淺論北京四合院的空間審美意蘊

摘 要 本文以北京四合院的空間美為主要論述對象，從形式美、科學美、秩序美三個方面來呈現其背后所蘊含的“有意味的形式”、“天人合一”、“貴和尚中”的美學原理和審美追求。

關鍵詞:北京四合院 形式美 科學美 秩序美

中圖分類號:TU241文獻標識碼:A

建筑絕非住人的機器，正如卡斯滕#8226;哈里斯說:“不只是身體，靈魂也需要一個棲息地。”因此，閱讀建筑，不僅是在閱讀磚瓦砂石如何構筑成為一個遮風擋雨的房子，更是在閱讀一個民族的文化和歷史以及這個民族的價值和審美觀。

對于建筑文化中蘊含的審美性因素，梁思成、林徽因兩位先生稱之為“建筑意”，他們說:“這些美的存在，在建筑審美者的眼里，都能引起特異的感覺，在‘詩意’和‘畫意’之外，還使他感到一種‘建筑意’的愉快。” 此時，建筑的功利性逐漸退出，超功利性逐漸顯現，即開始進入到審美的領域。

建筑可以分解為建筑空間和建筑實體，相應地，建筑美也可以區分為空間美和實體美。任何一座建筑，都同時具有空間美和實體美，但不同體系的建筑，在空間美和實體美的表現上有不同的側重。北京四合院作為中國傳統建筑的典型代表，其“單體建筑量不大，建筑族群由多座單體建筑組合成一進進的庭院”的特點，在空間美上表現得尤為突出。正如梁思成先生所說:“我們的空間處理同歐洲系統的不同，主要也在這種庭院的應用上。”

一、 圍合之美——四合院的基本特征

四合院建筑的布局，是以南北縱軸對稱布置和封閉獨立的院落為基本特征的，“四”指的是東西南北四面，“合”是合在一起，形成一個口字形。

按其規模的大小，有最簡單的一進院、二進院或沿著縱軸加多三進院、四進院或五進院。

北京標準四合院一般依東西向的胡同而坐北朝南，宅門辟于宅院東南角“巽”位。進入宅門，迎面便是影壁墻，向西折進入前院。前院南側，是正對全宅中軸的南方“倒座房”，多用作客房，男仆室、廚、廁等。由前院向北通過一座造型玲瓏、相當華麗的垂花門進入方闊的后院，即全宅庭院。北面正房稱堂，最大，供奉“天地君親師”牌位，舉行家庭禮儀，接待尊貴賓客。正房左右接出耳房，居住家庭長輩。后院兩側各有廂房，是后輩居室。正、廂房向院一側均設“抄手游廊”，以把三座房屋與垂花門連接起來，行人可沿廊而走不經露天。廊邊多設坐凳欄桿，可在廊內坐談玩賞。正房后有一長排“后罩房”，以作居室或雜屋。

房間總數一般是正房3正2耳5間，東、西廂房各3間，南屋不算大門4間，連大門洞、垂花門共17間。如以每間11—12平方米計算，全部面積約200平方米。

二、有意味的形式——四合院空間的形式美

根據美學家李澤厚先生所持的 “人類本體論”的觀點，人類在長期的勞動生產中，逐漸對節奏、韻律、對稱、均衡、間隔、重負、粗細、疏密、反復、交叉等等自然規律性、秩序性的掌握、熟悉和運用，在創立美的活動的同時，也使得人的感官與情感與外物產生了同構對應。

所謂的同構對應，指的是格式塔心理學派的一個發現，即“當事物的形式結構與人的生理—心理結構在大腦中引起相同的電脈沖，所以外在對象和內在情感合拍一致，主客協調，物我同一，從而，人在各種對稱、比例、均衡、節奏、韻律、秩序、和諧中，產生相互映對符合的知覺感受，便產生美感愉快。”

這與馬克思在《1844年經濟學哲學書稿》中指出的觀點是不謀而合的。他說:“動物只是按照它所屬的那個種的尺度和需要來建造，而人卻懂得按照任何一個種的尺度來進行生產，并且懂得怎樣處處都把內在的尺度運用到對象上去;因此，人也按照美的規律建造。”

因此，能讓人產生美感的形式并不是隨心所欲的形式，而是一種經過長期“自然的人化”的“有意味的形式”。“歷來建筑藝術構圖原理講述的對稱、均衡、尺度、比例、對比、微差、節奏、韻律、序列，以及母題、符號、模式語言等等，都是通過某種秩序以達到‘多樣化統一’的手法和技巧。” 北京四合院在空間上所表現出的形式美正符合了上述的觀點。

