記

一

陳燕妮老師星期一有課，課間休息剛一走進院辦就聽見里面人聲鼎沸好不熱鬧。青年教師羅剛拿著一張報紙被人圍在中間。先進屋的人似乎都已經被浸染進去了，只有陳燕妮一時還不明白就里。

跟她平素關系要好的女教師方曉萍扯她坐下，低聲說:“哎，你聽說了嗎?趙遠志要和何云其打官司呢，都上報了!”陳燕妮一時有些懵，想不明白兩人為什么要打官司?

方曉萍看她真是一臉純真的糊涂樣，就附在耳邊，把事情的經過大致說了一遍，說都是房子惹的禍。

原來幾年前學校在郊外建了個園丁小區，離城有三五公里路程，交通不大方便，所以看好的人不多。當時趙遠志城里有房，就不準備再要房。何云其那時只是講師，排隊還沒他的份，就和趙遠志商量名額轉讓的事，說自己可以出兩萬塊錢轉讓費。趙遠志回家和妻子商量了一下覺得可行，就同意了。

說起來，那幾年的房價還真是便宜，帶了福利性質，每平方米只是一千八，比市場價低得多。一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何云其只花了不到三十萬就買下了。五年過去，南大小區的前景竟然被那些有遠見的預言中了。一是小區環境好，比城里的小區清爽了許多。二是周圍邊的幾所中小學一建起來，房價果然就像發燒病人的體溫似的，搖搖晃晃就上去了。先是每平米三千，四千，今年竟然炒到了六千，看得人瞠目結舌。這樣算下來，何云其那套一百六十平米的房如今已經升值到將近一百萬。不算不知道，一算還真嚇一跳。于是，趙遠志就想反悔。見何云其沒有增加轉讓費的意思，一咬牙就把何云其告上了法庭。

媒體的嗅覺一向很靈，《春城時報》不知從哪里得到的新聞線索，反正很快就以通欄標題刊登了這一消息。國人一向喜歡看熱鬧，何況這回互相掐的還是兩個教授。

陳燕妮聽了個大概，有些路見不平，就說:“哪有這樣的人，答應給人的東西還想要回來!再說又是一個學院的同事，竟然還鬧上法庭了!”

方曉萍就笑了說:“陳老師你真書生氣。如今這個時代都是認錢不認人的，別說只是同事，就是親爹親娘到了錢面前，一樣先認錢的?！?/p>

資料室的馬蓮蓮過來送報紙，也湊過來說:“方老師說得對，只是這一打官司，不知道到底哪一方會贏呢!”

陳燕妮心里很不以為然，倒了杯水回教室上課去了。心里卻放不下這件事，下課回到家，又跟丈夫張洪說起來。張洪也是文學院的教師，只是陳燕妮教當代文學，張洪教外國文學。張洪是個直性子人，不等聽完就跳起來了，驚訝地說:“老趙真的把何云其告上法庭了?還真做得出來啊!當初收了人家何云其兩萬塊錢轉讓費，房子何云其也裝修住了五年了，他現在來反悔?我得打電話問何云其是不是真的?”

陳燕妮來不及阻攔，只好隨他去。自己到廚房去下面條。

不一會兒張洪放下電話倚著廚房門，邊看陳燕妮忙碌邊嘆氣說:“平時大家都說何云其是個仙人，我還不大信。這回不信也不行了，這官司只怕他贏不了!當初他轉趙遠志的房，只隨手草擬了個簡單的合同。住了五年的房子，也沒想起來辦個房屋過戶手續，到如今那房產證上寫的竟然還是趙遠志的名字。也難怪老趙要生出二心問他要房了!”

陳燕妮停住手里切蔥的刀，也怔住了。半天才說:“這何云其到真仙得有趣!平日除了上課連影子都見不到他，聽說他在外面跟人辦公司。上個學期他開車來上課，竟然在車里睡著了，遲到半個小時釀成教學事故，被院長大會小會地批評。沒想到房子這么大的事情上，他竟然也會如此糊涂!”

張洪滿有把握地說:“我看趙遠志贏這官司也沒什么意義，他即使贏了官司，也會輸了德行。”

陳燕妮怔了怔說:“張洪，你說現在的人，還會把德行看成回事嗎?”

張洪說:“那當然，知識分子嘛，做人還是得有個底線。”

陳燕妮點點頭，又搖搖頭，含義不明地笑了。

二

何云其和趙遠志的官司最后還是沒有打起來，據說二人私下里搭成協議，何云其又補了兩萬塊錢給趙遠志，趕緊把過戶手續給辦了。還是錢起作用，把兩人面子和德行的損失降到最低。學院的人私下里議論起來，有人覺得趙遠志做人不夠意思，有人又覺得他缺少經濟眼光，白白損失了幾十萬。每天課間都有人在說這件事。

張洪聽不下去了，回家對陳燕妮說:“你說這些人，除了錢就不知道別的，經常在院辦理直氣壯地說錢，也不怕學生聽見!”陳燕妮說:“不說錢，那說什么?上課講學問，下了課還聚在一起講海德格爾、加繆，講當代文壇的新動向?那才是真有病呢!”

張洪一時無語，嘆口氣說:“我們都是俗人，只是希望不要俗得太徹底。”

陳燕妮說:“你不還有個自己的書房嗎?就在那里面去搭建你的理想國去吧?！?/p>

可是，書齋的寧靜很快就被房子的事再次沖亂。四月份的第一個星期，學院大門處的一紙公告如同輕風吹過池水，把文學院所有的人都攪動了。原本起起伏伏說了停，停了說的大學城又被提到議事日程上來。聽說省里領導要求南方大學等幾所大學要在明年七月搬遷到大學城。教師住宅的修建也正式啟動。公告上說的，就是認購時代之光大學城教師住宅小區的事情。

星期一下午院里召開大會，宣布相關的通知和決定。人來得意外地齊，連一向不參加開會的何云其也準時出現。院長郭成進門一看笑著說:“喲，今天的會是人最多的一次啊!看來都關心大學城的事。好好?！?/p>

其實從前年起，南方大學內關于建大學城的事一直都在傳說，可似乎和教師們沒有太實際的聯系，以為是領導做的夢，是圖紙上的規劃?？墒乾F在一具體到教師的住宅，那個虛無飄渺的夢突然就成了實實在在的事情，誰也再無法裝做是看客，躲在一邊看熱鬧了。一個叫“時光”的小區今天正式揭去面紗，真實具體地飄進大家耳中。張洪悄悄舒口氣，對同一教研室的博士洪光仕說:“幸好沒有再叫什么園丁小區之類的名字，時光好，讓人時刻想起時光如流水，一去不復返?！焙椴┦空f:“嗯，是有點哲學意味。”

會開過后，很快開始“時光”住宅小區的名額認購。時間很緊，學校要求一周之內完成，凡是要房的人，每人先交兩萬元認購金，報一下所要房子的平方數。下一步再交八萬元，只當是再次確認一下意向。下個學期開始正式認房、交款。這么大的事，像往平靜的水里扔了個石頭，校園再也無法平靜。人人見了面，說得最多的都是房子。尤其像張洪陳燕妮這樣的雙職工，一次可以要兩套房，更是讓人羨慕。不斷有人教他們:自己買一套，轉一套出去，白賺幾萬塊呢!張洪只是笑，陳燕妮心里卻開始琢磨這件事，只是一時還沒有想好到底怎么去做。兩人報了一套一百六十平米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說先認下，到時肯定要轉出去一套。

全院人都在忙著認房的事，只有一個叫劉雯雯的女博士很悠閑，沒事人一般，下了課也不加入到說房子的事情中去，很有點事不關己的樣子。劉雯雯和陳燕妮一個教研室，這天下課，陳燕妮忍不住問她:“劉老師要大學城的房子了嗎?”劉雯雯干脆地說:“沒要?！标愌嗄萦行┎唤?“別人都要呢，下一步真搬到大學城上課，你住哪里?”劉雯雯說:“不是說要修輕軌嗎?我坐輕軌去上課?？茨銈円客狒[的，其實這是往自己脖子上套繩索呢?！?/p>

辦公室主任王荷葉是個五十出頭的女人，一直在豎起耳朵聽，這時反問道:“劉博士這話我就不懂了，挺好的事，怎么就成了往自己脖子上套繩索?”劉雯雯說:“現在只是交兩萬元，接著要交十萬，再接著恐怕是更多的錢?，F在的大學教師有幾個是真有錢的?到時還不都得找銀行貸款，然后再拼命上課掙錢還債，把自己變成房奴。我還年輕，可不想過這樣的日子。我掙的錢要拿去假期旅游、出國，我要享受生活，不想被生活享受我!”

王荷葉心里不為然，但還是笑了說:“小劉老師到底是博士，對待生活的態度真是浪漫。我們可學不了，得為兒子孫子留點財產。如今這錢捏在手里只會貶值，還是房子靠得住。”

劉雯雯的話卻讓陳燕妮心里動了一下，她不能不承認劉博士的話是有道理的。回頭和張洪商量房子的事，就主張買一套，拿一套轉出去。張洪先還主張兩套都要下再說，但陳燕妮卻引用劉雯雯的話說:“咱們都是人到中年的人了，要學會享受生活，不能被生活所享受?，F在城里已經住著一套，再買就有了兩套，連上高中的兒子張橋都可以有一套了。人不能太貪心?！睆埡樵揪褪莻€不喜歡操心俗務的人，很容易就被妻子給說服了。

接下來陳燕妮要考慮的是，多的一套房轉讓給誰呢?

三

除了上課，陳燕妮的腦子里成天琢磨的便是如何尋找房子轉讓對象的事。

陳燕妮和張洪的老家都在離省城五百多里地的烏州，是個貧困地方。兩家的兄弟姐妹都是本本份份的普通人，沒有做官、經商的。再說如果轉給自己家人，轉讓費的事也不好開口提，還是找個外人恰當些。

張洪勸她說:“實在找不到人要，就放棄算了，咱們也沒有損失什么。學校不是也有沒認購的老師嗎?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還少操點心?！?/p>

陳燕妮有點不甘心地說:“你別管，我再等等看。”

資料室的馬蓮蓮是第一個把指標轉讓出去的人，她明年就要退休，根本不想到離城太遠的地方去住。就找了個拐彎的關系，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房子轉了兩萬塊錢。還鄭重其事地簽了合同，上面寫著雙方誰要反悔，三倍返還對方。聽說外語學院的一個老師轉得還不如她，只轉出了一萬五的價格。還很高興地說反正差不多是白撿的。

陳燕妮兩口子平時都是下了課就關起門來過書齋生活的人，社會關系不廣泛。臉皮又薄，開不了口求人。一時之間還真找不到可以轉讓的人。在她差不多都快要放棄的時候，一個機會卻悄然出現。

這天剛下課，一個叫鄭鵬的大學同學突然打來電話，說要約幾個同學吃飯。起初陳燕妮心里還有些猶豫，不大想去見鄭鵬的面。畢業多年，上大學時的那些情感故事已經如同一江春水向東流，雖說她跟鄭鵬并沒有正式談過戀愛，但是鄭鵬喜歡她，還給她寫過情書，卻是一個抹不去的事實。但轉念一想，如果不去倒顯得自己小氣，如今大家的子女都到了談戀愛的年齡，躲著不見倒沒什么意思。就爽快地答應了，回家跟張洪一說，張洪臉上浮起些古怪的笑意說:“鄭鵬?就是當年給你寫過情書，大段抄寫普希金詩歌的那個鄭鵬?他不是在下面的師專當老師嗎?”陳燕妮似笑非笑地說:“某些人心里是不是有點兒酸?”張洪哈哈一笑說:“我酸什么?他跟我連對手都算不得，不過就是當年你眾多追求者中的一個嗎?我是最后的勝利者，這點兒雅量還是有的。去吧去吧，好好化化妝，讓你昔日的追求者看看你生活得怎么樣，好放心?！?/p>

陳燕妮白了他一眼說“不正經!”轉身細看鏡中的女人，眼角已經爬上細細的皺紋，眉眼間聚著些淡淡的憂郁。當年眼眸中蕩漾的清純，似乎已經被生活的瑣碎平凡淹沒殆盡。鄭鵬曾經給她抄普希金詩歌的往事，也如煙霧一般極不真實。

晚上在城東邊一家叫“傣鄉風情”的飯店，陳燕妮見到了多年不見的鄭鵬。除了剛見面緊握她手時傳遞過來的一絲激動，一切很快就變得平常起來。一幫同學免不了要拿他倆開幾句玩笑，活躍氣氛。但話題很快就轉到了孩子、房子、票子的事情上去，摻和著空氣中酸酸辣辣的傣味，氣氛到很貼切。陳燕妮先是松了口氣，接著又隱隱地覺得有些失落。到底失落些什么，細想卻又沒了影。鄭鵬已經發福了，比上大學時整整多出一圈，聽到有人拿他當年給陳燕妮抄普希金詩歌的事開玩笑，他哈哈一笑，連聲說“當時年輕，真傻!真傻!”他這一聲“傻”，讓陳燕妮心里一直擔著的某種東西，突然就放下了。她也舉起杯說:“那時大家都傻。來，就為了年輕時的傻，干一杯!”

“干——”杯子舉起來，哐哐地碰得酒花四濺。

飯吃到一半，陳燕妮才聽出來，原來鄭鵬約老同學吃飯，是為他女兒上學的事。他女兒今年高考，平時成績就不太理想，就想起要找老同學幫幫忙，到時錄到母校南方大學。眾人就指著陳燕妮說就找她了，兩口子都在南大教書呢!陳燕妮謙虛說:“我們又不是校長，都是普通的教書匠，也不知道能不能幫上忙。”

鄭鵬就忙著給她再次敬酒，連聲說:“老同學，你們不是校長沒關系，到時候幫我引見一下校長、院長總是可以的吧?你侄女的忙你可一定要幫啊!”陳燕妮只得喝一口酒，只是感覺味道有些怪怪的。她心里突然涌起一個念頭，有些惡作劇地說:“你女兒如果上了南大，你最好在省城買一套房，生活方便些。如今的獨生子女都嬌氣，住集體宿舍不習慣，容易和同學產生矛盾?！编嶚i湊近她說:“你還真說著了，我是有這個打算。反正攢點兒錢都是為了孩子，再說下一步退休了我也準備上省城來住?！彼炖锏木茪鈬姷藐愌嗄葜狈笎盒模缓帽M力忍著。一個女同學湊過來說:“燕妮，聽說你們南大最近不是要在大學城買房嗎?你買了沒有?”陳燕妮說:“怎么能不買，全都要搬過去呢!”鄭鵬說:“哦?那你們家要買兩套了，住得了嗎?”陳燕妮說:“住不了，我租一套啊!”

鄭鵬就跟她商量:“你也別盡想著自己發財，留點兒機會給老同學。你自己住一套，轉一套給我怎么樣?我女兒考上了南大，也好有個家?！标愌嗄輿]想到事情會朝著這個方向發展，一時不知道如何接話。一旁的同學就起哄說正好正好，大學城那種地方太偏遠了，租金肯定低，要兩套房劃不來，就轉給鄭鵬好了。

陳燕妮就說:“好吧，我回家和張洪商量一下?！?/p>

鄭鵬說:“商量什么，你還做不了主?就這么定了吧。為了房子，大家干一杯!”