1、對稱:北京四合院以正房為中心，東西廂房各居兩側，貫穿南北中軸線，呈現出十分嚴整的對稱性。

2、尺度:北京四合院為“一明兩暗”的三間開房舍，每間面闊3.2米左右，進深4.0—6.4米左右，三間共折合面積大約40—60平方米。作為起居房用，無論是單獨使用，還是組合于庭院中使用，空間大小都是較為適宜的。廂房前沿，均不越正房山墻。這就使庭院寬度適中，空間感良好。

3、對比:西方古典建筑的垂直線條都給人上升的感覺，哪怕是塔類的輻輳線條，也都給人在天上的會合點聚攏的動態的感覺，哥特式建筑便是這種線條語言的巔峰作品。同西方建筑講究“個體”不一樣，中國講究建筑的群體化。“作為群體，平行線聯系是必不可少的，因為平行線所呈現出來的張力，正是群體結合在一起需要的。” 平行線之“橫”。中國的大屋頂當是充分體現出來，給人以威嚴甚至霸道的感覺，令臣民們誠惶誠恐，三拜九叩，讓人感到皇權的壓力。也正是這種廟堂橫線的嚴酷，人們才在民居住宅中尋找解脫，所以運用了極其豐富的曲線，這包括影壁、垂花門、小徑、抄手游廊在內，使得形制大同小異，幾乎全是灰色屋頂一片接著一片的四合院頓顯生機，變格生姿。 4、序列:北京四合院中正房最大，處于軸線位置，地處通風、采光的最佳地段;而晚輩居住的廂房體制略小，地段次佳;倒座房坐南朝北，為仆役所居。空間完整，序列分明，主從關系明確。

5、節奏:《文心雕龍#8226;神思》中所謂“博見為饋貧之糧，貫一為拯亂之藥”，雖然指的是寫文章要思想豐富，文理貫通統一，但卻說出了建筑形式美的普遍規律。進入宅門，庭院的風光并非一覽無遺，而是要向西折，經過影壁，再穿越垂花門才能見識到庭院的景致，這種建筑序列的起承轉合呈現了出四合院多層次的復合空間，一種錯落有致的節奏感蘊含其中。

6、韻律:分布在裙板、絳環板、屏壁、罩心、天花、藻井等部位的雕飾、彩繪，常常通過象征的手法，融入豐富的、帶有習俗性的文化內涵，寄寓著追求吉祥、如意、福壽、嘉慶、富庶、平安等語義。在庭院空間中，常常疊山埋水，蒔木栽花，這種自然景色的收納滲透，使得建筑美與自然美得到融合，使得建筑滲透著山水畫的意趣，創造了韻律和情趣，體現了四合院在空間布局上獨特的審美意蘊。

總之，有主有從才能構成整體，嚴整中有活潑才顯出生機，活潑與嚴整對比更顯出秩序。主次有序、對比鮮明就能達到多樣化的統一。這符合形式美的基本規律。而“人在這形式結構和規律中，獲得了生存和延續，這就正是在形式美中獲有安全感、家園感的真正根源。”

三、 天人合一——四合院空間的科學美

美是自由的形式，是“合規律性(真)和合目的性(善)的統一” 。 “建筑可由形式美而可以滲入對宇宙終極結構的關注和沉思，這里便不僅是合規律性，而且還包含人類的向往、追求和超越的主觀和目的性的要求。” 那么，如何讓“善”的形式力量和“真”的豐富內容達到統一呢?答案是，掌握符合客觀規律的、具有客觀有效性的偉大的行動力量，即達到“真正的自由”。

在中國數千年營造住宅、宮殿、寺廟和陵墓的演變中，逐漸開創一門東方特有的學問——風水學。“風水學實際是:地理學、氣象學、生態學、景觀學、規劃學和建筑學的一種綜合的自然科學。”

海德格爾說:“建筑的本質就是讓人安居下來。”人們為了達到“安居”的目的需遵循地理環境、四季晝夜、日月星辰的運動規律，而風水學正是為人們幫助人們掌握這種規律以求“天人合一”的科學之一。北京四合院的空間布局便是很好的例證。

四合院的大門多開在前左角即東南角，稱“青龍門”。因宅在門之北，北為八卦坎位;門在宅之東南，東南為八卦巽位。因此宅與門的這種布局又稱坎宅巽門。按風水說，這是最吉利的。此外，由于入門后進宅必先通過一個向西折的小小過院，也有利于保持民居的私密性和防護性。

在中國人的位序觀念中，一般前下后上，前卑后尊，因此倒座房置于院子的南面，正是風水學中的“兇方”，因此倒座房用作廚房、廁所和仆役的起居室。此外，有的宅主在正房的后面另辟長方院子，建低矮的后罩房，但宅主還是相信“若人住此小屋，尤不吉”的說法。