大家都舉杯，嚷嚷“干，干!”

鄭鵬回頭說:“小妹，再上一盤傣味鬼雞來!”

四

陳燕妮心里有點不踏實，不知道那天和鄭鵬談房子的事算不算數。既沒簽合同，也沒談轉讓費，好像有點開玩笑一般。好在后來鄭鵬又打來電話，說自己是真的想要，問陳燕妮有沒有變卦?陳燕妮這才覺得放心了些?？蛇€是不好意思和他直接談轉讓費的事。張洪笑她說:“你這房子轉得有點不明不白，到底是轉還是送，可得弄清楚了?！标愌嗄菪睦锖苡魫?，嘴上卻說:“還沒到正式轉的時候，提錢早了點。到時候鄭鵬肯定不會忘記說轉讓費的事，那么多同學可以作證，我可沒有說白白送他。”張洪戲謔說:“你要真送了他我也不怪你，好歹人家當年還抄詩送過你?！标愌嗄輴阑鸬卣f:“又胡說些什么!詩和票子原本就是兩碼事，扯不到一起的。”

好在鄭鵬也不是湖涂人，過幾天又打來電話說已經了解了大學城房屋轉讓費的事，就按行情來，到時候自會付給陳燕妮兩萬元。到弄得陳燕妮臉上有些不自在。不過這么一說，轉房的事似乎就定下了。

日子過起來跟穿梭似的，很快就進入六月。學院又開會。

院長郭成最后講話，說的卻是最重要的關于房子的事。先前大家還邊聽邊講閑話，一聽到房子二字，會場里頓時安靜下來，眼睛都直直地盯著郭成手里的文件，生怕聽漏了一句。

原來近日從京城空降來一位姓司馬的副省長，很有魄力，還分管教育。司馬副省長對大學城的事很關注，對建設的緩慢進度也很不滿意。于是開了幾個會，很快追加撥款，還作了明年之內盡快修通城市輕軌的批示。一時間大學城的建設猶如火上澆油，很快熊熊燃燒起來。今天的文件傳達的就是要大家再交八萬元購房定金的事，還要在一周之內交清，不交者視為自動放棄。一聽清內容，會場里如同雨打芭蕉般響起一片議論的聲音。方曉萍湊過來對陳燕妮說:“喊了很久，狼終于來了。我準備從明天開始節衣縮食!”

八萬元對很多老師來說都不是個小數目。尤其是陳燕妮和張洪這樣的雙職工，兩套房等于一次就要交出十六萬元定金去。散會后大家都不肯散去，七嘴八舌地聊著。張洪從資料室把陳燕妮拉到走廊上說:“你得盡快跟鄭鵬聯系，讓他把錢打過來。我們家的家底你清楚，一次可拿不出十六萬來交。”陳燕妮說:“我知道?！?/p>

可張洪還不知道，方才陳燕妮已經被馬蓮蓮的話攪得心神不寧了。

馬蓮蓮出言就讓人的心跳猛然加快。她說據她了解，目前大學城的房屋轉讓費升了，聽說經濟學院有人已經轉出了六萬的價位。她轉兩萬已經吃了大虧了，問陳燕妮家的兩套有沒有轉出去?正好劉雯雯進來借雜志，馬蓮蓮又拉住她感嘆起來:“小劉啊，你當初為什么不要房呢?你不買可以轉給別人啊，眼看著五六萬塊錢飛了，多可惜啊!”

劉雯雯淡然一笑說:“那都是虛擬的數字，只要我卡上的錢沒飛走就行了?！瘪R蓮蓮見她如此執迷不悟，繼續開導她說:“你也不想想，五六萬塊錢你要上多少課才能掙得到啊?大學城的房價怎么也比市場價低一截，這指標其實也是學校給你的福利，你怎么那么傻啊，也不跟我商量一下好幫你拿個主意。”劉雯雯被她一番話給說得愣住了，推推眼鏡有些不知所措。半天說:“現在想要也來不及了吧?”馬蓮蓮痛心疾首地說:“可不是!你們這些年輕人啊，說起來都是博士碩士，知識挺多，腦子里卻少根經濟的弦!”

回到家陳燕妮坐在沙發上，呆呆地不發一言，張洪催她給鄭鵬打電話她也不動。好半天突然冒出一句話來:“張洪，你上學期每周上了六節課吧?教授每節課六十，你每周掙三百六，每月四周共是一千四百四十元，學院提走百分之二十，你每月還有一千一百二十塊對吧?我每周十節課，副教授每節課五十五，一月下來我的課時費是一千八。我們倆一個教授一個副教授，一學期所有的課時收入加起來還沒一萬五呢。這點兒錢，說出去只怕外面的人不肯相信呢!”

張洪說:“我從來就沒有仔細算過這筆賬，燕妮你今天是怎么了?突然變得像個精明的會計?！标愌嗄蓍L嘆一聲說:“我后悔啊!我一方面辛辛苦苦上課掙不了幾個錢，一方面又白白送人幾萬塊錢。我突然覺得自己好傻!”

張洪也被剛才陳燕妮算的一筆筆細賬給觸動了，想想上課的辛苦心里也有些不平衡?？伤€想撐著，勸慰妻子說:“好歹是兩個知識分子，怎么能活得跟小市民似的，整天就知道算計錢呢!”陳燕妮說:“我也不想算計錢，可是錢它要算計我啊!張橋明年就要高考，考取了要花學費，考不取要花補習費。咱們養的又是兒子，再過幾年找個女朋友，還得給他準備結婚的房子。沒錢哪一樣是行得通的?”

張洪說:“你就認準了咱們兒子沒有能力奮斗出自己的人生來?咱倆當年大學畢業也是一窮二白，連張結婚的床都是借來的。如今不也過得挺好?”陳燕妮說:“你忘了咱倆當年好歹是在體制下面，國家還分配個工作。如今是市場經濟時代，大學畢業生都得自謀出路，張橋這些獨生子女，爹媽不替他們操心，他還能指望誰呢?”

張洪被她說得心情沉重起來，悶悶地說:“那你想怎么辦?”

陳燕妮說:“實說吧，房子我不想轉給鄭鵬了。聽馬蓮蓮說已經有人轉出六萬的價了，鄭鵬當時可只說給兩萬的。可畢竟又是老同學，教我如何跟他開口說加價的事?要不你給他打電話說說?”

她原本也只是試探一下，張洪一聽，頭果然搖得跟撥郎鼓似的:“這電話我打不了，還是你自己打吧。畢竟你們是老同學，好說話?！?/p>

陳燕妮撇撇嘴:“原本也沒指望你打。讓我再好好想想，到底怎么開這個口……”

五

一個長長的暑假很快就到了。

陳燕妮和張洪假期都沒閑著，剛一放假每人拖個旅行箱，就到地州的函授點上課去了。課是學校成教學院安排的，要有關系才能分到一兩門課。路上看見和自己一樣拖著箱子的熟人，心照不宣地打個招呼，問聲今年跑幾個點?互相道聲辛苦。弄得跟搞地下工作似的。

陳燕妮有個大學同班同學白美麗在成教學院，已經混到了副院長。兩人上學時就住一間宿舍，關系好。到底是老同學，遇到上課掙錢這樣的好事，不用說也會為她和張洪留上一份。特別是今年大學城房子的事提上議事日程后，教師們上課的熱情更是高漲，有關系的找關系，沒關系的也努力建立關系。做老師的人除了上課，也沒有別的掙錢專長，只能努力做一名嘴力勞動者。到讓成教學院那幾個負責排課的人抬高了身價，走起路來比校長還■。排課時心里也悄悄分個遠近親疏。

其實張洪從內心也不想出去上課的，他想在假期讀幾本書，寫寫論文?？墒怯植蝗绦目搓愌嗄菀粋€人出去奔波，只好打起精神收拾行李。除了上課的資料，還往箱子里扔進一本《局外人》，感嘆說:“因為房子，我們誰也無法做成局外人了。人哪，總是要被一些莫名其妙的東西身不由己地裹挾著前進?；闹囇交闹?如今的知識分子，怎么總是覺得自己是窮人，一有機會就要表現出對貧窮的堅決反抗?燕妮，你聽聽加繆在他的第一本書《反與正》的再版序言中是怎么說的，‘貧窮對我來說從來就不是一種不幸;光明在其中播撒著它的財富，甚至我的反抗也被照亮了。’”

陳燕妮正在收拾東西，手忙腳亂地說:“大師就是與眾不同，話說得很好?？墒怯H愛的，你敢反抗什么?我們生活的時代與加繆生活的可不是同一個時代。拿著，內褲帶上一打，記著兩天換一次。西瓜霜多帶幾瓶，每節課都含一片，別把嗓子講啞了。對了，再帶幾盒西洋參片，實在撐不住的時候提提氣。”

兩口子都出去上課，但卻不是同一個方向，一個朝東，一個朝西，在不同的點。

陳燕妮沒有張洪想得多，手上忙碌著，臉上卻掛著輕松的笑意。房子的事解決了，讓她心里快意了許多。原本以為會費很多口舌，沒想到鄭鵬是個聰明人，陳燕妮才支支吾吾地繞著圈子說了幾句，他就問道:“老同學，是不是嫌轉讓費低了?要多少我可以再加的。”陳燕妮忙說:“不是不是，是我們想留下來，將來給兒子的。你也知道現在的年輕人，都不愿意跟父母一起住，都想自由……”

鄭鵬心里肯定不大高興，但也沒有過多追問，猶豫了一下說:“既然這樣，那房子我就不要了，我再想辦法吧。”陳燕妮忙著說了好多對不起的話，雖然對方看不見她的臉，她的臉還是悄悄紅了一片。對一個做老師的人來說，撒謊不是件容易的事。可是為了錢，也只好身不由己了。

房子要回來了，陳燕妮感覺自己好像用它騙了一回人，心里總有些不對勁兒。

但轉念一想，兩口子一起出去辛辛苦苦上半個月的函授課程，跳起腳來也就掙個五六千塊錢，人還累得跟猴似的。可那一個虛無縹緲的指標一轉手，卻可以多掙到三四萬。這么一想心里的內疚就稍稍輕了些。

出去上課前兩天，陳燕妮一個遠房表哥上省城來，給她捎了些烏州的土特產。順帶說起這些年做生意攢了點錢，想在省城買套房。向她咨詢在哪里買合適些?陳燕妮心里一動，就跟他說了大學城的事，還特意強調現在的轉讓費是六萬元一套。不過因為是學校的集資房，房價低。即便加上轉讓費，房價也比市場價低出好多。只是大學城恐怕要三五年才能發展起來，目前那里離城比較遠。表哥是懂行的人，聽了說遠一點不要緊，關鍵是房子和大學城挨在一起，有升值空間。將來還可以租給學生住。就讓她幫著問一套。這就叫瞌睡來了遇著枕頭，兩下里一拍即和。表哥馬上就用卡打了十萬給陳燕妮，說轉讓費到正式交費的時候再一起結算。張洪問他要不要擬個合同簽一下?表哥擺擺手說:“我還信不過你們?兩口子都是大學老師，又是親戚。就別整那些個麻煩事了?！?/p>

陳燕妮現在算是真正感受到房子的神奇了。如果不是自己厚著臉皮從鄭鵬手里要回來，現在這四萬豈不是白白送了人?四萬哪，想一想都覺得心疼。

送走表哥，張洪感嘆說:“燕妮，我怎么覺得你都可以去售樓部上班了?”

陳燕妮委屈地說:“你以為我愿意?我也是身不由己啊!像你說的，總是被一些看不見的東西裹挾著前進!”說著順手拿起桌上的一本書翻翻，長嘆一聲:“你看看，人家著名評論家的書名取得多好，‘從俗世里來，到靈魂里去’?？晌覀兪菍W不了了，看來只能從靈魂里來，到俗世里去了!”

張洪說:“上課回來，你得抓緊把報教授的材料交上去?！?/p>

陳燕妮說:“我心里沒底呢，就發了幾篇文章，也沒本書。”

張洪說:“先報吧，只當是排個隊，給評委留個印象?！?/p>

六

秋季學期剛開學沒幾天，學校大門處就貼出了打分的通知。校工會二樓還擺出了時光小區的沙盤模型，房子的事更加真實具像地突現在人們眼前。還有心急的，甚至已經跑到大學城去看過，回來很驚訝地告訴大家，傳說中的小區竟然不聲不響就從地下長出一大截來，都有了十幾層的輪廓了!開發商也許諾，再過半年就可交房給學校。

星期二上午陳燕妮有課，剛進大門就見許多人圍在打分的名單那里，熱鬧地指指點點。她湊過去從人頭上看了一眼，張洪的名字排在前面，她的靠后一些。正看著，古代文學教研室的博士歐陽國從人叢中擠出來，跟她打招呼。陳燕妮突然記起前些日子自己曾經給他介紹過一個已經畢業的學生做女朋友，不知道談得怎么樣了?就拉歐陽國到一邊問他。歐陽欲言又止，猶豫了一下才說出一件事來。原來那個女生聽說南大這邊要買房，提出個要求，說為了考驗他對她的感情，讓歐陽國把她的名字算成房屋共有人。

陳燕妮說:“歐陽，你們打算結婚嗎?”

歐陽說:“雖然談得來，但也還沒有到談婚論嫁的地步。”

陳燕妮說:“那你……你愛她嗎?”

歐陽國面不變色心不跳地說:“只是有感覺而已，也還沒有到愛的地步?！?/p>

陳燕妮一時不知道應該說什么才好，倒是歐陽自己說出一番話來讓她對他刮目相看。歐陽說:“婚都沒有結就要做我房子的共有人，這讓我無法接受。我在報上網上也見了些事例，這房產一但共有五年之后，就變成了夫妻共同財產。有的女人就是用這種手法騙人錢財的。我當然不愿意這么去想，可是她那意思似乎不做共有人，婚事就不成了?！?/p>

陳燕妮無言以對，就說要忙著上課呢，回頭再跟他說。邊說邊慌慌地走了。心里卻對歐陽的行為有些不以為然，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把房子看得比老婆重要，這婚結得成結不成，真是難說。自己當初跟張洪結婚，住的是學校澡堂樓上十多平米的兩間小屋，吃苦受累一路走來，從來就沒有想過算計人的事。這如今的人哪，如若粘了毛真是比猴還精!