為了不浪費每一處空間，智慧的人們在遵循風水學的前提下，也經常做一些“盡善盡美”的發揮，如耳房前的僻靜小角院就常被主人用作書房。

屋頂的設計也有講究。它是一個弧形曲面，不僅柔和優美，舒展如翼，而且由于上陡下緩，從而可以“吐水疾而遠”，滿足排水快而濺水遠的功能需要。且屋頂之于建筑，實如巒頭之于龍脈，凸顯出一種中國文化特別追求的“氣”。

此外，建筑主面朝院，以院解決通風、采光、排水、交通等需要。一個合院規模不足，如需擴大，以重重院落相套，向縱深和橫面發展。如此一來，縱深形成一進一院交互的關系，橫向也形成一順一跨院的關系。

上述四合院的格局皆為風水中陽宅內形的主題所在。

四、 貴和尚中——四合院空間的秩序美

《黃帝宅經》有言:“宅者，乃是陰陽之樞紐，人倫之規模。”梁思成先生也說:“建筑特征之所以形成，有兩因素，有屬于實物結構技術上之取法及發展者，有緣于環境思想之趨向者。” 由此可見，四合院的布局不僅僅追求形式美和科學美，更追求人倫關系的秩序美。

格律精嚴的北京四合院所顯現的是中國人“貴和尚中”的審美理念。

本杰明#8226;富蘭克林說:“愛你的鄰居，但不要拆掉你的籬笆。”這句話似乎能非常貼切地概括居住在四合院里的人們的心理活動。院落的對外封閉，對內敞開的格局，也可以說是兩種矛盾心理的融合:一方面，自給自足的封建家庭需要保持與外部世界的某種隔絕，以避免社會和自然的不測，常保生活的寧靜與私密;另一方面，根源于農業生產方式的一種深刻心態，又使得中國特別樂于親近自然，愿意在家中時時看到天地花草和樹木，并與家人在方闊的后院享受人與人之間、人與自然之間“和諧”的天倫之樂。這種向心凝聚的氣氛，正是中國大多數居民“內聚力”或曰“向心力”的性格特征。

同時，四合院的空間布局也體現了古代宗法制度下的“父尊子卑”“長幼有序”“男女有別”的家庭宗法倫理與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關系。

中國人講“居中為尊”，“中軸對稱是人類早就認識和應用的一種造型美規律，把這種規律或秩序引入到社會關系，在中國文化中便轉化為尊要和重要性的標識。”

前面已提到，四合院中正房的體量是整個宅院中最大的，用料也最優，為長輩起居處。兩側東西廂房一般開間小，進深淺，為晚輩所住。東廂房住兄一家，西廂房住弟一家。中間的庭院專為家庭中婚喪壽慶祭祀等大事用之。這是封建族權、父權統治下的“封閉王國”的顯著特征。

在這個“封閉王國”中，內外空間固然需要分開，但也必不可少地需要聯系。這樣，可開可閉的“門”便成為其間的樞紐，它既是內外空間轉換的扭結，也是倫理行為變換的場所。在垂花門的后檐住處常設門扇，稱屏門。它平時關閉，出入均由左右廊道繞行;遇大事或貴賓蒞臨才開啟，作用類似儀門。以中門防閣內外，既保持了院內的安靜，同時也含有分隔男女的宗法禮制意義。據說，家中女眷無故不得窺也不得出中門。

此外，門、窗、隔斷、天花、藻井的品類、制式、色彩、欞格、紋樣、雕飾以至于門簪的個數、門釘路數、門環材質等等，都涉及等第的限定。

可見，在幾百平米的四合院里，處處顯現著“貴和尚中”的秩序美。也許這種美不為追求開放平等的現代人們所欣賞，但那確實是幾千年來封建社會手工業時代的產物，它反映封建時代人們的生活方式和審美理念。

正所謂“建筑是展開在大地上的一本大書，讓人百讀不厭，愛不釋手”，從北京四合院的空間語言中，我們讀到了其形式美、科學美和秩序美，這恰好是儒道互補的中國美學的精神，也是建筑美學所追求的審美理想。

(作者:山東大學文學與新聞傳播學院2007級新聞系本科生)

注釋:

梁思成、林徽因.平郊建筑雜錄.中國營造學社.第三卷第4期.

李澤厚.美學三書.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10月.第430-431頁.

馬克思.1844年經濟學哲學書稿(單行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53-54頁.

熊明.建筑美學綱要.清華大學出版社.2004年.第41頁.

譚元亨.城市建筑美學.華南理工大學出版社.2004年10月.第25頁.

李澤厚.美學三書.天津社會科學院出版社.2003年10月.第447頁，第438頁，第456頁.

[日]郭中端.中國人街#8226;一.日本相橫書房.昭和55年.

梁思成.中國建筑史.百花文藝出版社.1998年.

秦紅嶺.建筑的倫理意蘊——建筑倫理學引論.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第111頁.

侯幼彬.中國建筑美學.中國建筑工業出版社.2009年.第61頁.