七

整個九月，就在亂哄哄的熱鬧氣氛中快速滑過。

每天下課的間歇，房子都是老師們熱議的中心話題。辦公室里，只要有人提個話頭，馬上就會有一片附合的聲音，把關于房子的事輻射開去，派生出諸多內容。

打分的一榜二榜都已經張貼出來，每個人的排名也已經大致確定。緊跟著要做的事就是看沙盤，確定自家房子的樓層、座向。每天工會二樓的大廳里都擠滿了看沙盤的人，一撥一撥川流不息。而且漸漸地，就練出了一批選房的專家。

這天上午課間休息，大家又說起房子的事。正好歐陽國博士提著杯子進來加水，湊過來說據他的可靠消息，下個月就要交房款，首付百分之三十，車庫不許貸款。辦公室一下子就炸了窩，都叫起來說怎么這么快呢?王荷葉憤憤地說:“買商品房也是先付一部分，交房時才付余款的。大學城的房要明年才能交，怎么現在就要交房款?歐陽你是哪里聽來的消息?不會是造謠吧?不要擾亂民心哦!”歐陽說:“可靠，絕對可靠!我一個中學同學在房地產公司做事，他說的?！弊谝贿吅人暮楣馐瞬┦拷涌谡f:“歐陽的話不假，我也聽說了，官商勾結還有什么事辦不到的。讓我們出錢給開發商建房，銀行的貸款利息先轉嫁到我們頭上。就這么回事!無恥!”屋子里一片嘆息的聲音。

歐陽喝口水，長嘆一聲，突然說:“我有幾句詞念給大家聽聽?！?/p>

眾人就住了口聽他念道:“新房幾時有，把酒問青天。不知我輩買房，為何這多錢?我欲放棄此房，唯恐無處居住，娶妻買房難。心意兩彷徨，何似在人間?”

陳燕妮也有課，剛到門口就聽到歐陽的詞。又聽見洪光仕拍掌叫道:“好好，歐陽到底年輕，腦子靈光，出口成章啊!聽我給你接個下闕:轉個圈，抽支煙，少發言。不應有恨，何人買房不花錢?人分三六九等，房有高低上下，此事古難全?！?/p>

陳燕妮帶頭鼓掌道:“好啊，兩個博士在這里比試才華呢?”幾個來交作業的學生也站在人后，悄悄地聽著，然后捂著嘴笑著跑了。

學院的工會主席拿出幾張圖紙說:“大家都別開玩笑了，這是小區的圖紙，戶型都在上面，選房的時候用得著?！贝蠹业呐d趣一下子全都轉到圖紙上去，都涌過來圍了看。歐陽說:“看看這些名字，尊師苑，名仕苑……嘖嘖嘖，盡玩虛的。”

張洪在門外對陳燕妮招招手，她忙擠出去問有什么事?張洪把她拉到轉角處，才悄聲說:“有件事兒，你要有心理準備?！标愌嗄蒉D轉腦子說:“是不是職稱的事有結果了?”看看張洪的臉色她突然明白了，嘆口氣說:“我又沒過?”張洪遺憾地攤攤手說:“剛剛聽到的消息，你的票沒過半。說是文章太少，又沒幾篇核心期刊的……所以……”

陳燕妮難過地說:“我也知道會是這么個結果，可是……唉!”

張洪安慰她說:“不行明年再來，把你手上的那部書稿好好改改，爭取出版?！?/p>

陳燕妮指指辦公室方向說:“你看看，這樣的氣氛誰還有心做學問啊!房子的事把心都攪亂了，靜不下來!”

張洪說:“不就一套房子，至于這樣勞心勞神?”

陳燕妮白他一眼道:“對老百姓來說，一套房子就是人生的一件大事。再說現在的房地產市場，陷阱太多，跟著他們多聽聽也能長些見識，免得吃虧上當。”

張洪長嘆一聲:“可也不能如此投入，整天說的都是房子。我現在都害怕進辦公室了!”

陳燕妮笑了:“我也感覺房子的事就像個大漩渦似的，一站到邊上就頭暈，身不由己地就被卷進去了。沒辦法，咱們倆犧牲我一個就行了，你就躲你的清靜去吧。有需要拿主意的事我再跟你說。”

兩人正說著，方曉萍過來叫了:“燕妮快來，我給你復印了一份圖紙。下午你沒課吧?咱們一起去工會樓上對著沙盤再好好看看圖紙，樓層和朝向都一定要選好。”又附在陳燕妮耳邊說:“對了，王荷葉認識一個懂風水的大師，說到時候請大師一起再去小區看房，一定要把好關!”

陳燕妮驚訝地說:“選套房還用得著請風水大師?”

方曉萍看看張洪，笑笑說:“別讓張教授笑話我們。不過風水這事兒，真得信信。人家是從科學的角度來看的，可有道理了。大師說了，我的幸運數字是六，讓我這回選房就選六樓，還要東西向的。走走，圖紙復印好了，快拿去!”

陳燕妮回頭看看張洪，臉上顯出些尷尬和無奈來。

八

交房款的事拖了一下，但是校方通知說還是要在本學期之內辦完手續。正好和期末考試的時間重在了一起。一到交款，辦手續，房子的事就更有點板上釘釘的感覺了。

提起房子，全學院最痛苦的人當數趙遠志和劉雯雯。

趙遠志原本已經退休，不在此次買房之列?？墒撬粚W院返聘給研究生上課，每周一次要到學院里來?？匆妱e人熱火朝天地說房子的事，他心里就不大好受。偏生還有人不知道體諒人，要往他的傷口上撒鹽。說到轉讓房子的事就免不了會舉他的事例來教育人，特別是馬蓮蓮，總是說:“看看趙老師，當初轉讓的時候要是多一點遠見，哪里會吃幾十萬的虧?前前后后都打官司了也就得了三五萬轉讓費，可那房子這些年升的值豈止是三五萬呢!”馬蓮蓮表面上是在替趙遠志惋惜，其實心里說的是自己。她那套房子開初轉給人只收了兩萬轉讓費，如今轉讓費跟發燒病人的體溫似地只見往上漲，弄得她心里十分不平衡。借著說趙遠志，實則是在宣泄自己心里的不痛快。

搞到最后，趙遠志一看到馬蓮蓮的身影，就借著和學生談話，躲到隔壁的教室里去。

劉雯雯一開始還硬撐著，說些乘著年輕要享受生活，不能被生活享受的話。但是在強大的房子浪潮席卷之下，這種裝出來的堅強慢慢就疲弱下來。每當有不知就里的人問她:要房了嗎?準備選哪一棟?她的面部表情馬上由晴轉陰，眉眼向下，雙肩耷拉，現出一付既無奈又痛苦的表情。讓人十分同情，不敢再問下去。

陳燕妮幾次想安慰安慰劉雯雯，卻不知道怎么開口才好。

偏生王荷葉那里還要不斷傳出些新消息，今天說開發商放出話來，有哪個不愿意要房的可以把名額轉給他們，每平方米按五百元收回去。明天說某某學院有人轉出了每平方米八百元的價格，比開發商開出的價還高。辦公室本來就是全院的信息發布中心，現在又增加了關于房產的最新消息。弄得人一進院辦就受刺激。

這天下課陳燕妮想起這個學期方曉萍約過自己吃飯，就想回請她一下。兩人約了來到校門外的“漁鄉情”，找了個靠窗的角落剛剛坐下，就看見馬蓮蓮領著一男兩女進了包間。方曉萍說:“這個馬蓮蓮太厲害了，反悔還反得這么有心計!”陳燕妮低著頭正點菜，不知道內情，問她反什么悔?方曉萍說:“我看見馬蓮蓮領進去的那人，好像是圖書館小王的親戚，當初她轉房的那家人。昨天我聽說她已經找過小王，說當初的房子轉讓價定得太低，不公平什么的。今天請人到飯館里來肯定是說房子的事。”

兩人邊吃邊瞟著包間那邊，里面并沒有傳出爭吵的聲音。方曉萍感嘆說:“馬蓮蓮這種人才真的適合這個時代，為了錢可以放下臉，不管什么同事情面。換了我，還真說不出口。燕妮，你呢?”

陳燕妮說:“我也開不了口!”

話是這么說，想起從鄭鵬手里要回房子的事，她臉上還是悄悄燙了一下。

第二天就從院辦王荷葉那里傳出消息，馬蓮蓮的房子要回來后，很快重新轉了一家，而且轉出了每方米一千元的高價。她跟小王的親戚原本訂有合同，按合同規定誰反悔誰三倍返還。她要的是一套一百四十平米的房，扣去三倍返還對方的六萬元，她還落了八萬。

這個消息猶如石子落入池水，很快在文學院引起一場不小的風波。課間休息的時候大家議論的都是這件事。張洪先還想表示一下自己的清高，有些不屑地說:“古人早就說過君子愛財，取之有道。都已經簽了合同又要回來，這算怎么回事?”洪光仕接他的話說:“照這么說，那合同也就是張騙人的紙了?以后誰還信呢!”

王荷葉笑笑說:“兩位教授說得都有理，只是那理怎么抵得過實實在在的票子管用呢!”

一位青年教師進來接開水，也搭言道:“人家馬老師這么華麗麗地一轉，可就白白撿了八萬，差不多夠我付首付的了。這經濟頭腦可不是一般的靈啊!”

歐陽國說:“同志們，期末馬上就到了，咱們辛辛苦苦上一學期課，能領多少課時費?不過也就是區區幾千塊錢!可人家馬老師，動動腦子就變劣勢為優勢，憑空掙了八萬塊!那可是八萬塊哪，不是八百、八千啊，同志們!”

劉雯雯一直倚著書架聽著，突然在人后輕嘆一聲:“唉!你們說，我當初咋那么傻呢，竟然不知道房子的指標也是可以賺錢的!”

一屋人面面相覷，一下子全都噤了聲。

九

馬蓮蓮二次轉房成功的事，受刺激最大的當數陳燕妮了。雖然在辦公室里當著眾人的面，她什么話也沒說，但心里卻免不了一番波瀾起伏。她答應轉讓給表哥的那套也是一百四十平米的房，當時開口要了六萬還臉紅。現在看來，還是白白損失了八萬。比起馬蓮蓮，自己長的是什么腦子啊!難怪人家說大學教師都是些只會賣嘴皮子吃飯的人，一進入社會就傻了。現成的錢不會掙，只會老老實實做嘴力勞動者。

有些事不能深入想，越想越覺得自己冤屈。晚上張洪在書房看書，她就窩在沙發上看電視，屏幕上的人進進出出，卻不知道在演些什么故事。張洪出來泡茶，湊近她跟前看看。”陳燕妮突然長嘆一聲說:“你說，我怎么這么傻啊!”

張洪嚇了一跳，忙近前伸手摸摸她的額頭。疑惑地看著她說:“你沒事吧?”

看她情緒不好，張洪忙倒了杯茶送過來道:“來，喝杯普洱茶順順氣。有什么不痛快的事，跟夫君我說說，幫你理理?！?/p>

陳燕妮長嘆一聲:“這一回只怕是剪不斷，理還亂呢!”

張洪又嚇一跳，以為她說的是什么兒女私情的事。卻聽得陳燕妮感嘆道:“我就想不通，那馬蓮蓮的腦子怎么那么靈光，跟人簽合同都能留一手，三倍返還之后自己竟然還能盡賺八萬!這是什么人哪!”

張洪突然明白了妻子的心病所在，不禁默然。半晌才說道:“燕妮，我知道你心里在想什么，但是人要懂得知足!”

陳燕妮一聽惱了:“我怎么就不懂得知足了?這房子的事也不是我一個人的事，是全家的事。說我不懂得知足，我看你是太容易知足了，六萬塊錢就滿意得眉開眼笑的!”

張洪被她說急了:“當初六萬塊也是你自己定的，怎么現在來怪我了?”

陳燕妮賭氣似地說:“我沒怪你，我怪我自己傻!”

張洪說:“那你也學馬蓮蓮反悔去?我告訴你，馬蓮蓮那是跟不認識的人，反悔了也只是傷名聲不傷感情。你表哥那可是親戚，你要跟他反悔可沒那么簡單。我看你怎么跟他開這個口?”

陳燕妮長嘆一聲道:“所以我才煩呢嘛!”

張洪說:“燕妮，咱們是知識分子……”

陳燕妮打斷他的話說:“我知道你又要說那套理論了，輕度貧窮對知識分子是好事，可以讓他們保持光明啦反抗啦精神啦，可惜這一套理論在現實生活中是行不通的。親愛的張教授，你別忘了我們生活的是個物質社會!”

張洪無奈地看著妻子，先舉手投降:“好了，燕妮。我棄權還不行嗎?你做什么我都不反對，你也別再問我的意見好不好?”

陳燕妮說:“不問你，我問誰去?你不是這個家的人?”

張洪有些惱了:“陳燕妮，你到底要干什么?還讓不讓人活了!”

陳燕妮知道自己今天是有些不講理，可自己也是一肚子委屈，不跟丈夫說跟誰說去?平白的就損失了八萬，那得讓她上幾年的課才能掙得到啊!她在潛意識里，已經把那八萬看成是自己包里的錢，似乎是被表哥硬生生地搶了去的。一想起來就心疼得慌，心里悄悄憋了一股火氣。

十

陳燕妮心里明白，跟表哥攤牌無論如何都是躲不過去的了。

反悔還是不反悔，這是一個問題。

她覺得自己現在正像哈姆雷特的處境一樣，面臨兩難選擇。猶豫徘徊，徘徊猶豫，在心里獨自受著煎熬。

但是選房的事卻刻不容緩地逼近。學院黑板上大大地張貼了一張通知:考試前一周開始選房，正好是在周末。地點在學校的學生會堂內，寬敞明亮。

選房那天，陳燕妮和張洪兩口子早早就來到會場，里里外外都站滿了人。人人臉上都掛著笑意，很多人手上還拿著圖紙，指指點點地利用最后的一點點時間繼續研究探討。張洪是教授，排名靠前。兩人在家就已經商量好，自己住的那套就選張洪名下的。要轉讓的那套由陳燕妮去選。好在陳燕妮的副教授時間長，排名也在中間。

最后張洪選了套十二樓的，陳燕妮選了套八樓的，還算皆大歡喜。

陳燕妮選完房，也不忙著回家，就站在會堂里東張西望。方曉萍過來拉著她說話，說果然按照風水大師的話，選了六樓的房。王荷葉一臉興奮也湊過來交流經驗，說她選了套二十四樓的。

說來也怪，一但選了房，就像男人女人之間訂婚下聘一樣，不可以再改變了。每個人便都要為自己選的房找出些充足的理由來安慰自己。王荷葉說她選頂樓就是為了好看風景，再說頂樓開發商還答應送幾十平米的平臺，可以搭個玻璃房之類的。陳燕妮聽得心里直嘀咕，心想自己怎么就沒想那么細呢!再說之前王荷葉也從沒對人透過這些信息，眼見得是怕別人搶了她的頂樓去。為了選套好房真是用盡心機啊!

幾個女人正聊著，突然聽見廣播里叫歐陽國的名字。叫了半天也不見歐陽國的身影出現。王荷葉說:“壞了，這家伙弄不好是睡過頭了?！标愌嗄菡f:“不會吧，選房這么大的事也會睡過頭，那不成了何云其第二了?”話是這么說，忙著撥打歐陽國的手機，里面傳出的卻是關機的聲音。畢竟選房的事不是小事，事先他又沒有委托人替他選。幾個人也不敢過去代替他選房，只好眼睜睜看著一撥撥人越過歐陽國的名字排到前面去。一直到一百四十平米的幾棟樓都選完了，時間也到了十二點差一刻，歐陽國的身影才出現在會堂里面。王荷葉跑過去一把拉住他說:“歐陽啊，你上哪兒去了?你不要房了?”

歐陽國不好意思地說:“我昨天晚上在手機上定了時間的，沒想到手機電池用完了，就睡過去了?！?/p>

好在房子都是根據報名的人數來定的，歐陽的一套自然跑不了。只是樓層就只剩下底層一樓的兩套。歐陽見沒有選擇的余地，就胡亂選了一套了事。臉上多少有些沮喪。

王荷葉過來安慰他說:“一樓也有一樓的好處，以后你把它改造一下開個洗腳城，說不定生意還好呢?！?/p>

歐陽國說:“那我住哪里去?”

方曉萍說:“你租房住啊。把你讀博士的腦子用到生活中，還愁掙不到錢?別看不起洗腳城，那可比你上課做學問來錢多了!”

陳燕妮似笑非笑地說:“要真開起洗腳城來，就取名叫‘博士洗腳城’好了，到時候招工寫上非碩士不要，本科生備用。開好了還可以為學生勤工儉學提供機會，這可是個一舉幾得的好機會，歐陽你可不要錯過了?！?/p>

三個女人一臺戲。歐陽國被她們說得招架不住了，忙點頭說:“行行行，我回去一定好好考慮考慮。要真開個洗腳城，少不得還要請大姐們幫忙出主意。我就先走了?！?/p>

邊說邊一溜煙跑了。

十一

表哥在烏州做生意，要跟他聯系只能打電話。

打電話的好處是可以避免面對面，特別要說的是尷尬事，打電話到是個好辦法。

可是陳燕妮還是繼續猶豫著，被to be，or no to be的選擇折磨著。她就像寫論文做學問似地，不時會把這個問題在心里論證一番。而每次得出的結論卻都不相同:如果房子給表哥，表哥痛快了，自己不痛快。如果不把房子給表哥，表哥不痛快，自己就真的能痛快了嗎?結論總是不確定。

斗爭了無數回合后，周末這晚，陳燕妮終于下決心給表哥打這個艱難的電話。

表哥開始很高興，以為要交房款辦手續了，連聲問她什么時候交款他可以上省城來，順便把過戶手續一起辦了，省得以后麻煩。雖然隔著幾百里路程，陳燕妮的臉色還是微微紅了。她支吾著說:“表哥，是這樣的……當初給你說買房的事，我也沒到那里去實地看過。后來去一看，離城真的太遠了，除了學校周圍就是一片荒山，也沒有街道什么的。不知道幾年幾月才能發展起來，在那里買房好像不是太現實呢!”

表哥有點奇怪:“那當初你不是說大學城一起來，周邊環境也就跟著起來了嗎?”

陳燕妮臉又紅了:“我是那么說的?？墒?，過去一看才發現，那里真的不太適合居住。你有錢在城里買一套更劃得來。”

表哥說:“城里?房價太高，都五六千一平米了。當初說買大學城的房子，不就圖個便宜，還有升值空間嗎?燕妮啊，你是不是嫌轉讓費低了?我可以再加點給你。”

陳燕妮忙說:“表哥，真的不是錢的事。我們家張橋吧，學習不是太好，考外省的重點大學怕是沒有希望，以后他要是在這里上學，也得要一套房呢。所以我和張洪就想……想給他留套房……做父母的都不容易不是……”

表哥不傻，長長地沉默了會兒后說:“原來是這樣啊!既然你們自己想要，我也就不難為你們了。這房，那我就不要了。”

陳燕妮忙說:“表哥，有老師想轉房的，我給你重新問一套?只是……只是轉讓費可能會高一點……加起來每平米可能會到三千四左右。”

表哥說:“有那么高嗎?既然是那么荒涼的地方，超過三千一平米，我就不要了?！?/p>

陳燕妮臉兒紅紅地說:“表哥，不好意思了……”

表哥說:“你記著把那十萬給我打過來，我生意上要用。”

陳燕妮忙說:“好的，好的。我明天就去銀行打錢給你。”

表哥從頭到尾沒有說一句怨她的話，但語氣中的不快卻從電話中分毫不差地傳了過來。放下電話，她軟軟地倒在沙發上咬著指頭發起呆來。張洪從里間踱出來，對著她豎起大姆指說:“高!實在是高!沒想到我們燕妮也能把謊撒得這么漂亮!”

陳燕妮說:“你諷刺我?”

張洪說:“燕妮，我是發自內心地佩服你!自從這一年來買房以來，我發現你真是跟以前不同了，提高很大!”

陳燕妮說:“張洪，房是要回來了，可我心里怎么這么難受啊?表哥以前對我很好，我上大學的時候還給過我錢，給我往學校帶過咸菜。這么做，我真是覺得對不起他?？刹贿@么做，我又覺得對不起我自己。我左右都很為難的，你說我到底做得對還是不對啊?”

張洪忙安慰她說:“燕妮，已經做了的事，就別再做道德求證了。我也想通了，轉房這事兒真是沒辦法說出個對錯。要回來就好，咱們跟錢又沒仇!”

話是這么說，也沒有誰指責她半句不對，可陳燕妮心里還是感覺不得勁兒。要回了房，并沒有期待中的喜悅和快意，反倒覺得心里沉甸甸地堵得慌。冥冥中，這套房似乎專門是為了檢驗她內心的道德尺度而出現。一次又一次地用它來誘惑別人，同時也誘惑自己內心的欲望。像風似地把沉寂的欲望扇出飛舞的狀態，讓人無法安寧。

陳燕妮就這么一直懶懶地臥在沙發上，對著吊燈發了半天呆。

張橋從房間里出來倒水喝，過來拍拍她的頭說:“媽，您在干嘛呢?到床上睡去?！?/p>

陳燕妮說:“兒子，媽今天為你做了件事，為你解決了個人生的大難題。”

張橋在她身邊坐下說:“媽，我目前最大的人生難題就是如何考上一所重點大學。這么大的難題您都為我解決了?”

陳燕妮翻身坐起來說:“上了大學還要找工作，還要結婚成家，房子才是大事。媽給你準備好一套房子，將來你大學畢業后會省多少心啊!”

張橋說:“您兒子又不是蝸牛，這么早就讓我背一套房子，我累不累啊!”

陳燕妮說:“兒子，你還不懂得房子的重要!為了這套房子，我可是把親戚都得罪了?！?/p>

張橋說:“您打的電話我都聽見了，您也沒問問我要不要，就對人說那房子是留給我的。您這不是拿我做替罪羊嗎?媽，這事兒您可做得有點不對。”

陳燕妮一聽急了:“媽可都是為了你，你別不識好歹!”

張橋說:“不對就是不對!媽，以后別什么事兒都拿我做幌子，您這好比是往我脖子上套枷鎖。我的人生不用你們為我安排，我要走自己的路!”

陳燕妮氣極了，不由高聲叫起來:“張洪，你快出來管管你兒子，聽聽他都在說些什么?我一片好心倒成驢肝肺了!你這個當爹的到底管不管?”

張橋在張洪出現之前早已經像泥鰍一樣溜回自己的房間，把門“砰”一聲關上。

陳燕妮憤憤地說:“咱們這么辛苦不都是為了他嗎，他怎么一點兒也不領情呢!”

張洪勸妻子說:“別生氣了，好不好都是自己養的，又是90后的新人類……”

十二

先是忙忙碌碌的期末監考，然后是批改卷子、登分、填各種表格。一個學期就在瑣碎中悄然過去，不留痕跡。陳燕妮一早起就到辦公室交登分冊，心里不禁藏了些感慨:一個學期，又一個學期，這就么從掌中滑過，卻什么也抓不住。都說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何嘗不是鐵打的校園流水的學生!這個學期也許是因為有房子的事擾人，感覺過得特別快。好在下周交了房款，房子的事便可以告一段落，只等著下半年開發商交房了。

可是，陳燕妮卻還是安不下心來。房子是從表哥那里厚著臉皮要回來了，可是下一步轉給誰還是個未知數。房子轉不出去，那所謂的多出來的八萬塊錢就是虛的。她知道馬蓮蓮在學校里面關系多，想托她給問一下，進了資料室發現有人又不好開口。就回到辦公室來等著。王荷葉一見她就叫道:“陳老師，快來領你的監考費。”陳燕妮期末共監考了五場，每場二十塊錢，一共應該是一百塊。王荷葉卻伸手讓她先拿十五塊來。陳燕妮一時沒有明白，怔怔地看著她。王荷葉笑著說:“扣稅呢!”方曉萍在一邊先叫起來:“二十塊的監考費都要扣稅?太過分了!”王荷葉說:“又不是扣給我，上面怎么定我就怎么執行?！?/p>

說著陸續有老師進來交記分冊，領監考費，辦公室里又熱鬧起來。有人開始說下周交錢的事，打聽銀行的貸款利率到底打幾折。馬蓮蓮拿著些報紙和信進來，分給老師。大聲說:“你們在問銀行利率的事?問我呀，我知道?！?/p>

馬蓮蓮還主動問陳燕妮:“陳老師你們家兩套房，轉出去一套了嗎?轉了多少錢?”

陳燕妮忙說:“還沒呢，馬老師幫我問問有沒有人要?”

馬蓮蓮一聽驚訝地叫起來:“下周就交款辦手續了，你們家房還沒有轉出去?一直沒聽你說我還以為轉出去了呢!”

王荷葉在那邊忙里偷空地扔過來一句:“陳老師，舍不得孩子套不住狼!現在投資什么都沒有投資房地產把穩。你看黃金吧起起伏伏，股市呢上上下下跟抽瘋似地，我看只有房地產只升不降。”

書記花曉榮也親親熱熱地拍著陳燕妮的肩說:“捂吧，燕妮。我要有兩套的指標，我也捂一套，住一套。多好的機會啊!”

一說到房子的事，話題就像流水一樣無法止住。每個人的思維都會向四面擴散開去，再引伸出無盡的內容來。陳燕妮被他們的話說得動了心，可又卻七上八下地拿不定主意，這套房捂到底還是不捂?她想回家去和張洪好好商量一下再說。

十三

一個下午，陳燕妮兩口子都在為捂不捂房子的事拿不定主意。

如果現在把從表哥手里收回的那套轉給別人，那另外一套的房款差不多都夠了，貸款也不過貸幾萬塊就行，那樣以后的日子會過得很輕松。

如果兩套都拿下，那兩人就都得貸款。陳燕妮用計算器粗略算了下，算上家里所有的積蓄，兩套房加起來還是要再貸六十多萬才夠。她悄悄伸伸舌頭說:“天哪，六十多萬哪!”

張洪說:“做房奴!而且這房奴還是自己自愿選擇做的。像蝸牛一樣背上要背上幾十萬的債務呢，你到是想好了?！?/p>

陳燕妮說:“可那樣咱家一下子就有三套房了，剛好一人一套。學校的中年教師誰不是三套兩套的，憑什么我們就不能有三套?憑什么我們要比別人差?難道我們一個教授一個副教授加起來還不值三套房的價嗎?我就是不服這個氣!”

張洪心里也很矛盾，揪著下巴上的幾根胡須在屋里來來回回地踱了幾趟。

陳燕妮卻似乎已經拿定了主意，揚揚頭說:“人要過那么輕松干什么?某個名人不說過，人來到世界上就是為了受苦的。就算評上正高，比副高也就多一二百塊錢。我也想通了，正高晚評兩年也沒什么，捂套房比評個正高掙得多多了!”

張洪一聽這話，牙疼似地噓口氣，一時無言以對。

兩人正商量著，張洪帶的兩個研究生羅加和康慧來了。說馬上要回家了，來交畢業論文初稿。兩人都挺懂事，一人提著一箱牛奶，一人提著一袋蘋果。陳燕妮嗔道:“來老師家提什么東西!下回不許這樣?！?/p>

房子的事暫時被學生打斷了，張洪坐下來開始翻看學生手上的論文初稿，從房子的思維跳出來，進入另一個思維空間。陳燕妮給他們倒了茶水，坐在一邊陪著，腦子里卻繼續想著房子的事，臉上不免有些神思恍惚。兩學生的研究內容不同，羅加研究西方荒誕派戲劇，康慧研究加繆的小說。張洪先指著羅加的文章說:“看看，你對荒誕的定義理解還要加強。不能只抄書上的定義，要結合現實生存，從心靈深處去理解荒誕的真實含義?！?/p>

羅加說:“老師，這方面我還真的比較欠缺，也看到了現實中的一些荒誕存在，卻不能從理論高度去概括提煉。我查了《牛津英語詞典》，荒誕的最初含義是指音樂中的‘不和諧’‘不協調’?！睆埡榉遄?，皺皺眉說:“羅加，你這初稿中好多內容都是抄的吧?到底有多少是你自己的思考?”羅加臉紅了:“老師，我覺得別人已經說得很好了，我超不過去。”康慧也緊張起來，輕聲附合道:“老師，我也覺得一到下筆的時候，腦子里怎么全都是別人的觀點?！?/p>

張洪說:“聽說你們倆都在外面兼著職呢?”兩人臉紅著點點頭。

張洪說:“用來掙錢的時間遠比研究問題的時間多，對吧?”兩人猶豫了一下，只好尷尬地點頭。張洪把論文往桌上一放，冷笑一聲說:“這就是荒誕，還何必到處去找例子!研究生不好好讀書，不研究學問，整天只想著掙錢。以為畢業論文東抄西抄就可以糊弄過去?告訴你們，我這里先就過不了!這個假期你們必須靜下心來，認真修改。否則下學期論文能不能通過，還不一定呢!”

屋子里的空氣有點緊張。還好，陳燕妮一下子從恍惚中醒來，起身借著續水忙打圓場道:“張老師也是為你們擔心，畢業論文如果過不了，大家臉上都不好看，到時候你們的文憑也要受影響的?！眱扇嗣c說“是的是的，師母說得對?！?/p>

張洪說:“你們知道加繆心目中的荒誕世界是什么樣的嗎?”兩人搖頭。

張洪說:“他說當一個世界突然失去了幻想和光明，人們就會把它當成一個怪物。對于人們來說，這個世界就成了無可挽回的流放地，因為就像人們已經喪失了對未來的天堂所抱的任何希望一樣，他們又被剝奪了對已經失去的家園的任何美好的回憶，這種人和生活、演員和劇中世界的分離就產生了一種不協調的感覺?！?/p>

三個人似懂非懂，都怔怔地看著他的嘴在嚅動。

張洪突然失去了繼續演說下去的興趣，揮揮手說:“你們走吧，假期好好讀讀書，有問題我們電話上聯系。你們也別怕打擾我，你們不打擾我我才真的擔心呢!”

兩人訕訕地笑著告辭，陳燕妮送到門外，又悄悄安撫了幾句。

回屋對張洪嗔道:“你這是干什么?一點面子都不給人留，人家好歹也是二十大幾的人了，對研究生不能像對中學生一樣嚴!”

張洪說:“剛才你都看見了也都聽見了的，這樣的學生，我要想不生氣都難!全都掉錢眼里去了，盡是些財迷，還研究什么加繆!荒誕，真是荒誕!”

陳燕妮說:“反正那套房子我已經決定捂了，你到底同意還是不同意?”

張洪說:“你決定了還問我做什么，咱們家一向不都是你在當家嗎!”一回頭似跟人賭氣似地說:“捂吧，就捂一回試試。別人能捂，我們為什么不能!”

陳燕妮突然撲上來摟住他的脖子，在他臉上狠狠親了一下，柔情地說:“親愛的，從今往后，我們要一起做房奴了。從明天開始，我和你一起節衣縮食，共渡難關!”

懷著一份悲壯的感覺，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

責任編輯 楊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